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建議不要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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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語學習的挫折,和英語課堂上孫老師常常恨鐵不成鋼的揶揄,絲毫沒有影響到哥哥,他很快就適應了初中的學習生活,融入了班級。他有了新的朋友,也有了志向——成為年級前五,爭取中考考上縣裡的一中。

  進入初中以後,哥哥仿佛在一夜之間長大,像爬樹、摸魚這些幾個月前還樂此不疲的活動,哥哥都已經棄之如敝履,因為太幼稚了。但是周末的時候,哥哥仍然會在元醫生的要求下,陪自己的父親出診。元醫生總跟哥哥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要了解普通百姓的風土民情,不要讀死書。」

  「讀死書是沒用的。」元醫生接著就會列舉當年井岡山,「山溝里的馬列主義者」毛主席和王明等共產主義國際留學生的故事,來證明自己的觀點,然後以「臭知識分子沒一點用」的總結,結束自己激昂的發言。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哥哥倒是很喜歡跟著自己的父親一起外出出診。有時候會去到幾十里外的外鄉,見識到各種不一樣的風土和人情。有時候就在附近的某個從沒去過的大山的偏僻角落裡,見識到以前從沒有見過的辛酸和艱苦。還可以見識到以前自己從不知道的人情事物。

  今天哥哥跟元醫生出診的地方,就在隔壁鄉,一個叫彭家坳的地方。從石板上過去,大約還有五六里,就在南邊大山的山腰上,一戶姓彭的人家。

  這戶人家哥哥知道,以前他家的老母親就來元醫生診室看過病。

  那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橘子皮一樣乾巴巴的臉上,像年輪一樣,布滿了深淺不一的粗糙皺紋,總是擠出過於慈祥和小心翼翼的笑容。她全身穿著的泛白的老式深藍色的粗布衣服,掛在又干又瘦的身上,就像套在行走的木架子上一樣。彎著腰,手背在身後,即使在坐下吃飯的時候,也沒有辦法完全挺直。

  哥哥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剛好她正在向自己的父親傾訴病症。見到哥哥進到診室,她立馬從椅子上站起身,跟哥哥打著招呼,小心地說道:「元醫生,這是您的公子吧?長得好呢!快要讀初中了吧。」

  「沒呢,還早呢。還在讀五年級。」元醫生回答。

  「才讀五年級,長這麼高了。」她驚嘆道。

  「呵呵呵。」元醫生笑了起來,接著說道:「這麼遠難得過來,下次您直接按照我這個單子,到當地的診所買藥吃就要得了。」

  從彭家坳來找元醫生看病,單程十二三里的路程,以她的腿腳,一早就需要從家裡出發。佝僂著身體,邁著小步,長途跋涉,幾乎要花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才能到達。看完病,再佝著腰,長途跋涉十多里走回去。一來一回,差不多要花一天的時間。

  對方卻很固執,不停地說道:「找您看的病,不找您買藥,要不得。」

  所以對這樣的一位老人,元醫生把她的處方一改再改,把她的藥費改到最省。就連元醫生的妻子也動了容,每次看完病,都會把她強留下來,吃了中飯才讓走。

  「她屋裡老倌子中風了。」元醫生給哥哥解釋道。這次是去她家,是去給她的丈夫送藥和複診。

  他的丈夫一年前中風癱瘓,經過鄉醫院的搶救,雖然保住了性命,但是從此臥病在床,生活不能自理,於是找到元醫生求治。

  當天來請元醫生出診的是她的獨子,看起來大約五十多歲,高高瘦瘦,比元醫生還要高出一個腦袋,哥哥需要抬著頭才能看清楚他的臉。

  可惜的是,可能是地球給他的引力太大,也有可能是不堪生活所迫,腰背有點輕微的彎折,需要他把手背在後面,才能挺直。說起話來也是輕聲細語、客客氣氣的,生怕嚇到別人一樣。

