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們來過
這森林的形狀真是違和，像是個小山包，但這個湖心島應該是相當平坦、沒有一點突起的才對，難不成是中間的樹是能長很高的參天大樹，邊緣的樹就只能是小灌木了？像是被精心排布又經常修剪的樹叢呢。
並不是，這座森林並不是森林，那是一整棵樹。
巨大樹冠構成了「森林」的外殼，而中心是一根無比粗大的樹幹。
寬大到無以復加的枝葉遮天蔽日，像一個倒扣在地上的碗，有一座小山那麼大，在重力的影響下，許多粗壯的樹枝垂在地上作為支柱，樹冠的下方還結著發光的果實，像是頂部有發光寶石的巨大山洞，我們用戒指手電筒照亮前路，向著樹幹靠近，這麼大的樹一定不知道多少年以前就在這裡了，它一定知道很多事情。
這棵大樹是什麼品種的樹呢？不知道，但絕對不是世界上任何一種已知的樹，很可能是只在霧中的品種，甚至有可能是獨一無二的呢，北歐神話里的「世界樹」是否就是有人和我們一樣進到了霧中的世界，拿這棵樹作為參考才想出來的呢？
地上也有些大樹的果子，真的和寶石一樣，哪怕在地上也是會發光的，而且硬得像石頭，不知道裡面有沒有種子……怎麼看都是沒有的，這塊「大寶石」本身也不像是種子呢。
難不成是樹液？就是會凝結成琥珀的那種？
肯定很值錢，先收起來！
「蘇期，大樹好像不想讓你把它帶走。」
大樹剛剛一定是和白辰芮說了什麼，雖然我聽不到，但也只好停下動作，把它放回了地上，但我只是放下了大的，有個小小的還是被我偷偷放在了口袋裡。
白辰芮撫摸著比一般的樹幹還要大的樹枝柱子：「雖然不是樹幹，聽不太清楚……但是大樹說這些發光的東西很珍貴，應該是拿一顆少一顆的。」
既然很珍貴的話，那還是留給大樹好了？我只拿了石子大小的一塊，應該沒關係的吧……
現在果然還是要儘快去到樹幹那邊，去問問宮殿在哪。
這樹也大得太過分了，從我們鑽進樹冠來算，得走了半個小時才到樹幹！樹幹更是有一座大樓那麼粗，地上凸起來的樹根都和馬路一般粗。
大樹中間有一個樹洞，或者說是樹皮上有個一人寬的高大裂縫，因為樹皮實在是太厚了，就像是大樹帶著厚厚的面罩，白辰芮聽不清楚，只好鑽進去問了。
而我就在外面繞著大樹走，等我繞完一圈的話也就差不多了？
這大樹上也有自己的居民，就像是人的宮殿、魚的大湖、動物們的遊樂園，每個霧中世界的成員都有自己的歸宿呢，除了我們兩個，因為我們是活人，我們的家在鎮子裡。
樹皮上有些松鼠，有些樹幹粗得像空中步道，上面藏著一些貓貓，狗狗，據它們說，在看不見的樹冠外側還有些鳥，只不過和我想得有些區別，它們並不是想要住在這裡的，他們的歸宿本不是湖心島，湖心島是人的地盤，可它們生前就是人的寵物，追隨著人的腳步卻又找不到自己的主人，最終被大樹收留，把不該是目的地的大樹湊合著變成了「流民聚集地」。
如果我們能找到宮殿的話，它們也能跟著我們一起去呢……
可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它們怎麼會沒找到呢？
宮殿應該就在島上啊……？
過了一段時間，不祥的預感化為了現實。
「我們回去吧。」
白辰芮垂頭喪氣的從裂縫裡走了出來，拳頭緊握，書包也被他摔在地上，東西弄得到處都是，我從沒見過他這副樣子。
「怎麼了？大樹怎麼說的？」
「回去！我們這就回去！」
「為什麼！」
「已經結束了！走到頭了！」
白辰芮把自己的外套狠狠的丟在地上，抱著頭蹲了下去，好像是在哭，我不知道大樹說了什麼，但我知道——我們找不到宮殿了，就是這樣。
