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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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學梅嚇得亡魂皆冒,整個人處於極度恐懼之中,拼命向門的方向逃去,不慎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趔趄著跌倒在地。她以為自己暗夜見鬼,驚恐至極,哭泣著,掙扎著退至牆角。

  招娣在廚房的時候,越想越惱,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罵我和姐也就算了,連我爹娘也捎帶著,豈能饒你。她有意給言學梅一個狠狠的教訓,卻沒想到如此不經嚇。看見眼前大娘魂飛魄散的樣子,招娣有些心軟。她心中暗笑,還沒等我使出更厲害的招式,就被嚇成這個樣子,真是個色厲內荏的東西!

  招娣跳下椅子,掀起頭髮,從容地脫下從櫃裡翻出的紅旗袍,隨手丟了過去。她把頭髮撩起,讓言學梅看清真容,簡短地冷聲警告:「若再敢打我姐,定讓你好看!」

  言學梅見是招娣假扮,立刻一呆,但很快反應過來。她掙扎著撐起癱軟的身子,張口便罵,污穢之言難聽至極。

  招娣連連後悔,對這種人真不該心慈手軟。她被罵得火冒三丈,咬著牙放下狠話:「若再有下次,我便取了廚房的刀!你打一下,我就還你一刀!」

  言學梅見她臉上亂七八糟地塗著顏色,不知糟蹋了自己多少胭脂水粉,恨不能活撕了對方。她扶著牆從地上爬起,心想居然被一個小毛孩子欺負,早前在北京時的罵人難聽話順口而出:「你個地了迫子小人燈,你打不過我!」

  招娣見了兇悍,毫不退縮。她昂著頭冷笑道:「你倒是人高馬大能接駱駝糞,卻防不了我!我能進你的屋子一次,就能進十次!等你睡下,我便在你的臉上胡亂砍上三五七八刀!」

  言學梅聽了血淋淋的警告,立時從腳底升起一股寒意,人也清醒起來。招娣可不比念娣,年紀雖小,卻極為記仇,膽子又大得離譜。這小嫚兒敢私闖膠澳總督臨時官邸,洋人高官都不放在眼裡,還有什麼事是不敢做的?言學梅心中一怕,口氣也立刻軟了下來。

  「我這就去告訴你奶奶!」言學梅自以為使出了殺手鐧。

  「你去啊!」沒想到,招娣聽了連眼都不眨,反而向前逼進一步。她劈手奪過那件紅旗袍,腳下踩實,雙手用力一扯,「嚓」地一聲,旗袍被撕成兩片。「奶奶罵我一句,我便撕你一件!我先撕上十件,給大娘存著!」說完,招娣轉身去開衣櫃。

  言學梅這才真的怕了。只氣得她渾身發抖,卻不敢繼續招惹,恨不能趕緊送走這瘟神,「滾!快給我滾!」

  招娣這才得意地笑了。她向屋門走去,心裡卻還不解氣,嬌笑著道:「奶奶前幾日罵那狸貓偷吃了給國毓留的蒸鹹魚,想必是罵錯了。大娘妝檯上的魚骨沒怎麼風乾,時間倒是對得上。」

  「閉嘴!你胡說!」

  招娣懶得與她爭辯,小手一翻,亮出一隻精緻的小碗,頭也不回地嗤之道:「這隻小彩釉,我拿走了!這是三爹買給東廂房的歲禮。三爹要我和國毓帶回家,是我親手交給了娘。東廂房用了些日子卻平白不見了,原來藏在大娘妝檯的抽屜里……」

  言學梅簡直後悔極了。那日在廚房見有抹茶香糕,悄悄端來吃了,看著小碗精緻,就隨手放進抽屜。沒想到,成了贓證把柄!在小輩面前丟盡臉面,她簡直要被氣瘋了,卻又不敢聲張。

  「你!你還我……」

  招娣繼續冷嘲熱諷道:「竟然偷小郡主的東西吃,大娘羞也不羞……」

  「滾!快些滾得遠遠的!」那張俏臉一陣紅一陣白,卻不敢當面再罵。呯地一聲,將招娣關在門外,這才咬牙切齒地低聲咒罵道:「這個有娘養沒娘教的東西!來我屋裡裝神弄鬼,明明偷了東西,卻還滿口道理!」

