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遠足
這座小鎮子經常起霧，清晨有晨霧，晚上有夜霧，濕乎乎的，到處都在發霉、到處都在長蘑菇。
聽外人說，這裡根本就不是住人的地方，人在這裡會生病的，但我並不是很理解，畢竟我從小就生活在這裡，至少我和一樣住在這裡的其他人都沒有怎麼樣，我們與外人大概就像是河裡的魚和水缸里的魚吧。
鎮子上的老人說：「咱們這啊，是建在鬼門關上了，祖上開始就是守著鬼門關的。」似乎是什麼不好的事情。
但我無所謂，我還挺喜歡霧氣的。
朦朧的霧很適合捉迷藏，不光是我們小孩子，還有些其他的動物也會藏在霧裡，大人們雖然不相信，但我們都知道——霧裡面有看不見的東西在遠遠躲著。
它們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不像是院子裡咬人的大狗、不像是屋檐上會蜇人的馬蜂、不像土地上會咬人的螞蟻，它們看不見摸不著，但隱約還是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我們這些小孩子的一大樂趣也是在霧中追趕那些霧中的「原住民」，可怎麼也追不到，因為霧就像會躲著人似的，幾十米外的霧白茫茫的什麼也看不見，可等我走過去了，霧又退了幾十米，人與霧永遠都差了那段距離，真是想不明白。
大人們說：「霧就是天上的雲落到了地上。」
那我就很想知道「為什麼雲會有形狀呢？」
老師說不太清楚，我也聽不太懂，但我想一定是因為有人住在天上，雲就是霧裡的人蓋出來的房子。天上的人一定是像空氣一樣輕，才能飛在天上的，地上的房子不能動，但天上的就可以，輕飄飄的天上人真厲害。
今天早上的霧比往常都要濃，但這難不倒我，我的家離學校很近，爸爸媽媽根本不用送我去上學，而且我們鎮子裡的人也都很認路，哪怕是在霧裡也不會走丟的……當然了，晚上要另當別論。
每到中午，鎮子裡的霧就會散去，能望見很遠很遠的地方，但我還從未見過清晨的遠山，哪怕是晨霧最稀薄的時候也看不了那麼遠，我猜一定是天上人還沒起床吧。
學校的時間對我來說並不難熬，有些人很討厭來上學，但我覺得其實還好，至少現在還好。
時間過得很快，午休轉眼就過，今天下午的霧比往日來得早，也更濃一些，總感覺有些熟悉，是怎麼回事來著？
「芮哥，我總感覺有種……奇怪的熟悉，你呢？」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白辰芮。
「嗯，晚上要起大霧了。」
我這才想起來，這是夜晚濃霧的預兆。
每年都會有一兩次，下午早早的起霧，氣溫也變得很不尋常，越來越濃的霧會在晚上達到頂峰，那時別說月光了，就算打著特別亮的手電筒也照不出幾米，整個世界都像包裹在了水壺冒出的蒸汽里，雖然不會燙，但什麼都看不見，按照電視上的說法就是：「能見度不足五米」，大概就是說五步之外的人就看不到了吧，不過有的時候兩三步都不一定能看到呢。
「蘇期，今天晚上……算了，沒事。」
他好像有什麼事要說，我猜一定是在晚上玩捉迷藏，我們最喜歡乾的就是這個了，每次到了「大霧之夜」我們這幫小孩子都喜歡去霧裡捉迷藏，那麼濃的霧實在是太棒了，不管是偷偷嚇人，還是躲著誰，都很方便。
還記得有一次，我和白辰芮一起當「人」的時候，左一下右一下，反倒把當「鬼」的給嚇了個夠嗆，真不知道誰才是「鬼」了，那是只有在大霧中才能做到的事。
不過老師也說過：「你們都是大孩子了，別再晚上胡鬧，走丟了怎麼辦？」漸漸的，我們也都覺得在「大霧之夜」胡鬧有些不好，漸漸不再那麼玩了，想想的話還有些懷念。
「沒事，芮哥，今天晚上去玩吧。」
「算了，要是以前的話還好，我們跑不了多遠，現在的我們要是真玩瘋了，肯定會走丟的。」
說的也是，今天晚上也老老實實的吧。
……
果然呢，到了放學的時間，窗外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教室里的燈光把窗外白茫茫的霧照得像雪景……或者說是拉上了白色的窗簾吧。
「老師聯繫過你們家長了，今天晚上大家在學校過夜吧。」
「好——」
