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好，哪兒位？」
「......」
「首長好！是，我是葉添，您吩咐...」
「......」
「鍾可...是...是...」
「......」
「收到！這就去！」
葉添放下電話，使勁踢了幾腳凳子解氣。「老馬，整台車！」他高呼。
馬秘書聽到葉檢的呼喚即刻趕來：「好勒領導...咱去哪兒？」
「這剛開始上班就來硬事兒...陰魂不散...陰魂不散！」葉添邊叨咕邊穿上自己的羽絨大衣。「就知道問去哪兒去哪兒的，去哪兒是我說的算的嗎？」
馬秘書被葉檢質問的不知如何是好，趕忙也穿上自己的大衣。
「說什麼去年是我的太歲年，這不已經換年頭了嗎？剛上班，屁股都沒坐熱，你說說老馬，太歲年它...它這麼長嗎？」
「太...太歲這事兒，老馬不懂也不敢胡亂說啊！」
「走走走，抓緊走，一天天的...怎麼都往我檢察院這塞！」
「領導，咱是去...去哪兒...？」
葉添站在辦公樓前，他實在不解，卻也無人可詢，隨著嘆出的一口長氣，低聲吩咐到：「望來...精神病醫院。」
「啊？！」馬秘書似問似答的應和，他琢磨著，檢察院對精神病院，想想頭都瞬間漲大。「這路上時間有點兒久，您正好閉眼歇會。」
「今天要沒安排明白，我看我就得天天在家閉眼歇會了！快點開，駕駛員，聽著沒？別慢悠慢悠的！」
鄧一帆如往常一樣，提前到達單位，她今天為林迅準備的是山楂干和薄荷陳皮煮的湯水，這個搭配最利健脾和胃，絕對稱得上逢年過節大吃大喝後的首選。除此之外還有她從北城帶回來的整套茶具，她放置妥當後，便回到自己的工位。她已通過考核成為正式職工，她擺弄著自己的各類證件和通行卡，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她可以名正言順的獲取更多權限。鄧一帆不緊不慢的打開電腦，登入系統，最先查閱劉芳婷的案件。她了解到劉芳婷還有個同父同母的妹妹，她即刻告訴管苗，等她妹妹畢業，一定要幫她妹妹找到一個有戶口有正式編制有五險一金月薪不低於6000的工作。翻閱至尾，她看到此案件作為意外案件結案的申請被駁回過兩次，在卷宗的備註行，是林迅對此案的特別批示：因涉及重大輿情，務必及時同步進展。林迅不是直接負責辦案的上級，卻在已有職權範圍內給予干涉。是不務正業，但也不是徹底的不務正業...那日血肉狼藉的軌道、筆直垂立的人腿、腦漿飛濺的牆壁，他有看到，鄧一帆心想，也許，他也沒有忘記。
「鄧一帆，過來！」林迅在他辦公室的門口大喊。
鄧一帆急匆匆關掉網頁，走向林迅的辦公室。
林迅還是老動作，靠在椅背，雙腿交叉搭在辦公桌上，沒半點領導氣質。
「鄧一帆，你賄賂我？你竟敢賄賂我？！」
「領導，一帆可以...可以說...沒有嗎？」
「這是什麼？」林迅指著自己辦公桌上的茶具。
「茶具。」
「什麼茶具？」
「我...從我爸辦公室拿來的...茶具」
「噢？」林迅放下自己搭在桌子上的雙腿，直起腰身。「不僅賄賂上司，還拿二手貨賄賂上司！」
鄧一帆擠出一絲意外的笑容，她不準備再多做解釋，走到辦公桌旁，將擺在桌上的茶具小心翼翼的收納回套盒內。
「我有說我不要嗎...你這就忙著收？」
鄧一帆遲疑了一下，回到：「下屬替領導...先收著。」
「用這麼清潤的上等鶴田玉做茶具，鄧一帆，你知不知道奢侈二字怎麼寫？」
「如果領導允許我知道的話，嗯...我可能知道怎麼寫。」
「說。」
「奢侈或許只有一種釋義，但它應有不同的含義，下屬無法概括其全部的含義，但今日，清潤的鶴田玉所代表的含義是...感謝。」鄧一帆邊收納茶具邊說：「一帆自知在工作上的表現差強人意，尤其是在一些需要我是一名警察的場合，下屬沒有盡職，是林處...是您提醒了我，抓緊了我...沒有縱容我。我...我很感激您，下屬保證，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鄧一帆是一名人民警察，在這棟大樓里是，走出這棟大樓外，同樣是。」
「看來...踢你那腳沒白踢。」
「是，是...林處踢的好。」鄧一帆將收納整齊的套盒提在手中。「下屬不清楚領導您對賄賂如何定義，在下屬心中，這東西...不是下屬所購買的，它不是商品，它沒有價格，它只是一個表達感謝的媒介，又剛好有用的上的地方，僅此...而已。」
林迅前傾身體，手肘拄著桌面托著下巴，他在沉默中與鄧一帆對視，嚴肅的神情中顯露出微微的慈祥。
「如果...如果領導願意收下一帆的感激，這茶具就也...也不重要了。」鄧一帆補充到。
「忘了我，她說。」林迅說。
「啊？」鄧一帆不解。
「我一個朋友，在牢房裡工作，幾年前他老婆就已繼承好多套房產，誰知是不是那地方呆的久人都呆傻了，竟沒辭職在家歇歇。這可好，年前查出腫瘤，是想干也幹不了了，年都是在醫院病房裡過的。嗨，哥們一場，你領導我也不是不講感情的人，趕著春節假期去探望他，看著我哥們憔悴的小樣兒，差點就淚奔了我...好在人家樂觀，為了逗我開心還給我講笑話呢！笑話說...說她斷電前的最後一句話還在說：忘了我...忘了我哈哈哈哈哈...你就說一帆...鄧一帆你就說好不好笑哈哈哈哈？」
鄧一帆看著此刻笑的刻意笑的滑稽的林迅，突然有種仿似從未相識的恍惚。
「好笑...好好笑，等回家...我告訴馳馳一起...笑笑。」鄧一帆將提在手中的茶具再一次放在林迅的桌上。「這麼好笑...不知領導方不方便替下屬暫為保管，等我離開伏道那天，我再帶走。」
「可以倒是可以，不過...同款的茶杯，你是不是不準備還給我了？」
「容我...容下屬再找找，抱歉，耽擱了。」
林迅未應，身體往後一傾，半躺的姿勢，揮揮手，示意鄧一帆離開。鄧一帆微笑點頭後轉身，走到門口時聽到林迅對她囑咐：「喂，下次煮少放點薄荷！」
鄧一帆做出OK的手勢後關上林迅辦公室的門，她回到自己的工位上，並沒有多思這句鄧馳未聽到的話，她發去信息告知鄧馳：你姐姐（鍾可）最後在說：忘了我，忘了我。
鄧一帆再一次陷入夷猶，若不是鍾可的案件，她可能已經著手執行下一步的計劃，但現在，她既想推進自己的計劃又不甘放手鍾可的案件，如果推進計劃鄧廣謙就有可能被捕，鄧廣謙一旦被捕龍實大橋的建設就極有可能被擱置...那他唯一的繼承人：鄧馳，會不會被牽涉其中？她甚至有一種不明確但卻大膽的猜測：鍾可、超爵、費雨碩、阿大哥、劉芳婷、梁博士和大橋...這些人與事之間會不會潛藏著一些隱匿的關聯？如果有...那她要如何突出重圍，要如何帶著完整的鄧馳回到北城，回到原本平靜的生活中去？她好像還未來得及認真嚴謹的思慮過這個課題，這個課題就已迫在眉睫。她無心工作，她審問自己，如果插手鍾可的案件那憑什麼不顧劉芳婷？是她第一時間鬆開了她的手，她救過她。如果不放手劉芳婷的案件，就勢必要將劉芳婷口中的阿大哥挖個底朝天，而能夠挖出阿大哥最現成的線索就是龍實大橋。
鄧一帆再次關閉電腦網頁，她不準備再繼續一年年的往前查閱，她擔心自己會忍不住翻到她最企盼看到的那一頁，她不確定自己看到後還能不能耐得住性子等下去，畢竟她已等待的太久...太久，久到她需要時常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久到她無力抵抗記憶中母親容顏的消逝。
手機震起，她看到鄧馳回復的信息：我永遠...永遠不會忘記她。