「你知道的吧，死人不該和活人見面，宮殿為了不被活人找過來……」他長嘆一口氣，又撿起沾了泥的外套穿在了身上「只有死人能找到宮殿，就連大樹和動物都找不到。」
「難道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我問過了，只有一種辦法，那是就是把宮殿引過來，讓它來找我們。」
「這怎麼做的到啊……」
「鬼魂會被光吸引，只要有非常明亮的光，宮殿就會找過來。」
「那、那我們把剩下的電池都拿出來吧，聽說電池是能用來點火的！」
沒用的，我們不會用電池打火，更重要的是——這裡打不出火，白辰芮把自己的外套像毛巾一樣擰緊，擠出的水在地上滴答作響。
哪怕我們的視野因為身體的霧化而清晰，可霧卻依然存在，我們渾身都濕漉漉的，草、樹枝、一切能用來點火的東西，全都濕透了，永遠都是濕透的狀態。
我們需要燃出大量的火、發出大量的光，可火點不起來。
「我早該知道，宮殿藏得那麼深……只是來到這裡還根本不夠。」
「沒關係，我們回去，下次帶上能點火的東西！」
「是啊是啊……下次，會有下次的……對吧？」
白辰芮幾乎是帶著哭腔的問出了這句話，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在我的印象里他永遠是一副對一切都遊刃有餘的樣子，就算是怕高，也不會太多的表露出來，僅僅在我這種很熟悉的人面前才會稍微示弱，可現在的他……一點也不像他。
會有下一次的吧，既然我們的鎮子是時常起霧的「鬼門關」，那一定還會有一次又一次的大霧之夜，只要下一次，一定能找得到的。
「蘇期……你說鎮子裡為什麼沒有霧中世界的傳說？大人們關於霧的故事裡一個人一種說法，可就是沒人真的敢說自己見過死去的人…為什麼？」
一定有人來過，像我們一樣走到了這一步，可他們最終都因為某種原因不再嘗試了，為什麼？
樹上的一隻老貓對我說：「人啊，只要見到了一次就還會再來的，你們想見的人要是知道了，也不會見你們的。」
「為什麼？」
「活人就好好活著，老惦記死人的事情幹嘛？你們想見的人啊，希望你們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不要惦記他們，就算真的把宮殿叫來了，也不會見你們的。」
「你也……沒能見到嗎？」
動物死後不會長久的存在，可被人類飼養，接觸了太多人類的動物卻變得和人一樣，有了執念，哪怕已經死了，也因為心中放不下主人，於是就留在這樹上，久久不能消散。
「怎麼……這樣……」
也許是還不願意放棄吧，我們真的不想走回去，哪怕只是將腳步向來時挪上一步都要磨蹭好久，不如就這樣算了，也沒有原路返回的必要，等到天亮了、霧散了，不是死者的我們自然會被霧丟下，回到原本的世界，等到那時也就只會被老師和家裡人訓斥一番而已。
我和白辰芮就這樣靠在樹幹上，或許就這樣睡去吧，等我們醒來的時候霧一定會消散，那時候我們就回到鎮子上，恐怕再也不會嘗試了……不，白辰芮還會的，我知道他還會回來的。
「你有去過我家嗎？」白辰芮問我。
「沒有」
據說白辰芮的家庭狀況有些特殊，我的父母又告訴我不要去別人家玩，會給人家添麻煩，所以我從未去過他的家，雖然見過他的父母，卻從來不知道她的姐姐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也很少提及，就更顯得神秘了。
「蘇期……電視劇上演的生離死別是假的，根本就沒有什麼最後的遺言，也沒有、沒有那些感人的場景，人在要死掉的前一段時間就已經和死人沒什麼區別了……」
他把身子蜷縮起來，抱著頭，我卻不知道能做些什麼。