大家已經習慣了這種事，因為我們的學校有「臨時避難所」的功能，到了這種哪怕很認路也會在霧裡走丟的時候，學校就會拿出被褥，讓大家在學校里過夜。
因為教室里人很多，所以一點也不會冷，也不存在害怕之類的感覺，不如說我們其實都蠻興奮的，畢竟大家可以在教室里想幹什麼幹什麼，只要能在一起玩就都是開心的，所有人聚在一起，老師允許範圍內的吵鬧玩耍都是可以的。
到了睡覺的時候，也沒什麼人會真的想要睡覺，能玩一整夜才好，能鑽到霧裡玩才好，但哪怕我們不會離開學校的圍牆，老師也不允許。不過也難怪，只要我們想的話，藏在霧裡的我們是不會被抓住的，如果老師找不到我們，她就會發火，這很好理解，我當「鬼」的時候也會因為最後幾個抓不到的人抓狂，我懂我懂。
「到點兒了，睡覺睡覺，不許說悄悄話，讓老師逮到了就罰擦一個星期的黑板！」
「好——」
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根本不怕被罰擦黑板，只是不想讓老師生氣罷了。雖然還不想睡覺，但關燈以後就只能老實睡覺了。
夜裡，我感覺有人在碰我。
「嗯……嗯？上廁所去嗎？」我想一定是有人想讓我陪他去上廁所，畢竟大家都知道我膽子很大嘛，有不少人很怕這樣的濃霧，而我就最喜歡什麼都看不見的霧。
「蘇期，你出來一下。」聽起來是白辰芮。
腦袋還有些迷糊，不知道現在是幾點，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這樣被白辰芮拉著去到了教室外面。
我還在迷迷糊糊地伸懶腰，一旁的他確認著教室內的情況：「嗯，沒把別人吵醒。」
「芮哥……你怎麼偷偷摸摸的？」
我哈欠連天，畢竟是被突然叫醒的嘛。
「聽著，我想讓你來陪我去找我姐姐，算我、算我求你了。」
「你姐姐？可是你姐姐不是……」
「是，我姐姐死了，但我有事必須去找她，我自己試了好多次，從來沒成功過，這次你也來的話就一定能行。」
「什麼意思？我怎麼沒聽懂？」
「教室門口不方便多說，你跟我來。」
白辰芮把我拉到教學樓的門口，雖然霧氣濃得過分，就好像將人套在了水泥管里，往前走就會被撞到鼻子似的，但借著門口的燈光還足夠看清楚近處的事物，他掏出了一個小本子給我看，裡面記錄著一些有趣的事。
上面說霧裡的東西其實就是鬼魂，人死了以後要去死者的世界，也就是天上的雲里，但剛剛死掉的人是沒辦法飛到天上的，所以雲會降落到地上來接他們，今晚的「大霧之夜」正是那個時候。
平時的霧會躲著我們，所以我們根本進不去死者的世界，但大霧之夜不同，我們被霧緊緊包裹，只要向更深處走去，就會去到霧裡的世界——死者的世界，在那裡才有機會見到白辰芮死去的姐姐。
上面寫著白辰芮獨自一人的探索記錄，每次的大霧之夜都有記錄，但最後都以失敗告終，迷失在霧裡，直到天亮霧散也沒找到亡靈的歸宿——幽靈們的宮殿，然後被霧送回鎮子裡。
「你……來不來？」
「當然，當然！帶我一個！」
雖然沒見過面，但我知道他和他姐姐的關係非常好，她姐姐因病去世的時候他一定是最傷心的，一連好幾天沒去學校，既然是為了見到她的姐姐，那我願意幫忙……只要我真的能幫上忙，我就一定不會讓他自己一個人去的。
「拿著。」
他給了我一個「手電筒」，那是一個戒指形狀的小投影燈，是我們相當喜歡的玩具，只要把裡面的投影片去掉就是一個手電筒。
「還有這個，都是有電的。」
那是許多紐扣電池，我都不知道要去哪裡買，可他卻有很多，看得出來他一定是準備了很久。
這微弱的燈光並不能洞穿濃霧，無法帶來什麼清晰的景色，但至少比完全的黑暗要強多了，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們能靠這束光來確定對方的位置，不至於走丟。
雖然我知道不該在這樣的晚上亂跑，甚至是去到未知的死者世界，但這樣的一段旅行還是相當吸引我的，再加上是為了自己的朋友，已經不需要什麼拒絕的理由了……對吧？
不知道自己能幫上什麼忙，就當是陪著他也好。
