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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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7章 血雨

  關信古就在顧濯身前。

  他低著頭,聽著民眾越發炙熱瘋狂的叫罵咒殺聲自後方仿佛浪潮湧來,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那是害怕也是羞愧更是茫然。

  長秋寺是佛寺,慈悲二字總是徘徊在僧人們的口中,過往的他聽這兩個字早已聽到耳中起繭,可以很隨意地與人探討其中的真意,話里來回都是慈悲與憐憫。

  那時候的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居然會在說出慈悲二字後,生出如此強烈的無地自容的羞愧感。

  關信古忽然間抬起頭,帶著最後的勇氣望向顧濯,顫聲說道:「請……請您殺死我吧。」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睜得極大,流露著這一生中至為誠摯的光芒——這是他唯一能想到讓自己得以贖罪的可能,更是他不願不敢親眼去看那血流成河的恐怖畫面。

  顧濯聽得很清楚。

  那把殺豬刀被他握在手中,隨時都能斬向對方的脖頸,讓鮮血如瀑般四處飛濺。

  然後他可以提著對方的後領,像是拖拽著死狗般走過長街,以此威懾住那些已經陷入瘋狂中的平民百姓。

  但他什麼都沒做,無論是殺人還是言語,都沒有。

  關信古看著顧濯與自己擦肩而過,神情從解脫到茫然,眼神從明亮至晦暗。

  就像是一盞即將熄滅了的燈。

  ……

  ……

  顧濯走向樓梯,無視酒樓里站著的那些普通人,去往長街。

  有無數張臉映入他的眼中,那是街頭閒漢的滿臉橫肉,那是七十老人的怒目圓睜,那是稚嫩孩童的天真狂熱,那是坊間織婦的歇斯底里。

  這都是數百年來在濟濼城中土生土長的尋常百姓。

  所有的這些普通人此刻都在對他怒目而視,手裡拿著鐵鎬與磚塊與木棍充當所謂的武器,大聲嘶吼著掩飾心中恐懼的話。

  「殺死這個屠城的魔頭!」

  「不能讓他活著,要不然我們的家人都會死!」

  顧濯置若罔聞,任由這些百姓揮舞著手中的武器向自己打來,在無功而返後相互推搡起來,彼此擁擠到摔倒在地相互踐踏到發出哀嚎與慘叫。

  於是後來的人們在混亂中以為是魔頭開始殺人,在驚慌里滋生出更多的害怕,而怕到極致後卻又是催眠著自己向前的所謂勇氣。

  這都是他所真實看到的畫面,他沒有看到的是世家中人的從容貴氣,是名流文士的瀟灑俊逸,是宗門長老的森嚴氣度,是朝廷官員的責任與擔當。

  所有的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們,在此刻一個都不見,好似是被這看不見盡頭的民眾的海洋所淹沒。

  顧濯走向這片人海,神情平靜不見冷漠。

  有風起,不知從何而來,拂動衣袂。

  磅礴真元隨之而出,隨風縱橫於長街之上,硬生生地在人海中震開一條道路。

  顧濯行在其中。

  走過那些妄圖伸手抓住他的衣角的普通人,走過那些被彈回去的石頭砸得頭破血流的普通人,走過那些被自己的夜壺裡的尿液糊上一身的普通人,走過所有這些在外力與自我催眠中已然喪失自我的普通人

  某刻,陽光籠罩下的人海中忽然出現一把染血的飛劍,以極其詭異的角度斬向顧濯的腳踝。

  顧濯隨意虛握。

  飛劍頓時停下,劍鋒上的鮮血莫名沸騰,劍身發出被天地元氣擠壓到不堪重負的悲鳴聲,斷裂成半!

  那位被飛劍破腹的農夫,直到這時候才反應過來,茫然低頭望向慢慢從肚子裡流出來的內臟,心想這劍為什麼像是從身後來的呢?

