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7 公爵的盛宴
頭顱樹被困在伯索公爵的花園裡，捆綁著它的鋼索深深地勒進皸裂的樹皮，九顆頭顱無精打采地低垂著，每張嘴上貼著一張符咒。
它泛黃的葉子打著捲兒，失去了生機，無數條褐色毛毛蟲在它的枝葉上蠕動，日夜不停地吮吸著它的精魂。
它為何會出現在這裡？沒人能給出答案，甚至沒人會發覺它的存在。
因為所有的園丁雜役都被伯索公爵辭退，花園失去了昔日的繁盛和生機，只剩下破敗蕭條。
即使在今天這種盛大的日子，通往花園的門依然被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得踏進半步。
伯索公爵緊閉多日的宮殿大門終究還是對外開放了。今日，公爵大張旗鼓地邀請埃拉城所有的貴族以及名流前來參加他的盛大宴會。
餐桌上擺滿了琳琅滿目的美食，紅酒燒牛肉、乳豬、珍珠雞、鹿肉、七鰓鰻、歲魚、孔雀、肥天鵝、鵪鶉、灰雀、螃蟹、大比目魚、對蝦、肉醬千層面、用鳶尾花裝飾的杏仁兒牛奶小果凍、甜櫻桃醬……
樂隊演奏著節日的狂歡曲，游吟詩人高聲朗誦讚美的詩篇，演員小丑雜耍藝人賣力地表演著各自的絕活兒……
一切仿佛還是昨天，伯索公爵同群臣在此觥籌交錯、歌舞昇平。一切又恍若隔世，從前的日子徹底一去不復返了。
每個人都懷著戒心，揣著疑慮，君臣之間的信任早已崩塌，如果信任曾經存在的話。
廷臣們有火燒眉毛的戰事要向公爵討要主張，伯索公爵卻得了嚴重的喉疾，根本說不出話來。
眾所周知，伯索公爵是半文盲，大字不識幾個。如今僅能憑藉表情和兩隻手的比劃來表達他的意願。臣僕們往往看得一頭霧水，搞不懂公爵大人的意思。
幸而，有人扮演了在公爵與廷臣間溝通的橋樑，使談話得以順利進行，此人便是侏儒藍儂。
侏儒藍儂怎麼會跟伯索公爵勾搭上，無人知曉。只聽說侏儒藍儂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走進了公爵的宮殿，從此再沒出去過。
宮廷管家泰巴多爾儘管善於權謀，從不違背伯索公爵的心意，此時也如坐針氈。
鑑於他與克拉麗絲小姐走得比較近，公爵的侄子賽爾維斯特羅在加冕禮前曾明確流露出某種徵兆——準備在加冕禮之後斬斷這位朝中重臣的權柄。
泰巴多爾原本只能坐以待斃，等待厄運降臨。孰料賽爾維斯特羅自己先被人斬斷了權柄，因為伯索公爵又奇蹟般地活過來了。
倘若賽爾維斯特羅繼承公爵的王位，泰巴多爾便會掉進同一個坑裡，等待他的將是難以預料的結局。
所以他極力主張平叛，以武力剿除暴亂的賽爾維斯特羅等叛亂貴族。
「尊貴的主人，作為你忠心耿耿的僕人，我必須向你如實稟報發生在你領地上的慘劇。
「自從謀逆的賽爾維斯特羅逃竄到西部以來，西部全境秩序混亂。吉奧瓦尼等人紛紛徵集私人軍隊圍攻王室城堡，侵犯平民家宅。
「他們放火燒毀城鎮，殺害無辜百姓，無數良田頃刻化為焦土，野狗和禿鷲吞食垂死之人的軀體……成百上千的難民逃離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
「婦女用亞麻布帶把嬰兒捆綁在身上，步履蹣跚的老人肩扛重物跋山涉水，人們流離失所，餓殍載道。
「如此慘絕人寰的事件每日都在上演，就是上帝見了也會流下眼淚。作為埃拉公國至高無上的公爵，你必定也不想看到生靈塗炭、哀鴻遍野的慘狀。
「所以臣鄭重地懇請你恢復往日榮光，跨上戰馬，奔赴西部。叛軍聽到你的威名定會膽戰心寒，必然不攻自破。」
宮廷管家泰巴多爾苦口婆心地說了一大堆，他期待在伯索公爵臉上看到往昔那種激動憤怒的神情，這是公爵受刺激後一貫的反應。