我們就像泡在牛奶之中，手指上的燈無論指向哪裡都只會照出一片有些「髒」的白色，白辰芮手握拇指大小的迷你指南針在前面帶著路。雖說有指南針，但在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夜裡走路，怎麼想都是不可能做到的吧！但他就是知道我們的位置，也知道我們要去向哪裡，說不定他是天生的嚮導？
無論如何，在霧中行走都是一件足夠折磨我心力的事，如果是在熟悉的學校圍牆內玩耍倒還好，可一旦去到了外面就必須注意腳下，還有可能會撞到牆壁，怪不得芮哥會是「芮哥」，明明大家都是同歲，可與他熟絡的我們都不知不覺的把他當成了「大哥」。仔細想想的話，大人們應該都能在在這樣的情況下正常出行吧？完全做不到的我也得努力變得更厲害一些才行啊。
但至少現在，就讓我跟在他後面吧，面前一片純白和一片漆黑是一樣的，我還做不到閉眼也能走路的程度，哪怕是從學校到家的短短路程也不敢。
「芮哥，我們到哪了？」
已經走了一段時間，我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向，腳下是陌生的路面，就好像連空氣都變得不再是呼吸過的味道，我與這個世界唯一的錨點就是面前一邊摸索一邊前進的白辰芮。
我們究竟走的是哪條路？我們在哪？我們走出去多遠了？我們要怎麼回去？一概不知。
不得不說，我有些怕的。
「我們在鎮子邊緣，具體位置我不清楚，大概是只有在這樣的霧天才會出現的路。」
「那……那你不要走太快，我怕跟不上。」
我緊緊跟著白辰芮，只是戒指的光還不足以讓我有安心感，我必須近到可以看見他本人的程度才能安心，誰知道那個霧中透過來的光會不會突然變成假的？
面前的他一聲不吭地走著，跟在身後的我怎麼問話都不回答，等我急了加快兩步靠近才發現……那光根本就沒有來源，我一直跟著的白辰芮早就已不知去到了何處，而我又被帶到了哪裡？
只是這樣想著就足夠可怕了！！！
「還有多遠啊？我、我累了……這邊路不好走。」
我們背離無光的路燈，背離寂靜的小鎮，沿著公路走著、再然後是鄉路，最後連路都算不上，原本還滿心期待的旅途一旦開始就成了災難，原本的期待早已消失無蹤，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在了自己僅剩的那點視野里，無論是來時的方向還是腳下陌生的觸感，都只會讓我不安。
未知是件可怕的事情，於是我明白了為什麼有人會怕霧，他們不是怕霧本身，而是怕霧遮蔽了視野，什麼也看不見。平日裡我知道霧中會有什麼，所以不曾怕過，可知道現在才想明白……真是太晚了，我如果早明白些就不會跟過來了。
「就在前面了，我們常去的森林。」
他指的是我們經常偷偷溜去玩的森林，那是很大的一片林子，對於小孩子來說尤其的大，再加上夜霧遮蔽視野，微弱的光亮照不出前路，樹林仿佛成了無盡的迷宮。即便這片森林有可能根本達不到「森林」的判定標準，但毫無疑問——在我們小孩子的心中，這就是名副其實的森林
「可是……沒那麼遠吧？我們走了好久了欸？」
「因為霧裡的空間會不一樣吧，的確是那個森林。」
大概是因為我現在的狀態很差，完全沒有方向感，根本就是一副混亂的狀態。
我充分意識到自己所謂的「膽子大」只是對已知的事物有自信罷了，到了這種完全未知的環境，做從未做過的事，要去從未去過的地方，對我來說真的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我比自己想像中還膽小，比想像中更容易被嚇得六神無主，我高估自己了，從今以後我恐怕再也不會以「膽子大」自居了……
我們在林中探索，雖然白辰芮有經驗，但這畢竟是四周都一樣的霧，憑藉著指南針才能辨別方位，要是自己一個人的話，我可不敢亂走，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在這之前可都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啊。
果然是因為她的姐姐吧。
因為有「一定要見到姐姐」這個目標，他就可以很勇敢的做到，可我不行，我好像從來沒有什麼「無論如何也要做到的事」來作為動力源。
