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新雷 (七)蕭家夜談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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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蕭家夜談會

  自從那個春夜開過承包土地動員大會後,連里,便開了鍋。那次,包地一事雖擱淺了,但,周遭好些連隊,比如十連、十三連,已經開始具體包地的各項準備工作了,十一連的職工們心裡自然是惴惴的。人們在井台、路口、涼棚邊,甚至在廁所里碰到,都要聊幾句「包地」的話。

  和蕭家相熟的,也哈馬斯湊到蕭家議論紛紛。這回,連蕭長元也來了精神,偶爾,還結結巴巴插上幾句。

  「唉,老天爺呀,哪能辦?!水稻棉花麥子,雖說只選一樣包,但一包就是四十五畝啊!就算我是受照顧的,最低也要包二十五畝呀!再加上老婆的四十五畝,老天爺,我一家要種七十畝地呀!哪還有啥活路哇?!唉,那些奶牛去年不賣就好了,我好繼續放牛。」蕭家裡屋,一手肘支在四方桌上托著下巴的老病號愁眉苦臉,連聲嘆氣。

  「你莫扯上我!人家能包四十五畝,我就不會包四十四畝!你不讓我幫你干,就謝天謝地了!」他老婆宋雪嬋坐在床沿,拉著鞋底,頭也不抬。宋雪嬋比老病號小八歲,眉清目秀,而且,顯得比老病號年青十來歲。

  「其實,水稻麥子都好包,從播種到收割,哈馬斯有機器,頂多放放水,灑灑藥,鋤鋤草,累不到哪去!就是包棉花,夠點嗆!這兩年,如果不是那些口裡跑來的季節工,哪年的棉花,哈馬斯會像81年那樣撿到春節前兩三天!」桌邊,窗台下小板凳上的詹老闆「吧嗒」著舊報紙卷的莫合煙,額上眼角的皺紋,隨著說話,像幾條蚯蚓一樣伸縮著。

  「哼!偏偏領導還偏心,聽說十連、十二連、十三連,那些已經開始包地的連隊,你們男的可以隨便挑,而我們女的就只能包棉花!一點也不公平!」宋雪嬋忿忿地。

  「領導哪,哪裡不公平了?你,你們女的最,最適合撿棉花了!」左邊沙發里的蕭長元平時並不結巴,可一急,一有外人,就要結巴了。

  「唔,老黨員的話,有水平!」老病號朝沙發那裡說。

  蕭長元喜得了不得,這還是頭一回聽人說自己說話有水平!忙將抽出的一支紙菸,塞回大前門煙盒裡,專心致志地,聽著別人說話。

  「唉,我最擔心的是,會上雖然還沒宣布,但是,好像已經有人說,要取消工資?」老病號對面桌邊,舒舒服服靠在紫紅椅子裡、兩手交叉抱胸前的劉竹影嘆道。

  「我也聽說了!我工程連有個老鄉,聽他說,他有個侄兒在北疆農十師一個團場,聽說已經開始不是每個月都發工資了!包地,實際上就是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年終分紅!」右邊沙發里,高華品油光發亮的紅黑臉堂上眉頭緊鎖,一隻手不停地忽搧著詹老闆那邊飄來的嗆人的莫合煙味兒。

  「媽吔,阿拉不要喝西北風了!」老病號大叫。

  「真要那樣,這裡不就跟農村一樣了?!」這是劉竹影最擔心的。

  「我看,真要那樣,還不如農村呢!」宋雪嬋嘴一撇,「我在家裡種地,一年四季,都看得見青!在這裡種地,有半年,滿眼都是灰松松!我就是聽說這裡工資高,才跑來。早曉得是這樣,攆我我都不會來!」