然而，伯索公爵像牙痛似的皺著眉，疑慮的目光落在侏儒藍儂臉上，似乎侏儒才是真正的公爵。
宮廷管家泰巴多爾的一番慷慨陳詞引起了克拉麗絲小姐的注意，這位新娘坐在自己英俊帥氣的新婚丈夫身旁卻顯得心不在焉。
她把讚許的目光投向宮廷管家泰巴多爾，想要表達的意思很明確:「幫我登上公爵的寶座，我將賜予你最大的權利和無窮的財富。」
「大人，公爵已經派人去西部和談，和平的曙光很快將普照大地，顛沛流離者也將重歸故里，一切都會恢復原樣……」侏儒藍儂回答。
「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泰巴多爾憤怒地打斷侏儒藍儂的話，「什麼叫恢復原樣？簡直一派胡言！
「死去的人還能醒來？燒毀的莊稼還能生長？謀逆的罪孽能一筆勾銷？和談，你怎麼和談？
「賽爾維斯特羅垂涎的是公爵的寶座，難不成讓公爵現在就遜位給他？如果公爵真這樣想，臣等這就打開城門，迎接叛軍！」
侏儒藍儂面無表情，藍色的眼睛裡卻射出鷹隼般犀利的光芒，他望著漲紅了臉的宮廷管家泰巴多爾，一言不發。
「侏儒藍儂似乎脫胎換骨了，昔日的那種猥瑣之感蕩然無存，竟還生出幾分霸氣來。」
坐在貴賓席上的明澈敏銳地察覺到，伺候在伯索公爵旁邊的侏儒藍儂像變了個人。他目光炯炯，全然不是以前那種躲躲閃閃的嘴臉。
明澈覺得奇怪，難免多看了侏儒藍儂兩眼，這引起了對方的警覺。
侏儒藍儂好奇的目光停留在明澈身上。明澈飛快地從對方的反應中看出初次見面的陌生感，此人似乎不認識自己。
而侏儒藍儂本人，是絕不可能忘記明澈這張臉的。
從上次的鳥籠事件，到最近的斷頭台街的慘劇，侏儒藍儂應該牢牢地記住了王子殿下的模樣。
「公爵大人英明！談判不失為解決爭端的好辦法，既免去兵戎相見傷了自家人的和氣，也省得勞民傷財。」
法官桑德羅是和稀泥的高手，他素來沒有明確的政治主張。這會兒發聲純粹是他惦記著賽爾維斯特羅曾許諾賞賜給他的一大片肥沃富饒的領地。
「呸！內外勾結，你恐怕早已是賽爾維斯特羅的走狗！你抬頭看看，你的主子還在上頭好好地坐著呢！」宮廷管家泰巴多爾鄙夷地罵法官桑德羅。
治安長官安東尼奧不樂意了:「管家大人擔心賽爾維斯特羅掌權會剝奪你的權利，就不惜把所有人拉下水。
「我看你才是居心叵測！難道你忘記了，賽爾維斯特羅也是公爵的至親之人？」
「好一個至親之人！我只看見了赤裸裸的爭權奪利，卻絲毫未看到賽爾維斯特羅對公爵的親情！
「至於他在西部地區的那些行徑，既不講信義，也不顧及親情。
「強盜是環境的產物。公爵賦予貪心的賽爾維斯特羅過多的自由，放縱他悖逆的行徑，終究會釀成大禍！
「只有挖掉禍根，才能迎來和平，平叛是必須的。」公爵的外交官古利埃爾默也立刻反駁治安長官安東尼奧。
朝堂上的明爭暗鬥、唾沫飛濺庭臣們司空見慣了，大家能躲則躲，也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也有拱火的。
伯索公爵愕然地望著他的臣僕互相謾罵詆毀，仿佛第一次遇見這種事。他的表情極其不自然，仿佛屁股底下坐著一叢荊棘。
公爵望望外交官古利埃爾默，又望望宮廷管家泰巴多爾和法官桑德羅，疑惑的目光再次落在侏儒藍儂身上。
他倆手比劃著名，像是對侏儒藍儂吩咐著什麼。
「諸位安靜，」侏儒藍儂大聲宣布道，「公爵心意已決，他不想在公國的土地上再次引發戰亂。
「解決西部爭端只能採取和平談判的方式。為了表達談判的誠意，公爵將派遣財政大臣夏念祖大人親自促成和談。
「一家人掐來掐去不成體統，萬一敵國趁虛而入，那才是埃拉城天大的災難！」
聽到這話，克拉麗絲情緒激動地離開自己的座位，快步來到伯索公爵面前。