鄧一帆無奈而又釋然的笑了，果真是...一頭倔驢。時間臨近午休，反正也無心工作，不如出去看看。那日午休，鄧一帆離開警局，獨自前往祥池江邊龍實大橋的選址地。她驚訝的發現有幾隊工人正在架起圍欄，伏道的冬天...最低溫度零下十幾度不止，土都難以挖開，怎麼會有工程隊在凍土季節開展施工前的準備工作？鄧一帆繞了兩圈後走上前去打聽，施工的工人除了知道自己可以拿到雙倍的日薪外一問三不知，他們自己也很納悶為何在這個時節準備開工，甚至還打趣的跟鄧一帆打探；這是要修大壩...埋管廊...還是搞土壤修復？她的常識告訴她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必須要找到一個突破點，那不如就眼前這一個。
鄧一帆調整自己的呼吸與聲音，按下一串號碼。
「龍實大橋的選址已經在架圍欄了哦，看樣子...不是之前告訴我的開工時間。」
「什麼？」壯漢聲音驚詫。「開工的設計圖都沒有備過案施工的手續也沒有，架什麼圍欄啊！？」
「喔？」
「我提醒你鄧總，不管它是何時開工，你的目的都不會更改，而且必須達成。」
「不用提醒我，我這不就是為了達成...才第一時間才與您通話嗎？只不過你的消息如果做不到準確，那就具體點。」
「有新的消息我會通知鄧總。」
「新消息？這最新的消息就是我告訴你的吧？不如...不如你給我個聯繫人，我總不能孤軍作戰吧？鄧廣謙又不是吃素的，我一個人...心裡沒底。」
「鄧總心裡會沒底？我這是大中午的撞見鬼了！？」
「如此拖沓還不準確，叫我如何有底？你考慮一下我的建議。」
「再說。」壯漢隨即掛斷電話。
祥池江邊的寒風凜冽刺骨，江水被凍的緊實，輕薄的雪片覆蓋其上，這哪兒有一點春天的感覺？明明就是深冬。鄧一帆摘下自己圍帽，任冬風拂過她的面頰，吹的她雙頰微紅，吹的她異常清醒。為什麼非要做選擇呢？她決定都要，她才不要放，她配的上。
然後她用冰涼的手指撥給邵晨。「晨晨，聽馳馳說你還沒回研究院？那剛好，姐姐給你...介紹個生意。」
「好啊姐姐，我正在回伏道的高速公路上。」
「不急，慢點開，路上小心。」
有一說一，作為哥們，邵晨是絕對合格。自從接到鄧馳的指示之後，他只要一有空就站在鵲昔購物中心前的十字路口，開著鄧馳的豪車勞斯，支上爐子，點上碳火，開始煮茶，後備箱拉上一條橫幅：免費茶水。剛擺上時，路過的行人都像看小丑似的看他，更別提喝他的茶水。但邵晨打小臉皮就厚，任過路人瞅他看他撩他，他都面不改色心不跳，自在的烤著小暖爐，哼著曲兒。在陽光最炙熱的冬日中午，閒就一周擺五天，忙就一周擺兩天，一直擺到途徑之人敢喝下他的熱茶，一直擺到掃雪的環衛工人成為他的常客，擺到各路送外賣送快遞的小哥成為他的茶上賓，擺到他了解到該與哪兒個快遞小哥喝頓酒之後，他總算是能給他的好哥們鄧馳一個交代。
店可以關，家可以搬，但在如此依賴快遞的時代，關掉的店搬走的家，難免還會收到快遞，按快遞員常規的操作，他會第一時間詢問收件人如何處理，結果大多就是兩種：第一收件人自己過來取，第二就是麻煩快遞員幫忙轉遞。鄧馳告訴過邵晨，如果收件人已經搬離某地，他定會選擇第二種，那發件人是快遞員自己，他必有發去的地址記錄，這便是鄧馳在捕捉的痕跡。
「收件人：蘇久安。」鄧馳念著他大姐的名字，這個名字...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聽到。「還在鵲昔縣...大姐沒有搬去鵬城？」
「是啊！」邵晨回答。「快遞員幫他轉遞過兩次快遞呢，兩次間隔好幾個月，絕沒錯，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收廢品的大哥還告訴我，你大姐工作的列印社，那老闆也是列印社的房主，是個大師，據說非常有名氣，全國各地的人都慕名而來找他算卦，門口排長隊呢！」
「我大娘...好像也說過他會算卦。不管了，我先跑一趟，找到大姐再說。」鄧馳片刻未等，他找到快遞員提供的地址，也有看到誠往列印社的牌匾，可列印社卻沒有開張營業，他接連去過三天，都是大門緊閉。他決定日後有空就來，他不信趕不上一次開門。
正月里的鄧廣謙比往常清閒，他經常帶著家裡的兩個孩子下館子看電影、逛街讀書，陪兩個孩子滑冰滑雪，也是那一個月，多元集團繼承人鄧馳逐漸走入伏道商界政界的視線，而伏道首富之子與亞洲首富之女相戀的消息也在整個伏道悄然蔓延，光明正大的戀情在早春的氣候中萌芽。他和她有些些瘋狂，她喜歡讓他陪自己一起敷面膜，喜歡讓他在城鐵站接她下班。他總是不躲避旁人的目光，他在人流最擁擠的地方與她親吻，在學校的操場上對她霸道示愛。鄧一帆投入的在戀愛，投入中帶著一點點有關費雨碩的企圖心，可無奈...她始終無法突破。她曾幾次在一些她覺得非常親密的時刻和鄧馳提及，讓他帶著她一起去拜訪費雨碩或者多跟她聊聊費雨碩的事情，鄧馳都以太遠、等田詩儀回來再說之類的胡話搪塞她。她越來越好奇，這幾個人的關係怎麼就這麼堅固？難不成彼此都知道彼此致命的把柄？不該啊，年紀輕輕，哪兒來的致命把柄？鄧一帆不解，但她儘量保持沉默，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或早或晚，終會相遇，她想。
一個周末的上午，鄧廣謙陪鄧馳和鄧一帆一起去滑冰，路過祥池江邊時，鄧一帆若無其事的指著沿路架起的圍欄說：「呦，這是什麼大工程？冰都沒化就急著開工。」
鄧馳瞧著窗外望去，說：「爸爸，這不是咱家要建龍實大橋的地方嗎？」
「喔？我大兒何時這麼關心咱家的生意了？」
「偶爾...偶爾也會關注一下的…」
鄧馳生怕自己說露餡，不再接話。
「這座橋的施工已經承包出去，具體情況你爸我也不是很清楚。」
「這是對的，廣謙叔叔。」鄧一帆說：「抓大放小嘛，畢竟施工這種事情，承包更省心些。叔叔，如果我有朋友有施工的資質...不知這種工程，能否分他一杯羹？」
「一帆都開口了，叔叔哪兒能說不行？等我提前打好招呼，把承包商聯繫人的電話發給你。」
鄧馳不清楚鄧一帆的打算，但他聽著就像話中有話，當他向鄧一帆求解時，鄧一帆回答他：這麼做是為了保護多元集團，有個自己的人在工程隊伍里，總不是壞事，以防Bluesky從中生事。鄧馳聽著確實有理，便也不再質疑。
「如果爸爸知道是梁博士在幫助我們探查三姐（鍾可）的案子，爸爸會不會...不高興...？」
「開弓沒有回頭箭，馳馳。」鄧一帆說。
「是是是，鄧警官說的對...」鄧馳邊說邊擺弄著鄧一帆給他買的新衣服。「摸著真滑...而且好垂啊！」他感嘆。
「真絲的，當然垂嘍！」
「可一個睡衣，這麼垂幹嘛...」
「細節體現品質，懂不？」
「又絲滑又垂，會不會是...是為了方便脫啊？」
「穿上試試，看看合身不？」
「我不...不穿！別跟我說你上樓一趟就是給我送睡衣的！」鄧馳圍著他的大浴巾，賤次次的盯著正在看手機的鄧一帆。
「昨天就想給你送來著，這幾天應酬多，回來的太晚。」
「你一個普通警官還這麼多應酬呢...那你外面應酬完了，是不是也該應酬應酬家裡面...」說著，鄧馳一掌拍下房間裡所有的電源開關，在黑暗中緊緊摟住鄧一帆。
「嚇人馳馳...別...別你，你先放開...」
「我不，我要耍流亡！」
「不行...你爸爸還在家呢...我...」
「又不是你爸爸在家，你什麼你的...」
魁梧的鄧馳騰空舉起鄧一帆，像扛起戰利品一樣將她扛在肩頭。
「還從來沒有問過你，馳馳。」
「想問什麼...什麼都告訴你。」
「告訴我...喜歡我什麼...」
「喜歡你是你...喜歡你喜歡我...」
萬物在冰凍中復甦，情愛在纏綿里深根，春色一如往年，春時最盛今宵。
鄧廣謙對鄧馳的戀愛知情但卻從不過問，在許多個與兒子共處的時刻，他基本可以確定自己的兒子只是看上去又楞又橫，但不是真的楞真的橫。他越是和鄧馳相處，越是覺得兒子已有作為男兒的胸襟與判斷，他暗喜他滿意。所以，鄧廣謙近來生出一個念頭，兒子既已長成，又動了成家的心思，或許是個時機，將隱瞞多年的真相與他坦誠相告。念頭已生，說難好像也不難，畢竟有理有據，說不難吧...鄧廣謙又像搞科研似的潛精研思如何有效開展鋪墊。
