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微光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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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靜的午後,院中竹葉輕晃,斑駁的日影投在青磚地面上,仿佛一幅淡彩畫。林淵拎著一卷竹紙,穿過迴廊,來到偏廳之外的一方小院,微風帶著草木的清氣,拂過他仍有些酸痛的手臂。

  方才在西巷遭遇的混亂場景還歷歷在目:難民的頹喪、地痞的兇悍、刀光下隱現的人心險惡。與現代社會相比,這裡殘酷直白,眾生在亂世中如同蘆葦,無時不刻面臨折斷的危險。他雖僅是一介書吏,但處處能窺見衝突,仿佛隨時可能被捲入更深的漩渦。

  鄭師爺在正廳等他。林淵撫平胸中躁動,慢步進門,廳內光線昏黃,油燈尚未點起。鄭師爺正伏案翻看文書,眉間皺紋深刻,如一把刀刻在臉上。桌上散落幾卷公函與征糧名冊,墨香與舊紙氣息交織,使空氣中瀰漫一股沉重的冷靜。

  「回來了?」鄭師爺並未抬頭,只在聽見腳步時淡淡發問。

  「是,在下已將情況記錄在此。」林淵雙手呈上所記的名冊草稿,「難民約三四百戶,絕大部分無壯丁可征。張貼告示時,百姓態度複雜,多有懷疑,但無大規模衝突。只是那伙地痞……」

  鄭師爺聽到「地痞」二字才稍抬眼,陰翳的目光掠過林淵臉龐:「此事王大人已知曉。若無意外,會嚴加審問。你不必多憂。」

  林淵點頭,卻禁不住低聲問:「師爺,如此亂象,糧草缺乏、蠻族威脅在即,寧州能否扛得住?」

  他並非刻意多嘴,只是壓在胸口的疑問太沉。鄭師爺瞥他一眼,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你不過新來書吏,倒關心起大局了?」

  林淵苦笑:「在下雖無長才,但見民眾困頓,心中不免嘆息。若無穩定之策,恐怕遲早禍起。」

  鄭師爺緩緩坐直身子,手中一管細筆在指尖微旋:「你是個聰明人,但聰明人須知分寸。大曜王朝四境不平,蠻族南擾非一日,賑糧與徵兵乃權宜之計。城主不在,王大人與我只能維持當前局面。你今日協助登記,算立了小功,待過些日子,或許能為你辦張臨時腰牌,免你流民之嫌。」

  語中既有警告,又有承諾。林淵聽懂了。他輕輕一拱手:「多謝師爺。小人明白。」

  鄭師爺將名冊放入一隻竹匣內,似乎還有後續處理:「你先去東廂尋王大人的外侄——魏文郎,他識字不多,卻負責整理部分卷宗。你可幫他理順格式,稍晚來我這裡校對。記住,儘量不張揚,不必多問閒事。」

  林淵應聲退下。臨出門時,他瞥見鄭師爺凝視桌上油燈的側臉,仿佛在那微暗光線中衡量某種艱難抉擇。

  東廂是城主府內較為安靜的一片區域。與喧囂的正院相比,這裡竹影婆娑,點點光斑如鱗片鋪展在青磚路上。遠處傳來低低鳥鳴,仿佛另一重世界的喘息。

  林淵尋到一間半敞的書房,一位青年正苦惱地翻看卷宗——想必便是魏文郎。他年紀與林淵相仿,一身淡灰色直裰,面色清秀,只是皺著眉頭,看到林淵進來,滿臉期盼:「你便是那識字的書吏?快來幫我看看這些表冊,字跡潦草得很。」

  林淵走近,翻開幾卷:是零散的征糧數據、里甲名冊及倉庫記錄,不同人抄寫,字形雜亂不堪。他皺眉:「確實複雜……我試著將數據匯總,列出清單。」

  魏文郎如釋重負:「多謝多謝!我對這些頭痛不已。」說話間倒上一杯溫水遞來,頗為客氣。

  林淵微笑接過,低頭研磨墨汁,拾起一張潔淨麻紙,將各處雜亂記載細細篩選,用較為工整的字跡分門別類。筆尖在紙上遊走,沙沙聲中,他沉入一種專注狀態。既無壯闊之舉,也非武勇之行,只是將散落的訊息如同拼圖般整理。可正是這細微之處,決定日後決策的基礎。