她的臉色煞白，嘴唇哆嗦，看得出她在刻意控制自己的情緒:「父王，您睜大眼睛看看，您的至親之人就站在您面前，她的身體裡流淌著您的血液。
「賽爾維斯特羅放火焚燒祈禱室，只為燒死為您祈福的女兒，您卻要恭迎犯下滔天罪行的惡人回來，
「還贈予他權杖，好叫他殺死您唯一的合法繼承人！父王您真是這樣打算的嗎？」
夏青染趕緊起身來到克拉麗絲身邊，他輕輕扶著她，生怕她那搖晃的身體支撐不住而倒下。
他望著妻子蒼白的臉，一股深深的憐惜之情油然而生，素來謹慎的他顧不得太多，大膽地毛遂自薦:
「公爵大人，我願意代替家父去西部，但不是卑躬屈膝地和談，而是帶兵剿滅叛軍，徹底還埃拉公國一個平靜祥和的未來。」
「放肆！」財政大臣夏念祖怒不可遏的呵斥聲從不遠處傳來，「公爵既然心意已定，哪裡還有你們反駁的道理，把你的女人帶回去，別在這裡丟人現眼！」
「女人怎麼了？女人就不能當公爵嗎？」克拉麗絲惡狠狠地質問夏念祖，她兩眼冒火，恨不得殺了違抗她意願的所有人。
「公爵身兼帶兵打仗的職責，女人可以嗎？」不知誰從角落裡接茬了，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儘管樂隊還在演奏，演員還在表演，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是大廳里大部分男人的心聲。沒有幾人真心實意地願意跪倒在一個不會打仗的女人腳下，對女人俯首稱臣也不是男人們想要的。
「肅靜！」侏儒藍儂看都不看公爵一眼，發話了，「大家不必再爭執下去，財政大臣夏念祖明日啟程奔赴西部談判，就這麼定了！
「膽敢再有異議者，格殺勿論！」侏儒藍儂的腦袋迅速擺了擺。
公爵像得到指令般趕緊起身離席，想要把紛亂的大廳留給群臣和戲子們。
就在這時，一個小丑突然從表演的隊伍里衝出來，撲倒在伯索公爵的腳下。
小丑瘋狂地親吻著公爵的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道:
「公爵大人，你不記得最愛你的奴僕馬特里諾了嗎？趕我走絕對不是你的意思，對吧？」小丑哭訴著。
「我知道你喜歡什麼！」小丑變戲法般拿出一根皮鞭，用力地抽打著自己的身體，嘴裡發出令人噁心的哀嚎。
伯索公爵愣住了，他與侏儒藍儂面面相覷，不知這個瘋子到底在搞什麼鬼。
大廳里的其他人卻心知肚明，他們強壓著嘔吐的衝動冷笑著看戲。
誰都懂得，伯索公爵最愛聽馬特里諾的慘叫聲。但此時此刻，公爵自己的反應特別奇怪，他似乎忘記了，他還有這怪癖。
「你這是在做什麼？」侏儒藍儂厭惡地瞪著馬特里諾，「快滾開！」
「求求你，公爵大人，懇請你放了我叔叔弗朗西斯科！他快死了！你答應過我把他從監牢里放出來。
「只要你點個頭，我馬上消失，再也不會打擾你！我只有這一個親人了！」馬特里諾苦苦哀求。
伯索公爵想擺脫糾纏，但沒那麼容易，馬特里諾抱著他的腿就是不鬆手。
「我的兩位叔叔，一個被黑子瘋人院的吸血蝙蝠害死，一個被關進監牢，他們都是無辜的基督徒！
「弗朗西斯科沒有殺人，求求你放了他吧！你不答應，我就死在你面前！」馬特里諾突然將頭撞向柱子，頓時，頭破血流。
「把這個瘋子趕出去！」侏儒藍儂吼道。
伯索公爵趁馬特里諾暈倒的機會，趕緊逃離了大廳，侏儒藍儂也匆匆離開了。
馬特里諾的話引起了明澈的注意，他隨口問旁邊伺候的僕人這是怎麼回事。僕人便小聲向他講述那晚發生在黑翼瘋人院裡的怪事:
一群吸血蝙蝠將一位進入瘋人院破樓里的年輕人咬死了，那人最後僅剩下一具骷髏。
「瘋人院裡怎麼會有那麼多吸血蝙蝠？」明澈問。
「不清楚，這個得問那怪癖的貴族阿戈蘭特先生。」
這時候，游吟詩人傑羅尼莫走到大廳中央，高聲吟唱:「世界黑了，我的雙眼盲了……」
克里斯多福大主教在宴會上始終冷眼旁觀。
