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新雷 （二）新來的指導員
（二）新來的指導員
蕭夢迪冒著呼嘯的寒風，走路穿過那片茫茫的枯黃葦海，露在圍巾外面的兩邊臉頰凍得刺疼。跨上那座日思夜念的小木橋，不遠處，庫房院心那棵最高的老胡楊就揮舞著一枝枝沒一片葉子的光禿禿咖黑色枝條，在陰灰的空中向她招手。
傍晚，連隊路口兩株鑽天楊間高懸的亮閃閃老鐵片，一出現，就意味著，蕭家不遠了。
她剛穿過商店前面的空地，走近通往俱樂部的那條小公路，就見一群人咋咋乎乎熱熱鬧鬧地抬著方桌、碗櫥、椅子之類的家具，從大公路拐向通往從前最大那棵老胡楊旁的房子，也就是田指導員那排房子去了。
爸爸媽媽、弟弟妹妹，哈馬斯對她的突然回家，感到驚喜。家裡已經吃過晚飯了，媽媽立刻起開外屋火牆旁邊的爐灶，要給她煮四個糖水雞蛋，她極力勸住，只讓煮了兩個。
對那一茶壺生蟲的奶粉，只有夢桑咕噥了一句，當初她想抓一小把干吃，當糖面子那樣吃，媽媽還不讓，這下可好了！
媽媽別說奶粉，連牛奶都喝不慣一口，要把奶粉摻在包穀面、米糠里餵雞。
結果，爸爸一把奪過茶壺，舀了幾大勺發黃帶黑芝麻粒的奶粉在大搪瓷碗裡，滾燙的開水一衝，用勺子翻江倒海地攪拌一番，頓時，屋子裡漾起一股濃濃的牛奶香！
爸爸笑眯眯地，「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地喝著，嘴唇嘴角都溢滿白色的泡沫，開心大笑：「又甜又香！好喝得很！這就和髒水，不髒腳一個道理！再髒的水，洗出的腳，也是白的！奶粉好好的呢，不能忘本！這種麥牛一樣的蟲子，其實蠻幹淨的，開水一燙，就和黑芝麻差不多了！哈哈！」
「你就是個老哄、癲子！老癲東！」媽媽譏笑。
「癲子啥？！我就看見人家張連長還吃過帶蛆的肉，田指導員還喝過生雞蛋，雞蛋殼裡都長毛了的生雞蛋，也叫寡蛋！你懂啥？人家說啊，其實，長蛆的肉、寡蛋，比好肉、好蛋，更有營養得多呢！」
「放屁！我是不相信那些無名腫毒的東西！明明是捨不得扔掉放壞了的東西，偏偏還要編出點好聽話！」
「你不懂！你沒見過啥世面，懂個啥？想當初，我在武漢、廣州當兵時，你還不知道——」爸爸邊大口喝著香噴噴的蟲子奶粉，邊得意洋洋笑道。
「你那麼見過世面，為啥明明和我抱著娃娃走在漢口的大街上，嘴巴里還在說，坐船過底江到漢口？！嗯？！哈哈！生成的大老粗、笨蛋一個，啥都不懂，還偏偏要冒充聰明人！哼，丟死人！」媽媽不屑地。
「漢口、底江，別個只說錯一回，你倒說了萬百十回了！」爸爸咕噥著，埋頭喝奶了。
夢迪笑著岔開道：「媽，我剛才回家時，看到有群人抬著好些家具往田指導員他們那排房子去了，難道是田指導員要搬家了？」
「不是田指導員要搬家了，田指導員的家，半個月前就搬到場部去了。那群人是幫新來的指導員搬家的。」媽媽淡淡地。
「新指導員？哪裡來的？叫啥？」她吃驚地，「去年，張連長去了十七連，田指導員今年又要走了，咱們連可咋辦呀？」
「哪個走了，地球都一樣轉！」媽媽不以為然，「而且，新來的指導員，是個大學生！還是北京人！BJ農業大學的，他老婆和他一個學校的，兩口子都是大學生。他老婆是技術員，都是從十八連調過來的。十八連太偏遠了，上海人一走，其他人也想辦法調到離場部近一點的連隊，快散攤了。人家兩口子倒是一點沒大學生的架子，碰見我們這些老職工，說話都很客氣。特別是這個向指導員，一點都不凶，說話笑嘻嘻的，脾氣好。唉，原來那個張連長凶了點。現在這個張連長，王老師的老頭子沒那麼凶了。可是，現在這個向指導員這樣軟塌塌的，也不行！當官的太老實，管不了人，還可能被職工欺負！職工，也是欺軟怕硬的。」