在一個他方便路過警局的午間，他撥通鄧一帆的電話，詢問他可否在她的單位蹭個午飯。鄧一帆意外卻也答允的乾脆，她無法揣測的准鄧廣謙的來意，難不成他知道了什麼？不對，如果他察覺到她的行動，便不會選在警局見面...還是他已知道梁博士的事情？不該啊...她叮囑自己先不要自己嚇自己，務必保持鎮定與警惕，見招拆招。
警局食堂的裝修質樸，陽光充沛，鄧廣謙趁著鄧一帆打飯的時候，四處打量著。上次來這裡吃飯，還是在他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那時的食堂沒有成套的桌凳，沒有現在這般明亮寬敞。打菜裝飯就擺幾個鐵桶放在一進門的地方，哪兒像今日還分冷熱餐區。真好，鄧廣謙心想，還是現在的日子滋潤啊！
「兩葷兩素，叔叔嘗嘗，覺得哪兒道菜好吃我再去打。」鄧一帆跑了兩三次才拿全招待鄧廣謙的飯菜。
「一帆打什麼菜叔叔我就吃什麼菜，不挑食。」
「食堂嘛...大鍋飯，糙是糙了些，可味道還都說的過去。」
「還是女兒好呦，細心體貼...可惜吶，鄧馳母親去世的早，你叔我沒福氣再添個小公主。」
「廣謙叔叔清新俊逸，學富五車，若真心想添個女兒...想來不難。」
「不成呦...我兒子那傻腦袋瓜可是處理不了複雜的家庭關係，我這當爹的...總不能親手把他往旋渦里推吧。」
如此答案在不經意間觸動了鄧一帆柔軟的心扉，讓她升起一絲感動。可很快她就提醒自己，功不抵過，他的罪行不該因為是一名父親而被寬恕。
「鄧馳有像您這樣的父親，可真是好福氣。」她說。
鄧廣謙放下手中的筷子，看看鄧一帆，說道：「一帆有我大哥鄧喬這樣的父親，也是好福氣。」
「是，父親他一直對我很好，很寵愛我，很疼愛我。」
「一帆，今日叔叔來找你，確實是有些話，想跟你單獨聊聊。」說著，鄧廣謙吃下一大口飯。聽此說辭，鄧一帆直直腰身，屏住呼吸，回答道：「一帆洗耳恭聽，叔叔您講...」
鄧廣謙幾句話的功夫，碗裡的飯就已見底，他放下碗筷，嗦了口湯，擦擦嘴巴，而後說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你和鄧馳的事...我始終沒表態嘛，今天特意過來一趟，就是想親自告訴一帆：一帆，我們很歡迎你成為我們的家人，當然，前提是，如果你願意的話。」
「家人...？家人？」始料不及的兩個字讓鄧一帆錯愕。
「那天我和鄧馳在機場等你們的飛機降落，鄧馳跟我說，我和他住的地方，因為一帆的借住，因為一帆的加入而開始變得像一個家。他說：爸爸，我從不羨慕別人家的豪宅，我只羨慕別人溫馨的鮮艷的家。他問我：爸爸，你還記得真正的家是什麼樣子的嗎？你是不是都已經忘記了？爸爸，可我沒有忘記，我想要一個真正的有女主人的...家。說真的，我以為...還以為你們年輕人之間談情說愛談不到這深度，可我自己兒子說出來的話，我當父親的怎會聽不明白，我兒子是不談則以，一談就談到想要一個家。
沒想到，我之前確實沒想到。可我作為鄧馳的親生父親，我不接受自己的孩子羨慕別人的家...你懂我的意思嗎一帆？鄧馳他可以羨慕別人的媽媽、可以羨慕別人的成績別人的造就，都可以...可我鄧廣謙不能夠接受他羨慕別人的家！這讓我覺得我...我這爹當的...當的很失敗！」
鄧一帆以為只有她自己想過把他帶去自己的家，熟不知他竟也在想著同一件事？她訝然，她咬住自己的下唇，反覆叮囑自己：面對商界的老狐狸，鎮定，她必須鎮定。
「一帆，我就這麼一個孩子，我雖不會替鄧馳做決定，可我也想聽聽你們年輕人的心裡話，不知你願不願意...給他一個他一直都想要的家...一帆，你願意嗎？」
聽著鄧廣謙的字字句句，鄧一帆腦中無法自已的溢出空白，她咬緊的唇已不單單是為了防備。
「我...可以嗎？一帆...一帆不漂亮也沒有什麼技能...只是有些財產，可是...可是你們也並不缺...何況叔叔也聽說過吧...我曾經做過錯事，曾經...曾經打...」
「叔叔沒有問你這些，你說的曾經...鄧馳他從未跟我提及過。如果你自己認為有必要跟他溝通，那去就好。如果你不願意再提及，就隨它去。這世界本就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也沒有所謂的...真正的真相。
一帆，我不能說我鄧廣謙就是為了我兒子在奮鬥，但如果沒有我的兒子，我不會像今日這般鬥志昂揚，我可能早已過上退休的悠閒生活。有了他...一切就不同了。尤其是當我看著他一點點長高一點點長大的時候，當我越來越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衰老、當我想到終有一天...我無法再庇護他、他不得不獨立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只要想到就無法停下。當然，我會把我的錢我的房產我的朋友我的一切都留給他，可我的孩子...我實在是愛他，太愛他...愛到無論賺到多少錢我都無法安心的放下他。沒辦法啊，我就是註定要比他先走的人吶！所以我時常在想，除了財富，我是不是也應該留給他一些其他方面的東西。比如...比如一個當他需要時...願意留在他身邊的親人...比如會接納他與他為善的世界。不好意思一帆，叔叔誇口了。」鄧廣謙擰開一瓶水，大力的吞下兩口。
「世界？可世界是...是全人類的課題，做父親的而已...怎麼會考慮到這個點呢？叔叔對自己的要求，是不是也太高了些...」鄧一帆在鄧廣謙真切的訴說中漸漸回過神來。
鄧廣謙聽後溫婉的笑了，他說：「是，確實是全人類的課題，可也是我作為父親的課題，也同樣是你父親的課題。」
「哦？我的父親？」鄧一帆費解。
「你的父親，無論你是覺得他對你嚴厲也好還是對你強勢也罷，不管你是否怨過他責備過他，不要懷疑，他永遠...永遠會把他認為的最好的一切無條件的給予你鄧一帆。」
鄧一帆淡然的一笑，說：「我從來未曾怨過父親，責備過父親，他是...最好的父親。」
「叔叔知道一帆從小一個人長大，心裡定是有不說的委屈和辛苦。做女兒做到一帆這樣...不容易，不容易啊！說實話，我和你父親兄弟這麼多年，我其實能理解他，有時也心疼他。別看他在社會上是什麼名聲鵲起的商業領袖，是讓對手提及變色的狠辣對手。說到底，那都是人前風光，回到家呀，他跟我一個樣兒，都是對孩子各種不放心的父親。你父親他啊...也想著呢，他總跟我嘀咕，嘀咕怎麼能給孩子們留下一個...一個好一點的世界。」
「從沒聽父親談起過。」
「嗨，跟你女兒家提這些幹嘛，這是男人們該做的事情！」
鄧一帆再一次淡然的笑了笑。
「誒就這個角度看過去，一帆低頭笑的樣子，真是像我嫂子。」
鄧一帆剛剛平復的心緒再一次生起波瀾。
「像...我的媽媽？」
「不然呢？你就是乍一看長的像你爸。但笑起來說起話的樣子...還是像你媽多。這麼多年了...提起嫂子，還真是有點想她。」
「想她...你是說你會想她？」鄧一帆的面容裸露著深不見底的冰冷。
「是啊！如果她還在，我相信她看到你，看到你和馳馳在一起時開心的樣子，她一定會和你爸一樣高興的。別怪你叔叔我自信啊，我拍著胸脯說，若我嫂子看得到馳馳，她定會誇我孩子養的好，沒養壞！」
「你嫂子...我是說我的媽媽，我都不知道她是...是怎樣的一個人？」鄧一帆屏息凝氣，等待著鄧廣謙的答案。