他暗自琢磨，既然吉奧瓦尼殺死的那個「公爵」是一條披著人皮的狼，那麼現在王座上的這位「公爵」肯定也是另一條狼。
真正的伯索公爵應該早就死了。倘若公爵還活著，那張人皮就不可能蛻下來。
克里斯多福大主教很想知道，此刻躲在公爵人皮下的又是一條怎樣的惡狼，會不會像上一條狼那樣面目猙獰。
大主教派人暗暗在宮殿裡搜尋，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昨天傍晚，夏綠凝來瑪利亞大教堂找克里斯多福大主教時，大主教剛從教堂總執事巴蒂斯塔的住處出來。
「我的孩子，天色這麼晚了，鳥兒也歸巢了，你父親怎麼能放心讓一個如此美麗的姑娘跑出家門呢？」
克里斯多福大主教開了個玩笑，他借著教堂昏暗的光線看到夏綠凝神色凝重，猜想她可能是為了自己的婚事跑到教堂來。
誰料夏綠凝告訴他的消息如同驚雷，炸得大主教半天沒回過神來。
「親愛的大主教先生，我聽到一個與埃拉城命運攸關的壞消息。」夏綠凝急促地說，她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看得出她很緊張，
「有個男人說西爾維婭的人皮是他送到我們家門口的。他還說埃拉城裡藏著一群可怕的魔鬼，它們能把人變成皮囊。」
克里斯多福大主教聽到這話吃了一驚，穩居在他胖乎乎的紅潤的圓臉上的那種慈祥平和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安和恐懼:
「你是從哪裡聽來的這個消息？」
「破繭街，大主教先生。我剛剛從那裡趕來，西爾維婭的母親住在那裡。」夏綠凝忐忑不安。
「是什麼人告訴你的？」
「是個陌生男人。他攔住我，告訴我這些嚇人的話。他還說，控制那群魔鬼的是個貪婪可怕的巫師，巫師會把我們所有人統統變成一張人皮！」
「我的上帝啊！」克里斯多福大主教恐懼地閉上眼，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他的眉頭擰得越來越緊了。
「我的孩子，你看清那人的模樣了嗎？」克里斯多福大主教深吸了一口氣，好讓自己儘可能平靜些。
夏綠凝搖了搖頭:「他的臉藏在兜帽里，好像在有意隱瞞身份，不過……」她遲疑了片刻又說，
「他走路的樣子讓我想起一個人，但是我也不敢肯定是不是他。」
「誰？」克里斯多福大主教屏息凝神，等著夏綠凝說出那個名字。
「羅馬人斯特凡諾，我和哥哥在叢林中遇見他，起初我倆都誤以為他是獵人皮耶羅。」
「皮耶羅」這個名字讓夏綠凝的心徒然收緊了，那是她今生的噩夢。
「皮耶羅？就是跟我去叢林的那個年輕獵人皮耶羅？他們長得很像嗎？我沒記錯的話，那個年輕人在叢林裡失蹤了。」克里斯多福大主教奇怪地問。
「豈止是像，就連皮耶羅臉上的紅色胎記也一樣。」夏綠凝說。
「又是一對長相酷似的人。」克里斯多福大主教想起了宗教審判官安德里安的父親，也想起詩人傑羅尼莫的戀人羅莎。
這些死人就像復活了一般，重新行走在埃拉城的日光下，這難道不可怕嗎？
大主教的心情越來越複雜：「這麼說，斯特凡諾也可能是披著人皮的狼？不對啊，狼怎麼會關心人類的命運呢？」
他搖頭否定自己：「他為什麼會找你呢？」
夏綠凝迷惘地搖搖頭。
「他有沒有提到那個可怕貪婪的巫師是什麼樣的，我需要一點線索。」克里斯多福大主教問道。
「沒有。」
「能把人變成一張皮囊，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巫師應該有一雙腫眼泡！」克里斯多福大主教忽然靈光乍現。
他記起來，屠夫馬丁的妻子最後看到的，正是一雙腫眼泡！