「媽，你咋知道人家新來的指導員太老實？」夢迪微笑道。
「我當然曉得，你媽看人最准了！」媽媽眉頭一揚，笑道，「前天，向指導員來問我老黨員馬號里的事，你爸爸剛好不在家。他見屋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叫他進屋，結果，他不進來，只站在門口外，和我說話，哈哈！這樣的領導，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他說話聲音也不大，跟麥蚊子叫差不多，像是沒吃飽飯一樣！」
「媽，這樣一個沒出息的書呆子指導員，場部派他來幹啥？」夢迪好奇。
「這個向指導員，我看他雖然不凶，太老實，但是，說他是書呆子，倒也說不上，起碼，我看他的口才還可以。我看呢，場裡可能是嫌我們連到現在還沒把承包、包地搞起來，才把向指導員弄到這裡。否則，就算十八的人都走完了、十八連垮了，也可以把他弄到別的連隊去嘛！唉，原來的張連長那麼厲害，到了十七連，一年不到，十七連還不是和十八連差不多，聽說也快要撤編了。不行的時候，哪個去也不行。」
「媽，承包、包地是咋回事？」她追問。
「哎呀，我也說不清。反正，我自己覺得，可能和從前四川鄉下的三自一包分田單幹，和現在你舅舅他們口裡農村的包產到戶，差不多。你呀，就別操心這些無名腫毒的！把自己的學習搞好就行。這些天，我一聽到承包、包地幾個字，就心煩！」
我們這裡，竟然和要口裡的農村差不多了？！蕭夢迪很震驚，但，也不敢問了，和爸爸埋頭喝蟲子奶一樣，埋頭吃起碗裡的糖水蛋。
劉竹影說完走到裡屋，合衣躺在床上，拉開被子一角，蓋在肚子上，憂心忡忡。
大女兒隨便的一問，戳中了她的心事，害得她躺在床上，犁地。
昨上午，俱樂部里亂鬨鬨的一幕，又出現在她眼前。
1983年十二月底的一個上午，天空陰灰，俱樂部外，塔里木冬日難得的暖陽照著井邊那棵老胡楊光禿禿枝條上掛著的一縷縷幾天前的殘雪，有的還是冰溜子，有的已融化成水滴，跌落到塵土裡了。
俱樂部里，鴉雀無聲，兩鬢髮灰，背微駝的田指導員站在舞台上，聲情並茂地大聲道：「同志們，我後天就要離開咱們連隊，調場部去工作了。24連前，我一來塔里木，就在咱們連了，整整24年了！對咱們連，咱們連的同志們是有深厚感情的。不過，既然是革命工作需要嘛，咱就是顆螺絲釘！黨把咱擰到哪，咱就在哪裡站崗放哨、增光添熱！」
隨後，田指導員指著自己右邊站著，比他還瘦但很精神，個子略高，戴一副黑紫塑料框眼鏡、藏藍色短棉大衣領子鑲有咖啡色海夫絨的白淨中年男同志，笑道：「同志們，這就是你們的新指導員向春江同志，大家歡迎向指導員給大家說話！」
舞台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不斷有人議論紛紛著：
「田指導員，俺可捨不得你走！」
「田指導員，你走了，咱們連可咋辦？」
「去年底，張連長走了，今年底，田指導員你又要走！」
台下，兩男兩女四路縱隊的職工們，坐滿了大半個俱樂部。雖然，比不上81年上海人走之前的陣勢，但，也比他們走後，每次俱樂部里開會，半個俱樂部空蕩蕩的強。
女同志靠牆的那隊中後尾上，坐著悄悄勒著半隻鞋底的劉竹影。她聽到，向台上喊話的，都是以前的老職工，她向左邊的女隊、兩個男隊掃了一眼，好些二三十歲的新面孔，她也叫不出名字，看來，這兩年，連里從口裡陸陸續續招了不少合同工。