  然後他看見那把斷裂的劍刃正在刺向自己,從他被破開的腹部中穿過,帶起一聲戛然而止的驚恐惶然慘叫。

  農夫聽著這道聲音,惘然中還未來得及明悟,便已死去。

  由始至終,顧濯都沒往那裡看過一眼。

  那一襲黑衫始終不見血跡,無論是那些藏在屍體中悍然爆發的道法,還是與先前相似的破腹而出的各種法器,都不曾真正觸及他的身體。

  他平靜地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在人海中走出一條通天大道,走向那座高高在上的城門樓。


  藏身在人海中的修行者們開始生出懼意,比站在前方的民眾更無法抑制地失去憤怒,怔怔地看著那個非人般的魔頭,心中再也找不出哪怕半點的勇氣,下意識倉皇逃跑。

  就在轉身的瞬間,有風帶著濃郁不散的血腥髒臭味道來到他們的鼻子裡,緊接著這些所謂的強者感受到自咽喉處爆發出來的痛意,想要喘息,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呼吸到空氣,他們的喉管已經暴露在天光之下,鮮血如花般從中綻放,染紅每個人的眼睛。

  今日的陽光是那般清麗。

  照得這個血的世界是這般的鮮艷。

  顧濯沉默行走在這個喧囂而孤獨的世界中。

  ……

  ……

  城門樓上。

  濟濼太守看著長街上極盡猩紅殘忍的世界,發現自己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胸膛好似被無限沉重的巨石狠狠壓住。

  他的眼睛睜得極大,嘴唇正在抖動,難以置信問道:「這怎麼可能做到?」

  沒有人在責怪太守的失態,無論是潮生神宮的宮主,還是桃止山的副山主……所有這些高高在上不必踏入人海中的大人物,都在為長街上發生的事情深陷震撼的情緒中。

  誰也無法理解,顧濯到底是怎麼找到那些藏在人海中的修行者,到底是怎麼以連歸一都不是的境界這樣子殺人,哪有這樣的道理呢?

  千萬年來,人世間從未發生過今天的事情,就連相似之事都不可能有!

  一種無法言語的強烈恐懼出現在城門樓中的大人物的心中,氣氛在沉默中變得越來越壓抑,太守胸膛的那塊巨石好似出現在真實的世界中,壓得在場所有人都喘不過氣來。

  然而誰也沒有提出離開二字。

  大人物們依舊死死地看著長街,看著那位正在朝城門樓走來的男子,看著那件依舊不曾沾上半點鮮血的黑衫。

  ……

  ……

  「他以為這樣做,百姓就不是因他而死嗎?」

  「一切都是因為他來到濟濼城!」

  「這只不過是假慈悲!」

  「血流成河,他就走在這條河裡,乾淨都是假的!」

  「我們要做的是殺死他,為世人結束這場災難。」

  「這是必須要的犧牲!」

  城門樓里漸有聲音響起,分不清是來自哪位大人物的口中,又或許是來自在場每個人的心裡。

  伴隨著這些話,他們漸漸換來心安與平靜,得到想要與需要的勇氣。

  ……

  ……

  狂風不息,繚繞顧濯身周。

  不斷有人試圖站在他的身前,然後被掀翻出去,周而復始。

  哪怕這時的他在事實上已經疲倦,精神正在憔悴。

  自陰平一夜起,接連七日遭遇或大或小共計十餘場截殺,再到今天這好似看不見盡頭的人海,他幾乎沒有過真正停下來休息的時候,如何能不累?

  只要是人,那就會累。

  然而顧濯的眼神始終平靜,找不出半點倦意,因為他很清楚一個事實。

  唯有真正的平靜淡然,方能令人感到不可戰勝的絕望。

  那才能殺死他今天想要殺死的人。

  便在下一刻,顧濯停下腳步。

  不知從何而來的女童,隨著人海的潮水的退去,出現在他的前方。

  她的臉上布滿惘然的淚水,雙手緊緊地抱著懷裡的玩偶,應該像是怕被弄髒了?

  她發現周圍忽然變靜了,迷茫地抬起頭望向前方,見到顧濯。

  她才知道自己遇到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臉色變得急劇慘白,連哭泣都忘了,更何況是逃跑?

  酒樓上,關信古的眼神變得極具憤怒。

  他清楚地看到,有人悄無聲息地拔出了刀,抵向那個女童背後。

  那位農夫經歷過的事情似乎就要再重演。

  「你們瘋了嗎?!」

  關信古嘶吼大喊,雙手抓碎窗欞,就要衝出去。

  與此同時,停步的顧濯舉起那把殺豬刀。


  這是他踏上長街後第一次抽刀。

  殺豬刀的刀身並不明亮,無法倒映出那個女童恐懼的面容,下意識緊閉著的眼睛。

  鮮血瓢潑而起,落下。

  撲通。

  女童感受著濺在自己臉上的炙熱液體,呆呆地睜開眼睛,發現有個陌生人倒在身旁,那雙眼睛裡還殘留著……好像是得意?