「我姐姐是對我很好的人，但是我……我逃走了，我姐姐最後臥床不起，連話都聽不見的時候，我因為受不了那種氣氛，所以就逃跑了……回到鎮子，去了你那裡，一連幾天沒有回家，我沒回家、沒去醫院病房……等到我回去，就已經什麼都結束了，就連葬禮那天，你去了，可我沒去……」
之前確實有一段時間，他說家裡最近有事，於是就在我家住了三天，他表現得相當平常，我完全想不到會發生了這種事。
「你知道嗎？我姐姐應該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對她的感情應該是比父母都深的，可是我在她死後卻沒有感覺很悲傷，只是感覺……完全沒有什麼真實感，沒有見到她的最後一刻、沒有聽到過什麼遺言、家裡人也一如既往的冷漠，甚至抱怨著為姐姐花了很多的錢……我望著空蕩蕩的房間，還有那些東西……」
他拿出一個淺藍色帶櫻花圖案的吉他撥片：「姐姐的吉他被賣掉了，我卻沒什麼感覺，明明是她的房間，是她的東西……為什麼？為什麼我會表現得那麼無所謂？為什麼我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
「姐姐她不在了啊，昏迷之前沒有說過什麼重要的話，據說臨死前的短暫清醒里好像要說些什麼，可最後我也沒聽到，我不在，我逃走了……如果我在的話，哪怕沒有聲音，我也能知道是什麼意思的。」
「我、我真的好難受……我想找姐姐去道歉，我想聽聽她會對我說些什麼，我……我總覺得姐姐就在市裡的那間房子，只是我沒看見而已，就好像我們永遠都巧合地錯開了行程似的，我去的時候都恰好趕上了她不在家，我真的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我感覺一切都那麼不真實……」
我雖然只是小孩子，但也沒有大家想得那麼沒心沒肺，我也能知道奶奶家裡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從大人對話中的縫隙中也能得到模糊的預感，可我卻不相信那是真的，也不太敢相信那是真的。
我雖然不夠聰明、不夠成熟，不能像大人一樣說出什麼長篇大論，把心裡的感情說得那麼清楚，可我直到現在都希望奶奶其實無事發生，但我早就知道了，只是在假裝無事發生。
我儘量不想讓自己沉浸在悲傷之中，每次感覺胸口有什麼要湧上來的時候都很難受，我討厭那種感覺，於是我就努力不去想那些事情，就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可真的好難啊。
如果我是大人就好了，大人就可以把眼淚忍住，把委屈憋回去，不像是我……不像是我們。
白辰芮不出聲了，一定是睡著了，而我腦海之滿是曾經在奶奶家的事情，一家人擠在奶奶家的小客廳里看電視，一起過年……爺爺奶奶坐在前面，讓爸爸媽媽把我抱在中間的全家福，夏天在奶奶的菜園裡跑來跑去，不小心壓倒了向日葵……秋天鑽進落葉堆里，被奶奶揪出來訓斥，然後爺爺在旁邊替我求情……
真的發生了好多事，有些記得清楚，有些可能是夢，但都是很美好的回憶，可一想到從今以後再也無法相見，就變得很難受，就好像那些美好的記憶越多，現在就越痛苦似的，我真的很討厭這種感覺。
真的太討厭了。
……
迷迷糊糊地，雖然心有不甘，但我也慢慢合上了眼皮，身旁的白辰芮不出聲了，是睡著了嗎？大概吧，我撐不住了，哭過以後的眼睛酸酸的，無論是身體還是心裡都已經很疲憊了，漸漸已經無法維持霧的形態，身體也沉重了起來，恐怕塵埃落定後的我們也只能坐在這裡，等待夜晚的結束了。
……
「你啊，幫幫忙吧，他們還是小孩子欸。」