「同志們的盛情，我領了！這些年，在同志們的大力支持下，在張連長，還有調十四連的劉副連長、調十七連的老張連長的通力合作下，這麼多年來，咱們連取得了一個又一個的豐收年，咱們連光三八紅旗手，就出過兩個！一個是農一師三八紅旗手陸布穀同志，一個是兵團三八紅旗手，早幾年前調走的何田田同志！還出過一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進過屋頂灑滿紅色五角星燈的人民大會堂的——張克豪同志！
光榮啊，同志們！咱十一連，一向是咱全三棵樹的驕傲！咱三棵樹，又一向是咱全農一師的驕傲！同志們，我每次去阿克蘇咱們農一師師部開會，一說咱是三棵樹十一連的，全師來開會的同志們，對咱都是刮目相看啊！咱十一連，啥時候走出去，都是響噹噹的！整個三棵樹，比咱十一連強的，不多！」田指導員眼睛裡閃閃發光。
「那咋能叫不多呢？！根本就沒有！整個三棵樹，比阿拉十一連強的連隊，還沒出世呢！」沒一根白頭髮、也沒一絲皺紋、臉上油光發亮紅潤的老病號一臉自豪插道。
「咦——，你個老病號！要是沒比咱連強的，為啥二營營部，沒放在咱連？」女同志那片人堆里的劉竹影，大聲搶白。
「小四川你懂啥？二營營部放在十連，不能就說十連比咱連強！三棵樹全場的良種繁育實驗，還放在咱連呢！」口噴莫合煙、黑瘦的臉上皺紋里都是笑的詹老闆，難得和老病號站在了一起。
「同志們對咱連的榮譽感很強，好事啊！不過，還是先聽我把話說完。剛才說的，都是咱連這些年的成績，唉——」田指導員嘆了口氣，兩手有點無措地撫擼著自己筆挺氣派的半舊草綠呢子外套兩邊衣襟，眉頭深皺，「同志們，咱連自從1958年建連以來，處處走在全場最前面，只是今年一月黨中央一號文件出來，咱們開過一次大會後，咱連就成了全場18個生產連中倒數4個連隊之一，4個死不肯改悔的頑固連、釘子連之一！我，今年一年啊，最害怕去場部開會，更害怕去阿克蘇師部開會！咳，不過，幸虧今年，場裡還一次都沒叫我去師里開會過。」田指導員苦笑道。
舞台下，立刻，開了鍋。
蕭夢迪冒著呼嘯的寒風，走路穿過那片茫茫的枯黃葦海，露在圍巾外面的兩邊臉頰凍得刺疼。跨上那座日思夜念的小木橋，不遠處，庫房院心那棵最高的老胡楊就揮舞著一枝枝沒一片葉子的光禿禿咖黑色枝條，在陰灰的空中向她招手。
傍晚，連隊路口兩株鑽天楊間高懸的亮閃閃老鐵片，一出現，就意味著，蕭家不遠了。
她剛穿過商店前面的空地，走近通往俱樂部的那條小公路，就見一群人咋咋乎乎熱熱鬧鬧地抬著方桌、碗櫥、椅子之類的家具，從大公路拐向通往從前最大那棵老胡楊旁的房子，也就是田指導員那排房子去了。
爸爸媽媽、弟弟妹妹，哈馬斯對她的突然回家，感到驚喜。家裡已經吃過晚飯了，媽媽立刻起開外屋火牆旁邊的爐灶，要給她煮四個糖水雞蛋，她極力勸住，只讓煮了兩個。
對那一茶壺生蟲的奶粉，只有夢桑咕噥了一句，當初她想抓一小把干吃，當糖面子那樣吃，媽媽還不讓，這下可好了！
媽媽別說奶粉，連牛奶都喝不慣一口，要把奶粉摻在包穀面、米糠里餵雞。
結果，爸爸一把奪過茶壺，舀了幾大勺發黃帶黑芝麻粒的奶粉在大搪瓷碗裡，滾燙的開水一衝，用勺子翻江倒海地攪拌一番，頓時，屋子裡漾起一股濃濃的牛奶香！
爸爸笑眯眯地，「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地喝著，嘴唇嘴角都溢滿白色的泡沫，開心大笑：「又甜又香！好喝得很！這就和髒水，不髒腳一個道理！再髒的水，洗出的腳，也是白的！奶粉好好的呢，不能忘本！這種麥牛一樣的蟲子，其實蠻幹淨的，開水一燙，就和黑芝麻差不多了！哈哈！」
「你就是個老哄、癲子！老癲東！」媽媽譏笑。
「癲子啥？！我就看見人家張連長還吃過帶蛆的肉，田指導員還喝過生雞蛋，雞蛋殼裡都長毛了的生雞蛋，也叫寡蛋！你懂啥？人家說啊，其實，長蛆的肉、寡蛋，比好肉、好蛋，更有營養得多呢！」