而現在的我正在「回去吧」和「跟他走到底」之間掙扎，也許有了這種想法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沒辦法走下去了。
……
四周都相當潮濕，比往常更加潮濕，撫過樹皮的手指會「刮下」一大串露珠，就連身上的衣服也變得潮乎乎的，額頭上的液體分不清是無法蒸發的汗還是凝結的露水，不過大概率是冷汗。
「這個，你打開看一下。」是白辰芮之前拿給我看的小本子，也就是——情報書。
這本書變得發潮，紙張不再平整……或者說本來也像浸過水似的，畢竟只要拿著它出現在這樣的霧中就一定會被霧氣侵蝕。
「給我……是要做什麼嗎？」
「你看後面那些空白的地方，是不是多出了什麼字？」
根據小本子上的情報，這就是入口了——亡靈世界的入口。
幽靈、幽靈們的宮殿，都有意躲著活人，怪不得幽靈們不光要躲在霧裡，就連去到霧裡的日子也要挑在大家都躲在屋子裡的「大霧之夜」。
但在學校門口時，這本書只寫了一半不到，可現在打開就已經有了大半本的痕跡，是什麼時候寫上去的？
「原本不存在的字、生物、環境，這些都是只有在霧裡才會出現的東西，你能看到就說明你也溶入到霧裡了。」
「溶入……？」
「是的，我們就像糖塊，泡進水一樣的霧裡就會溶化進去，等到霧散了、水幹了，我們這些糖塊就會出來。」
堅硬的糖和水本來是兩種東西，只要溶進去，糖就變成和水一樣的東西了，屬於水中的事物果然也要成為水才能看得見。
可是溶進水裡的糖只有在水蒸乾以後才能出來……也就是說已經沒有了回頭路嗎？
如果說原本我只是有些害怕，現在的我就已經只剩下「絕望」的心情了，爸爸嘴裡總說什麼「上了賊船」，原來就是這個意思嗎？早知道就不跟來了……
我們需要穿過迷霧重重的入口森林，而在那之後就是我們的世界與霧中世界最後的邊境了，只有通過那一關才算真的溶入霧中。
如今只溶化了一半的我似乎還有最後放棄的機會？
不，已經沒有了。
上了賊船，四周就只剩下水。我在霧中一定會迷路，「跟著白辰芮」以外的選項根本就不存在！
大概走了半程，我們似乎被追上了，也許是錯覺，也許是迷霧驅趕活人的把戲，也有可能是我們的空間感在霧中迷失，走到了什麼奇怪的位置，總之是看到了燈光，是手電筒的燈光，至少看起來是的。
夜裡很安靜，我們甚至能聽到呼喚我們的聲音，是有人在找我們。
「把戒指的燈關了，我們會被發現的」
「沒了光……我們怎麼走啊？會撞到樹上的！」
「我們不走，只要躲起來等到他們走了就好。」
我只好關閉戒指的燈，和他一起靠在樹邊無聲地等待著，就連大氣都不敢喘……好吧，我的呼吸聲一定相當丟人，因為我很怕嘛！
我真的好想向著光的方向跑過去！我想回家！但我根本沒辦法確定呼喚我們的究竟是不是真的人，我很怕是霧的把戲、是把我騙過去的陷阱。
說到底……我們到底在哪啊？真的是那片森林嗎？如果真的是，那大人們怎麼可能這麼快就找過來？
不行了，不能繼續想了！我是笨蛋，不擅長考慮這麼多複雜的事情！只要呆在芮哥身邊就好……只要呆在芮哥身邊就好……
萬一我回過頭，身旁的人露出了可怕的臉，又或者、或者什麼更可怕的？
我確信自己是沒有抖腿習慣的乖孩子，但蹲坐著的我真的在抖腿？不對，這是在發抖吧。
心跳的聲音越來越大，感覺耳朵里也出現了許多細小的、奇怪的聲音。身上的液體也越來越多了，絕對是汗、我的冷汗。
身邊的白辰芮一句話也不說，我也不敢看過去，更不敢主動說些什麼。我的心裡不斷重複著「說點什麼啊……芮哥，說點什麼啊！」
原本我還覺得戒指的燈光聊勝於無，只是稍微幫忙看看路，確認一下兩人的方向，被純粹的黑暗包裹後我才明白光是多麼可貴的寶物，可現在的我完全不敢把戒指的燈打開，更不敢做任何動作。
剛剛的呼喚聲消失了，光也不見了，可白辰芮依然一言不發……我的身邊真的還有人嗎？身旁的呼吸聲是真實存在的嗎？
我們一句話也不說，本就有些怕的我被沉悶的氣氛弄得更是胡思亂想，直到我手邊碰到了什麼。
仔細想想，大概是什么小動物吧，可早就已經被胡思亂想和迷霧中隱隱約約的「鬼影」弄到幾乎發瘋的我一下就彈起來，跑掉了。
「對對對、對不起！我、我先回去了！！！對不起！」
「等等！」
我不理會，或者說根本就沒聽到。
我真是個膽小鬼，我就這麼在霧裡狂奔，完全忘記了自己身處樹林，到處都是樹，等我注意到的時候就已經一頭撞在樹上暈頭轉向了。