「你媽媽她...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她敢想敢幹，她風姿颯爽。當時我們都年輕，她更年輕，但她卻是我們這些人里腦子轉的最快的。那時我有什麼心事都願意跟她說，她總是樂呵呵的聽著我胡說八道，也不煩我，特有耐心。」
鄧一帆凝視著鄧廣謙，想像著母親樂呵呵的聽其訴說的場景，她不甘心承認卻不得不面對：她已無法清晰還原母親的樣子...被遺落下的星星，那漫漫銀河自己都不曉得它的歸處。
「有一年伏道暴雪，那雪下得呦，伸手不見五指，她非要我帶她去祥池江邊看雪景。我記得嫂子她跟我說：廣謙，我可真是喜歡這些雪花落下時的樣子，等我退休，每個冬天我都要來伏道的江邊看天賞雪。巧不巧你說？她的女兒現在不僅住在伏道，還和我同看一場雪，而且不僅僅是和我，還有我的孩子，我們還有...還有可能成為一家人的緣分。一帆，你感沒感覺到...這其中就像是有什麼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似的，始終在冥冥之中牽引著我們，總是能將這緣分給續上，巧，真是巧啊！」說到動情之處，鄧廣謙難免哽咽，他停下話語，抓起瓶裝水咕咚咕咚的喝起來。
鄧一帆沒有講話，她腦中的場景已在勾勒...那是怎樣的一場大雪，她穿著怎樣的衣服，又是怎樣的神情？可惜...可惜雪花不能開口，無法為她記憶。
「你知道嗎一帆，或許說出來你不會相信，可如果真的有什麼辦法可以讓她...讓你媽媽能親眼看看你，看看你和馳馳看看現在的一切，我和你爸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任何的代價！」
鄧一帆低下頭洇去眼眶的濕潤，深深吸氣又緩緩吐出。別說，她心想，男人說起動聽的話來真是比百靈鳥的歌唱還要美妙還要多樣。她調出她城府深處的楚楚目光，投向鄧廣謙，她說：「雖是沒有媽媽，可你看，一帆不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長大了嗎？」她平靜的語氣如涓涓細流般，她直視鄧廣謙的雙眸，繼續說：「人的命，天註定。既已無力回天，還不如好好珍惜當下。」
她泛紅的眼眶，她故作的堅強，鄧廣謙面對這樣的小女孩，很難不共情不心疼。「一帆年紀輕輕，就已看的如此通透，難得...難得啊！。」
「鄧馳也沒有媽媽，可他也平安健康的長大了。他陽光開朗，他善良正直...如叔叔所說，大家都喜歡他，一帆也喜歡他，我想...我喜歡的人，我的媽媽一定也會喜歡的。不管我的媽媽能不能看到現在的我，她都一定知道，她的女兒很好，把自己照顧的很好，她知道我會努力的讓自己...讓自己幸福的。」
巨大的漣漪在鄧廣謙的心海奔涌而至，他憶起當年鄧喬曾與他形容過季海（鄧一帆母親），說她本是一朵普通的嬌艷花朵，卻因是盛開在荊棘林中的嬌艷花朵而凸顯不凡。時隔多年後的今日，在他看來，用這個比喻形容她的女兒，同樣貼切。鄧一帆的話語談不上多麼的令他意外令他感動，可她輕柔話語間所流露出的頑強生命力，這種不容忽視的力量讓鄧廣謙微微顫慄，汗毛直聳。
「叔叔，一帆從小讀書識事，不是不懂得禮義廉恥；想去嫁人生子也不是因為一帆輕浮不端，而是一帆和馳馳一樣...不怕叔叔笑話，一帆從小的夢想就是成家。您能明白那種感受嗎？就家裡確實是有很多人，有阿姨有司機有安保有老師，但我永遠都只有自己。所以我總是期盼著自己能快些長大，因為只有我長大我才有機會...有機會擁有一個完整的屬於自己的家。就是因為太想要，所以一帆不願意等，所以一帆才大膽、才誤信諾言，才會把自己搞的支離破碎。好在...好在我並不是很愛他，很快就放下了。可從那以後，一帆明白了...男人他願意哄你陪你、願意呆在你身邊願意給你花點錢，都不代表他願意給你一個家。明白以後，我一度以為我可以不要了可以不期待了，以為自己經歷過最破碎的傷痛，沒有人可以再哄騙我，我甚至可以...可以擺弄他人的感情、操控他人的感情！」
鄧廣謙越聽越不敢直視鄧一帆，他無法想像如果是鄧馳對他講同樣的話，他會不會心疼到崩潰，畢竟此刻，他的心已在隱隱發痛。
「直到我來到這裡，來到你們家，來到鄧馳的身邊...你知道嗎叔叔？如果他說他想一想，就是真的在想一想；他說我一起床就去等你也是真的一起來就會等我，他說不服就是真的不服，他說想要也是真的想要，他說的堅持說的守護說的銘記...統統都是真的！
廣謙叔叔，這個世界可能確實沒有秘密可言，但怎麼會沒有真相呢？只不過...只不過都是人心作祟，所說之詞並非來自真心罷了！」
「是...是，鄧馳他也是...我兒子也真是難得啊！」鄧廣謙面對聲情並茂的鄧一帆，冷汗微起。
「若是別人同我講什麼家不家的，一帆會本能的防備、質疑，也可能不予理會。但如果是馳馳，我無需求證，只要聽到他講，我內心深處的渴盼就會自然而然的重現。現在想來，我只是很快的放下了背叛我的人，我從來沒有放下過...放下過我想要的家！所以，如果...如果鄧馳允許的話，我會回答：我願意...這就是我鄧一帆一直想要得到的！」
「鄧馳他...他長大了，我無法替他回答，我作為他的父親，只能了解下情況打個前站。剛剛的一番話...聽得我心裡難受。好在...一帆你自己爭氣，敢走進去也能走的出來。叔叔只盼日後...日後若鄧馳較起真來，你也能在旁開解開解他。過去造成的傷害無法扭轉，可當下啊未來啊都是嶄新的，我們好好過嶄新的日子。」
「會的...過去經歷的孤獨恐懼還有破碎...一帆不會讓自己白白經歷，我會讓這些所有的經歷值得。」
「好...好啊！」鄧廣謙說著站起身，他抽出紙巾，擦擦額頭，搓搓掌心，收起自己的碗筷碟盤。「走一帆，送叔叔出去，這裡路怪繞的。」
鄧一帆將鄧廣謙送到他的座駕旁，禮貌的與他道別，在他的車即將駛離警局樓前時，鄧廣謙搖下車窗，他邊揮手邊說：「謝謝一帆的午餐，謝謝一帆喜歡鄧馳，謝謝你讓叔叔聽到你的心裡話，也謝謝你...願意成為我的家人。」
她沒有回答，她在那日初春的冷風中目送他的車越開越遠直至不見。她面無表情的抬起頭，直視晌午頭頂的日光...「這漫漫長路，我也該快走到終點了吧？」她對自己說。
車裡的鄧廣謙，他只是看似平靜，內心卻早已翻江倒海。家...孩子們都想要自己的家，可他呢？他不想要嗎？若他的愛人還在世，他也會是一個有家的男人啊！可為什麼呢？為什麼他等了這麼久、他這麼有錢有勢、這麼專一痴情，她還是無法醒過來呢？他平日裡不准自己在過往中打滾，可今日當他聽到鄧一帆的期盼...他便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思念、無法擱下對自己的審問。他搖下車窗，迎風伸出頭去，仰望蒼穹，默默的對著日光發問：「還要再等多久？到底還要再等多久啊！？」
沒有人能夠回答他，唯有一行清淚沿著他的鬢角滾落。
「鄧總，我們這是...該往哪兒開？」駕駛員問。
「先臨近找個超市停一腳，我去給孩子買點吃的，然後去...老鍾家。」
「院長，葉添不明白...你們正常收病人入院，為何要我們檢察院來指導工作？」
「真不明白？」
葉添真誠的搖頭。
「上次探視就是你們檢察院牽的頭，現在他們懷疑就是因為那次探視，才讓鍾可...」紀院長將頭湊到葉添耳邊，放低聲音：「才讓鍾可精神不正常的。」
「啊？不會吧...那記錄我都看過，沒說什麼啊！」
「是沒說什麼，但春節假期這些天，她就...就是突然不正常了啊！」說著院長拿出接收的手續。「你看，各種診斷啊什麼的我們都給她加急做完了，她丈夫也是簽過字的，就差收院這最後一步。」
「我的天吶！」葉添感慨：「那院長，住進來就該安穩了吧？」
「住進來...可就出不去了呦！」紀院長背過雙手，走向醫院的大門口。「獄車馬上就到，葉檢，快過來吧，開工啦！」
