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新雷 (六)春會流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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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春會流產

  雖然,高華品從沒學過財會,但在生產隊時,向大隊的胡會計討教過;到了這裡,他當會計的第三年,就被派到阿克蘇的財會學校學習過一個禮拜,會計記帳這點工作,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

  從1958年建場,一直到1982年,場裡的財務管理體制,實行集中統一管理。一直就是各基層連隊的專職會計負責每月編制會計憑證、登記帳簿,每月末向場部計財科報送各種會計資料,計財科進行會計憑證整理匯總、登記、計算成本。連隊只生產,不核算,成本管理集中到場部的計財科。

  1982年後,場裡採用分散核算方法,成本核算到作物條田。

  而且,1958年到1982年,場裡實行的是生產實現制,也就是用所有生產的產品價值來計算利潤。1983年後,實行的是銷售實現制,用產品銷售量計算收入,計算成本。各生產連隊,超收留用,虧損不補,場部計財科統一管帳。

  場裡,財務核算管理的巨大變化,給高華品的工作帶來了不少麻煩。

  這以後,高華品就感到比較吃力。以前,他當會計,只要編憑證、登記帳簿,沒搞過成本計算,成本計算是場部會計的事,現在,他也得會成本計算了。他得把水稻、棉花、麥子、包穀、黃豆、甜菜、瓜的成本分別核算,其他作物合併核算成本。儘管,場裡把各連隊會計分批派去阿克蘇師部培訓了半個月,他還是感到會計工作比以前麻煩多了,難多了。

  不過,他高華品是誰啊?這個連隊,如果論腦袋夠用,他自信沒人比得上他了。他的算盤聲,在深夜還不時「噼里啪啦」地響著。這在從前,是從來沒有的事。

  就這樣,他報送上去的水稻、棉花成本,還是時有被指算錯的時候。儘管,每次碰到這種倒霉時刻,他總是誠惶誠恐地檢討自己並表示馬上就改,保證下次不犯同樣錯誤,場部那個姓馬的計財科長還是沒少給他臉色看。

  好歹,撥拉算盤珠子,再吃力,也比去大田裡掄坎土曼,松活點。

  當初,那個財會中專生馮多嬌一分配到連隊時,他的心頭就一緊。畢竟,人家是正牌學校畢業的,而且,專門就是學這個的。直到田指導員派她去了子校,他心裡的一塊石頭才落地。

  他討厭在地里,掄坎土曼。來連隊24年,他只在大田裡,掄過一年多坎土曼。

  如果,不是這個馮多嬌的到來,如果不是這個土地承包,自己這個輕鬆舒服的工作,能混到六十歲退休了。

  比起馮多嬌的到來,他更埋怨,包地。

  如果,不是包地,他和馮多嬌,就誰都不用去大田裡掄坎土曼了。子校不撤銷的話,馮多嬌就能繼續當她的老師。當年,王眉娥建起子校的第一年,全校的學生不就只有詹老闆的兩個、八個饃饃的兩個,加上自己的一個,哈馬斯五個娃娃嘛?!

  高華品沉浸在自己的小算盤裡,正酣時,突然,一個尖厲的武聲大氣驚得他打了個激靈,一愣!他下意識地朝女同志堆里,掃去。

  「田豐,你摸摸自己的胸口,你是黨員嗎?!你還是共產黨員嗎?!」八個饃饃漲紅了臉,站起來,用勒了一半的鞋底指著台上低頭的田指導員,氣呼呼地質問。

  「指導員,你是想要我們一夜回到解放前呀?!想要新中國辛辛苦苦三十四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啊?!」老病號緊跟其後,義憤填膺地大喊,「我簡直要懷疑你那個綠皮小本本上記的啥個中央1號文件,到底是不是真的?!」

  「田豐,你你你,你良心壞了!你的良心叫狗吃了!」詹老闆更是「踢踢踏踏」踢拉著一雙鞋面鞋幫好幾處露著灰白棉絮的舊黑棉鞋,氣沖沖地,「蹬蹬蹬」,幾步從右邊台階衝到舞台上,指著田指導員鼻尖,大罵!