  「哎呀呀,聽風就是雨!」老病號趕緊說,「真真的皇帝不急太監急!紅頭文件還沒正式下來呢!說不定,田指導員那個小本本記錯了,也是可能的,不要自亂陣腳嘛!」

  「只要身體好,捨得下力氣,包地肯定不吃虧!」詹老闆在邊緣辨不出白色的黑鞋幫棱上磕著菸灰,瞥了老病號一眼,「不過,一向偷奸耍滑的,有病的,肯定要吃苦頭了!指導員不是說了嘛,除了連長指導員會計三個人,其他人哈馬斯要承包!老高,還是你運氣好,和連長指導員,一個待遇,牛逼!」

  「牛個球!」高華品脫口而出,苦笑道,「我沒那命,沒那好事!田指導員一年前,就給我打過招呼,要我把位子讓給年青人,那個子校老師馮多嬌!」

  「那倒也是,人家小馮老師,好歹是個中專生呀!子校撤了,總不能去大田掄坎土曼吧?而且,人家小馮老師本來就是學財會的,哈哈!我看呀,咱們田指導員眼光還是看得蠻准蠻遠的!」老病號開心笑道,「唉,說實在的,子校撤了的這半年,我看田指導員安排人家發發報紙,當然,其實,現在每個月除了老黨員家的《參考消息》,除了我自己訂的《大眾電影》、《富春江畫報》,小馮老師也沒啥好發的!」

  「你個老病號,別在那裡幸災樂禍!我這身板嘛,真要包地,比老黨員、詹老闆他們比不過,比起你嘛,哈哈,還不是松松的?!」高華品冷笑。

  「老高,你理他個松包蛋?!你真要包地呀?」宋雪嬋瞪了一眼老病號,試探地問道。「唉,我看來是舒服不成了!包地,看來是大趨勢,不包不行啊!」


  「老高,如果真要承包,你是打算包果園菜地之類的?還是包大田的地?」詹老闆抽了一口莫合煙,露出了兩排黃里透黑的牙。

  「本來,果園菜地班再累,也比你們大田裡鬆快些。貧望抱團,強愛獨呑!我看呢,只有這兩年剛進來的那些口裡的合同工,二三十歲,年紀青青的,不怕累!他們可能不怕包地。像咱們這種在這風裡沙里苦熬了二十多年的老骨頭,沒有不怕包地的!詹老闆,你以為包菜地,是輕鬆的嗎?」高華品紅黑的眉間擠出了一個深深的川字紋,他看了一眼詹老闆,右嘴角掛著豆粒大的白沫,伸出兩隻手,在半空里比劃,「現在的菜地班5個人,生產的菜供全連隊的人吃,他們5個人,只管盡心盡力地平地翻地、播種、鋤草、放水、施肥、打蟲、收菜、每月定期按人口分菜幾次,其他事情,一概不管!」

  「這些種菜的活兒,老高,他們不是都幹了嗎,還需要幹啥?」詹老闆詫異道。

  屋裡其他人,也不解地盯著老高的兩片淡紅薄嘴皮。

  「幸虧八個饃饃昨天下午就跟著老劉去了十四連了,否則,她聽了你這話,肯定要笑話你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了!」高華品不屑地笑道,「承包前,這些活兒的確就算幹完了!可是,承包後,從翻地到收菜,才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高華品高舉著他的右食指,在空中一晃。

  他扳著指頭說:「收完菜,承包後,就不是分菜,而是賣菜了!種子、農藥,自己的勞力費,一公斤葫蘆瓜、西紅柿、辣子、茄子,到底要賣多少錢,才能回本?賣給自己連隊的職工多少錢一公斤?賣到外面多少錢一公斤?承包前,咱們菜地班是不需要操這個心的;承包後,哪個承包,哪個就要操這些從前根本用不著我們操心的大心了!