聽外人說，這裡根本就不是住人的地方，人在這裡會生病的，但我並不是很理解，畢竟我從小就生活在這裡，至少我和一樣住在這裡的其他人都沒有怎麼樣，我們與外人大概就像是河裡的魚和水缸里的魚吧。
鎮子上的老人說：「咱們這啊，是建在鬼門關上了，祖上開始就是守著鬼門關的。」似乎是什麼不好的事情。
但我無所謂，我還挺喜歡霧氣的。
朦朧的霧很適合捉迷藏，不光是我們小孩子，還有些其他的動物也會藏在霧裡，大人們雖然不相信，但我們都知道——霧裡面有看不見的東西在遠遠躲著。
它們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不像是院子裡咬人的大狗、不像是屋檐上會蜇人的馬蜂、不像土地上會咬人的螞蟻，它們看不見摸不著，但隱約還是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我們這些小孩子的一大樂趣也是在霧中追趕那些霧中的「原住民」，可怎麼也追不到，因為霧就像會躲著人似的，幾十米外的霧白茫茫的什麼也看不見，可等我走過去了，霧又退了幾十米，人與霧永遠都差了那段距離，真是想不明白。
大人們說：「霧就是天上的雲落到了地上。」
那我就很想知道「為什麼雲會有形狀呢？」
老師說不太清楚，我也聽不太懂，但我想一定是因為有人住在天上，雲就是霧裡的人蓋出來的房子。天上的人一定是像空氣一樣輕，才能飛在天上的，地上的房子不能動，但天上的就可以，輕飄飄的天上人真厲害。
今天早上的霧比往常都要濃，但這難不倒我，我的家離學校很近，爸爸媽媽根本不用送我去上學，而且我們鎮子裡的人也都很認路，哪怕是在霧裡也不會走丟的……當然了，晚上要另當別論。
每到中午，鎮子裡的霧就會散去，能望見很遠很遠的地方，但我還從未見過清晨的遠山，哪怕是晨霧最稀薄的時候也看不了那麼遠，我猜一定是天上人還沒起床吧。
學校的時間對我來說並不難熬，有些人很討厭來上學，但我覺得其實還好，至少現在還好。
時間過得很快，午休轉眼就過，今天下午的霧比往日來得早，也更濃一些，總感覺有些熟悉，是怎麼回事來著？
「芮哥，我總感覺有種……奇怪的熟悉，你呢？」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白辰芮。
「嗯，晚上要起大霧了。」
我這才想起來，這是夜晚濃霧的預兆。
每年都會有一兩次，下午早早的起霧，氣溫也變得很不尋常，越來越濃的霧會在晚上達到頂峰，那時別說月光了，就算打著特別亮的手電筒也照不出幾米，整個世界都像包裹在了水壺冒出的蒸汽里，雖然不會燙，但什麼都看不見，按照電視上的說法就是：「能見度不足五米」，大概就是說五步之外的人就看不到了吧，不過有的時候兩三步都不一定能看到呢。
「蘇期，今天晚上……算了，沒事。」
他好像有什麼事要說，我猜一定是在晚上玩捉迷藏，我們最喜歡乾的就是這個了，每次到了「大霧之夜」我們這幫小孩子都喜歡去霧裡捉迷藏，那麼濃的霧實在是太棒了，不管是偷偷嚇人，還是躲著誰，都很方便。
還記得有一次，我和白辰芮一起當「人」的時候，左一下右一下，反倒把當「鬼」的給嚇了個夠嗆，真不知道誰才是「鬼」了，那是只有在大霧中才能做到的事。
不過老師也說過：「你們都是大孩子了，別再晚上胡鬧，走丟了怎麼辦？」漸漸的，我們也都覺得在「大霧之夜」胡鬧有些不好，漸漸不再那麼玩了，想想的話還有些懷念。
「沒事，芮哥，今天晚上去玩吧。」
「算了，要是以前的話還好，我們跑不了多遠，現在的我們要是真玩瘋了，肯定會走丟的。」
說的也是，今天晚上也老老實實的吧。
……
果然呢，到了放學的時間，窗外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教室里的燈光把窗外白茫茫的霧照得像雪景……或者說是拉上了白色的窗簾吧。
「老師聯繫過你們家長了，今天晚上大家在學校過夜吧。」
「好——」
大家已經習慣了這種事，因為我們的學校有「臨時避難所」的功能，到了這種哪怕很認路也會在霧裡走丟的時候，學校就會拿出被褥，讓大家在學校里過夜。
