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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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

  陳家。

  女兒每周回來一次,走之前都會把房間打掃的乾乾淨淨。陳家俊推開房門,一股少女風格的布置撲面而來。床上粉色的被子疊著整整齊齊,上面放著一個碩大的綠色忍者龜布偶。靠床的牆漆被改成了粉紅色,牆上,貼了幾張帥氣男星的照片......五一節過後,陳燕突然要求自己把她的臥室改成現在的色調,陳家俊當時還不解,後來在妻子的提醒下才想到,女兒談戀愛了。

  寫字檯上,整齊擺放著筆筒、電子鬧鐘、幾本醫學類的書籍、小說和雜誌。陳家俊打開寫字檯的抽屜,裡面放著口紅、藥盒和一本紅色的日記本。陳家俊打開日記本,不由得眼淚浸濕眼眶...............

  「燕子啊,你怎麼賴在家裡還不走,你得好好上學啊......」方玉蘭對著牆上一幅與真人同高的陳燕的藝術照,一天到晚不停地念叨著。陳家俊發現,自陳燕遇害以來,自己妻子的神志有些恍惚了,精神好像出了一些問題。他看了看牆上掛的時鐘,又看了看絮絮叨叨的妻子,猶豫了一會兒後,開口說道:

  「玉蘭,我有個想法。」今天就要把陳燕的屍體從殯儀館運回家了,陳家俊把妻子攬在懷裡,「我待會找人,把燕子的床挪出去......」

  晚上,刑警大隊召開第四次案情討論會,韓剛主持。

  三天的時間裡,各組偵查員們完成了調查走訪、現場勘驗、屍表檢驗、生物檢材分析、視頻分析等諸多工作,個個神形疲憊,哈欠連連。討論會便是在這種氛圍里開始。劉志剛坐在座位上,眉頭緊鎖。韓剛則一臉心疼地看著大家。

  「這幾天大家沒黑沒白,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了案件的前期偵查工作,大家辛苦了。」韓剛站起身,鞠了個躬。偵查員們則默默低著頭,一言不發。

  韓剛話鋒一轉:「長治久安是一個地方乃至整個國家最好的狀態,如果我們無事可做,從側面反映我們城市的治安是優秀的。但是,長期沒有實戰的隊伍,在出現突發狀況時也會出現措手不及的窘境。這次我們前期工作做得很好,但兇手仍舊逍遙法外。黃金72小時已過,抓捕兇手的難度會逐漸增加。我希望諸位再接再厲,儘早把犯罪嫌疑人繩之以法,給受害者家屬及全市人民,一份完美的答卷。」

  「不過,」韓剛變換了一種口氣,「可以看得出來,該嫌疑人有著充分的預謀,大概率也會有很強的反偵察意識,抓捕起來肯定會有些困難,再加上案發之後惡劣的天氣,又給案件偵破增加了客觀的難度。所以大家也不要有什麼心理包袱,盡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就好。」

  何飛低著頭往宿舍走。前面不遠,是幾棵高大挺拔、筆直如塔的松樹,何飛想起和陳燕在樹下讀書,松葉如針,時常把兩個認真的學生扎得一聲尖叫。往左轉,過了一個拱形的小橋,到了學校的中心花園,地上的黃土鬆軟,一排排的梧桐樹苗露出青枝,最中間的那棵,即是何飛和陳燕共同所栽。那是他們剛相戀不久,學校組織的植樹活動。何飛挖坑放好樹苗,陳燕扶著樹苗,何飛再培上土,澆上水,把樹苗固定好。陳燕給何飛擦汗,汗沒擦乾淨,卻在他的額頭上添了幾道泥土的印記。花園和道路交界處,是幾棵豐茂的萬年松,樹葉不像針松那般銳利。何飛還記得,有一次在花園散步的時候突然急雨,兩個人跑到松樹下,全然不顧同學喊叫不能在樹下避雨。松樹的葉子低垂,把兩個年輕人輕鬆地與外界隔絕。就在那裡,何飛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親吻了陳燕......學校道路的每個角落,整潔而單調,有時讓人感覺脫離俗世,奮發圖強,又有時讓人感覺困於牢籠,崩潰絕望。但陳燕的出現,讓冷冰冰的象牙塔多了幾分色彩,精彩紛呈。而今陳燕離去,整個校園都變成了灰色。

  自習室里,他們總是相對而坐。何飛有時候學習得倦怠了,抬起頭,看見陳燕美麗的臉,身上瞬時就充滿了力量,那情景歷歷在目,猶在眼前。而今再回到自習室,何飛凝神仰望,只能看到對面鏽跡斑駁的書架,中間,再也沒有心愛的人與自己的視線碰撞。

