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夏至的這一天，清晨的太陽是分外的明亮，暖烘烘的風浮在田間地頭，包裹著剛剛長到膝蓋高的莊稼。程三扛著鋤頭出現在自家的田地里，站在地頭上，眺望著這一片喜人的莊稼。
今年是個喜年，開春的幾場雨給了莊稼莫大的成長的底氣，這已經翻綠的蕎麥長勢很好，只要好好照料，一定可以大收。
人活這一輩子，無非是為了一口吃的，只要人對莊稼好了，莊稼自然用豐碩的果實來回報人，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蕎麥根上的泥土還是鬆軟的，外面是一層淡黃色的干皮，不規則的皺裂像是烤裂的饅頭皮，可以看得出是剛剛鋤過的。但多鋤鋤也沒啥，當下這要命的天年，一點都不能含糊，野草一根都不能有。打定了主意，程三就抬腳邁步，走進了田裡，來到一片長得很盛的蕎麥叢中，尋找少得可憐的草芽，揮起鋤頭，狠狠地劈下去。
鋤頭劈在土地里，立馬翻出新鮮的帶著濕氣的土壤，程三的目光卻在旁邊的小路上游移。
初夏時節，剛剛過了第一波鋤田的時令，下地的人並不多。再加上太陽已經高懸，田野里靜悄悄的更是沒有什麼動靜，僅有的幾個人也匆匆走過，完全沒有注意到程三。
過去幾個人之後，程三按捺不住，主動打招呼：「哎，牛二，還沒鋤草哩？」
「喔，沒哩。」
「我這兒差不多了，用不用幫你一把？」
「不用，我一個人足夠啦。三哥，我可是有幾年沒見你下過地啦。」
「娃們勤快，用不著我。」
「那今兒個咋想起下地了。」
「一直想的呢，就是麼空。」
「今兒有空啦？」
「有空啦！」
牛二不經意地笑了笑，走過了。看牛二走遠，程三立即扔下鋤頭，從地里挑起一棵苦菜，坐下來享受。
苦菜最鮮嫩的時期是在初春的時候，剛剛犁過的土地鬆軟得如同棉花一樣，在糞肥揚開而種子還沒有播種下的時候，一夜之間就可以長出一根根舒展著鋸齒嫩葉的苦菜，根本不用費多大的勁，只需要用兩根手指頭探進土壤，順著根子一挖，就挑出來了。有時候根子太長，會斷掉一節在土裡，斷口處就流出奶白的汁液，光看一眼就讓人眼饞。
現在的苦菜到底是老了，葉子墨綠，脈絡直白，根子粗大，在這剛剛鋤過的地里算是漏網之魚，結果也逃不出程三的手掌心。看著上面都是沾著泥土的絨須，程三知道吃起來肯定又苦又硬，但程三還是揪下一片葉子放在嘴裡慢嚼，鋸齒尖在舌頭上來回划動，像是吃了一片鋼刀葉子，好在那濃稠的苦汁還算是一點告慰，讓程三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在吃著東西。
磨了一陣，苦菜算是吃完了，程三站起來，鋤了幾下地，又覺得熱，把上衣脫了，扇著身上。
有兩口子下地路過，程三馬上拿起鋤頭，左右手一唾唾沫，「嘿！哈」使勁揮動鋤頭，刨起一塊塊泥土，興起的時候，把蕎麥苗子刨斷了也不管。
終於那兩口子注意到了程三，邊走邊悄聲議論著。
男人說：「那程三今兒是發啥神經了。」
女人回答：「不知道，管他哩。」
「以前一直都是程英給料理地塊哩，他今天咋就跑進來了，不正常。」
「我看你跟程英說上一聲吧，你看他咋給鋤地哩，再鋤下去這莊稼就全完了。」
男人點了點頭，一邊掉頭回村一邊嘀咕：「程英這下又倒霉了。」
村裡的人們聽說程三下地，紛紛趕來，圍在地頭看熱鬧，有人還對程三指指點點，仿佛是在看一場難得的表演一般。
「哎呦，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三哥也下地幹活了。」一個女人當先放出的風涼話引起大家一陣竊笑。