  窗外微風輕起,捲起窗欞一角的布簾,送入一陣淡雅幽香。林淵握筆的手略頓,抬眼望去,發現院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道淡青色的身影。

  那是昨日見到的神秘女子。她不徐不疾漫步於竹林間,指尖輕拂一株纖細的竹竿,目光似在遠方,卻又似在沉思。柔光落在她烏黑的髮髻與素淨的頸項間,為冷清的面容添上一層朦朧光暈。

  林淵心頭微顫:這女子究竟是誰?為何在城主府中客居?她氣質清冷,舉止優雅,與府中僕從官吏截然不同,更不像平凡閨閣千金。也許她是王大人的貴客,或朝廷使節的女眷?

  念頭一閃,女子已輕移步伐,宛如水上浮萍,悄然離開林間。他不由自主地放緩筆勢,生怕驚擾這一縷清影。但簾外無聲,只有竹葉相摩,發出細碎的沙響。

  魏文郎見林淵停筆,順眼望去,只來得及瞥見女子衣角消失在廊柱後,便笑問:「瞧什麼呢?是看見府中貴客?若是那位青衣娘子,嘿,許多人好奇她的來歷。」


  「魏公子知道她是誰?」林淵壓低聲音。

  「公子?唉別這麼叫,我不過是王大人的遠親,名義上幫忙抄書。那位姑娘,嗯……」魏文郎神秘一笑,湊近低語,「聽說是上頭派來傳達機密消息的人,身份深不可測。王大人待她甚是謹慎,小心伺候。平日不見她多言,若有閒時才在院中轉轉。我們這些人自不敢多問。」

  林淵心中一凜,朝廷機密?看來這女子不但有背景,還參與高層謀劃。難怪昨日她對自己淡淡一笑,像在觀察什麼。林淵收回心神,不敢再多問,繼續低頭整理文冊。現下自己身份卑微,捲入朝廷機密絕非好事。

  專注於書寫時,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夕陽西下,天邊泛起微紅光影。林淵抖落手中書卷,看著整齊的統計表冊,心中稍有成就感:雖只是些瑣碎數據,卻能讓決策者明了倉儲、戶口和征糧潛力。此舉或許能使官府動作更井然有序。身處亂世,哪怕微小的努力,也許能給百姓帶來一絲轉機。

  魏文郎連聲道謝:「多虧你,要不我肯定抄錯百十來處。」

  林淵莞爾:「舉手之勞。」將整理好的表冊遞給魏文郎,「鄭師爺囑我校對完畢後還要交回,他好匯報王大人。」

  「是是,我這就拿去給鄭師爺。」魏文郎小心將紙捲起,轉身匆匆離去。林淵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花木深處。

  院中靜謐重歸,只有微風攜著暮色爬上瓦檐。林淵略有倦意,尋思回屋暫歇,卻見小趙匆匆跑來:「林兄,鄭師爺請你到前廳議事。」

  林淵微訝:已近黃昏,還有何事?但他不敢怠慢,應聲隨行。兩人穿過一扇花格門,行至府中偏廳。這偏廳較之前見過的簡樸廳堂要莊重許多,牆上掛有一幅山水畫卷,圖中青山如黛,江水迢迢,讓人恍惚以為仍在平和年代。

  門口有兩名侍衛守立,一見林淵,微露疑色,但小趙上前耳語幾句,兩人讓開一條窄路。廳內燈光已點,一盞魚形銅燈散出暖黃光暈,映照出鄭師爺與一位中年儒士正伏案閱讀。

  那儒士三縷長須,身披青袍,正是王大人。他神色凝重地翻看表冊,見林淵進來,僅點頭示意。桌上放著白天登記的名冊與新整理的倉儲數據,一旁是今日抓獲的地痞口供記錄。幾份文書交織成一張紛繁的時代網,王大人與鄭師爺在其中梳理脈絡。