「......」
「首長好！是，我是葉添，您吩咐...」
「......」
「鍾可...是...是...」
「......」
「收到！這就去！」
葉添放下電話，使勁踢了幾腳凳子解氣。「老馬，整台車！」他高呼。
馬秘書聽到葉檢的呼喚即刻趕來：「好勒領導...咱去哪兒？」
「這剛開始上班就來硬事兒...陰魂不散...陰魂不散！」葉添邊叨咕邊穿上自己的羽絨大衣。「就知道問去哪兒去哪兒的，去哪兒是我說的算的嗎？」
馬秘書被葉檢質問的不知如何是好，趕忙也穿上自己的大衣。
「說什麼去年是我的太歲年，這不已經換年頭了嗎？剛上班，屁股都沒坐熱，你說說老馬，太歲年它...它這麼長嗎？」
「太...太歲這事兒，老馬不懂也不敢胡亂說啊！」
「走走走，抓緊走，一天天的...怎麼都往我檢察院這塞！」
「領導，咱是去...去哪兒...？」
葉添站在辦公樓前，他實在不解，卻也無人可詢，隨著嘆出的一口長氣，低聲吩咐到：「望來...精神病醫院。」
「啊？！」馬秘書似問似答的應和，他琢磨著，檢察院對精神病院，想想頭都瞬間漲大。「這路上時間有點兒久，您正好閉眼歇會。」
「今天要沒安排明白，我看我就得天天在家閉眼歇會了！快點開，駕駛員，聽著沒？別慢悠慢悠的！」
鄧一帆如往常一樣，提前到達單位，她今天為林迅準備的是山楂干和薄荷陳皮煮的湯水，這個搭配最利健脾和胃，絕對稱得上逢年過節大吃大喝後的首選。除此之外還有她從北城帶回來的整套茶具，她放置妥當後，便回到自己的工位。她已通過考核成為正式職工，她擺弄著自己的各類證件和通行卡，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她可以名正言順的獲取更多權限。鄧一帆不緊不慢的打開電腦，登入系統，最先查閱劉芳婷的案件。她了解到劉芳婷還有個同父同母的妹妹，她即刻告訴管苗，等她妹妹畢業，一定要幫她妹妹找到一個有戶口有正式編制有五險一金月薪不低於6000的工作。翻閱至尾，她看到此案件作為意外案件結案的申請被駁回過兩次，在卷宗的備註行，是林迅對此案的特別批示：因涉及重大輿情，務必及時同步進展。林迅不是直接負責辦案的上級，卻在已有職權範圍內給予干涉。是不務正業，但也不是徹底的不務正業...那日血肉狼藉的軌道、筆直垂立的人腿、腦漿飛濺的牆壁，他有看到，鄧一帆心想，也許，他也沒有忘記。
「鄧一帆，過來！」林迅在他辦公室的門口大喊。
鄧一帆急匆匆關掉網頁，走向林迅的辦公室。
林迅還是老動作，靠在椅背，雙腿交叉搭在辦公桌上，沒半點領導氣質。
「鄧一帆，你賄賂我？你竟敢賄賂我？！」
「領導，一帆可以...可以說...沒有嗎？」
「這是什麼？」林迅指著自己辦公桌上的茶具。
「茶具。」
「什麼茶具？」
「我...從我爸辦公室拿來的...茶具」
「噢？」林迅放下自己搭在桌子上的雙腿，直起腰身。「不僅賄賂上司，還拿二手貨賄賂上司！」
鄧一帆擠出一絲意外的笑容，她不準備再多做解釋，走到辦公桌旁，將擺在桌上的茶具小心翼翼的收納回套盒內。
「我有說我不要嗎...你這就忙著收？」
鄧一帆遲疑了一下，回到：「下屬替領導...先收著。」
「用這麼清潤的上等鶴田玉做茶具，鄧一帆，你知不知道奢侈二字怎麼寫？」
「如果領導允許我知道的話，嗯...我可能知道怎麼寫。」
「說。」
「奢侈或許只有一種釋義，但它應有不同的含義，下屬無法概括其全部的含義，但今日，清潤的鶴田玉所代表的含義是...感謝。」鄧一帆邊收納茶具邊說：「一帆自知在工作上的表現差強人意，尤其是在一些需要我是一名警察的場合，下屬沒有盡職，是林處...是您提醒了我，抓緊了我...沒有縱容我。我...我很感激您，下屬保證，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鄧一帆是一名人民警察，在這棟大樓里是，走出這棟大樓外，同樣是。」
「看來...踢你那腳沒白踢。」
「是，是...林處踢的好。」鄧一帆將收納整齊的套盒提在手中。「下屬不清楚領導您對賄賂如何定義，在下屬心中，這東西...不是下屬所購買的，它不是商品，它沒有價格，它只是一個表達感謝的媒介，又剛好有用的上的地方，僅此...而已。」
林迅前傾身體，手肘拄著桌面托著下巴，他在沉默中與鄧一帆對視，嚴肅的神情中顯露出微微的慈祥。
「如果...如果領導願意收下一帆的感激，這茶具就也...也不重要了。」鄧一帆補充到。
「忘了我，她說。」林迅說。
「啊？」鄧一帆不解。
「我一個朋友，在牢房裡工作，幾年前他老婆就已繼承好多套房產，誰知是不是那地方呆的久人都呆傻了，竟沒辭職在家歇歇。這可好，年前查出腫瘤，是想干也幹不了了，年都是在醫院病房裡過的。嗨，哥們一場，你領導我也不是不講感情的人，趕著春節假期去探望他，看著我哥們憔悴的小樣兒，差點就淚奔了我...好在人家樂觀，為了逗我開心還給我講笑話呢！笑話說...說她斷電前的最後一句話還在說：忘了我...忘了我哈哈哈哈哈...你就說一帆...鄧一帆你就說好不好笑哈哈哈哈？」
鄧一帆看著此刻笑的刻意笑的滑稽的林迅，突然有種仿似從未相識的恍惚。
「好笑...好好笑，等回家...我告訴馳馳一起...笑笑。」鄧一帆將提在手中的茶具再一次放在林迅的桌上。「這麼好笑...不知領導方不方便替下屬暫為保管，等我離開伏道那天，我再帶走。」
「可以倒是可以，不過...同款的茶杯，你是不是不準備還給我了？」
「容我...容下屬再找找，抱歉，耽擱了。」
林迅未應，身體往後一傾，半躺的姿勢，揮揮手，示意鄧一帆離開。鄧一帆微笑點頭後轉身，走到門口時聽到林迅對她囑咐：「喂，下次煮少放點薄荷！」
鄧一帆做出OK的手勢後關上林迅辦公室的門，她回到自己的工位上，並沒有多思這句鄧馳未聽到的話，她發去信息告知鄧馳：你姐姐（鍾可）最後在說：忘了我，忘了我。
鄧一帆再一次陷入夷猶，若不是鍾可的案件，她可能已經著手執行下一步的計劃，但現在，她既想推進自己的計劃又不甘放手鍾可的案件，如果推進計劃鄧廣謙就有可能被捕，鄧廣謙一旦被捕龍實大橋的建設就極有可能被擱置...那他唯一的繼承人：鄧馳，會不會被牽涉其中？她甚至有一種不明確但卻大膽的猜測：鍾可、超爵、費雨碩、阿大哥、劉芳婷、梁博士和大橋...這些人與事之間會不會潛藏著一些隱匿的關聯？如果有...那她要如何突出重圍，要如何帶著完整的鄧馳回到北城，回到原本平靜的生活中去？她好像還未來得及認真嚴謹的思慮過這個課題，這個課題就已迫在眉睫。她無心工作，她審問自己，如果插手鍾可的案件那憑什麼不顧劉芳婷？是她第一時間鬆開了她的手，她救過她。如果不放手劉芳婷的案件，就勢必要將劉芳婷口中的阿大哥挖個底朝天，而能夠挖出阿大哥最現成的線索就是龍實大橋。
鄧一帆再次關閉電腦網頁，她不準備再繼續一年年的往前查閱，她擔心自己會忍不住翻到她最企盼看到的那一頁，她不確定自己看到後還能不能耐得住性子等下去，畢竟她已等待的太久...太久，久到她需要時常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久到她無力抵抗記憶中母親容顏的消逝。
手機震起，她看到鄧馳回復的信息：我永遠...永遠不會忘記她。
鄧一帆無奈而又釋然的笑了，果真是...一頭倔驢。時間臨近午休，反正也無心工作，不如出去看看。那日午休，鄧一帆離開警局，獨自前往祥池江邊龍實大橋的選址地。她驚訝的發現有幾隊工人正在架起圍欄，伏道的冬天...最低溫度零下十幾度不止，土都難以挖開，怎麼會有工程隊在凍土季節開展施工前的準備工作？鄧一帆繞了兩圈後走上前去打聽，施工的工人除了知道自己可以拿到雙倍的日薪外一問三不知，他們自己也很納悶為何在這個時節準備開工，甚至還打趣的跟鄧一帆打探；這是要修大壩...埋管廊...還是搞土壤修復？她的常識告訴她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必須要找到一個突破點，那不如就眼前這一個。