「人家這是叫「考察民情」哩，要回去跟官家匯報哩。」
「哎呀！真是給先人背信哩，昨兒個剛剛封了墓，今兒個就給跑出來了。」
「廢話，要跑肯定是趁有力氣往出跑，難不成還等餓的抬不動腳的時候跑？」
眾人頓時一陣鬨笑。
遠在田裡的程三看到那麼多人過來圍觀，又看到大家仰頭哈哈大笑，就好像演員獲得了觀眾的認可，頓時來了勁，更加賣力地鋤地。
程英衣衫的扣子都沒有扣全，滿頭大汗地跑來，擠開人群，站在地頭，一眼看到地中程三，一瞬間滿臉漲紅，衝著程三大喊：「大，你做啥哩？」
程三聽到了程英的聲音，放下鋤頭，說：「你看不出來？」
程英想要直接衝進去，但剛剛邁出的腳停下來，眼下蕎麥苗還沒有長成型，根子也虛，人就這樣走進地里，就算踩不到苗子，也對莊稼不好。程英張望了一圈，繞到田棱上跑過去，算是能跟程三面對面談話了。
「大，現在這麼多人哩，有啥事咱回家說。」
「能有啥事？你有啥事哩？麼事就回去吧，我還得鋤草哩。」
「昨兒個都封墓了，你又跑出來，讓人們笑話。」
「誰想笑話笑話去，咱過好自己的光景就行。」
程英一遍又一遍摸著頭上的汗水，看到那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程英只感覺臉上火辣辣的一陣疼，比程三打他的巴掌都疼。程英不得不懇求道：「大……你還是回去吧。」
「你不看我現在手腳靈活的，我還能幹活哩。」
「祖宗定下來的規矩，不能違反呀。」
「祖宗規矩？祖宗規矩再大，也不能把我活埋吧？」
「啥叫活埋哩？這是壘墓制度，是制度，多少個村子，多少個老人遵守哩。」
「我就跟你明說吧，你自從小時候得了那場大病後，下地就出不了力，我要是就這樣走了，怕你張羅不過這些莊稼，我就先不走了，留下來總比你強。」
天空的太陽發射出攝人心魄的光芒，清冷冷的，看著不熱，照在人的皮膚上卻是一陣陣的灼痛，程英只感覺頭頂一圈圈的眩暈，一顆心直往黑暗裡沉。
「大！咱家現在還能有多少地哩，就你現在鋤的這一塊地，我一個人種也足夠了。」程英的聲音已經弱了很多。
「咋就只剩下這一塊地了？我從你爺手裡頭接手的時候，還有好幾塊哩。」
「都成別人的了。」
程三一瞬間怒了：「咋就能成別人的？」
程英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二十年間，你光是送人就送了三塊，還有你耍錢抵給東莊村陳老頭的，讓錢家兄弟占去的，最後就剩兩塊別人看不上的河灣地，都讓水淹了。」
天下的新鮮事每天都有，程三就感覺今天真是稀了個罕的，房產地產都是不動產，自古以來傳下來的至理名言，寧舍腦袋不敗家產，任你達官顯貴還是平民百姓，都要死死守著家產，寧增不減，怎麼會有人這樣敗家？程三至今都不敢相信：「我啥時候送了人三塊地？我咋可能把地送給別人哩？」
程英對這些事記得很清楚，多年的憤慨已經被時間消磨得只剩下了疲憊不堪的嘆息：「你做生意的時候，還不起貨款，就拿地抵了。你帶人做工的時候，引出大水把錢家的良田毀了三分，人家最後就占了咱家兩畝坡地。東莊村陳老頭那是人家帶人來家裡，把菜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立下的字據。」
程三恍惚之中感覺似乎卻是有這回事，當即就愈發感到憤怒：「還有這道理哩？你咋不跟我說，你等著，我現在就去找族長理論去，錢家咋能占咱們兩畝地哩。」