  顧濯踏過那具蒼老的屍體,繼續往前。

  忽然之間,整個世界都靜了。

  陽光無聲遠去。

  烏雲飄來。

  有微雨落下。

  ……

  ……

  靜的是人海,不是顧濯。

  他走在微雨中,繼續去殺那些該死的人。

  人依舊在死,人潮的怒火也就無法被冷雨所澆滅。

  顧濯卻不在乎。

  踏過鮮血與雨水與屍體,城門樓與他越來越近,不再是遙遠的。

  那些大人物就像是浪潮退去後的礁石,開始被他看見。

  ……

  ……

  太守霍然轉身,望向潮生神宮的宮主,沉聲問道:「夠嗎?」

  潮生宮主面色陰沉,搖頭說道:「死的人太少了。」

  眾人聞言,恐懼浮現於眼。

  潮生宮主望向飄落著的雨絲,說道:「但有著這場雨,那就可以。」

  那些驚恐與惶然隨著話音消失而消失,大人物們終於有了底氣。

  今日濟濼城中之所以冒著大不違做出這樣的布置,是因為潮生神宮有著一門傳承悠久的強大陣法,陣成後甚至可以鎮殺得道境的強者。

  魔主再如何強大,再如何無懼無垢境,與得道境依舊有著一道無法跨越的天塹。

  這就是讓魔主死在濟濼城的唯一可行辦法。

  哪怕擺出這座陣法必須要付出極為沉重的代價,依舊是值得的。

  而且城門樓上的他們最後也將站出來面對那位魔頭,與百姓們同生共死,不是麼?

  那這就不需要有任何的愧疚之心。

  ……

  ……

  顧濯行至城門樓前。

  無數百姓組成的人海,被他從中走出一條道路,留下空白。

  無一錯一首一發一內一容一在一一看!

  太守站在窗前,望向走出人潮的那個魔頭,與之對視。

  明明是居高臨下,他卻覺得自己才是那個被冷漠俯視著的人,於是憤怒。

  憤怒沒有影響他的理智,甚至無法體現在他的聲音里。

  「像你這等滿手血腥十惡不赦的邪魔,罪該萬死!」

  ……

  ……

  誅字迴蕩在濟濼城中,遠行四方。

  城外遠山的某座離亭下,司主的視線跨越數十里的距離,落在長街之上。

  殘留在其中的鮮血開始劇烈的震顫,從石磚的縫隙中飄起,從留有餘溫的屍體中飄出,從酒樓的窗紙上飄離……連帶著雨水一併飛起,飛向站在城門樓前的顧濯。

  數十道像是束帶般的血流,轉眼間化作一個巨大的半圓,形成一座散發著不詳氣息的陣法。

  顧濯站在這圓的最中心。

  與鮮血混為一體的雨水在陣法的影響下變得越來越紅,越來越強大,直至如血般濃稠。

  這就是今天這場圍殺的最根本倚仗和底氣。

  ……

  ……

  數年以前,顧濯曾經在慈航法會和一位潮生神宮的弟子交過手,

  那時他就對這宗門抱有印象。

  所謂潮生,求的是一浪比一浪更高,以最為蠻橫直接的方式碾碎敵人。

  在那天,顧濯以硬碰硬的做法正面擊潰那位弟子,讓其道心險些當場盡碎。

  今天的他決定用一種更加粗暴的做法。


  ……

  ……

  潮生神宮的宮主自城門洞中走出,隔著血陣與顧濯對視。

  他的面容是冷漠,眼神卻是無法掩飾的狂熱,那是有幸參與殺死魔主這樁盛舉的幸福。

  他似乎認為此刻的自己理應要有風度,如此才能更好地留在史書上,嘴角緩緩揚起。

  他微笑著說道:「為了表達對您作為修行路上前行者的尊重,請您出手。」

  無論怎麼聽,這句話都很囂張,可以致人發怒。

  顧濯還是沒說話。

  更多的人出現在那位宮主的身旁,都是先前沒有現身的大人物。

  血陣越發強大,腥臭的味道越發濃郁,令人作嘔。

  不知何時,顧濯的衣袂靜了。

  繚繞不止的狂風消散無蹤。

  世界變得更加安靜。

  大人物們敏銳地注意到這一點,眼中流露出真實的喜悅之色,提前興奮。

  太守自然也看到了。

  於是他不再居高臨下,在民眾的注視中離開城門樓,來到顧濯的前方。

  所有人都知道,他準備親手完成不久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

  很多人都在想,這場忽如其來的微雨是不是天地在為魔主送行?