鄧一帆調整自己的呼吸與聲音，按下一串號碼。
「龍實大橋的選址已經在架圍欄了哦，看樣子...不是之前告訴我的開工時間。」
「什麼？」壯漢聲音驚詫。「開工的設計圖都沒有備過案施工的手續也沒有，架什麼圍欄啊！？」
「喔？」
「我提醒你鄧總，不管它是何時開工，你的目的都不會更改，而且必須達成。」
「不用提醒我，我這不就是為了達成...才第一時間才與您通話嗎？只不過你的消息如果做不到準確，那就具體點。」
「有新的消息我會通知鄧總。」
「新消息？這最新的消息就是我告訴你的吧？不如...不如你給我個聯繫人，我總不能孤軍作戰吧？鄧廣謙又不是吃素的，我一個人...心裡沒底。」
「鄧總心裡會沒底？我這是大中午的撞見鬼了！？」
「如此拖沓還不準確，叫我如何有底？你考慮一下我的建議。」
「再說。」壯漢隨即掛斷電話。
祥池江邊的寒風凜冽刺骨，江水被凍的緊實，輕薄的雪片覆蓋其上，這哪兒有一點春天的感覺？明明就是深冬。鄧一帆摘下自己圍帽，任冬風拂過她的面頰，吹的她雙頰微紅，吹的她異常清醒。為什麼非要做選擇呢？她決定都要，她才不要放，她配的上。
然後她用冰涼的手指撥給邵晨。「晨晨，聽馳馳說你還沒回研究院？那剛好，姐姐給你...介紹個生意。」
「好啊姐姐，我正在回伏道的高速公路上。」
「不急，慢點開，路上小心。」
有一說一，作為哥們，邵晨是絕對合格。自從接到鄧馳的指示之後，他只要一有空就站在鵲昔購物中心前的十字路口，開著鄧馳的豪車勞斯，支上爐子，點上碳火，開始煮茶，後備箱拉上一條橫幅：免費茶水。剛擺上時，路過的行人都像看小丑似的看他，更別提喝他的茶水。但邵晨打小臉皮就厚，任過路人瞅他看他撩他，他都面不改色心不跳，自在的烤著小暖爐，哼著曲兒。在陽光最炙熱的冬日中午，閒就一周擺五天，忙就一周擺兩天，一直擺到途徑之人敢喝下他的熱茶，一直擺到掃雪的環衛工人成為他的常客，擺到各路送外賣送快遞的小哥成為他的茶上賓，擺到他了解到該與哪兒個快遞小哥喝頓酒之後，他總算是能給他的好哥們鄧馳一個交代。
店可以關，家可以搬，但在如此依賴快遞的時代，關掉的店搬走的家，難免還會收到快遞，按快遞員常規的操作，他會第一時間詢問收件人如何處理，結果大多就是兩種：第一收件人自己過來取，第二就是麻煩快遞員幫忙轉遞。鄧馳告訴過邵晨，如果收件人已經搬離某地，他定會選擇第二種，那發件人是快遞員自己，他必有發去的地址記錄，這便是鄧馳在捕捉的痕跡。
「收件人：蘇久安。」鄧馳念著他大姐的名字，這個名字...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聽到。「還在鵲昔縣...大姐沒有搬去鵬城？」
「是啊！」邵晨回答。「快遞員幫他轉遞過兩次快遞呢，兩次間隔好幾個月，絕沒錯，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收廢品的大哥還告訴我，你大姐工作的列印社，那老闆也是列印社的房主，是個大師，據說非常有名氣，全國各地的人都慕名而來找他算卦，門口排長隊呢！」
「我大娘...好像也說過他會算卦。不管了，我先跑一趟，找到大姐再說。」鄧馳片刻未等，他找到快遞員提供的地址，也有看到誠往列印社的牌匾，可列印社卻沒有開張營業，他接連去過三天，都是大門緊閉。他決定日後有空就來，他不信趕不上一次開門。
正月里的鄧廣謙比往常清閒，他經常帶著家裡的兩個孩子下館子看電影、逛街讀書，陪兩個孩子滑冰滑雪，也是那一個月，多元集團繼承人鄧馳逐漸走入伏道商界政界的視線，而伏道首富之子與亞洲首富之女相戀的消息也在整個伏道悄然蔓延，光明正大的戀情在早春的氣候中萌芽。他和她有些些瘋狂，她喜歡讓他陪自己一起敷面膜，喜歡讓他在城鐵站接她下班。他總是不躲避旁人的目光，他在人流最擁擠的地方與她親吻，在學校的操場上對她霸道示愛。鄧一帆投入的在戀愛，投入中帶著一點點有關費雨碩的企圖心，可無奈...她始終無法突破。她曾幾次在一些她覺得非常親密的時刻和鄧馳提及，讓他帶著她一起去拜訪費雨碩或者多跟她聊聊費雨碩的事情，鄧馳都以太遠、等田詩儀回來再說之類的胡話搪塞她。她越來越好奇，這幾個人的關係怎麼就這麼堅固？難不成彼此都知道彼此致命的把柄？不該啊，年紀輕輕，哪兒來的致命把柄？鄧一帆不解，但她儘量保持沉默，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或早或晚，終會相遇，她想。
一個周末的上午，鄧廣謙陪鄧馳和鄧一帆一起去滑冰，路過祥池江邊時，鄧一帆若無其事的指著沿路架起的圍欄說：「呦，這是什麼大工程？冰都沒化就急著開工。」
鄧馳瞧著窗外望去，說：「爸爸，這不是咱家要建龍實大橋的地方嗎？」
「喔？我大兒何時這麼關心咱家的生意了？」
「偶爾...偶爾也會關注一下的…」
鄧馳生怕自己說露餡，不再接話。
「這座橋的施工已經承包出去，具體情況你爸我也不是很清楚。」
「這是對的，廣謙叔叔。」鄧一帆說：「抓大放小嘛，畢竟施工這種事情，承包更省心些。叔叔，如果我有朋友有施工的資質...不知這種工程，能否分他一杯羹？」
「一帆都開口了，叔叔哪兒能說不行？等我提前打好招呼，把承包商聯繫人的電話發給你。」
鄧馳不清楚鄧一帆的打算，但他聽著就像話中有話，當他向鄧一帆求解時，鄧一帆回答他：這麼做是為了保護多元集團，有個自己的人在工程隊伍里，總不是壞事，以防Bluesky從中生事。鄧馳聽著確實有理，便也不再質疑。
「如果爸爸知道是梁博士在幫助我們探查三姐（鍾可）的案子，爸爸會不會...不高興...？」
「開弓沒有回頭箭，馳馳。」鄧一帆說。
「是是是，鄧警官說的對...」鄧馳邊說邊擺弄著鄧一帆給他買的新衣服。「摸著真滑...而且好垂啊！」他感嘆。
「真絲的，當然垂嘍！」
「可一個睡衣，這麼垂幹嘛...」
「細節體現品質，懂不？」
「又絲滑又垂，會不會是...是為了方便脫啊？」
「穿上試試，看看合身不？」
「我不...不穿！別跟我說你上樓一趟就是給我送睡衣的！」鄧馳圍著他的大浴巾，賤次次的盯著正在看手機的鄧一帆。
「昨天就想給你送來著，這幾天應酬多，回來的太晚。」
「你一個普通警官還這麼多應酬呢...那你外面應酬完了，是不是也該應酬應酬家裡面...」說著，鄧馳一掌拍下房間裡所有的電源開關，在黑暗中緊緊摟住鄧一帆。
「嚇人馳馳...別...別你，你先放開...」
「我不，我要耍流亡！」
「不行...你爸爸還在家呢...我...」
「又不是你爸爸在家，你什麼你的...」
魁梧的鄧馳騰空舉起鄧一帆，像扛起戰利品一樣將她扛在肩頭。
「還從來沒有問過你，馳馳。」
「想問什麼...什麼都告訴你。」
「告訴我...喜歡我什麼...」
「喜歡你是你...喜歡你喜歡我...」
萬物在冰凍中復甦，情愛在纏綿里深根，春色一如往年，春時最盛今宵。
鄧廣謙對鄧馳的戀愛知情但卻從不過問，在許多個與兒子共處的時刻，他基本可以確定自己的兒子只是看上去又楞又橫，但不是真的楞真的橫。他越是和鄧馳相處，越是覺得兒子已有作為男兒的胸襟與判斷，他暗喜他滿意。所以，鄧廣謙近來生出一個念頭，兒子既已長成，又動了成家的心思，或許是個時機，將隱瞞多年的真相與他坦誠相告。念頭已生，說難好像也不難，畢竟有理有據，說不難吧...鄧廣謙又像搞科研似的潛精研思如何有效開展鋪墊。