「是啊是啊，你不也想見面看看嗎？」
「放著不管也還會回來的，至少也讓他們把這事忘了吧，都到這一步了。」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幾個聲音在七嘴八舌的勸著某人。
「別吵了，去去去，都離遠點。」
是大姐姐的聲音。
我強睜開沉重的眼皮，想確認一下這是否是夢。
「你們兩個啊，真不讓人放心。」
發著光的提燈，以及提燈里不需要燃料也能憑空燃燒的火，更別提這熟悉的聲音了，真的是她。
「他們兩個還是小孩子，沒關係的，求你了。」
一隻倉鼠掛在她的衣服上，似乎是在替我們求情。
「去去去，我這不是來了嘛。」
大姐姐把倉鼠放回樹腳，蹲下來對著我說：「果然還是放心不下你們兩個啊，下次起霧還會回來對嗎？」
我點點頭。
「你們兩個啊……」她站起來撫摸著樹皮「算我倒霉，就這樣吧。」
她說了什麼，我聽不清楚，只是緊接著，整個「樹林」都在躁動，所有的小動物似乎都在從樹上逃下來。
「我要燒樹了。」她只是輕輕地說了這麼一句，就把火焰從提燈中拿了出來。
「大姐姐！可是大樹……」
「沒關係，不會真的燒光，這個主意不就是它提出來的嘛，這老樹也無聊，想借個火呢。」
火焰接觸到樹皮的一瞬間，大樹就像是「吃掉了」火焰，樹皮的縫隙里隱約出現了火絲，緊接著頭頂亮如白晝，由一整顆樹長成的森林被火焰包裹，準確地說是「長出了火焰的葉子」，天啊，感覺整個世界都燃燒起來了！
再然後，「燃燒」著的葉子暗淡了下來，凝結成了一個個發光的果子，是這麼來的啊。
再然後身邊的動物不見了，大樹不見了，而面前……是宮殿。
我趕快搖醒白辰芮，想把這一切告訴他，可他睜眼的第一句話卻是……
「姐姐？！」
大姐姐點了點頭，把沒有火的提燈丟到了一旁：「嗯，是我。」
「你就是白辰芮的姐姐？！」
「是啊，本來不想跟過來的，還把火弄沒了……算了，你們兩個真是的。」
一旁的松鼠抱著棵發光的小果子落在了我的肩頭：「別聽她瞎說，跟了一路了，什麼不想過來？不好意思說而已。」說罷，它便跑開了，也許此地不宜久留，會被大姐姐教訓的。
「姐！我……我想說……」
「一會兒再慢慢說吧，我還得給小蘇期找人去呢。」
說著她就轉身進到了宮殿之中。
等她再回來的時候，我聞到了熟悉的味道，是饅頭剛出鍋的味道。
一定有很多話想說吧，也有可能什麼也說不出來。
就算不說話，只要能看到一次就夠了，是的，足夠了。
……
……
……
再然後，夢醒了。
至少所有人都覺得只是夢而已。
天亮之後，我們在鎮子遠處被找到了，現在想想，那可能是真實的，也可能不是。對於小孩子而言，記憶並不可靠，現實、幻想、夢境，本就是分不太清楚的。
我偷偷藏在身上的「果子」不見了，一路收集的小玩意也沒有留下蹤跡，究竟從哪裡開始是幻想，從哪裡開始是夢，已經不得而知了。
即便我很希望那晚的經歷是真是存在的，可與我同行的人如今卻否定了我的願望，他說：「那只是小時候故事書看得太多了，小孩子的想像力你也不是不懂。」，既然連他都是這樣認為的，那本就帶著懷疑的我又有什麼不接受的理由呢？
所謂的「霧中世界」僅僅是小孩子豐富的想像力罷了，平日裡就總是將霧中模糊的輪廓當作「住在霧中的人」，在特別的晚上玩了個兩人都信以為真的冒險遊戲，最後做了個美好的夢，多年後只剩那模糊的記憶還長久的留在腦海之中，成為了「真實」的故事，讓我寫了下來。
唯一讓我不明白的，是我們身邊的火堆。要不是那個火堆的煙，恐怕我們兩個小孩子不會那麼快的被找到，會迷路走丟也說不定。
可起霧的夜晚那麼濕，我們是怎麼升起火的？
果然是有人在幫忙。
只是我不會回去了，那個鎮子也好，霧中世界也好。