說完，程三拉著程英就往族長家走，程英極不情願的樣子，還在解釋著，程三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剛剛跨進族長家的大門，就扯著嗓子大喊：「族長，不公平啊，我可是遇上天大的不公平了，你可要給我做主哇。」
族長家裡正在做肉，聽到聲音，女人慌忙用鍋蓋蓋住肉。族長連忙跑出來把程三攔在家門口，說道：「哎呀，三哥，你有啥不公平了，別急，慢慢說。」
程三聞到了肉香味，肚子一下子空得慌，心裡在驚詫族長家還能吃肉的同時湧起滿滿的羨慕和眼紅，但理智還是穩住了程三：「族長，錢家兄弟占我地的事情，你知道不？」
「知道啊，字據就是我給寫的。」
「我就是毀了他三分地，他憑啥占走我兩畝地？」
「三哥，你這是幹啥哩？當初立字據的時候可是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寫著哩，用不用我叫錢家兄弟把字據拿過來？」
程三呆然。
那是個陰雨綿綿的早晨，錢家兄弟一左一右把在程三家的大門口，等程三一出來就一起扭住程三，要程三解決昨日裡被大水淹了的三分水田。兩兄弟虎背熊腰，手指頭如鐵釺一樣死死按著程三，讓程三一瞬間連氣都喘不過來。「賠錢！賠錢！」錢家兄弟叫著，手裡的力道越來越厲害，程三感覺自己很快就要被掐死了，一雙手在空中亂抓，就像是溺水的小雞崽撲騰翅膀。
當初做工的時候，程三問過好幾個人，都說沒事，把那一條土壩挖出一個口子，不用挖穿，等打好了地基壘起了土牆就立馬回填過去，啥事也沒有。誰知道突然來了一場大暴雨，河水暴漲，一個波浪就沖開了那薄皮口子，把錢家的三分水田浸得成了沼澤地，怕是三年之內都別想種地了。
看著那一張字據，那是族長當場寫出的字據，程三雙眼瞪得滾圓：「憑什麼？憑什麼？」錢老大暴吼一聲，抄起扁擔就要輪下，族長一揮手制止了錢老大，對程三說：「你可想清楚了，我出面調解就這一回，要麼賠錢，要麼賠地，你怎麼選？」
細雨沒完沒了地下著，程三蹲在陽台的牆根里，一口一口地抽著煙，剛剛按了手印沾著紅印泥的手指頭捏著菸絲，很快就染成了墨綠色。錢老大咧嘴笑著，小心翼翼把字據包了一層又一層，貼著胸脯收好，確保不會被雨淋濕，才揮了揮手，招呼錢老二走了。
程三恍惚了片刻，悵然說道：「哎呀你看我這腦筋，確實是給人家寫過字據，想起了想起了。」
族長問道：「那還看不看了？」
程三立馬說：「不看了，做人得講究個誠信哩，一人做事一人當，確實是我給立下的字據。」
族長往後退了一步，上下打量著程三，皺起了眉頭：「程三，你不是已經封墓了嗎，咋又跑出來了。」
程三嘿嘿笑了笑，說：「唉，別說了，我半夜裡讓磚頭砸醒了，一看，原來是墓塌了。」
程英立即說道：「塌了沒事，我再壘。」
程三回頭對程英說：「不急，不急，這些日子你也累壞了，緩緩，緩緩。」
程英臉龐對著程三，目光卻是看著族長：「緩不得，得趕緊壘起來，家裡的存糧就快斷了。」
程三怒極反笑：「倒敢頂嘴了，我看是多年不打，你欠修整了。」
族長一陣心煩，想著鍋里燉著的肉，揮了揮手說：「哎哎，你們有啥事回家說去。」
程三拉著程英就往外走，嘴裡說著：「打擾了，打擾了。」
程三和程英走在村道上，程英在前，程三在後。父子兩人很久沒有一起走道了。以往，都是程英跟在程三的後面，程三有時候走得快，程英就要小跑著追上去。
眼下，程英不經意地就走在了程三的前面，程三心裡是一陣陣的悶火，一邊走一邊叨叨：「你是不是盼著你老子快點死哩？你看看二虎蛋死了老子那難活樣。」
程英腳步不停，回頭說：「我沒有，我就是想著……」
看著程英那喏喏的樣子，程三突然暴怒，跑上去一腳把程英踹倒，揮起拳頭就是一頓暴打，怒吼著：「天生少老么娘的東西，老子又不欠你的，不欠你的……」