  所以啊,如果連里非讓承包,那,我還是去包大田,種麥子比較松活些。反正,種麥子從犁地、播種到收割,有東方紅拖拉機、播種機、康拜因,基本上都機械化了!頂多就是平地、放水、鋤草、打農藥這些田間管理,只要不是太偷懶,我看,包麥子地的任務還是能完成的!完成定額的多少公斤,多餘的,就是獎金!包大田,至少不存在還得自己賣東西,有可能賣虧本的情況!」

  「還是老高有頭腦!」劉竹影點著頭,向他投去佩服的一眼。

  「這個八個饃饃也是的,老頭子調十四連快一年了,她都不動窩。結果,那晚承包大會前腳一開,哈哈,她後腳就腳底抹油,跑了!」詹老闆笑得鼻樑上的幾條皺紋擠成了一個紅黑的三角形,「不過,就算她跑到十四連,難道就能逃開包地了?難不成,老劉那個連隊,有第四個不用包地的?她老頭子是連長,她不可能當指導員吧?當會計,她認的字也沒比我多幾籮筐,更不可能吧?!」

  「哈哈哈,詹老闆,你這張嘴呀!」宋雪嬋笑得前仰後合。

  「哎——,這不能笑話人家老陸,畢竟快奔五十的人了!我這個人,就愛說句公道話。人家八個饃饃年青的時候,也蠻能幹蠻能吃苦的。咱們連里,比她還能幹的,就只有早就調走的黑非洲了!」劉竹影正色道。

  「詹老闆,儂個榆木疙瘩花崗岩腦袋!哦,沒有第四個不用包地的名額,人家就沾不上老頭子的光了?!同樣是承包,羊圈、豬圈、果園、菜地、養雞場,對啦,還有林帶,這些活兒的承包,哪個不比大田承包,強一點點?只要不把定額定得太高,只要不是太偷懶,我看啊,別說完成任務,就是大把的獎金拿,也是蠻有可能!」老病號搖晃著腦袋,頭頭是道。

  「老病號,看你談笑風生的樣子,好像你一點也不怕包地嘛!也對,只要不偷奸耍滑,不一天到晚頭疼腦熱的,自然不怕!」詹老闆打趣道。

  「倒不是我不怕,我隨大流!人家怕,我就怕;人家不怕,我也不怕!活人還能叫尿憋死嘛!」

  「老病號,你莫出洋相了!幸虧這是在劉姐這裡,到了俱樂部里,你給我閉嘴!你不怕?!哼哼,那得太陽從西邊出來,我在手板心上給你煎魚吃!」宋雪嬋厭惡地剜了一眼自己的老頭子,不耐煩地譏笑道。

  「哎呀呀,小嬋儂勿要不要小看儂老頭子呀!」老病號沖老婆賠笑道,「別看叫我老病號,咳嗽哇、拉稀哇、頭疼哇,這些小毛病是有的。可是,我哪有啥大病呀?!我對黨的事業嘛,一貫忠誠得要死,別看我不是黨員!人家敢包地,我就敢包!我哪裡是詹老闆講的那號人?!」

  「哦,好好好!」他老婆收起鞋底,衝過去,一手拎著他的耳朵,一手點著他的腦門,冷笑,「我還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呀!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今後就不用忙完我那四十五畝,還得忙你那二十五畝了!」

  「哎,話不能這麼說呀!俗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幫助嘛,還是要互相幫助的!」他嬉笑著把手搭上老婆肩頭。

  「你還沒說後一句:大難臨頭各自飛!」他老婆一下掀掉他的手。

  「老病號還是不錯的!我看你家,還是老病號在涼棚里做飯的時候多!」劉竹影趕忙打圓場,「少年夫妻老來伴嘛!」

  「小宋你信不信?你要把老病號掃地出門,地里那些撿棉花的女合同工,四川河南甘肅安徽啥啥地方來的,好些還蠻水靈的哩,一個個保證搶著往他懷裡鑽!」詹老闆笑眯眯地斜了一眼白裡透紅臉上微怒的宋雪嬋。

  「哼,他有那種本事,太陽要從西邊出來了!」

  「不行?要不,試試看?」

  「哎,你個詹老闆可不要教唆革命同志下水呀!」老病號臉上樂開了花,直擺手。

  屋裡的人,轟笑。

  以後,連里又開過一次土地承包大會,但,都因連里大多數職工不願意分地,而紅頭文件上又說過不能粗暴地搞一刀切。

  於是,連里關於分地承包的事,也就擱置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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