克里斯多福大主教仿佛抓住了迷霧之中的一點微光，他激動地大聲嚷嚷，「快！快！快請畫家馬爾切洛來！」
它泛黃的葉子打著捲兒，失去了生機，無數條褐色毛毛蟲在它的枝葉上蠕動，日夜不停地吮吸著它的精魂。
它為何會出現在這裡？沒人能給出答案，甚至沒人會發覺它的存在。
因為所有的園丁雜役都被伯索公爵辭退，花園失去了昔日的繁盛和生機，只剩下破敗蕭條。
即使在今天這種盛大的日子，通往花園的門依然被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得踏進半步。
伯索公爵緊閉多日的宮殿大門終究還是對外開放了。今日，公爵大張旗鼓地邀請埃拉城所有的貴族以及名流前來參加他的盛大宴會。
餐桌上擺滿了琳琅滿目的美食，紅酒燒牛肉、乳豬、珍珠雞、鹿肉、七鰓鰻、歲魚、孔雀、肥天鵝、鵪鶉、灰雀、螃蟹、大比目魚、對蝦、肉醬千層面、用鳶尾花裝飾的杏仁兒牛奶小果凍、甜櫻桃醬……
樂隊演奏著節日的狂歡曲，游吟詩人高聲朗誦讚美的詩篇，演員小丑雜耍藝人賣力地表演著各自的絕活兒……
一切仿佛還是昨天，伯索公爵同群臣在此觥籌交錯、歌舞昇平。一切又恍若隔世，從前的日子徹底一去不復返了。
每個人都懷著戒心，揣著疑慮，君臣之間的信任早已崩塌，如果信任曾經存在的話。
廷臣們有火燒眉毛的戰事要向公爵討要主張，伯索公爵卻得了嚴重的喉疾，根本說不出話來。
眾所周知，伯索公爵是半文盲，大字不識幾個。如今僅能憑藉表情和兩隻手的比劃來表達他的意願。臣僕們往往看得一頭霧水，搞不懂公爵大人的意思。
幸而，有人扮演了在公爵與廷臣間溝通的橋樑，使談話得以順利進行，此人便是侏儒藍儂。
侏儒藍儂怎麼會跟伯索公爵勾搭上，無人知曉。只聽說侏儒藍儂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走進了公爵的宮殿，從此再沒出去過。
宮廷管家泰巴多爾儘管善於權謀，從不違背伯索公爵的心意，此時也如坐針氈。
鑑於他與克拉麗絲小姐走得比較近，公爵的侄子賽爾維斯特羅在加冕禮前曾明確流露出某種徵兆——準備在加冕禮之後斬斷這位朝中重臣的權柄。
泰巴多爾原本只能坐以待斃，等待厄運降臨。孰料賽爾維斯特羅自己先被人斬斷了權柄，因為伯索公爵又奇蹟般地活過來了。
倘若賽爾維斯特羅繼承公爵的王位，泰巴多爾便會掉進同一個坑裡，等待他的將是難以預料的結局。
所以他極力主張平叛，以武力剿除暴亂的賽爾維斯特羅等叛亂貴族。
「尊貴的主人，作為你忠心耿耿的僕人，我必須向你如實稟報發生在你領地上的慘劇。
「自從謀逆的賽爾維斯特羅逃竄到西部以來，西部全境秩序混亂。吉奧瓦尼等人紛紛徵集私人軍隊圍攻王室城堡，侵犯平民家宅。
「他們放火燒毀城鎮，殺害無辜百姓，無數良田頃刻化為焦土，野狗和禿鷲吞食垂死之人的軀體……成百上千的難民逃離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
「婦女用亞麻布帶把嬰兒捆綁在身上，步履蹣跚的老人肩扛重物跋山涉水，人們流離失所，餓殍載道。
「如此慘絕人寰的事件每日都在上演，就是上帝見了也會流下眼淚。作為埃拉公國至高無上的公爵，你必定也不想看到生靈塗炭、哀鴻遍野的慘狀。
「所以臣鄭重地懇請你恢復往日榮光，跨上戰馬，奔赴西部。叛軍聽到你的威名定會膽戰心寒，必然不攻自破。」
宮廷管家泰巴多爾苦口婆心地說了一大堆，他期待在伯索公爵臉上看到往昔那種激動憤怒的神情，這是公爵受刺激後一貫的反應。
然而，伯索公爵像牙痛似的皺著眉，疑慮的目光落在侏儒藍儂臉上，似乎侏儒才是真正的公爵。
宮廷管家泰巴多爾的一番慷慨陳詞引起了克拉麗絲小姐的注意，這位新娘坐在自己英俊帥氣的新婚丈夫身旁卻顯得心不在焉。