因為教室里人很多，所以一點也不會冷，也不存在害怕之類的感覺，不如說我們其實都蠻興奮的，畢竟大家可以在教室里想幹什麼幹什麼，只要能在一起玩就都是開心的，所有人聚在一起，老師允許範圍內的吵鬧玩耍都是可以的。
到了睡覺的時候，也沒什麼人會真的想要睡覺，能玩一整夜才好，能鑽到霧裡玩才好，但哪怕我們不會離開學校的圍牆，老師也不允許。不過也難怪，只要我們想的話，藏在霧裡的我們是不會被抓住的，如果老師找不到我們，她就會發火，這很好理解，我當「鬼」的時候也會因為最後幾個抓不到的人抓狂，我懂我懂。
「到點兒了，睡覺睡覺，不許說悄悄話，讓老師逮到了就罰擦一個星期的黑板！」
「好——」
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根本不怕被罰擦黑板，只是不想讓老師生氣罷了。雖然還不想睡覺，但關燈以後就只能老實睡覺了。
夜裡，我感覺有人在碰我。
「嗯……嗯？上廁所去嗎？」我想一定是有人想讓我陪他去上廁所，畢竟大家都知道我膽子很大嘛，有不少人很怕這樣的濃霧，而我就最喜歡什麼都看不見的霧。
「蘇期，你出來一下。」聽起來是白辰芮。
腦袋還有些迷糊，不知道現在是幾點，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這樣被白辰芮拉著去到了教室外面。
我還在迷迷糊糊地伸懶腰，一旁的他確認著教室內的情況：「嗯，沒把別人吵醒。」
「芮哥……你怎麼偷偷摸摸的？」
我哈欠連天，畢竟是被突然叫醒的嘛。
「聽著，我想讓你來陪我去找我姐姐，算我、算我求你了。」
「你姐姐？可是你姐姐不是……」
「是，我姐姐死了，但我有事必須去找她，我自己試了好多次，從來沒成功過，這次你也來的話就一定能行。」
「什麼意思？我怎麼沒聽懂？」
「教室門口不方便多說，你跟我來。」
白辰芮把我拉到教學樓的門口，雖然霧氣濃得過分，就好像將人套在了水泥管里，往前走就會被撞到鼻子似的，但借著門口的燈光還足夠看清楚近處的事物，他掏出了一個小本子給我看，裡面記錄著一些有趣的事。
上面說霧裡的東西其實就是鬼魂，人死了以後要去死者的世界，也就是天上的雲里，但剛剛死掉的人是沒辦法飛到天上的，所以雲會降落到地上來接他們，今晚的「大霧之夜」正是那個時候。
平時的霧會躲著我們，所以我們根本進不去死者的世界，但大霧之夜不同，我們被霧緊緊包裹，只要向更深處走去，就會去到霧裡的世界——死者的世界，在那裡才有機會見到白辰芮死去的姐姐。
上面寫著白辰芮獨自一人的探索記錄，每次的大霧之夜都有記錄，但最後都以失敗告終，迷失在霧裡，直到天亮霧散也沒找到亡靈的歸宿——幽靈們的宮殿，然後被霧送回鎮子裡。
「你……來不來？」
「當然，當然！帶我一個！」
雖然沒見過面，但我知道他和他姐姐的關係非常好，她姐姐因病去世的時候他一定是最傷心的，一連好幾天沒去學校，既然是為了見到她的姐姐，那我願意幫忙……只要我真的能幫上忙，我就一定不會讓他自己一個人去的。
「拿著。」
他給了我一個「手電筒」，那是一個戒指形狀的小投影燈，是我們相當喜歡的玩具，只要把裡面的投影片去掉就是一個手電筒。
「還有這個，都是有電的。」
那是許多紐扣電池，我都不知道要去哪裡買，可他卻有很多，看得出來他一定是準備了很久。
這微弱的燈光並不能洞穿濃霧，無法帶來什麼清晰的景色，但至少比完全的黑暗要強多了，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們能靠這束光來確定對方的位置，不至於走丟。
雖然我知道不該在這樣的晚上亂跑，甚至是去到未知的死者世界，但這樣的一段旅行還是相當吸引我的，再加上是為了自己的朋友，已經不需要什麼拒絕的理由了……對吧？
不知道自己能幫上什麼忙，就當是陪著他也好。
我們就像泡在牛奶之中，手指上的燈無論指向哪裡都只會照出一片有些「髒」的白色，白辰芮手握拇指大小的迷你指南針在前面帶著路。雖說有指南針，但在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夜裡走路，怎麼想都是不可能做到的吧！但他就是知道我們的位置，也知道我們要去向哪裡，說不定他是天生的嚮導？