「放屁！我是不相信那些無名腫毒的東西！明明是捨不得扔掉放壞了的東西，偏偏還要編出點好聽話！」
「你不懂！你沒見過啥世面，懂個啥？想當初，我在武漢、廣州當兵時，你還不知道——」爸爸邊大口喝著香噴噴的蟲子奶粉，邊得意洋洋笑道。
「你那麼見過世面，為啥明明和我抱著娃娃走在漢口的大街上，嘴巴里還在說，坐船過底江到漢口？！嗯？！哈哈！生成的大老粗、笨蛋一個，啥都不懂，還偏偏要冒充聰明人！哼，丟死人！」媽媽不屑地。
「漢口、底江，別個只說錯一回，你倒說了萬百十回了！」爸爸咕噥著，埋頭喝奶了。
夢迪笑著岔開道：「媽，我剛才回家時，看到有群人抬著好些家具往田指導員他們那排房子去了，難道是田指導員要搬家了？」
「不是田指導員要搬家了，田指導員的家，半個月前就搬到場部去了。那群人是幫新來的指導員搬家的。」媽媽淡淡地。
「新指導員？哪裡來的？叫啥？」她吃驚地，「去年，張連長去了十七連，田指導員今年又要走了，咱們連可咋辦呀？」
「哪個走了，地球都一樣轉！」媽媽不以為然，「而且，新來的指導員，是個大學生！還是北京人！BJ農業大學的，他老婆和他一個學校的，兩口子都是大學生。他老婆是技術員，都是從十八連調過來的。十八連太偏遠了，上海人一走，其他人也想辦法調到離場部近一點的連隊，快散攤了。人家兩口子倒是一點沒大學生的架子，碰見我們這些老職工，說話都很客氣。特別是這個向指導員，一點都不凶，說話笑嘻嘻的，脾氣好。唉，原來那個張連長凶了點。現在這個張連長，王老師的老頭子沒那麼凶了。可是，現在這個向指導員這樣軟塌塌的，也不行！當官的太老實，管不了人，還可能被職工欺負！職工，也是欺軟怕硬的。」
「媽，你咋知道人家新來的指導員太老實？」夢迪微笑道。
「我當然曉得，你媽看人最准了！」媽媽眉頭一揚，笑道，「前天，向指導員來問我老黨員馬號里的事，你爸爸剛好不在家。他見屋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叫他進屋，結果，他不進來，只站在門口外，和我說話，哈哈！這樣的領導，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他說話聲音也不大，跟麥蚊子叫差不多，像是沒吃飽飯一樣！」
「媽，這樣一個沒出息的書呆子指導員，場部派他來幹啥？」夢迪好奇。
「這個向指導員，我看他雖然不凶，太老實，但是，說他是書呆子，倒也說不上，起碼，我看他的口才還可以。我看呢，場裡可能是嫌我們連到現在還沒把承包、包地搞起來，才把向指導員弄到這裡。否則，就算十八的人都走完了、十八連垮了，也可以把他弄到別的連隊去嘛！唉，原來的張連長那麼厲害，到了十七連，一年不到，十七連還不是和十八連差不多，聽說也快要撤編了。不行的時候，哪個去也不行。」
「媽，承包、包地是咋回事？」她追問。
「哎呀，我也說不清。反正，我自己覺得，可能和從前四川鄉下的三自一包分田單幹，和現在你舅舅他們口裡農村的包產到戶，差不多。你呀，就別操心這些無名腫毒的！把自己的學習搞好就行。這些天，我一聽到承包、包地幾個字，就心煩！」
我們這裡，竟然和要口裡的農村差不多了？！蕭夢迪很震驚，但，也不敢問了，和爸爸埋頭喝蟲子奶一樣，埋頭吃起碗裡的糖水蛋。
劉竹影說完走到裡屋，合衣躺在床上，拉開被子一角，蓋在肚子上，憂心忡忡。
大女兒隨便的一問，戳中了她的心事，害得她躺在床上，犁地。
昨上午，俱樂部里亂鬨鬨的一幕，又出現在她眼前。
1983年十二月底的一個上午，天空陰灰，俱樂部外，塔里木冬日難得的暖陽照著井邊那棵老胡楊光禿禿枝條上掛著的一縷縷幾天前的殘雪，有的還是冰溜子，有的已融化成水滴，跌落到塵土裡了。