程英倒在地上抱著頭，死抗，一聲都不吭。
程三打得累了，兩隻手撐在膝蓋上，用喘氣的空檔說：
「你娘當年差點把我氣死，你是不是也想活生生氣死我，嗯？」
程英緊閉著雙眼，眼皮卻在不住地顫抖，想起了那個殘陽如血的傍晚，程三就像是一頭野獸般衝進家裡，一眼看到房樑上懸掛的母親。程三氣得在地上來回打轉，一聲聲怒吼著，嘴裡的話語已經說不清了，兩眼充血通紅，一雙手伸出來，想要接住母親，又縮回去，看到縮在角落裡張嘴大哭的程英，一個巴掌甩過來，大罵：「哭啥？哭啥！你個喪門星，給老子閉上嘴巴！」
自從程英母親死了之後，程三就變得神經質了，一晚上燃著蠟燭，雙眼呆呆地看著前方，突然掉幾滴眼淚，突然又咬牙切齒地罵著：「操你媽的，日你娘的……」有時候程英半夜睡著，突然被一腳踹醒，就聽到程三嘴裡咒罵了一句，然後仿佛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繼續雙眼空洞地看著前方。被窩裡的程英用一隻手按著後腰，疼得眼淚冒出來，都不敢吭一聲，只能繼續裝睡。
程三的女人是因為挨打受氣自己上吊的，這個村里人都知道。人們常常笑話說，程三家的狗都比女人活得滋潤，狗最起碼搖搖尾巴就有吃的了，程三的女人可沒這待遇。女人六年起早貪黑做手工掙下的給程英娶媳婦的錢，被程三偷走給朋友還貸。女人知道後問程三討要，反而被暴打了一頓，一天下來越想越氣，一根繩子拴住了脖子，上吊了。
母親死後，程英就成了家裡唯一的勞動力，十四歲的年紀，正是長身體的關鍵時候，每天有一頓沒一頓吃不好，還要料理幾塊地，很快就勞累下病根子，身體弱得經常得病。
一個婦女跑過來，一邊把程英從地上扶起來，一邊勸程三：「三哥，弄啥哩，再咋說也是成家的人了，哪還能再當小時候隨便動手哩。」
程三賠了一個笑臉，說道：「養不教，父之過。」
今年是個喜年，開春的幾場雨給了莊稼莫大的成長的底氣，這已經翻綠的蕎麥長勢很好，只要好好照料，一定可以大收。
人活這一輩子，無非是為了一口吃的，只要人對莊稼好了，莊稼自然用豐碩的果實來回報人，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蕎麥根上的泥土還是鬆軟的，外面是一層淡黃色的干皮，不規則的皺裂像是烤裂的饅頭皮，可以看得出是剛剛鋤過的。但多鋤鋤也沒啥，當下這要命的天年，一點都不能含糊，野草一根都不能有。打定了主意，程三就抬腳邁步，走進了田裡，來到一片長得很盛的蕎麥叢中，尋找少得可憐的草芽，揮起鋤頭，狠狠地劈下去。
鋤頭劈在土地里，立馬翻出新鮮的帶著濕氣的土壤，程三的目光卻在旁邊的小路上游移。
初夏時節，剛剛過了第一波鋤田的時令，下地的人並不多。再加上太陽已經高懸，田野里靜悄悄的更是沒有什麼動靜，僅有的幾個人也匆匆走過，完全沒有注意到程三。
過去幾個人之後，程三按捺不住，主動打招呼：「哎，牛二，還沒鋤草哩？」
「喔，沒哩。」
「我這兒差不多了，用不用幫你一把？」
「不用，我一個人足夠啦。三哥，我可是有幾年沒見你下過地啦。」
「娃們勤快，用不著我。」
「那今兒個咋想起下地了。」
「一直想的呢，就是麼空。」
「今兒有空啦？」
「有空啦！」
牛二不經意地笑了笑，走過了。看牛二走遠，程三立即扔下鋤頭，從地里挑起一棵苦菜，坐下來享受。
苦菜最鮮嫩的時期是在初春的時候，剛剛犁過的土地鬆軟得如同棉花一樣，在糞肥揚開而種子還沒有播種下的時候，一夜之間就可以長出一根根舒展著鋸齒嫩葉的苦菜，根本不用費多大的勁，只需要用兩根手指頭探進土壤，順著根子一挖，就挑出來了。有時候根子太長，會斷掉一節在土裡，斷口處就流出奶白的汁液，光看一眼就讓人眼饞。