無論如何，在霧中行走都是一件足夠折磨我心力的事，如果是在熟悉的學校圍牆內玩耍倒還好，可一旦去到了外面就必須注意腳下，還有可能會撞到牆壁，怪不得芮哥會是「芮哥」，明明大家都是同歲，可與他熟絡的我們都不知不覺的把他當成了「大哥」。仔細想想的話，大人們應該都能在在這樣的情況下正常出行吧？完全做不到的我也得努力變得更厲害一些才行啊。
但至少現在，就讓我跟在他後面吧，面前一片純白和一片漆黑是一樣的，我還做不到閉眼也能走路的程度，哪怕是從學校到家的短短路程也不敢。
「芮哥，我們到哪了？」
已經走了一段時間，我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向，腳下是陌生的路面，就好像連空氣都變得不再是呼吸過的味道，我與這個世界唯一的錨點就是面前一邊摸索一邊前進的白辰芮。
我們究竟走的是哪條路？我們在哪？我們走出去多遠了？我們要怎麼回去？一概不知。
不得不說，我有些怕的。
「我們在鎮子邊緣，具體位置我不清楚，大概是只有在這樣的霧天才會出現的路。」
「那……那你不要走太快，我怕跟不上。」
我緊緊跟著白辰芮，只是戒指的光還不足以讓我有安心感，我必須近到可以看見他本人的程度才能安心，誰知道那個霧中透過來的光會不會突然變成假的？
面前的他一聲不吭地走著，跟在身後的我怎麼問話都不回答，等我急了加快兩步靠近才發現……那光根本就沒有來源，我一直跟著的白辰芮早就已不知去到了何處，而我又被帶到了哪裡？
只是這樣想著就足夠可怕了！！！
「還有多遠啊？我、我累了……這邊路不好走。」
我們背離無光的路燈，背離寂靜的小鎮，沿著公路走著、再然後是鄉路，最後連路都算不上，原本還滿心期待的旅途一旦開始就成了災難，原本的期待早已消失無蹤，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在了自己僅剩的那點視野里，無論是來時的方向還是腳下陌生的觸感，都只會讓我不安。
未知是件可怕的事情，於是我明白了為什麼有人會怕霧，他們不是怕霧本身，而是怕霧遮蔽了視野，什麼也看不見。平日裡我知道霧中會有什麼，所以不曾怕過，可知道現在才想明白……真是太晚了，我如果早明白些就不會跟過來了。
「就在前面了，我們常去的森林。」
他指的是我們經常偷偷溜去玩的森林，那是很大的一片林子，對於小孩子來說尤其的大，再加上夜霧遮蔽視野，微弱的光亮照不出前路，樹林仿佛成了無盡的迷宮。即便這片森林有可能根本達不到「森林」的判定標準，但毫無疑問——在我們小孩子的心中，這就是名副其實的森林
「可是……沒那麼遠吧？我們走了好久了欸？」
「因為霧裡的空間會不一樣吧，的確是那個森林。」
大概是因為我現在的狀態很差，完全沒有方向感，根本就是一副混亂的狀態。
我充分意識到自己所謂的「膽子大」只是對已知的事物有自信罷了，到了這種完全未知的環境，做從未做過的事，要去從未去過的地方，對我來說真的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我比自己想像中還膽小，比想像中更容易被嚇得六神無主，我高估自己了，從今以後我恐怕再也不會以「膽子大」自居了……
我們在林中探索，雖然白辰芮有經驗，但這畢竟是四周都一樣的霧，憑藉著指南針才能辨別方位，要是自己一個人的話，我可不敢亂走，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在這之前可都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啊。
果然是因為她的姐姐吧。
因為有「一定要見到姐姐」這個目標，他就可以很勇敢的做到，可我不行，我好像從來沒有什麼「無論如何也要做到的事」來作為動力源。
而現在的我正在「回去吧」和「跟他走到底」之間掙扎，也許有了這種想法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沒辦法走下去了。
……