她把讚許的目光投向宮廷管家泰巴多爾，想要表達的意思很明確:「幫我登上公爵的寶座，我將賜予你最大的權利和無窮的財富。」
「大人，公爵已經派人去西部和談，和平的曙光很快將普照大地，顛沛流離者也將重歸故里，一切都會恢復原樣……」侏儒藍儂回答。
「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泰巴多爾憤怒地打斷侏儒藍儂的話，「什麼叫恢復原樣？簡直一派胡言！
「死去的人還能醒來？燒毀的莊稼還能生長？謀逆的罪孽能一筆勾銷？和談，你怎麼和談？
「賽爾維斯特羅垂涎的是公爵的寶座，難不成讓公爵現在就遜位給他？如果公爵真這樣想，臣等這就打開城門，迎接叛軍！」
侏儒藍儂面無表情，藍色的眼睛裡卻射出鷹隼般犀利的光芒，他望著漲紅了臉的宮廷管家泰巴多爾，一言不發。
「侏儒藍儂似乎脫胎換骨了，昔日的那種猥瑣之感蕩然無存，竟還生出幾分霸氣來。」
坐在貴賓席上的明澈敏銳地察覺到，伺候在伯索公爵旁邊的侏儒藍儂像變了個人。他目光炯炯，全然不是以前那種躲躲閃閃的嘴臉。
明澈覺得奇怪，難免多看了侏儒藍儂兩眼，這引起了對方的警覺。
侏儒藍儂好奇的目光停留在明澈身上。明澈飛快地從對方的反應中看出初次見面的陌生感，此人似乎不認識自己。
而侏儒藍儂本人，是絕不可能忘記明澈這張臉的。
從上次的鳥籠事件，到最近的斷頭台街的慘劇，侏儒藍儂應該牢牢地記住了王子殿下的模樣。
「公爵大人英明！談判不失為解決爭端的好辦法，既免去兵戎相見傷了自家人的和氣，也省得勞民傷財。」
法官桑德羅是和稀泥的高手，他素來沒有明確的政治主張。這會兒發聲純粹是他惦記著賽爾維斯特羅曾許諾賞賜給他的一大片肥沃富饒的領地。
「呸！內外勾結，你恐怕早已是賽爾維斯特羅的走狗！你抬頭看看，你的主子還在上頭好好地坐著呢！」宮廷管家泰巴多爾鄙夷地罵法官桑德羅。
治安長官安東尼奧不樂意了:「管家大人擔心賽爾維斯特羅掌權會剝奪你的權利，就不惜把所有人拉下水。
「我看你才是居心叵測！難道你忘記了，賽爾維斯特羅也是公爵的至親之人？」
「好一個至親之人！我只看見了赤裸裸的爭權奪利，卻絲毫未看到賽爾維斯特羅對公爵的親情！
「至於他在西部地區的那些行徑，既不講信義，也不顧及親情。
「強盜是環境的產物。公爵賦予貪心的賽爾維斯特羅過多的自由，放縱他悖逆的行徑，終究會釀成大禍！
「只有挖掉禍根，才能迎來和平，平叛是必須的。」公爵的外交官古利埃爾默也立刻反駁治安長官安東尼奧。
朝堂上的明爭暗鬥、唾沫飛濺庭臣們司空見慣了，大家能躲則躲，也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也有拱火的。
伯索公爵愕然地望著他的臣僕互相謾罵詆毀，仿佛第一次遇見這種事。他的表情極其不自然，仿佛屁股底下坐著一叢荊棘。
公爵望望外交官古利埃爾默，又望望宮廷管家泰巴多爾和法官桑德羅，疑惑的目光再次落在侏儒藍儂身上。
他倆手比劃著名，像是對侏儒藍儂吩咐著什麼。
「諸位安靜，」侏儒藍儂大聲宣布道，「公爵心意已決，他不想在公國的土地上再次引發戰亂。
「解決西部爭端只能採取和平談判的方式。為了表達談判的誠意，公爵將派遣財政大臣夏念祖大人親自促成和談。
「一家人掐來掐去不成體統，萬一敵國趁虛而入，那才是埃拉城天大的災難！」
聽到這話，克拉麗絲情緒激動地離開自己的座位，快步來到伯索公爵面前。
她的臉色煞白，嘴唇哆嗦，看得出她在刻意控制自己的情緒:「父王，您睜大眼睛看看，您的至親之人就站在您面前，她的身體裡流淌著您的血液。
「賽爾維斯特羅放火焚燒祈禱室，只為燒死為您祈福的女兒，您卻要恭迎犯下滔天罪行的惡人回來，