現在的苦菜到底是老了，葉子墨綠，脈絡直白，根子粗大，在這剛剛鋤過的地里算是漏網之魚，結果也逃不出程三的手掌心。看著上面都是沾著泥土的絨須，程三知道吃起來肯定又苦又硬，但程三還是揪下一片葉子放在嘴裡慢嚼，鋸齒尖在舌頭上來回划動，像是吃了一片鋼刀葉子，好在那濃稠的苦汁還算是一點告慰，讓程三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在吃著東西。
磨了一陣，苦菜算是吃完了，程三站起來，鋤了幾下地，又覺得熱，把上衣脫了，扇著身上。
有兩口子下地路過，程三馬上拿起鋤頭，左右手一唾唾沫，「嘿！哈」使勁揮動鋤頭，刨起一塊塊泥土，興起的時候，把蕎麥苗子刨斷了也不管。
終於那兩口子注意到了程三，邊走邊悄聲議論著。
男人說：「那程三今兒是發啥神經了。」
女人回答：「不知道，管他哩。」
「以前一直都是程英給料理地塊哩，他今天咋就跑進來了，不正常。」
「我看你跟程英說上一聲吧，你看他咋給鋤地哩，再鋤下去這莊稼就全完了。」
男人點了點頭，一邊掉頭回村一邊嘀咕：「程英這下又倒霉了。」
村裡的人們聽說程三下地，紛紛趕來，圍在地頭看熱鬧，有人還對程三指指點點，仿佛是在看一場難得的表演一般。
「哎呦，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三哥也下地幹活了。」一個女人當先放出的風涼話引起大家一陣竊笑。
「人家這是叫「考察民情」哩，要回去跟官家匯報哩。」
「哎呀！真是給先人背信哩，昨兒個剛剛封了墓，今兒個就給跑出來了。」
「廢話，要跑肯定是趁有力氣往出跑，難不成還等餓的抬不動腳的時候跑？」
眾人頓時一陣鬨笑。
遠在田裡的程三看到那麼多人過來圍觀，又看到大家仰頭哈哈大笑，就好像演員獲得了觀眾的認可，頓時來了勁，更加賣力地鋤地。
程英衣衫的扣子都沒有扣全，滿頭大汗地跑來，擠開人群，站在地頭，一眼看到地中程三，一瞬間滿臉漲紅，衝著程三大喊：「大，你做啥哩？」
程三聽到了程英的聲音，放下鋤頭，說：「你看不出來？」
程英想要直接衝進去，但剛剛邁出的腳停下來，眼下蕎麥苗還沒有長成型，根子也虛，人就這樣走進地里，就算踩不到苗子，也對莊稼不好。程英張望了一圈，繞到田棱上跑過去，算是能跟程三面對面談話了。
「大，現在這麼多人哩，有啥事咱回家說。」
「能有啥事？你有啥事哩？麼事就回去吧，我還得鋤草哩。」
「昨兒個都封墓了，你又跑出來，讓人們笑話。」
「誰想笑話笑話去，咱過好自己的光景就行。」
程英一遍又一遍摸著頭上的汗水，看到那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程英只感覺臉上火辣辣的一陣疼，比程三打他的巴掌都疼。程英不得不懇求道：「大……你還是回去吧。」
「你不看我現在手腳靈活的，我還能幹活哩。」
「祖宗定下來的規矩，不能違反呀。」
「祖宗規矩？祖宗規矩再大，也不能把我活埋吧？」
「啥叫活埋哩？這是壘墓制度，是制度，多少個村子，多少個老人遵守哩。」
「我就跟你明說吧，你自從小時候得了那場大病後，下地就出不了力，我要是就這樣走了，怕你張羅不過這些莊稼，我就先不走了，留下來總比你強。」
天空的太陽發射出攝人心魄的光芒，清冷冷的，看著不熱，照在人的皮膚上卻是一陣陣的灼痛，程英只感覺頭頂一圈圈的眩暈，一顆心直往黑暗裡沉。