哪怕我如何騙自己，都沒辦法否認那一夜的真實性，可那是否真實其實也不重要了，已經不需要回去了。
並不是，這座森林並不是森林，那是一整棵樹。
巨大樹冠構成了「森林」的外殼，而中心是一根無比粗大的樹幹。
寬大到無以復加的枝葉遮天蔽日，像一個倒扣在地上的碗，有一座小山那麼大，在重力的影響下，許多粗壯的樹枝垂在地上作為支柱，樹冠的下方還結著發光的果實，像是頂部有發光寶石的巨大山洞，我們用戒指手電筒照亮前路，向著樹幹靠近，這麼大的樹一定不知道多少年以前就在這裡了，它一定知道很多事情。
這棵大樹是什麼品種的樹呢？不知道，但絕對不是世界上任何一種已知的樹，很可能是只在霧中的品種，甚至有可能是獨一無二的呢，北歐神話里的「世界樹」是否就是有人和我們一樣進到了霧中的世界，拿這棵樹作為參考才想出來的呢？
地上也有些大樹的果子，真的和寶石一樣，哪怕在地上也是會發光的，而且硬得像石頭，不知道裡面有沒有種子……怎麼看都是沒有的，這塊「大寶石」本身也不像是種子呢。
難不成是樹液？就是會凝結成琥珀的那種？
肯定很值錢，先收起來！
「蘇期，大樹好像不想讓你把它帶走。」
大樹剛剛一定是和白辰芮說了什麼，雖然我聽不到，但也只好停下動作，把它放回了地上，但我只是放下了大的，有個小小的還是被我偷偷放在了口袋裡。
白辰芮撫摸著比一般的樹幹還要大的樹枝柱子：「雖然不是樹幹，聽不太清楚……但是大樹說這些發光的東西很珍貴，應該是拿一顆少一顆的。」
既然很珍貴的話，那還是留給大樹好了？我只拿了石子大小的一塊，應該沒關係的吧……
現在果然還是要儘快去到樹幹那邊，去問問宮殿在哪。
這樹也大得太過分了，從我們鑽進樹冠來算，得走了半個小時才到樹幹！樹幹更是有一座大樓那麼粗，地上凸起來的樹根都和馬路一般粗。
大樹中間有一個樹洞，或者說是樹皮上有個一人寬的高大裂縫，因為樹皮實在是太厚了，就像是大樹帶著厚厚的面罩，白辰芮聽不清楚，只好鑽進去問了。
而我就在外面繞著大樹走，等我繞完一圈的話也就差不多了？
這大樹上也有自己的居民，就像是人的宮殿、魚的大湖、動物們的遊樂園，每個霧中世界的成員都有自己的歸宿呢，除了我們兩個，因為我們是活人，我們的家在鎮子裡。
樹皮上有些松鼠，有些樹幹粗得像空中步道，上面藏著一些貓貓，狗狗，據它們說，在看不見的樹冠外側還有些鳥，只不過和我想得有些區別，它們並不是想要住在這裡的，他們的歸宿本不是湖心島，湖心島是人的地盤，可它們生前就是人的寵物，追隨著人的腳步卻又找不到自己的主人，最終被大樹收留，把不該是目的地的大樹湊合著變成了「流民聚集地」。
如果我們能找到宮殿的話，它們也能跟著我們一起去呢……
可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它們怎麼會沒找到呢？
宮殿應該就在島上啊……？
過了一段時間，不祥的預感化為了現實。
「我們回去吧。」
白辰芮垂頭喪氣的從裂縫裡走了出來，拳頭緊握，書包也被他摔在地上，東西弄得到處都是，我從沒見過他這副樣子。
「怎麼了？大樹怎麼說的？」
「回去！我們這就回去！」
「為什麼！」
「已經結束了！走到頭了！」
白辰芮把自己的外套狠狠的丟在地上，抱著頭蹲了下去，好像是在哭，我不知道大樹說了什麼，但我知道——我們找不到宮殿了，就是這樣。
「你知道的吧，死人不該和活人見面，宮殿為了不被活人找過來……」他長嘆一口氣，又撿起沾了泥的外套穿在了身上「只有死人能找到宮殿，就連大樹和動物都找不到。」
「難道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我問過了，只有一種辦法，那是就是把宮殿引過來，讓它來找我們。」