「還贈予他權杖，好叫他殺死您唯一的合法繼承人！父王您真是這樣打算的嗎？」
夏青染趕緊起身來到克拉麗絲身邊，他輕輕扶著她，生怕她那搖晃的身體支撐不住而倒下。
他望著妻子蒼白的臉，一股深深的憐惜之情油然而生，素來謹慎的他顧不得太多，大膽地毛遂自薦:
「公爵大人，我願意代替家父去西部，但不是卑躬屈膝地和談，而是帶兵剿滅叛軍，徹底還埃拉公國一個平靜祥和的未來。」
「放肆！」財政大臣夏念祖怒不可遏的呵斥聲從不遠處傳來，「公爵既然心意已定，哪裡還有你們反駁的道理，把你的女人帶回去，別在這裡丟人現眼！」
「女人怎麼了？女人就不能當公爵嗎？」克拉麗絲惡狠狠地質問夏念祖，她兩眼冒火，恨不得殺了違抗她意願的所有人。
「公爵身兼帶兵打仗的職責，女人可以嗎？」不知誰從角落裡接茬了，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儘管樂隊還在演奏，演員還在表演，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是大廳里大部分男人的心聲。沒有幾人真心實意地願意跪倒在一個不會打仗的女人腳下，對女人俯首稱臣也不是男人們想要的。
「肅靜！」侏儒藍儂看都不看公爵一眼，發話了，「大家不必再爭執下去，財政大臣夏念祖明日啟程奔赴西部談判，就這麼定了！
「膽敢再有異議者，格殺勿論！」侏儒藍儂的腦袋迅速擺了擺。
公爵像得到指令般趕緊起身離席，想要把紛亂的大廳留給群臣和戲子們。
就在這時，一個小丑突然從表演的隊伍里衝出來，撲倒在伯索公爵的腳下。
小丑瘋狂地親吻著公爵的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道:
「公爵大人，你不記得最愛你的奴僕馬特里諾了嗎？趕我走絕對不是你的意思，對吧？」小丑哭訴著。
「我知道你喜歡什麼！」小丑變戲法般拿出一根皮鞭，用力地抽打著自己的身體，嘴裡發出令人噁心的哀嚎。
伯索公爵愣住了，他與侏儒藍儂面面相覷，不知這個瘋子到底在搞什麼鬼。
大廳里的其他人卻心知肚明，他們強壓著嘔吐的衝動冷笑著看戲。
誰都懂得，伯索公爵最愛聽馬特里諾的慘叫聲。但此時此刻，公爵自己的反應特別奇怪，他似乎忘記了，他還有這怪癖。
「你這是在做什麼？」侏儒藍儂厭惡地瞪著馬特里諾，「快滾開！」
「求求你，公爵大人，懇請你放了我叔叔弗朗西斯科！他快死了！你答應過我把他從監牢里放出來。
「只要你點個頭，我馬上消失，再也不會打擾你！我只有這一個親人了！」馬特里諾苦苦哀求。
伯索公爵想擺脫糾纏，但沒那麼容易，馬特里諾抱著他的腿就是不鬆手。
「我的兩位叔叔，一個被黑子瘋人院的吸血蝙蝠害死，一個被關進監牢，他們都是無辜的基督徒！
「弗朗西斯科沒有殺人，求求你放了他吧！你不答應，我就死在你面前！」馬特里諾突然將頭撞向柱子，頓時，頭破血流。
「把這個瘋子趕出去！」侏儒藍儂吼道。
伯索公爵趁馬特里諾暈倒的機會，趕緊逃離了大廳，侏儒藍儂也匆匆離開了。
馬特里諾的話引起了明澈的注意，他隨口問旁邊伺候的僕人這是怎麼回事。僕人便小聲向他講述那晚發生在黑翼瘋人院裡的怪事:
一群吸血蝙蝠將一位進入瘋人院破樓里的年輕人咬死了，那人最後僅剩下一具骷髏。
「瘋人院裡怎麼會有那麼多吸血蝙蝠？」明澈問。
「不清楚，這個得問那怪癖的貴族阿戈蘭特先生。」
這時候，游吟詩人傑羅尼莫走到大廳中央，高聲吟唱:「世界黑了，我的雙眼盲了……」
克里斯多福大主教在宴會上始終冷眼旁觀。
他暗自琢磨，既然吉奧瓦尼殺死的那個「公爵」是一條披著人皮的狼，那麼現在王座上的這位「公爵」肯定也是另一條狼。
真正的伯索公爵應該早就死了。倘若公爵還活著，那張人皮就不可能蛻下來。