「大！咱家現在還能有多少地哩，就你現在鋤的這一塊地，我一個人種也足夠了。」程英的聲音已經弱了很多。
「咋就只剩下這一塊地了？我從你爺手裡頭接手的時候，還有好幾塊哩。」
「都成別人的了。」
程三一瞬間怒了：「咋就能成別人的？」
程英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二十年間，你光是送人就送了三塊，還有你耍錢抵給東莊村陳老頭的，讓錢家兄弟占去的，最後就剩兩塊別人看不上的河灣地，都讓水淹了。」
天下的新鮮事每天都有，程三就感覺今天真是稀了個罕的，房產地產都是不動產，自古以來傳下來的至理名言，寧舍腦袋不敗家產，任你達官顯貴還是平民百姓，都要死死守著家產，寧增不減，怎麼會有人這樣敗家？程三至今都不敢相信：「我啥時候送了人三塊地？我咋可能把地送給別人哩？」
程英對這些事記得很清楚，多年的憤慨已經被時間消磨得只剩下了疲憊不堪的嘆息：「你做生意的時候，還不起貨款，就拿地抵了。你帶人做工的時候，引出大水把錢家的良田毀了三分，人家最後就占了咱家兩畝坡地。東莊村陳老頭那是人家帶人來家裡，把菜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立下的字據。」
程三恍惚之中感覺似乎卻是有這回事，當即就愈發感到憤怒：「還有這道理哩？你咋不跟我說，你等著，我現在就去找族長理論去，錢家咋能占咱們兩畝地哩。」
說完，程三拉著程英就往族長家走，程英極不情願的樣子，還在解釋著，程三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剛剛跨進族長家的大門，就扯著嗓子大喊：「族長，不公平啊，我可是遇上天大的不公平了，你可要給我做主哇。」
族長家裡正在做肉，聽到聲音，女人慌忙用鍋蓋蓋住肉。族長連忙跑出來把程三攔在家門口，說道：「哎呀，三哥，你有啥不公平了，別急，慢慢說。」
程三聞到了肉香味，肚子一下子空得慌，心裡在驚詫族長家還能吃肉的同時湧起滿滿的羨慕和眼紅，但理智還是穩住了程三：「族長，錢家兄弟占我地的事情，你知道不？」
「知道啊，字據就是我給寫的。」
「我就是毀了他三分地，他憑啥占走我兩畝地？」
「三哥，你這是幹啥哩？當初立字據的時候可是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寫著哩，用不用我叫錢家兄弟把字據拿過來？」
程三呆然。
那是個陰雨綿綿的早晨，錢家兄弟一左一右把在程三家的大門口，等程三一出來就一起扭住程三，要程三解決昨日裡被大水淹了的三分水田。兩兄弟虎背熊腰，手指頭如鐵釺一樣死死按著程三，讓程三一瞬間連氣都喘不過來。「賠錢！賠錢！」錢家兄弟叫著，手裡的力道越來越厲害，程三感覺自己很快就要被掐死了，一雙手在空中亂抓，就像是溺水的小雞崽撲騰翅膀。
當初做工的時候，程三問過好幾個人，都說沒事，把那一條土壩挖出一個口子，不用挖穿，等打好了地基壘起了土牆就立馬回填過去，啥事也沒有。誰知道突然來了一場大暴雨，河水暴漲，一個波浪就沖開了那薄皮口子，把錢家的三分水田浸得成了沼澤地，怕是三年之內都別想種地了。
看著那一張字據，那是族長當場寫出的字據，程三雙眼瞪得滾圓：「憑什麼？憑什麼？」錢老大暴吼一聲，抄起扁擔就要輪下，族長一揮手制止了錢老大，對程三說：「你可想清楚了，我出面調解就這一回，要麼賠錢，要麼賠地，你怎麼選？」
細雨沒完沒了地下著，程三蹲在陽台的牆根里，一口一口地抽著煙，剛剛按了手印沾著紅印泥的手指頭捏著菸絲，很快就染成了墨綠色。錢老大咧嘴笑著，小心翼翼把字據包了一層又一層，貼著胸脯收好，確保不會被雨淋濕，才揮了揮手，招呼錢老二走了。