「這怎麼做的到啊……」
「鬼魂會被光吸引，只要有非常明亮的光，宮殿就會找過來。」
「那、那我們把剩下的電池都拿出來吧，聽說電池是能用來點火的！」
沒用的，我們不會用電池打火，更重要的是——這裡打不出火，白辰芮把自己的外套像毛巾一樣擰緊，擠出的水在地上滴答作響。
哪怕我們的視野因為身體的霧化而清晰，可霧卻依然存在，我們渾身都濕漉漉的，草、樹枝、一切能用來點火的東西，全都濕透了，永遠都是濕透的狀態。
我們需要燃出大量的火、發出大量的光，可火點不起來。
「我早該知道，宮殿藏得那麼深……只是來到這裡還根本不夠。」
「沒關係，我們回去，下次帶上能點火的東西！」
「是啊是啊……下次，會有下次的……對吧？」
白辰芮幾乎是帶著哭腔的問出了這句話，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在我的印象里他永遠是一副對一切都遊刃有餘的樣子，就算是怕高，也不會太多的表露出來，僅僅在我這種很熟悉的人面前才會稍微示弱，可現在的他……一點也不像他。
會有下一次的吧，既然我們的鎮子是時常起霧的「鬼門關」，那一定還會有一次又一次的大霧之夜，只要下一次，一定能找得到的。
「蘇期……你說鎮子裡為什麼沒有霧中世界的傳說？大人們關於霧的故事裡一個人一種說法，可就是沒人真的敢說自己見過死去的人…為什麼？」
一定有人來過，像我們一樣走到了這一步，可他們最終都因為某種原因不再嘗試了，為什麼？
樹上的一隻老貓對我說：「人啊，只要見到了一次就還會再來的，你們想見的人要是知道了，也不會見你們的。」
「為什麼？」
「活人就好好活著，老惦記死人的事情幹嘛？你們想見的人啊，希望你們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不要惦記他們，就算真的把宮殿叫來了，也不會見你們的。」
「你也……沒能見到嗎？」
動物死後不會長久的存在，可被人類飼養，接觸了太多人類的動物卻變得和人一樣，有了執念，哪怕已經死了，也因為心中放不下主人，於是就留在這樹上，久久不能消散。
「怎麼……這樣……」
也許是還不願意放棄吧，我們真的不想走回去，哪怕只是將腳步向來時挪上一步都要磨蹭好久，不如就這樣算了，也沒有原路返回的必要，等到天亮了、霧散了，不是死者的我們自然會被霧丟下，回到原本的世界，等到那時也就只會被老師和家裡人訓斥一番而已。
我和白辰芮就這樣靠在樹幹上，或許就這樣睡去吧，等我們醒來的時候霧一定會消散，那時候我們就回到鎮子上，恐怕再也不會嘗試了……不，白辰芮還會的，我知道他還會回來的。
「你有去過我家嗎？」白辰芮問我。
「沒有」
據說白辰芮的家庭狀況有些特殊，我的父母又告訴我不要去別人家玩，會給人家添麻煩，所以我從未去過他的家，雖然見過他的父母，卻從來不知道她的姐姐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也很少提及，就更顯得神秘了。
「蘇期……電視劇上演的生離死別是假的，根本就沒有什麼最後的遺言，也沒有、沒有那些感人的場景，人在要死掉的前一段時間就已經和死人沒什麼區別了……」
他把身子蜷縮起來，抱著頭，我卻不知道能做些什麼。
「我姐姐是對我很好的人，但是我……我逃走了，我姐姐最後臥床不起，連話都聽不見的時候，我因為受不了那種氣氛，所以就逃跑了……回到鎮子，去了你那裡，一連幾天沒有回家，我沒回家、沒去醫院病房……等到我回去，就已經什麼都結束了，就連葬禮那天，你去了，可我沒去……」