在一個他方便路過警局的午間，他撥通鄧一帆的電話，詢問他可否在她的單位蹭個午飯。鄧一帆意外卻也答允的乾脆，她無法揣測的准鄧廣謙的來意，難不成他知道了什麼？不對，如果他察覺到她的行動，便不會選在警局見面...還是他已知道梁博士的事情？不該啊...她叮囑自己先不要自己嚇自己，務必保持鎮定與警惕，見招拆招。
警局食堂的裝修質樸，陽光充沛，鄧廣謙趁著鄧一帆打飯的時候，四處打量著。上次來這裡吃飯，還是在他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那時的食堂沒有成套的桌凳，沒有現在這般明亮寬敞。打菜裝飯就擺幾個鐵桶放在一進門的地方，哪兒像今日還分冷熱餐區。真好，鄧廣謙心想，還是現在的日子滋潤啊！
「兩葷兩素，叔叔嘗嘗，覺得哪兒道菜好吃我再去打。」鄧一帆跑了兩三次才拿全招待鄧廣謙的飯菜。
「一帆打什麼菜叔叔我就吃什麼菜，不挑食。」
「食堂嘛...大鍋飯，糙是糙了些，可味道還都說的過去。」
「還是女兒好呦，細心體貼...可惜吶，鄧馳母親去世的早，你叔我沒福氣再添個小公主。」
「廣謙叔叔清新俊逸，學富五車，若真心想添個女兒...想來不難。」
「不成呦...我兒子那傻腦袋瓜可是處理不了複雜的家庭關係，我這當爹的...總不能親手把他往旋渦里推吧。」
如此答案在不經意間觸動了鄧一帆柔軟的心扉，讓她升起一絲感動。可很快她就提醒自己，功不抵過，他的罪行不該因為是一名父親而被寬恕。
「鄧馳有像您這樣的父親，可真是好福氣。」她說。
鄧廣謙放下手中的筷子，看看鄧一帆，說道：「一帆有我大哥鄧喬這樣的父親，也是好福氣。」
「是，父親他一直對我很好，很寵愛我，很疼愛我。」
「一帆，今日叔叔來找你，確實是有些話，想跟你單獨聊聊。」說著，鄧廣謙吃下一大口飯。聽此說辭，鄧一帆直直腰身，屏住呼吸，回答道：「一帆洗耳恭聽，叔叔您講...」
鄧廣謙幾句話的功夫，碗裡的飯就已見底，他放下碗筷，嗦了口湯，擦擦嘴巴，而後說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你和鄧馳的事...我始終沒表態嘛，今天特意過來一趟，就是想親自告訴一帆：一帆，我們很歡迎你成為我們的家人，當然，前提是，如果你願意的話。」
「家人...？家人？」始料不及的兩個字讓鄧一帆錯愕。
「那天我和鄧馳在機場等你們的飛機降落，鄧馳跟我說，我和他住的地方，因為一帆的借住，因為一帆的加入而開始變得像一個家。他說：爸爸，我從不羨慕別人家的豪宅，我只羨慕別人溫馨的鮮艷的家。他問我：爸爸，你還記得真正的家是什麼樣子的嗎？你是不是都已經忘記了？爸爸，可我沒有忘記，我想要一個真正的有女主人的...家。說真的，我以為...還以為你們年輕人之間談情說愛談不到這深度，可我自己兒子說出來的話，我當父親的怎會聽不明白，我兒子是不談則以，一談就談到想要一個家。
沒想到，我之前確實沒想到。可我作為鄧馳的親生父親，我不接受自己的孩子羨慕別人的家...你懂我的意思嗎一帆？鄧馳他可以羨慕別人的媽媽、可以羨慕別人的成績別人的造就，都可以...可我鄧廣謙不能夠接受他羨慕別人的家！這讓我覺得我...我這爹當的...當的很失敗！」
鄧一帆以為只有她自己想過把他帶去自己的家，熟不知他竟也在想著同一件事？她訝然，她咬住自己的下唇，反覆叮囑自己：面對商界的老狐狸，鎮定，她必須鎮定。
「一帆，我就這麼一個孩子，我雖不會替鄧馳做決定，可我也想聽聽你們年輕人的心裡話，不知你願不願意...給他一個他一直都想要的家...一帆，你願意嗎？」
聽著鄧廣謙的字字句句，鄧一帆腦中無法自已的溢出空白，她咬緊的唇已不單單是為了防備。
「我...可以嗎？一帆...一帆不漂亮也沒有什麼技能...只是有些財產，可是...可是你們也並不缺...何況叔叔也聽說過吧...我曾經做過錯事，曾經...曾經打...」
「叔叔沒有問你這些，你說的曾經...鄧馳他從未跟我提及過。如果你自己認為有必要跟他溝通，那去就好。如果你不願意再提及，就隨它去。這世界本就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也沒有所謂的...真正的真相。
一帆，我不能說我鄧廣謙就是為了我兒子在奮鬥，但如果沒有我的兒子，我不會像今日這般鬥志昂揚，我可能早已過上退休的悠閒生活。有了他...一切就不同了。尤其是當我看著他一點點長高一點點長大的時候，當我越來越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衰老、當我想到終有一天...我無法再庇護他、他不得不獨立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只要想到就無法停下。當然，我會把我的錢我的房產我的朋友我的一切都留給他，可我的孩子...我實在是愛他，太愛他...愛到無論賺到多少錢我都無法安心的放下他。沒辦法啊，我就是註定要比他先走的人吶！所以我時常在想，除了財富，我是不是也應該留給他一些其他方面的東西。比如...比如一個當他需要時...願意留在他身邊的親人...比如會接納他與他為善的世界。不好意思一帆，叔叔誇口了。」鄧廣謙擰開一瓶水，大力的吞下兩口。
「世界？可世界是...是全人類的課題，做父親的而已...怎麼會考慮到這個點呢？叔叔對自己的要求，是不是也太高了些...」鄧一帆在鄧廣謙真切的訴說中漸漸回過神來。
鄧廣謙聽後溫婉的笑了，他說：「是，確實是全人類的課題，可也是我作為父親的課題，也同樣是你父親的課題。」
「哦？我的父親？」鄧一帆費解。
「你的父親，無論你是覺得他對你嚴厲也好還是對你強勢也罷，不管你是否怨過他責備過他，不要懷疑，他永遠...永遠會把他認為的最好的一切無條件的給予你鄧一帆。」
鄧一帆淡然的一笑，說：「我從來未曾怨過父親，責備過父親，他是...最好的父親。」
「叔叔知道一帆從小一個人長大，心裡定是有不說的委屈和辛苦。做女兒做到一帆這樣...不容易，不容易啊！說實話，我和你父親兄弟這麼多年，我其實能理解他，有時也心疼他。別看他在社會上是什麼名聲鵲起的商業領袖，是讓對手提及變色的狠辣對手。說到底，那都是人前風光，回到家呀，他跟我一個樣兒，都是對孩子各種不放心的父親。你父親他啊...也想著呢，他總跟我嘀咕，嘀咕怎麼能給孩子們留下一個...一個好一點的世界。」
「從沒聽父親談起過。」
「嗨，跟你女兒家提這些幹嘛，這是男人們該做的事情！」
鄧一帆再一次淡然的笑了笑。
「誒就這個角度看過去，一帆低頭笑的樣子，真是像我嫂子。」
鄧一帆剛剛平復的心緒再一次生起波瀾。
「像...我的媽媽？」
「不然呢？你就是乍一看長的像你爸。但笑起來說起話的樣子...還是像你媽多。這麼多年了...提起嫂子，還真是有點想她。」
「想她...你是說你會想她？」鄧一帆的面容裸露著深不見底的冰冷。
「是啊！如果她還在，我相信她看到你，看到你和馳馳在一起時開心的樣子，她一定會和你爸一樣高興的。別怪你叔叔我自信啊，我拍著胸脯說，若我嫂子看得到馳馳，她定會誇我孩子養的好，沒養壞！」
「你嫂子...我是說我的媽媽，我都不知道她是...是怎樣的一個人？」鄧一帆屏息凝氣，等待著鄧廣謙的答案。
「你媽媽她...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她敢想敢幹，她風姿颯爽。當時我們都年輕，她更年輕，但她卻是我們這些人里腦子轉的最快的。那時我有什麼心事都願意跟她說，她總是樂呵呵的聽著我胡說八道，也不煩我，特有耐心。」