  一向,男同志里口才僅次於老病號的他,一激動,竟然有點口吃起來:「田豐,你你你,你這是搞資本主義復辟!你痴心妄想走資本主義道路!你痴心妄想變天!你你,妄想一夜回到地主老財的天堂、窮苦老百姓地獄的舊社會!你你你,你就是妄想一夜回到蔣匪幫刮民黨的天下!」

  「走,同志們,咱們把這個一心想走資本主義道路,破壞千千萬萬烈士鮮血換來的社會主義制度的當權派走資派,扭送到場部去!看看場部領導,到底怎麼處理這個妄圖顛覆社會主義大廈的蛀蟲?!」喬金根大喝一聲,揮舞著精瘦有力的拳頭,從左邊台階沖向舞台上。

  立刻,他身後「呼啦啦」跟上了十幾個男男女女職工,往台上沖。

  劉竹影坐著沒動,心臟「撲嗵撲嗵」地,急跳得似乎要從喉嚨里竄出來。


  「同志們,你們有些人真是人牽著不走鬼牽著飛跑!四人幫打倒這麼多年了,你們還習慣上綱上線,亂扣帽子打棍子!中央的紅頭文件,我田豐敢隨便瞎說嗎?!有中央文件撐腰,我怕啥?!現在,全國農村搞的包產到戶、包地,城市裡搞的個體經濟、個體戶,都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搞的,都是社會主義!就是社會主義!說我搞資本主義,放你們的狗臭屁!」田指導員面對舞台下衝上來的十幾個職工,坐在桌子後,沒動,神情鎮靜,聲音里透著威嚴,難得說了句粗話。

  「同志們,咱們不要被他的幾句花言巧語迷惑,咱們不上他的當!咱們沖啊,決不能讓妄圖復辟資本主義道路的陰謀得逞!咱們把他先扭送到場部去,再說!」面對眼前不怒自威的田指導員,喬金根一手撐著桌面,一手高揚在空中揮舞著。

  「同志們,鄧小平副總理,早在62年一些農村地區為了應對饑荒和自然災害,自發搞起包產到戶時,就說過不管黃貓黑貓,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貓!

  現在,全國農村短短几年,就從吃不飽飯,變成了敞開肚皮吃!這兩年,報紙廣播裡常說的一句話: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同志們,短短几年,全國就解決了吃飽肚皮的問題!這活生生的事實,本身就說明了承包包地的重要性、必要性!啪——」田指導員儘量和顏悅色解釋著,隨即,他一拍桌子站起來,臉色陡地沉下來。

  他指著圍在自己左右兩邊近在咫尺的十幾個人,咆哮道:「說老子走資本主義道路?!告訴你們這些兔崽子王八羔子,社會主義對我田豐來說,就跟我的眼睛我的命一樣金貴!哼,想捆老子,扭送老子,哈哈,用小四川劉竹影嘴邊的一句話,那就是——你們的蛋黃水水還沒幹呢!」他蠟黃的臉上泛起了紅潮,把自己棕綠色的海芙絨帽子脫下,「啪」地一聲,摜桌上。

  田指導員這氣勢倒讓圍著他的十來個人,後退了兩步。

  「同志們,都下去,哈馬斯下去!這像啥話?!大家有話好好說!田指導員,你坐下,歇口氣,我來說兩句。同志們,大家都回到自己座位去!有話好好說,天塌不下來!」舞台左側,本來依牆靜立的張克豪衝出來,大喊了一聲。

  衝上台的十來個男男女女見狀,陸陸續續地,慢慢下了舞台。

  整個俱樂部,又安靜下來。

  張克豪正色道:「同志們,大家剛才對指導員的言語,有些過頭激烈,但是,也說明同志們很愛我們來之不易的新中國,來之不易的社會主義!我們大家都熱愛社會主義,只不過,現在,有些同志還不理解黨的新政策。同志們啊,心不開竅,眼睛不過是兩個黑窟窿!黨中央的新政策,也是一心想把咱們的社會主義建設得更好,讓大家的日子過得更紅火!同志們,咱們聽黨中央的,肯定沒錯!」

  張克豪熱情洋溢地說著,從自己軍綠色的棉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巴掌大橘紅色的塑料皮日記本,翻到一頁,大聲念道:「同志們,黨中央是充分理解大家對社會主義的愛戴,對社會主義的深厚感情的,對新政策的吸收消化可能需要一個過程,不搞一刀切。

  現在,大家聽聽這一句,這也是我在場部開會時做的筆記,我當時專門在這裡劃了紅色雙波浪線——」

  張克豪說著,放慢了速度,一句一頓:「在這種經營方式下,分戶承包的家庭經營只不過是合作經濟中一個經營層次,是一種新型的家庭經濟。

  它和過去小私有的個體經濟有著本質的區別,不應混同。因此,凡是群眾要求實行這種辦法的地方,都應當積極支持

  當然,群眾不要求實行這種辦法的,也不可勉強,應當始終允許多種責任制形式同時並存!」

  「不分、不分、不分!」

  「並存、並存、並存!」

  台下,俱樂部上空,是山呼海嘯般的聲音。

  1983年初春的這個夜晚,春寒料峭的夜晚,連里承包土地的第一次會議,便在這樣的聲音里,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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