(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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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死了,失去了思維,沒有了情感,就那樣躺在那裡。

  一個人死了,就那麼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墳墓里,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黑暗中還是在光明下。

  一個人死了,他的思想,他的牽掛,他的一切所付出的和收穫的都不存在了。

  程三躺在墓里,身上卷著一卷草蓆,雙眼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黑暗。

  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太快了,快到程三還沒有從一片混沌中回過神來,就已經躺在了這一片片的黑暗裡。

  從清早起來的洗漱,雙手抱著紅布包磚,一步步走向西麟坡,到墳墓前的封墓儀式,程三仿佛完成了一場夢幻旅程一般,早上的太陽升起來,傍晚的太陽落下去,一起一落之間,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被宣告死亡。

  程三猶記得程英和劉二女相互攙扶著,在墓前幾乎要癱倒,可最終他們還是擦乾了眼淚,解開了那一塊鮮艷的包裹著青磚的紅布,給墓封了頂。

  那一塊青磚,仿佛一座山一般,從天而降,充斥了程三的一雙眼睛,把最後的一絲光線擋住,將程三打入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

  程三開始的時候盤腿坐在草蓆上,因為頭頂的墓頂擋著而不得不彎下了腰,垂下了頭,就像是年過八十的曬著太陽的老人不經意間打了一個盹一樣。程三是這樣想的,一直都是這樣以為的。可年過八十的老人不會在七里河村出現,自然就沒有了打盹這一說。

  很快程三就感覺脊樑有些酸困,程三不得不躺下來,蜷縮著身體,裝作快要睡著了的樣子。

  墓里除了一張草蓆之外,再也沒有其它東西了。程三原先設想的壽衣、棺材、陪葬品,統統都沒有。程三忍不住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下午,自己給母親壘上最後一塊墓磚的時候,眼裡看到的是滿滿登登的陪葬品,有金銀戒指,翡翠手鐲,還有一串明亮如貓眼的黑耀石項鍊。身邊綢子包圓,頭前一對童男童女人偶跪立服侍,腳下紫紅香木墊足,睡在那百年古松做的棺材裡,安詳得如同剛剛出生的嬰兒一般……

  那個時候的程家,正是最為鼎盛的時刻,對於陪葬品是下了血本的。

  現如今,程三連一口棺材都沒有——原本打算給自己割棺材的楊木,最後全都被許子林用板車拉走了——直面著冰冷的磚石,唯一有的就是程英最後送出的一頓歸墓飯。

  外面傳來鐵鍬拍土的聲音,雖然很輕微,但程三能夠聽得到,

  一下,一下,又一下,程三知道,這是程英和程小鵬在墓前栽下了一棵柏樹幼苗。

  在一個人即將腐朽成為一灘泥土的同時,一棵幼苗將從這裡生根發芽。在可以想見的未來,這裡會有一棵挺拔的柏樹佇立,從山的這邊,俯瞰著山的那邊的七里河村,看著村裡的人們世世代代地繁衍著,看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一幕幕地上演,直到某一天突然變成一根枯木,腐朽在一片混合著殘枝枯葉的腐爛的泥土地里。

  生命的流轉是多麼奇妙的事情。

  風,不知從何處吹來,幼小的柏樹苗禁不住地輕輕擺動,但風很快吹了過去,這個世界又恢復了安靜,安靜得如同時間靜止了一般,看不出絲毫變化。

  在安靜的土地下面,程三的呼吸聲逐漸清晰,吸氣,吐氣,都清晰可聞,一聲連著一聲,因為越來越安靜的黑暗而越來越響亮,幾乎就要穿透厚厚的泥土而傳到外面的世界。接著,是窸窸窣窣吃飯的聲音,程三在黑暗中吃飯,吃得很慢,如同老牛嚼葉,烏龜扯肉,蟒蛇吞物。

  程三不得不放滿了速度,來享受這最後的晚餐。前所未有的,程三對一頓飯是這樣地留戀到貪戀的地步,也從所未有的,程三對一頓飯的滋味有如此深刻的體會,在現如今災荒人禍連年的光景下,程三頭一次體會到了一頓飯的來之不易。如果有機會,程三一定會認認真真地對待每一頓飯,每一粒糧食,如同最後一口食饗一般盡心盡力地吃完它。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傳來瑟瑟發抖的聲音,程三很冷,身體不斷地蜷縮,雙手抱在胸前一下一下地摩挲著,艱難地翻了一個身,傳來草蓆里硬的梗枝被壓斷的清脆的響聲,程三仿佛從很遠的地方聽到一樣,吃了一驚,之後就在墓磚不斷地摩擦著,細細感受著衣物在地面上摩擦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墓里恢復安靜。

  急促的呼吸聲漸漸響起來,然後漸漸弱下去。

  死亡的黑霧已經籠罩了程三,就像是枷鎖一樣卡住了程三的脖子,讓他動彈不得,無法呼吸,意識逐漸陷入昏迷。

  忽然間,雜亂的聲音湧入程三的耳朵:耿笛和許順的大笑聲由遠而近,他們從東邊的樹林裡打獵歸來,各自手裡提著獵物,張狂地笑著,在程三的眼前晃擺。他們肆意的樣子,就像是剛剛從母馬身上下來的騾子,翻著上唇,突突突!突突突!唾沫飛濺,就這樣還不滿足,揚著腦袋,眼睛斜飄到了天際,發出呃呃的嘶吼,那一隻垂死的野雞撲騰啊,翅膀,撲騰著……


  曲兒秀麗的臉龐乍然從他們中間鑽出來,三哥,咯咯咯!