四周都相當潮濕，比往常更加潮濕，撫過樹皮的手指會「刮下」一大串露珠，就連身上的衣服也變得潮乎乎的，額頭上的液體分不清是無法蒸發的汗還是凝結的露水，不過大概率是冷汗。
「這個，你打開看一下。」是白辰芮之前拿給我看的小本子，也就是——情報書。
這本書變得發潮，紙張不再平整……或者說本來也像浸過水似的，畢竟只要拿著它出現在這樣的霧中就一定會被霧氣侵蝕。
「給我……是要做什麼嗎？」
「你看後面那些空白的地方，是不是多出了什麼字？」
根據小本子上的情報，這就是入口了——亡靈世界的入口。
幽靈、幽靈們的宮殿，都有意躲著活人，怪不得幽靈們不光要躲在霧裡，就連去到霧裡的日子也要挑在大家都躲在屋子裡的「大霧之夜」。
但在學校門口時，這本書只寫了一半不到，可現在打開就已經有了大半本的痕跡，是什麼時候寫上去的？
「原本不存在的字、生物、環境，這些都是只有在霧裡才會出現的東西，你能看到就說明你也溶入到霧裡了。」
「溶入……？」
「是的，我們就像糖塊，泡進水一樣的霧裡就會溶化進去，等到霧散了、水幹了，我們這些糖塊就會出來。」
堅硬的糖和水本來是兩種東西，只要溶進去，糖就變成和水一樣的東西了，屬於水中的事物果然也要成為水才能看得見。
可是溶進水裡的糖只有在水蒸乾以後才能出來……也就是說已經沒有了回頭路嗎？
如果說原本我只是有些害怕，現在的我就已經只剩下「絕望」的心情了，爸爸嘴裡總說什麼「上了賊船」，原來就是這個意思嗎？早知道就不跟來了……
我們需要穿過迷霧重重的入口森林，而在那之後就是我們的世界與霧中世界最後的邊境了，只有通過那一關才算真的溶入霧中。
如今只溶化了一半的我似乎還有最後放棄的機會？
不，已經沒有了。
上了賊船，四周就只剩下水。我在霧中一定會迷路，「跟著白辰芮」以外的選項根本就不存在！
大概走了半程，我們似乎被追上了，也許是錯覺，也許是迷霧驅趕活人的把戲，也有可能是我們的空間感在霧中迷失，走到了什麼奇怪的位置，總之是看到了燈光，是手電筒的燈光，至少看起來是的。
夜裡很安靜，我們甚至能聽到呼喚我們的聲音，是有人在找我們。
「把戒指的燈關了，我們會被發現的」
「沒了光……我們怎麼走啊？會撞到樹上的！」
「我們不走，只要躲起來等到他們走了就好。」
我只好關閉戒指的燈，和他一起靠在樹邊無聲地等待著，就連大氣都不敢喘……好吧，我的呼吸聲一定相當丟人，因為我很怕嘛！
我真的好想向著光的方向跑過去！我想回家！但我根本沒辦法確定呼喚我們的究竟是不是真的人，我很怕是霧的把戲、是把我騙過去的陷阱。
說到底……我們到底在哪啊？真的是那片森林嗎？如果真的是，那大人們怎麼可能這麼快就找過來？
不行了，不能繼續想了！我是笨蛋，不擅長考慮這麼多複雜的事情！只要呆在芮哥身邊就好……只要呆在芮哥身邊就好……
萬一我回過頭，身旁的人露出了可怕的臉，又或者、或者什麼更可怕的？
我確信自己是沒有抖腿習慣的乖孩子，但蹲坐著的我真的在抖腿？不對，這是在發抖吧。
心跳的聲音越來越大，感覺耳朵里也出現了許多細小的、奇怪的聲音。身上的液體也越來越多了，絕對是汗、我的冷汗。
身邊的白辰芮一句話也不說，我也不敢看過去，更不敢主動說些什麼。我的心裡不斷重複著「說點什麼啊……芮哥，說點什麼啊！」
原本我還覺得戒指的燈光聊勝於無，只是稍微幫忙看看路，確認一下兩人的方向，被純粹的黑暗包裹後我才明白光是多麼可貴的寶物，可現在的我完全不敢把戒指的燈打開，更不敢做任何動作。
剛剛的呼喚聲消失了，光也不見了，可白辰芮依然一言不發……我的身邊真的還有人嗎？身旁的呼吸聲是真實存在的嗎？
我們一句話也不說，本就有些怕的我被沉悶的氣氛弄得更是胡思亂想，直到我手邊碰到了什麼。
仔細想想，大概是什么小動物吧，可早就已經被胡思亂想和迷霧中隱隱約約的「鬼影」弄到幾乎發瘋的我一下就彈起來，跑掉了。
「對對對、對不起！我、我先回去了！！！對不起！」
「等等！」
我不理會，或者說根本就沒聽到。
我真是個膽小鬼，我就這麼在霧裡狂奔，完全忘記了自己身處樹林，到處都是樹，等我注意到的時候就已經一頭撞在樹上暈頭轉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