  何飛根本看不下去書,在自習室呆了幾分鐘就離開了。恍恍惚惚地,靠著雙腿的記憶回到宿舍,正要脫鞋躺下。李陽提著盆、擦著濕漉漉的頭髮進來,「剛才有人打電話找你,你不在,他說十一點再打過來。」

  「哦。「

  李陽想開個玩笑又覺得不合適:「是個男的,聽那聲音不像是學生。他掛的很快,也沒說自己是誰。」

  何飛又「哦」了一聲。他的陳燕已經沒了,誰打來電話又有什麼區別。何飛想起一路走來,每個角落裡都散落著陳燕的氣息。有時候,像帶著陳燕香味的白紗,輕撫著何飛的臉,讓他感到溫馨;轉眼間,又仿是一隻只毒箭,直射入何飛的心臟,讓他隱隱作痛。何飛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任憑各種感覺如脫韁的野馬,肆意馳騁。幻想和現實交叉,似睡似醒。


  十一點鐘整,急促的電話聲響起,何飛漠然地朝電話看了看,沒有動彈。寢室里的人都知道是何飛的電話,也都不去接。叮鈴鈴的鈴聲響了一大會兒,何飛終於翻身起床。

  「是何飛吧,」聽筒傳來一個蒼老且沙啞的男聲,何飛感覺聲音有些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你好小何,我是陳燕的爸爸,在陳燕日記本里找到了你的電話。」

  「是我,叔叔,你好。」聽到是陳燕的父親,何飛心情複雜。一是他又想起來和陳燕在她家裡相聚的情景,不禁心裡又隱隱作痛;二是,他想不出對方為什麼給自己打這個電話。

  「你下午有空嗎?我想見見你,四點,華新大廈一樓,***咖啡。」陳家俊說話聲音低沉平和,聽不出來是憤怒,是悲傷,還是什麼別的情緒。

  「好的,叔叔,我有空。」何飛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下來。

  何飛可以想到無數種理由拒絕赴會,但他沒有。他做好了被陳父辱罵遷怒的準備,他覺得那樣自己心裡反而會好受一些。他覺得自己對陳燕的遇害負有完全的責任,如果他不遲到,陳燕就不會死。

  何飛重新站起來,強迫自己提了提精神。他去餐廳吃了飯,洗刷完畢,等待著時間的到來。

  華新大廈是A市為數不多具有地標意義的建築之一,一家著名的咖啡品牌占據了其一樓的顯眼位置。何飛進了咖啡店的門,輕易就看見了坐在一個偏僻位置的陳家俊。也難怪,下午四點鐘消費的人本就不多,三三兩兩的也都是年輕人,因此,一個頭髮灰白的中年人位於其中,格外顯眼。

  何飛快步走向陳家俊,但是在快接近的時候腳步放慢了腳步。

  「您好,陳叔叔,我是何飛。」何飛迎著陳家俊的目光,心懷忐忑。陳家俊點點頭,示意何飛坐下。

  濃郁的咖啡香氣里,兩個剛剛失去至愛的男人沉默了許久。

  陳家俊打量了一下眼前其貌不揚的小伙子,何飛恰巧也抬起頭,兩個人目光相對,陳家俊先開了口。

  「你家在哪裡?哪年生人?父親做什麼工作的?」陳家俊的語氣里有著讓何飛捉摸不透的平和,甚至,何飛在他的嘴角還發現了一絲絲的微笑。

  這讓何飛少了一些緊張,卻更增加了對陳燕,對陳燕父母的愧疚。何飛逐條地回答了陳家俊的問話,但沒有多說一句額外的話。

  又是十幾秒鐘的沉默。

  「你們發展到什麼地步了?」仍然是陳家俊打破沉默,不過問題有些出乎何飛的意料。他兩眼茫然地看了下陳家俊,又轉頭向一側,心裡琢磨著陳家俊的意思。

  「我們就是......一起吃飯,上自習......有時候,我會送她回家......就這些,」何飛覺得陳家俊是在隨意地聊天。

  「你們在一起了嗎?我是指,男女關係。」陳家俊毫不避諱地指明了問題,這讓何飛有些吃驚,連忙慌亂地回答道:「沒有,叔叔,我們剛開始談戀愛,還沒去想那麼遠的事......」