  三……哥,笑聲撩人,撩人得狠,那腰肢扭擺著,銷魂了不知多少男人,忽地一下貼了過來,那一片柔軟的水潤啊,再美妙不過的地方啦,口吐蘭香,嘴舌生津,細雨浸潤著乾燥的大地,清風拂撩著絨發亂擾,癢,好癢,曲兒,來,給三哥捶捶背,捏捏腳,哎呦哎呦,你怎麼動口了。

  唧唧,唧唧,那隻河灣地里抓到的綠鳥,跟麻雀差不多大,羽毛閃著孔雀一般的綠光,尖喙是灰褐色的,一口一口啄在臉上,別弄,別鬧,尖喙探進了嘴巴里,可惜沒有了唾沫,唉,讓我喝點水,喝點水就有唾沫了。綠鳥找不到吃的,唧唧叫著,越叫越急,像是催魂一般,唉,弄啥哩,還能弄啥哩,自個不能找點吃的嗎,跟那群吸血蟲一樣,非要把我吸乾嗎?……

  嘎吱,嘎吱,明明是火烈烈的大太陽,怎麼飄起了雪花,呀!一眨眼的功夫就積了一尺厚的雪,是誰在那跑著,大雪天的,不在家裡窩著,一串深深的腳印印在雪地上。咔嚓!一根樹枝承不住積雪,斷掉了,那根黑乎乎的樹枝連帶著一片雪霧從天空落了下來,起先還是輕柔柔的,到地上的時候就成了碎鹽粒子,唰啦啦的聲音響起,響起,驚起了一股莫名的寒風,呼嘯著從東邊卷了過來,西北風吶,冷啊。

  又冷又快,轉了一圈又一圈,圍繞著,就是不肯離去。七里河村坐落在山坳里,再狂的風都要被四周的黃土坡調教成小家碧玉的水姑娘,可現在不一樣,似乎是老天爺打了一個噴嚏,直稜稜的,好像是拿著鐵釺在捅你,哼,哼哼!捅我有什麼用?快要成土的人了,捅吧,使勁地捅,你還能捅出個花來?

  嘎吱,咔嚓,嘎吱,嘎吱,呼呼……

  雪地,崩裂,呼嘯,一起涌過來,呵呵,真是可笑,嚇唬誰呢?

  誰都嚇唬不了,既然如此,嗯,算了。

  咔嚓!一聲春雷炸響。

  一點星光亮起,繁雜的聲音瞬間消失不見。星空逐漸凝實,繁星閃耀著點點光芒,亮堂堂的夜空下,整個大地銀光閃閃。

  雨後的雲彩被太陽描繪出了金邊,程三身體的輪廓逐漸清楚,漂浮在虛空中,就像是長河中的一片葉子……程三的身體越來越實。

  慢慢地,程三周圍湧出黑色的濃霧,穿入程三的身體,將程三的身體分解,消融,變成了如黑朵一般的虛空,但又真實。當程三的身體足夠凝實,再也不能吸收黑霧的時候,周圍的黑霧逐漸固化成泥土。

  程三的身體開始與周圍的泥土融為一體,邊界越來越模糊,同時慢慢地下沉,然後身體就變成了黑土,只留下一個大概的勉強能看得到的輪廓。

  風起雲湧過後,一切的一切,都化為虛無。

  突然,一點綠芒穿透了黑暗的泥土,閃耀出明亮的光芒。這綠芒,雖然微弱,但蘊含了數不盡的龐大力量,生機勃勃,勢不可擋,不斷地向上彎曲延伸。在它的面前,黑暗紛紛退避。一直向上,直至最後衝破土壤,一片鮮嫩的芽頭驀然生長在蒼穹之下。

  圍繞著這一點芽頭,世界很快變回了原有的模樣,人們爭相圍了過來,露出各不相同的笑容。許順奸笑著、曲兒嘲笑著、族長冷笑著、張鉤嗤笑著、程英詭笑著、許子林狠笑著,他們的笑聲由無到有,由小到大,由淡到濃,由靜到噪,由輕到狂,如同海浪一般,一直翻湧著,一浪高過一浪,一直上升到一個最高點的時刻,戛然而止。

  世界突然又變成了一片黑暗。

  程三猛地坐起來,大口喘氣。

  程三喘氣逐漸平靜、冷靜、沉寂。

  程三突然用腳猛踹,用肩猛撞。

  墓的一塊磚被踹開,一束月光照射進來。

  程三面容冷酷,手腳卻瘋狂地撕開那一道口子,讓月光來得更寬敞點。

  程三從墓里站了起來,展露出前所未有的作為一個活人的力量,瘋狂地砸墓,把墓毀成了一片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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