俱樂部里，鴉雀無聲，兩鬢髮灰，背微駝的田指導員站在舞台上，聲情並茂地大聲道：「同志們，我後天就要離開咱們連隊，調場部去工作了。24連前，我一來塔里木，就在咱們連了，整整24年了！對咱們連，咱們連的同志們是有深厚感情的。不過，既然是革命工作需要嘛，咱就是顆螺絲釘！黨把咱擰到哪，咱就在哪裡站崗放哨、增光添熱！」
隨後，田指導員指著自己右邊站著，比他還瘦但很精神，個子略高，戴一副黑紫塑料框眼鏡、藏藍色短棉大衣領子鑲有咖啡色海夫絨的白淨中年男同志，笑道：「同志們，這就是你們的新指導員向春江同志，大家歡迎向指導員給大家說話！」
舞台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不斷有人議論紛紛著：
「田指導員，俺可捨不得你走！」
「田指導員，你走了，咱們連可咋辦？」
「去年底，張連長走了，今年底，田指導員你又要走！」
台下，兩男兩女四路縱隊的職工們，坐滿了大半個俱樂部。雖然，比不上81年上海人走之前的陣勢，但，也比他們走後，每次俱樂部里開會，半個俱樂部空蕩蕩的強。
女同志靠牆的那隊中後尾上，坐著悄悄勒著半隻鞋底的劉竹影。她聽到，向台上喊話的，都是以前的老職工，她向左邊的女隊、兩個男隊掃了一眼，好些二三十歲的新面孔，她也叫不出名字，看來，這兩年，連里從口裡陸陸續續招了不少合同工。
「同志們的盛情，我領了！這些年，在同志們的大力支持下，在張連長，還有調十四連的劉副連長、調十七連的老張連長的通力合作下，這麼多年來，咱們連取得了一個又一個的豐收年，咱們連光三八紅旗手，就出過兩個！一個是農一師三八紅旗手陸布穀同志，一個是兵團三八紅旗手，早幾年前調走的何田田同志！還出過一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進過屋頂灑滿紅色五角星燈的人民大會堂的——張克豪同志！
光榮啊，同志們！咱十一連，一向是咱全三棵樹的驕傲！咱三棵樹，又一向是咱全農一師的驕傲！同志們，我每次去阿克蘇咱們農一師師部開會，一說咱是三棵樹十一連的，全師來開會的同志們，對咱都是刮目相看啊！咱十一連，啥時候走出去，都是響噹噹的！整個三棵樹，比咱十一連強的，不多！」田指導員眼睛裡閃閃發光。
「那咋能叫不多呢？！根本就沒有！整個三棵樹，比阿拉十一連強的連隊，還沒出世呢！」沒一根白頭髮、也沒一絲皺紋、臉上油光發亮紅潤的老病號一臉自豪插道。
「咦——，你個老病號！要是沒比咱連強的，為啥二營營部，沒放在咱連？」女同志那片人堆里的劉竹影，大聲搶白。
「小四川你懂啥？二營營部放在十連，不能就說十連比咱連強！三棵樹全場的良種繁育實驗，還放在咱連呢！」口噴莫合煙、黑瘦的臉上皺紋里都是笑的詹老闆，難得和老病號站在了一起。
「同志們對咱連的榮譽感很強，好事啊！不過，還是先聽我把話說完。剛才說的，都是咱連這些年的成績，唉——」田指導員嘆了口氣，兩手有點無措地撫擼著自己筆挺氣派的半舊草綠呢子外套兩邊衣襟，眉頭深皺，「同志們，咱連自從1958年建連以來，處處走在全場最前面，只是今年一月黨中央一號文件出來，咱們開過一次大會後，咱連就成了全場18個生產連中倒數4個連隊之一，4個死不肯改悔的頑固連、釘子連之一！我，今年一年啊，最害怕去場部開會，更害怕去阿克蘇師部開會！咳，不過，幸虧今年，場裡還一次都沒叫我去師里開會過。」田指導員苦笑道。
舞台下，立刻，開了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