之前確實有一段時間，他說家裡最近有事，於是就在我家住了三天，他表現得相當平常，我完全想不到會發生了這種事。
「你知道嗎？我姐姐應該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對她的感情應該是比父母都深的，可是我在她死後卻沒有感覺很悲傷，只是感覺……完全沒有什麼真實感，沒有見到她的最後一刻、沒有聽到過什麼遺言、家裡人也一如既往的冷漠，甚至抱怨著為姐姐花了很多的錢……我望著空蕩蕩的房間，還有那些東西……」
他拿出一個淺藍色帶櫻花圖案的吉他撥片：「姐姐的吉他被賣掉了，我卻沒什麼感覺，明明是她的房間，是她的東西……為什麼？為什麼我會表現得那麼無所謂？為什麼我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
「姐姐她不在了啊，昏迷之前沒有說過什麼重要的話，據說臨死前的短暫清醒里好像要說些什麼，可最後我也沒聽到，我不在，我逃走了……如果我在的話，哪怕沒有聲音，我也能知道是什麼意思的。」
「我、我真的好難受……我想找姐姐去道歉，我想聽聽她會對我說些什麼，我……我總覺得姐姐就在市裡的那間房子，只是我沒看見而已，就好像我們永遠都巧合地錯開了行程似的，我去的時候都恰好趕上了她不在家，我真的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我感覺一切都那麼不真實……」
我雖然只是小孩子，但也沒有大家想得那麼沒心沒肺，我也能知道奶奶家裡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從大人對話中的縫隙中也能得到模糊的預感，可我卻不相信那是真的，也不太敢相信那是真的。
我雖然不夠聰明、不夠成熟，不能像大人一樣說出什麼長篇大論，把心裡的感情說得那麼清楚，可我直到現在都希望奶奶其實無事發生，但我早就知道了，只是在假裝無事發生。
我儘量不想讓自己沉浸在悲傷之中，每次感覺胸口有什麼要湧上來的時候都很難受，我討厭那種感覺，於是我就努力不去想那些事情，就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可真的好難啊。
如果我是大人就好了，大人就可以把眼淚忍住，把委屈憋回去，不像是我……不像是我們。
白辰芮不出聲了，一定是睡著了，而我腦海之滿是曾經在奶奶家的事情，一家人擠在奶奶家的小客廳里看電視，一起過年……爺爺奶奶坐在前面，讓爸爸媽媽把我抱在中間的全家福，夏天在奶奶的菜園裡跑來跑去，不小心壓倒了向日葵……秋天鑽進落葉堆里，被奶奶揪出來訓斥，然後爺爺在旁邊替我求情……
真的發生了好多事，有些記得清楚，有些可能是夢，但都是很美好的回憶，可一想到從今以後再也無法相見，就變得很難受，就好像那些美好的記憶越多，現在就越痛苦似的，我真的很討厭這種感覺。
真的太討厭了。
……
迷迷糊糊地，雖然心有不甘，但我也慢慢合上了眼皮，身旁的白辰芮不出聲了，是睡著了嗎？大概吧，我撐不住了，哭過以後的眼睛酸酸的，無論是身體還是心裡都已經很疲憊了，漸漸已經無法維持霧的形態，身體也沉重了起來，恐怕塵埃落定後的我們也只能坐在這裡，等待夜晚的結束了。
……
「你啊，幫幫忙吧，他們還是小孩子欸。」
「是啊是啊，你不也想見面看看嗎？」
「放著不管也還會回來的，至少也讓他們把這事忘了吧，都到這一步了。」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幾個聲音在七嘴八舌的勸著某人。