程三恍惚了片刻，悵然說道：「哎呀你看我這腦筋，確實是給人家寫過字據，想起了想起了。」
族長問道：「那還看不看了？」
程三立馬說：「不看了，做人得講究個誠信哩，一人做事一人當，確實是我給立下的字據。」
族長往後退了一步，上下打量著程三，皺起了眉頭：「程三，你不是已經封墓了嗎，咋又跑出來了。」
程三嘿嘿笑了笑，說：「唉，別說了，我半夜裡讓磚頭砸醒了，一看，原來是墓塌了。」
程英立即說道：「塌了沒事，我再壘。」
程三回頭對程英說：「不急，不急，這些日子你也累壞了，緩緩，緩緩。」
程英臉龐對著程三，目光卻是看著族長：「緩不得，得趕緊壘起來，家裡的存糧就快斷了。」
程三怒極反笑：「倒敢頂嘴了，我看是多年不打，你欠修整了。」
族長一陣心煩，想著鍋里燉著的肉，揮了揮手說：「哎哎，你們有啥事回家說去。」
程三拉著程英就往外走，嘴裡說著：「打擾了，打擾了。」
程三和程英走在村道上，程英在前，程三在後。父子兩人很久沒有一起走道了。以往，都是程英跟在程三的後面，程三有時候走得快，程英就要小跑著追上去。
眼下，程英不經意地就走在了程三的前面，程三心裡是一陣陣的悶火，一邊走一邊叨叨：「你是不是盼著你老子快點死哩？你看看二虎蛋死了老子那難活樣。」
程英腳步不停，回頭說：「我沒有，我就是想著……」
看著程英那喏喏的樣子，程三突然暴怒，跑上去一腳把程英踹倒，揮起拳頭就是一頓暴打，怒吼著：「天生少老么娘的東西，老子又不欠你的，不欠你的……」
程英倒在地上抱著頭，死抗，一聲都不吭。
程三打得累了，兩隻手撐在膝蓋上，用喘氣的空檔說：
「你娘當年差點把我氣死，你是不是也想活生生氣死我，嗯？」
程英緊閉著雙眼，眼皮卻在不住地顫抖，想起了那個殘陽如血的傍晚，程三就像是一頭野獸般衝進家裡，一眼看到房樑上懸掛的母親。程三氣得在地上來回打轉，一聲聲怒吼著，嘴裡的話語已經說不清了，兩眼充血通紅，一雙手伸出來，想要接住母親，又縮回去，看到縮在角落裡張嘴大哭的程英，一個巴掌甩過來，大罵：「哭啥？哭啥！你個喪門星，給老子閉上嘴巴！」
自從程英母親死了之後，程三就變得神經質了，一晚上燃著蠟燭，雙眼呆呆地看著前方，突然掉幾滴眼淚，突然又咬牙切齒地罵著：「操你媽的，日你娘的……」有時候程英半夜睡著，突然被一腳踹醒，就聽到程三嘴裡咒罵了一句，然後仿佛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繼續雙眼空洞地看著前方。被窩裡的程英用一隻手按著後腰，疼得眼淚冒出來，都不敢吭一聲，只能繼續裝睡。
程三的女人是因為挨打受氣自己上吊的，這個村里人都知道。人們常常笑話說，程三家的狗都比女人活得滋潤，狗最起碼搖搖尾巴就有吃的了，程三的女人可沒這待遇。女人六年起早貪黑做手工掙下的給程英娶媳婦的錢，被程三偷走給朋友還貸。女人知道後問程三討要，反而被暴打了一頓，一天下來越想越氣，一根繩子拴住了脖子，上吊了。
母親死後，程英就成了家裡唯一的勞動力，十四歲的年紀，正是長身體的關鍵時候，每天有一頓沒一頓吃不好，還要料理幾塊地，很快就勞累下病根子，身體弱得經常得病。
一個婦女跑過來，一邊把程英從地上扶起來，一邊勸程三：「三哥，弄啥哩，再咋說也是成家的人了，哪還能再當小時候隨便動手哩。」
程三賠了一個笑臉，說道：「養不教，父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