  陳家俊顯然看出了何飛的緊張,揮了揮手說道:「不用緊張,小何,我相信你們。就是發生了也沒什麼,你們都是成年人了。唉......」

  陳家俊的一聲嘆息拂去了何飛對他各種心思的猜測,濃重的悲傷和懊悔感重新湧上心頭。

  「叔叔,都怪我!如果我能及時趕到樹林裡,燕子就不會出事!」

  何飛掩面輕輕啜泣著,倒是陳家俊開始安慰起他來,「這只能說,是燕子的命。誰都不怪。其實,我應該謝謝你,讓燕子這輩子過得,不至於那麼蒼白。」

  何飛淚眼朦朧地搖搖頭,陳家俊的寬心讓他的心更加愧疚。

  「燕子走了,但你的生活終究會繼續,你還會有錦繡的前程。不過,我希望,你能永遠記住燕子,永遠記得生命里還有這麼一段感情。這樣的話,燕子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太難過。」陳家俊的語氣依舊平和,但眼眶已漸漸濕潤。

  「我永遠不會忘記燕子的,叔叔,我會永遠記住她。」何飛的語氣和眼神里都充滿了堅定。

  陳家俊拿桌上的紙巾擦了擦眼睛,點了點頭,「你先走吧,我再坐會兒......走吧......」

  何飛起身向陳家俊告辭。陳家俊望著漸漸遠去的何飛的背影,老淚縱橫。

  初夏中午的燥熱已經褪去,空氣微涼。周末的馬路上擠滿了歡快的人群。大人的電話聲,孩子的歡叫聲,汽車的汽笛聲此起彼伏。路邊,苗圃里的海棠、牡丹爭奇鬥豔,行道樹上的葉子被風吹過,傳來刷刷的響聲。天地間,自然的也好,人造的也好,一片生機勃勃、欣欣向榮的景象。只有何飛一個人如孤魂野鬼般,失魂落魄地在其間遊蕩。上天賜予我最珍貴的陳燕,卻又毫無預兆地奪回。今後,我的路該如何走.......


  何飛晃晃悠悠回到了宿舍,沒有一點食慾,昏昏睡去。

  何飛嘗試著忘記陳燕,他努力想讓自己像個普通的學生,按時起床,按時上課,按時吃飯和睡覺。

  熟悉的自習室,熟悉的座位,熟悉的氣息。何飛再次失神地看著對面斑駁的書架。忽然間,一個熟悉的身影擋住了視線,面前是陳燕甜甜又有些羞澀的笑臉。

  「你看什麼呢?!」陳燕笑怪他一聲,俯下身繼續看書。何飛連忙低下頭,可是再抬頭看時,對面的坐位卻空空如也,眼前依舊是那排冰冷的書架。他四處張望,並不見陳燕的絲毫蹤影;他大聲呼喊著陳燕的名字,無人回答,周圍的同學都在安靜地看書,沒有一個人理會他.....

  他喘著粗氣跑出自習室,跑出校門,跑過馬路,跑到小樹林裡的柳樹下。水是黑的,地是黑的,樹也是黑的,周圍一片壓抑的黑暗。這時候,何飛突然瞪大了眼睛。一身潔白的陳燕正躲在大樹後面,踮起一隻腳,探出腦袋朝他撅撅嘴,「你怎麼才來啊......」何飛一驚,竟不知如何回答。這是怎麼回事?

  突然間,他似乎想起了什麼,連忙拉起陳燕的手往外跑,「快!我們出去!」

  「哎哎,你幹嘛?!」陳燕在後面歡快地喊叫著。

  何飛不說話,只想趕緊帶著陳燕離開那片樹林。是的,離開這裡,你就會沒事了。何飛緊緊攥著陳燕的手往前跑,突然間,何飛感覺手上滑滑的,回頭一看,陳燕的手上竟然流出來鮮血,她的脖子正被樹枝緊緊纏住,越纏越緊,她想說話卻無法發聲,臉由紅潤逐漸變為青紫,又很快變得蒼白,何飛發瘋地扯開那些樹枝,可是手上卻使不出一絲的力氣。就這樣,在何飛徒勞的嘶吼中,陳燕的臉因為窒息逐漸扭曲,最後漸漸停止了掙扎......

  夢醒了,何飛滿頭大汗,汗液浸入了眼瞼,眼睛一陣陣刺痛。這時候,淚水再次噴涌而出,眼睛的疼痛因為淚液的稀釋而減輕,心裡的疼痛卻在持續蔓延。

  一連幾天,何飛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陳燕躲藏在樹後面,埋怨他為什麼才來。他嘗試了各種方法,一次次地想把陳燕帶出那片樹林,卻總是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只能一遍遍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陳燕,用各種方式,痛苦地死去。

  他絕望了,但也清醒了一些。

  陳燕已經確定無疑地走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何飛再次嘗試著去上課,去做一個正常的學生。他必須邁出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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