「別吵了，去去去，都離遠點。」
是大姐姐的聲音。
我強睜開沉重的眼皮，想確認一下這是否是夢。
「你們兩個啊，真不讓人放心。」
發著光的提燈，以及提燈里不需要燃料也能憑空燃燒的火，更別提這熟悉的聲音了，真的是她。
「他們兩個還是小孩子，沒關係的，求你了。」
一隻倉鼠掛在她的衣服上，似乎是在替我們求情。
「去去去，我這不是來了嘛。」
大姐姐把倉鼠放回樹腳，蹲下來對著我說：「果然還是放心不下你們兩個啊，下次起霧還會回來對嗎？」
我點點頭。
「你們兩個啊……」她站起來撫摸著樹皮「算我倒霉，就這樣吧。」
她說了什麼，我聽不清楚，只是緊接著，整個「樹林」都在躁動，所有的小動物似乎都在從樹上逃下來。
「我要燒樹了。」她只是輕輕地說了這麼一句，就把火焰從提燈中拿了出來。
「大姐姐！可是大樹……」
「沒關係，不會真的燒光，這個主意不就是它提出來的嘛，這老樹也無聊，想借個火呢。」
火焰接觸到樹皮的一瞬間，大樹就像是「吃掉了」火焰，樹皮的縫隙里隱約出現了火絲，緊接著頭頂亮如白晝，由一整顆樹長成的森林被火焰包裹，準確地說是「長出了火焰的葉子」，天啊，感覺整個世界都燃燒起來了！
再然後，「燃燒」著的葉子暗淡了下來，凝結成了一個個發光的果子，是這麼來的啊。
再然後身邊的動物不見了，大樹不見了，而面前……是宮殿。
我趕快搖醒白辰芮，想把這一切告訴他，可他睜眼的第一句話卻是……
「姐姐？！」
大姐姐點了點頭，把沒有火的提燈丟到了一旁：「嗯，是我。」
「你就是白辰芮的姐姐？！」
「是啊，本來不想跟過來的，還把火弄沒了……算了，你們兩個真是的。」
一旁的松鼠抱著棵發光的小果子落在了我的肩頭：「別聽她瞎說，跟了一路了，什麼不想過來？不好意思說而已。」說罷，它便跑開了，也許此地不宜久留，會被大姐姐教訓的。
「姐！我……我想說……」
「一會兒再慢慢說吧，我還得給小蘇期找人去呢。」
說著她就轉身進到了宮殿之中。
等她再回來的時候，我聞到了熟悉的味道，是饅頭剛出鍋的味道。
一定有很多話想說吧，也有可能什麼也說不出來。
就算不說話，只要能看到一次就夠了，是的，足夠了。
……
……
……
再然後，夢醒了。
至少所有人都覺得只是夢而已。
天亮之後，我們在鎮子遠處被找到了，現在想想，那可能是真實的，也可能不是。對於小孩子而言，記憶並不可靠，現實、幻想、夢境，本就是分不太清楚的。
我偷偷藏在身上的「果子」不見了，一路收集的小玩意也沒有留下蹤跡，究竟從哪裡開始是幻想，從哪裡開始是夢，已經不得而知了。
即便我很希望那晚的經歷是真是存在的，可與我同行的人如今卻否定了我的願望，他說：「那只是小時候故事書看得太多了，小孩子的想像力你也不是不懂。」，既然連他都是這樣認為的，那本就帶著懷疑的我又有什麼不接受的理由呢？
所謂的「霧中世界」僅僅是小孩子豐富的想像力罷了，平日裡就總是將霧中模糊的輪廓當作「住在霧中的人」，在特別的晚上玩了個兩人都信以為真的冒險遊戲，最後做了個美好的夢，多年後只剩那模糊的記憶還長久的留在腦海之中，成為了「真實」的故事，讓我寫了下來。
唯一讓我不明白的，是我們身邊的火堆。要不是那個火堆的煙，恐怕我們兩個小孩子不會那麼快的被找到，會迷路走丟也說不定。
可起霧的夜晚那麼濕，我們是怎麼升起火的？
果然是有人在幫忙。
只是我不會回去了，那個鎮子也好，霧中世界也好。
哪怕我如何騙自己，都沒辦法否認那一夜的真實性，可那是否真實其實也不重要了，已經不需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