  那天他來到元醫生診室的時候,元醫生剛好在吃早飯:「元醫生,您還在吃飯啊。要麻煩您,幫忙去我家裡看下病。」

  元醫生問道:「哪裡?」

  「彭家坳上,石板上過去。」

  雖然元醫生是第一次見他,但是他說起自己老母親來找元醫生求診的事跡以後,元醫生很快就想起來了。

  於是元醫生問道:「怎麼了?你娘又哪裡不好嗎?」

  「不是我娘,是我爺老子。」這次不是老太太,而是他的老父親。

  「你爺老子怎麼了?哪裡不好?」元醫生像往常一樣問道。

  「中風了。」

  「中風了?!這麼遠過來,你吃了早飯沒?」元醫生說道。

  「吃了吃了,特意早點來,請您去。」

  說話的過程中,為了避免過度打擾到元醫生和他妻子吃飯,他全程站在診室和廚房之間的門檻前,靠近診室的一側,趴在門邊上,遠遠地和元醫生說著話。


  「要得,我就吃完這一口,馬上就來。」元醫生寬了他的心,加快了扒飯的速度。

  「要得,不要急,您慢點吃,別嗆到了。」

  他家在南孚山的彭家坳上,一個上了南孚山,還要再往裡走幾里的地方。從元醫生家裡出發,先走四五里的大路,經過石板橋到石板上,繼續往前走,再走五六里的山路,到山腰的一處平地,就是彭家坳。

  這是元醫生第一次來這裡出診。

  坳上只有兩三戶人家,隔著山頭,遠遠就能看見,有兩三座黑瓦泥牆的房子,錯落地散布在坳上。屋後是高大茂密的山林,屋前是一個比較平緩的山坡,除了零星的幾棵上了年頭的樟樹,毫無遮擋,開墾著十多級大大小小的梯田。旁邊有一條小溪,順著山勢蜿蜒而下,現在雖然是雨水稀少的秋夏,潺潺的水聲仍然不絕。

  屋後廣袤的山林,提供著源源不斷的木材和日常所需的柴火,俯首可拾;屋前的梯田,種植的水稻足夠家人的食用;房前屋後,大片無主的土地,可被隨意地開墾,用來種植南瓜、玉米、紅薯、高粱等經濟作物。

  這曾經是一個風水寶地,燃料豐富,水源充足,土地肥沃。

  「過去這裡是個好地方呢,一年玉米紅薯都吃不完。」元醫生突然感嘆道。

  很多年以前,每天元醫生都要餓著去學校上學,班裡有住在山上的同學的書包里,就會裝有額外的烤紅薯烤玉米,偶爾分一些給他,留在唇齒的香甜,二三十年後的今天,仍然記憶猶新。

  「嗯,我們這批人都是餓大的,我小時候就沒有餓到過。」對方回答:「紅薯玉米雞蛋吃不贏。」

  「阿耶。」元醫生陷入回憶,然後馬上醒過來,說道:「這山上現在還有野豬沒?」

  「那還沒?沒了,早沒了。」對方回答:「以前家裡餵的豬都被老虎拖走過。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小路順著山勢曲折而上,坳上的房屋,就像故意在跟元醫生玩著躲藏的遊戲,遠遠地一次又一次的從元醫生的視線里出現,然後再次地消失。直到走出最後一個山窩,房屋終於出現在了眼前。

  出現在元醫生面前的是一排四五間的老式房屋,雖然牆瓦已經開始破損,絲毫也不影響它的氣勢。房屋的泥牆最底部,是寬大平整的條形花崗岩石,條石上部,整齊的砌著齊腰高的青磚,青磚之上,是黃色的泥磚。在磚牆的轉角接洽和邊緣處,還用條石替代,以增加房子的穩固性。

  屋樑和房椽都是用粗大的杉木料製成,大門前檐廊上的兩個支柱,下部是個石制的磉盤,上部豎立著一整根尺來粗細的杉木,一直通到屋檐下的橫樑上,支撐起整個屋檐的重量。

  「阿耶,這個屋子起得好呢。」元醫生感嘆道:「起了幾十年了吧?」

  「是的,起了二三十年了!我爺老子手裡起的。」對方回答。

  「都是青磚杉木,當年怕花了不少錢吧。」元醫生感嘆著。

  小路正對著廚房的側門。邁過已經開始腐朽的木門檻,進到屋子。屋子的地面坑坑窪窪,散布著雞鴨的糞便,有的已經乾涸,有的還是新鮮的,散發著濃烈的氣味,應該是不久前的產物。

  屋子正中間有個木製的坐欄,軟趴趴地坐著一位男孩,看上去不到十歲。小男孩偏著腦袋,看起來不太正常的樣子,嘴角淌著的口水,把脖子上戴著的口水巾染得濕漉漉的,還會不定時地發出詭異的笑聲。

  「這是我兒子。」對方解釋道:「有點不正常。小的時候喝酒醉成這個樣子的,傷了腦子。」

  說著,他從坐欄旁邊繞身而過。

  「一直這樣?治了沒?」元醫生問道。

  「治了。去大醫院都看了,說是傷了腦子,沒得辦法。走不得路,也長不大了。」他接續說道:「今年其實二十歲了,一直這樣,長不大了。」

  「我跟我堂客今年都五十多了。我還有個女,今年都二十幾歲嫁人了。」

  他說話的語氣,平淡得像是說著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可能是因為生活接二連三給了他太多的苦難,使他都已經精神麻木,習以為常。