  ……

  ……

  城門前一片死寂。

  顧濯望向前方,血陣讓他目之所及皆盡猩紅。

  他聞著那刺鼻的味道,邁步往前。

  太守不再心驚,與潮生宮主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神中得到明確的答覆。

  冰冷華美的長劍被身著官服的中年人拔了出來。

  然後他看著顧濯的眼睛,面無表情喝道:「你該死了!」

  話音落時,狂風乍起。

  無數雨珠翻滾沸騰,與濃稠的鮮血驟然分離,轟然巨響聲中,血陣崩解。

  顧濯一步踏出,來到濟濼太守身前,揮刀斬落。

  只是瞬間,那一身官服被殺豬刀斬成碎片,如蝴蝶般被狂風吹走。

  沒有人能在這時反應過來,就連臻至無垢境的潮生宮主,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再無衣衫蔽體的太守的命根子被那把殺豬刀斬斷。

  鮮血從中飛濺而出,模糊不住民眾的視線,百姓們清楚看到敬愛的太守大人變成太監,再看到那把殺豬刀把那具醜陋身體的血肉片落。

  這和殺豬……好像真的沒有什麼區別。

  場間一片死寂。

  直至太守痛苦的哀嚎聲響起。

  在那把鋒利的殺豬刀前,在萬民的目光注視下,他清醒著想要伸手遮蔽自己的醜陋,卻只能一次次地在途中被斬斷,惶恐的淚水和鼻涕從他的眼眶和鼻孔中瘋狂湧出,糊了他的嗓子,便也堵住了求饒的聲音。

  誰也無法想像出此刻這一幕悽慘至極的畫面,在事實真正出現之前。

  潮生宮主開始恐懼。

  桃止山的副山主開始驚恐。

  落星宗的那位掌律使開始驚慌。

  無數的疑惑出現在他們心中,誰也無法理解以鮮血凝就而成的陣法會在瞬息之間被瓦解,那些混雜在其中的雨珠為何而沸騰?

  難道是這方天地不同意他們殺死魔主嗎?

  極其強烈的懼意淹沒每一個人的心頭,沒有人想要成為下一個濟濼太守,沒有人想要以這種方式被記在史書之上,於是他們再也顧不上除魔衛道的大事,決定逃走。

  然後。

  一聲極為悠長的劍鳴響起。

  時光似是因此而慢。

  在這漫長的剎那當中,大人物們看著那個魔頭提著殺豬刀,朝著自己走來。

  一刀,再一刀。

  二刀,又三刀。

  千刀,成萬剮。

  衣衫被割破,密密麻麻的傷口出現在他們的身上,宛如凌遲。

  顧濯行走在這暫緩的光陰中,沉默著揮動手中的殺豬刀,讓這些人承受著至為沉重的痛苦。


  在普通人的眼中,這剎那有無數個黑色身影出現在城門洞前,出現在每一位平日裡高不可攀的大人物身前,帶來四濺的鮮血。

  ……

  ……

  那位潮生宮主境界高深,不惜代價爆發出最為強大的手段。

  為且慢所慢的時光,無法再禁錮住他的腳步。

  他於驚懼中爆發出搏命的勇氣,五指緊握成拳,轟向顧濯。

  這一拳是如此的強大,氣勢絕倫,滿天雨水為之驟滯。

  顧濯卻看都不看。

  下一刻,隨著陣法崩解而散落的鮮血無聲凝聚,出現在那個拳頭的前方,仿佛城牆。

  轟!

  潮生宮主的拳頭與城牆相遇,就此力竭。

  顧濯轉過身,迎著那茫然不敢置信的目光,揮落手中的殺豬刀。

  刀落時,人未死。

  ……

  ……

  或許漫長,或許短暫。

  隨著劍歸入鞘的那一聲輕響。

  城門樓前的無數道虛影凝聚歸一。

  那些曾經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再也無法站著,都已跌倒在地,衣衫盡碎,滿身傷痕地活著。

  顧濯站在微雨中,衣衫微濕。

  不知是雨。

  還是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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