鄧一帆凝視著鄧廣謙，想像著母親樂呵呵的聽其訴說的場景，她不甘心承認卻不得不面對：她已無法清晰還原母親的樣子...被遺落下的星星，那漫漫銀河自己都不曉得它的歸處。
「有一年伏道暴雪，那雪下得呦，伸手不見五指，她非要我帶她去祥池江邊看雪景。我記得嫂子她跟我說：廣謙，我可真是喜歡這些雪花落下時的樣子，等我退休，每個冬天我都要來伏道的江邊看天賞雪。巧不巧你說？她的女兒現在不僅住在伏道，還和我同看一場雪，而且不僅僅是和我，還有我的孩子，我們還有...還有可能成為一家人的緣分。一帆，你感沒感覺到...這其中就像是有什麼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似的，始終在冥冥之中牽引著我們，總是能將這緣分給續上，巧，真是巧啊！」說到動情之處，鄧廣謙難免哽咽，他停下話語，抓起瓶裝水咕咚咕咚的喝起來。
鄧一帆沒有講話，她腦中的場景已在勾勒...那是怎樣的一場大雪，她穿著怎樣的衣服，又是怎樣的神情？可惜...可惜雪花不能開口，無法為她記憶。
「你知道嗎一帆，或許說出來你不會相信，可如果真的有什麼辦法可以讓她...讓你媽媽能親眼看看你，看看你和馳馳看看現在的一切，我和你爸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任何的代價！」
鄧一帆低下頭洇去眼眶的濕潤，深深吸氣又緩緩吐出。別說，她心想，男人說起動聽的話來真是比百靈鳥的歌唱還要美妙還要多樣。她調出她城府深處的楚楚目光，投向鄧廣謙，她說：「雖是沒有媽媽，可你看，一帆不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長大了嗎？」她平靜的語氣如涓涓細流般，她直視鄧廣謙的雙眸，繼續說：「人的命，天註定。既已無力回天，還不如好好珍惜當下。」
她泛紅的眼眶，她故作的堅強，鄧廣謙面對這樣的小女孩，很難不共情不心疼。「一帆年紀輕輕，就已看的如此通透，難得...難得啊！。」
「鄧馳也沒有媽媽，可他也平安健康的長大了。他陽光開朗，他善良正直...如叔叔所說，大家都喜歡他，一帆也喜歡他，我想...我喜歡的人，我的媽媽一定也會喜歡的。不管我的媽媽能不能看到現在的我，她都一定知道，她的女兒很好，把自己照顧的很好，她知道我會努力的讓自己...讓自己幸福的。」
巨大的漣漪在鄧廣謙的心海奔涌而至，他憶起當年鄧喬曾與他形容過季海（鄧一帆母親），說她本是一朵普通的嬌艷花朵，卻因是盛開在荊棘林中的嬌艷花朵而凸顯不凡。時隔多年後的今日，在他看來，用這個比喻形容她的女兒，同樣貼切。鄧一帆的話語談不上多麼的令他意外令他感動，可她輕柔話語間所流露出的頑強生命力，這種不容忽視的力量讓鄧廣謙微微顫慄，汗毛直聳。
「叔叔，一帆從小讀書識事，不是不懂得禮義廉恥；想去嫁人生子也不是因為一帆輕浮不端，而是一帆和馳馳一樣...不怕叔叔笑話，一帆從小的夢想就是成家。您能明白那種感受嗎？就家裡確實是有很多人，有阿姨有司機有安保有老師，但我永遠都只有自己。所以我總是期盼著自己能快些長大，因為只有我長大我才有機會...有機會擁有一個完整的屬於自己的家。就是因為太想要，所以一帆不願意等，所以一帆才大膽、才誤信諾言，才會把自己搞的支離破碎。好在...好在我並不是很愛他，很快就放下了。可從那以後，一帆明白了...男人他願意哄你陪你、願意呆在你身邊願意給你花點錢，都不代表他願意給你一個家。明白以後，我一度以為我可以不要了可以不期待了，以為自己經歷過最破碎的傷痛，沒有人可以再哄騙我，我甚至可以...可以擺弄他人的感情、操控他人的感情！」
鄧廣謙越聽越不敢直視鄧一帆，他無法想像如果是鄧馳對他講同樣的話，他會不會心疼到崩潰，畢竟此刻，他的心已在隱隱發痛。
「直到我來到這裡，來到你們家，來到鄧馳的身邊...你知道嗎叔叔？如果他說他想一想，就是真的在想一想；他說我一起床就去等你也是真的一起來就會等我，他說不服就是真的不服，他說想要也是真的想要，他說的堅持說的守護說的銘記...統統都是真的！
廣謙叔叔，這個世界可能確實沒有秘密可言，但怎麼會沒有真相呢？只不過...只不過都是人心作祟，所說之詞並非來自真心罷了！」
「是...是，鄧馳他也是...我兒子也真是難得啊！」鄧廣謙面對聲情並茂的鄧一帆，冷汗微起。
「若是別人同我講什麼家不家的，一帆會本能的防備、質疑，也可能不予理會。但如果是馳馳，我無需求證，只要聽到他講，我內心深處的渴盼就會自然而然的重現。現在想來，我只是很快的放下了背叛我的人，我從來沒有放下過...放下過我想要的家！所以，如果...如果鄧馳允許的話，我會回答：我願意...這就是我鄧一帆一直想要得到的！」
「鄧馳他...他長大了，我無法替他回答，我作為他的父親，只能了解下情況打個前站。剛剛的一番話...聽得我心裡難受。好在...一帆你自己爭氣，敢走進去也能走的出來。叔叔只盼日後...日後若鄧馳較起真來，你也能在旁開解開解他。過去造成的傷害無法扭轉，可當下啊未來啊都是嶄新的，我們好好過嶄新的日子。」
「會的...過去經歷的孤獨恐懼還有破碎...一帆不會讓自己白白經歷，我會讓這些所有的經歷值得。」
「好...好啊！」鄧廣謙說著站起身，他抽出紙巾，擦擦額頭，搓搓掌心，收起自己的碗筷碟盤。「走一帆，送叔叔出去，這裡路怪繞的。」
鄧一帆將鄧廣謙送到他的座駕旁，禮貌的與他道別，在他的車即將駛離警局樓前時，鄧廣謙搖下車窗，他邊揮手邊說：「謝謝一帆的午餐，謝謝一帆喜歡鄧馳，謝謝你讓叔叔聽到你的心裡話，也謝謝你...願意成為我的家人。」
她沒有回答，她在那日初春的冷風中目送他的車越開越遠直至不見。她面無表情的抬起頭，直視晌午頭頂的日光...「這漫漫長路，我也該快走到終點了吧？」她對自己說。
車裡的鄧廣謙，他只是看似平靜，內心卻早已翻江倒海。家...孩子們都想要自己的家，可他呢？他不想要嗎？若他的愛人還在世，他也會是一個有家的男人啊！可為什麼呢？為什麼他等了這麼久、他這麼有錢有勢、這麼專一痴情，她還是無法醒過來呢？他平日裡不准自己在過往中打滾，可今日當他聽到鄧一帆的期盼...他便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思念、無法擱下對自己的審問。他搖下車窗，迎風伸出頭去，仰望蒼穹，默默的對著日光發問：「還要再等多久？到底還要再等多久啊！？」
沒有人能夠回答他，唯有一行清淚沿著他的鬢角滾落。
「鄧總，我們這是...該往哪兒開？」駕駛員問。
「先臨近找個超市停一腳，我去給孩子買點吃的，然後去...老鍾家。」
「院長，葉添不明白...你們正常收病人入院，為何要我們檢察院來指導工作？」
「真不明白？」
葉添真誠的搖頭。
「上次探視就是你們檢察院牽的頭，現在他們懷疑就是因為那次探視，才讓鍾可...」紀院長將頭湊到葉添耳邊，放低聲音：「才讓鍾可精神不正常的。」
「啊？不會吧...那記錄我都看過，沒說什麼啊！」
「是沒說什麼，但春節假期這些天，她就...就是突然不正常了啊！」說著院長拿出接收的手續。「你看，各種診斷啊什麼的我們都給她加急做完了，她丈夫也是簽過字的，就差收院這最後一步。」
「我的天吶！」葉添感慨：「那院長，住進來就該安穩了吧？」
「住進來...可就出不去了呦！」紀院長背過雙手，走向醫院的大門口。「獄車馬上就到，葉檢，快過來吧，開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