  「嫁得不遠吧?」倒是元醫生半天也不能釋懷,他繼續問道。

  「那倒不遠。」對方道:「就在山腳下。」

  「那要的,還有個女。」元醫生只得感嘆道:「還能回來打點招呼。」

  這個時候,老太太聞聲從裡屋出來了,看到元醫生,異常熱情跟他打著招呼,然後張羅著給元醫生泡茶水。


  「您慢點來,我先看下病人。」元醫生說道。

  中風癱瘓的老父親,就在裡屋床上像一根木頭一樣地躺著。沉疴日久,整個屋子瀰漫著一股霉味、汗味和大小糞便摻雜在一起的怪異味道,元醫生努力忍住才能讓自己沒有嘔出來。

  依然是中醫問診學的四大法寶——望聞問切。元醫生仔細的看過他的口舌、內眼瞼,把完了脈,捏著檢查了他的手臂和腳掌,又用小木棍輕輕的敲擊對方的膝蓋下位置。整個過程中,對方完全沒有反應,任由元醫生拿捏。除了口眼能動,表明他還是一個活物之外,就跟一個死人一樣。

  「你這個中風比較嚴重了。」檢查完,元醫生回到外屋,無需要委婉,直白地說了出來。

  「能治不?」家屬殷切乞求地望著元醫生,希望元醫生能給他們帶來奇蹟。但是奇蹟從來不會發生,元醫生一邊收拾自己的工具,一邊說道:「我的建議是,沒必要治了。」

  「年紀太大了,今年有七十幾了吧。體機能和恢復能力都不行了,治也是浪費錢。」元醫生勸說道。

  「屋裡幾兄妹?」元醫生問道。

  「就只有我一個。」

  「沒有兄弟姐妹啊——」元醫生沉默了。

  病人只有一個兒子,沒有其他子女。兒子成家後,本來生育有一個孫女和一個孫子。不幸的是,孫子在七歲的時候因為偷飲酒水過量,被酒精損傷了大腦,從此以後身體癱瘓,生活不能自理。一家人雖然勤勞耕種、豢養家畜,每年還種植一些像玉竹之類的中藥變賣,額外賺取一些收入,即便如此,生活依然過得異常艱難。

  「那我建議沒必要治。治了也效果不大,純粹是浪費錢。」元醫生再次重複道。

  和別的醫生不同,元醫生治病不僅會考慮病人的醫治效果,他還會考慮患者家庭的狀況。像這樣的家庭,本來就已經是風雨飄搖之中,高高掛在樹梢上的一片秋葉,再也經不起波折。哪怕是一場微風細雨,也能把他們推進萬劫不復的地步。

  「不治也沒有辦法,躺在床上要人招呼。自己能吃得飯,拉屎尿自己曉得喊,就要得了。」病人兒子說道。

  「……」元醫生沉吟許久,母子兩人靜待一邊,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生怕打擾到元醫生思考。

  元醫生沉吟了很久,說道:「這樣,你別的藥不要去吃了。你就吃丹參片,這個藥不貴,活血化瘀效果非常好。另外我給你開幾副中藥,你去打米鋪,把它磨成粉子,用開水沖泡,粉和水全吃下去。有些藥,你就找我買,另外有些藥,山裡有的,草藥子也要得,你自己到山裡去挖。」

  「是我這麼多出診見過的人家裡面,見過的最苦的!」元醫生出診回來後,多次跟自己的妻子和兒女聊起,說道。

  病人的兒子,中間來過元醫生診室兩次,每次帶回去十包中藥,磨成粉末,吃一個月。元醫生給他開的中藥,全是活血化瘀、通經去痹的,把一些不必要的藥材全部去掉,甚至連甘草都被他劃掉。

  「要是實在苦,放點白糖。」元醫生說道。反正中風癱瘓的病人,失去了知覺,如同朽木一般,也分辨不了甜苦。

  好在,聽病人的兒子說,經過元醫生這幾個月的治療,病人的病情不僅得到了控制,而且已經有了明顯的好轉,不僅手已經可以緩慢地挪動,還能含混不清地說話了。今天就是早先約好的,元醫生再次去給對方複診的日子。

  「今天等下你去看看。農村裡有些人家真的過得苦。」臨行前元醫生再次對自己的兒子說道:「所以要認真讀書,一定要脫離農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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