克里斯多福大主教很想知道，此刻躲在公爵人皮下的又是一條怎樣的惡狼，會不會像上一條狼那樣面目猙獰。
大主教派人暗暗在宮殿裡搜尋，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昨天傍晚，夏綠凝來瑪利亞大教堂找克里斯多福大主教時，大主教剛從教堂總執事巴蒂斯塔的住處出來。
「我的孩子，天色這麼晚了，鳥兒也歸巢了，你父親怎麼能放心讓一個如此美麗的姑娘跑出家門呢？」
克里斯多福大主教開了個玩笑，他借著教堂昏暗的光線看到夏綠凝神色凝重，猜想她可能是為了自己的婚事跑到教堂來。
誰料夏綠凝告訴他的消息如同驚雷，炸得大主教半天沒回過神來。
「親愛的大主教先生，我聽到一個與埃拉城命運攸關的壞消息。」夏綠凝急促地說，她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看得出她很緊張，
「有個男人說西爾維婭的人皮是他送到我們家門口的。他還說埃拉城裡藏著一群可怕的魔鬼，它們能把人變成皮囊。」
克里斯多福大主教聽到這話吃了一驚，穩居在他胖乎乎的紅潤的圓臉上的那種慈祥平和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安和恐懼:
「你是從哪裡聽來的這個消息？」
「破繭街，大主教先生。我剛剛從那裡趕來，西爾維婭的母親住在那裡。」夏綠凝忐忑不安。
「是什麼人告訴你的？」
「是個陌生男人。他攔住我，告訴我這些嚇人的話。他還說，控制那群魔鬼的是個貪婪可怕的巫師，巫師會把我們所有人統統變成一張人皮！」
「我的上帝啊！」克里斯多福大主教恐懼地閉上眼，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他的眉頭擰得越來越緊了。
「我的孩子，你看清那人的模樣了嗎？」克里斯多福大主教深吸了一口氣，好讓自己儘可能平靜些。
夏綠凝搖了搖頭:「他的臉藏在兜帽里，好像在有意隱瞞身份，不過……」她遲疑了片刻又說，
「他走路的樣子讓我想起一個人，但是我也不敢肯定是不是他。」
「誰？」克里斯多福大主教屏息凝神，等著夏綠凝說出那個名字。
「羅馬人斯特凡諾，我和哥哥在叢林中遇見他，起初我倆都誤以為他是獵人皮耶羅。」
「皮耶羅」這個名字讓夏綠凝的心徒然收緊了，那是她今生的噩夢。
「皮耶羅？就是跟我去叢林的那個年輕獵人皮耶羅？他們長得很像嗎？我沒記錯的話，那個年輕人在叢林裡失蹤了。」克里斯多福大主教奇怪地問。
「豈止是像，就連皮耶羅臉上的紅色胎記也一樣。」夏綠凝說。
「又是一對長相酷似的人。」克里斯多福大主教想起了宗教審判官安德里安的父親，也想起詩人傑羅尼莫的戀人羅莎。
這些死人就像復活了一般，重新行走在埃拉城的日光下，這難道不可怕嗎？
大主教的心情越來越複雜：「這麼說，斯特凡諾也可能是披著人皮的狼？不對啊，狼怎麼會關心人類的命運呢？」
他搖頭否定自己：「他為什麼會找你呢？」
夏綠凝迷惘地搖搖頭。
「他有沒有提到那個可怕貪婪的巫師是什麼樣的，我需要一點線索。」克里斯多福大主教問道。
「沒有。」
「能把人變成一張皮囊，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巫師應該有一雙腫眼泡！」克里斯多福大主教忽然靈光乍現。
他記起來，屠夫馬丁的妻子最後看到的，正是一雙腫眼泡！
克里斯多福大主教仿佛抓住了迷霧之中的一點微光，他激動地大聲嚷嚷，「快！快！快請畫家馬爾切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