  終於,王大人將表冊合上,開口道:「林淵,是吧?你今日之事,我與鄭師爺都看在眼中,記在心裡。」

  林淵恭謹應聲:「多謝大人容身之地。在下本領微薄,只求不負所托。」

  王大人微微點頭:「雖是微薄,但你肯用心。亂世中肯用心之人比能人更難得。現下城主未歸,我與鄭師爺運籌一地須謹慎。今晚我將派人連夜整理表冊,呈報上級官府,也要將難民數據與賑糧方案報與朝廷使者參詳。待明日還須你協助謄寫幾份清晰副本。」

  「遵命。」林淵忙道。

  鄭師爺含蓄笑道:「有你這書吏,省卻不少煩心事。」

  王大人接著緩緩道:「不過,亂局方始。蠻族之患尚未發作,城中隱憂眾多,單靠抄寫不夠,還需你多留意城中動向。此地沒你親族,你若能甘守本分,終有安身之處。」

  語氣中雖仍有提防,但較之初見多了分緩和。林淵心中鬆了一口氣。能得一席之地,對他已是莫大安慰。回首穿越之初的驚慌,如今已在這府中站穩腳跟,雖仍危機四伏,卻不至於流離街頭。

  王大人又交代了些細節,命鄭師爺明晨派僕從送紙墨至林淵住處,方便抄寫。林淵一一記下。臨退下時,王大人忽道:「對了,你今日見那地痞鬧事,可曾見過他們與什麼人接觸?」

  林淵一愣:「不曾,事發突然,我只見他們意在勒索。」

  王大人微瞇雙眼,若有所思:「嗯,知道了。退下吧。」

  離開偏廳,夜色已濃。院中點起風燈,燈影如螢,搖曳在青石路上。林淵沿著小徑返回雜房,微風裡似有花木的清幽。他抬頭看天,星光微弱,被亂世煙塵所染,難得清朗。

  走過轉角,他不經意又看到了那位青衣女子的身影——她站在一株桂花樹旁,月光垂落在她肩頭,如給她披上一層銀紗。林淵心頭一顫,正想悄然離去,不料女子側首,一雙眼眸恰與他對視。那眼神澄淨而深沉,仿佛能看穿凡人心底的波瀾。

  時間仿佛停頓片刻。林淵頷首行禮:「姑娘夜深尚未安歇?」

  女子微微一笑,低聲道:「世事紛擾,難得清靜片刻。在此端詳月色,也算奢侈。」

  她聲調不高,卻清晰柔和。林淵不敢多問,只輕聲回應:「確是難得的夜色。」

  女子淺笑不語。片刻後,她輕輕轉身離去,淡青衣裙隨步伐輕曳。無風的空氣中仿佛仍殘留她身上的淡淡清香。

  林淵駐足良久,心緒如微波蕩漾。身在異世,他是局外之客,卻一步步被捲入時代洪流。方才王大人之言、鄭師爺的態度,以及這女子的存在,都昭示出幕後更深層的權力博弈與生存較量。

  可明日仍將到來。林淵嘆了口氣,邁步回到簡陋的屋內。桌上油燈火苗微顫,他坐在床沿,回味今日得失。此時此刻,他已無從挑剔現實,只能竭力適應這片陌生土地,用手中微薄的文字與思考,為自己構築生存之基。

  窗外蟲鳴輕顫,似無數細小絮語在耳畔低回。林淵靜靜聽著,指腹輕撫毛筆鬃端,腦海中浮現出白日裡那些面黃肌瘦的難民和冷厲的刀光。他輕聲自語:「今夜月華如水,他日風浪再起,我又該如何自處?」

  沒有人回答,他只能緊握手中這一支筆。一念及此,他放下筆,吹滅燈,任夜色沉入心底。亂世迷局仍在鋪展,而他只是方才落子的一枚微小棋子。在黑暗中,他決定默默等待下一道晨光,也許那時,他能更加明晰自己的立場與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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