  第二日,天色大亮。

  招娣揉眼醒來,伸了個懶腰,轉身又想再睡會兒,猛然間想起對奶奶拍著胸脯的許諾,大叫一聲:「糟了!」她趕緊跳了起來,披衣沖向廚房。

  念娣早已把廚房裡的一切準備妥當,招娣跺著腳埋怨姐姐沒有叫醒自己。奶奶邊拉風箱邊笑,不僅念娣叫了,她也是叫了的。只是招娣一直不肯起,二人又拉又扯地讓她坐起來,轉身的工夫就又躺下。招娣聽了,自己都忍不住發笑。她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想起昨晚扮鬼,招娣更是樂不可支。看奶奶的臉色,就知道大娘沒有告狀。大仇得報,招娣心情舒暢至極。她開心地站在庭院,飛快攏起頭髮,撥開水缸中初綻嫩綠色的小荷葉,浮在水面上的幾條小金魚嚇得四散而逃。招娣撩水拍臉,三把兩把地洗了洗。

  進入廚房,招娣什麼也不會幹,只好去拉風箱。剛坐下呼噠了幾下,就被奶奶嫌棄使力又大又猛,被攆去掃院子。奶奶再次坐下,看著念娣有條不紊地忙著一家人的早飯。她一邊拉著風匣子,一邊不時地指點幾句。心中暗自嘆息,多虧了念娣這孩子。


  天還沒亮時,丁周氏就被斷手痛得早早醒來。她悄悄地試著勾了勾手指,指頭微微能動,卻腫得厲害,幾乎沒有知覺。她連自己衣襟上的一字紐襻,都是丁永一幫著系上的。丁周氏想要換老二媳婦出來下廚房,可是章禹蓮一早起來,就被病弱的女兒束了手腳。小郡主又有點發熱。丁周氏只有一隻手能用,她甚至不敢把孫女抱起來。手傷成這個樣子,既不能換衣,也不能餵藥。她只好讓老二媳婦留在屋裡照顧女兒。

  傷的偏偏是右手,別說進廚房切菜,就是自己吃飯、穿衣都成了大麻煩。正自為難之時,聽到院門被輕輕地推開了。

  只見念娣拎著裙角,小跑著進了院。丁周氏明明記得,昨晚念娣是在丁家睡的。她幫著收拾完廚房的碗筷,就和妹妹招娣一起去了後院。一問才知,念娣起早回家抱劈柴引爐生火,把爹娘的屋子燒熱,又去前面苟記餡餅粥鋪子。小吃鋪子在開門迎接第一波早餐客人之前,和面調餡熬粥,有許多準備工作要提前進行。苟家前後院地忙得差不多,她爹和夥計也起了。有人接替,念娣又趕緊返回丁家。

  抬眼看著在廚房裡忙忙碌碌的念娣,丁周氏的眼裡透著感激和喜歡。

  歲月催人老,新一代也長大了。當年離開青島村時,念娣只有四五歲。她是跟在自己身後,扯著章禹蓮的衣角來到台東鎮的。那個驚惶慌張、不知所措的圓臉小嫚兒,變成了有個秀氣尖下頦兒的少女。兩道彎月般的眉毛,一雙閃著晶瑩烏黑光的眼睛,襯著白皙的肌膚,柔順光滑的滿頭黑髮,梳成一條及腰長辮子。她把受傷的手用布條包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為腫得太厲害,還是怕被爹娘看到。也許,她是擔心裸露著受傷的手背,丁家人見了會難堪。丁周氏想要看看傷勢,念娣卻躲閃著羞澀地笑,說自己剛剛學著下廚,怕被熱鍋燙手,才用布條把手纏起來。

  念娣從小就溫順隨和,似乎天生願意為別人著想。

  早飯之後,小國毓把師傅請到了家裡。丁永一夫婦迎了出去。只見來人與章老先生年紀相仿,身材消瘦,衣衫破舊但整潔,潦倒之中帶著幾分清雅之氣。

  鍾師傅來自京城,原在琉璃廠街修復古籍字畫。八國聯軍攻進京城,他家破人亡,流落山東。來到膠澳之後,找不到修復古籍字畫的主家,只好在集市上修鍋補壺,接些粗活餬口謀生。見鍾師傅談吐不俗,丁永一心生敬重。

  來到書房,看到那條平頭案和壞了的連接橫棖,鍾師傅笑了。他委婉推辭,家具應修舊如舊,木料不太好找。丁永一言辭肯切,希望修復。丁周氏不明白當家的為什麼突然一定要修這條破長案,但還是順著意思。她應許師傅,頓頓有酒有肉,工錢按雕刻餑餑卡子的細工算,直到找到合適的木料,修好為止。

  鍾師傅覺得這不合規矩,擺手拒絕。丁永一請出殘破的家譜,問師傅能否修復。小國毓也懇請鍾師傅住下。見小國毓求得可憐,鍾師傅沉吟中帶著猶豫。丁周氏見這事兒有門兒,馬上吩咐招娣,去瑞茂燒鍋買最好的燒酒。小國毓笑,奶奶只記得瑞茂燒鍋的燒酒好,卻不知已經搬了,現在已經更名為「瑞泰協」,經營幹海貨果品、土產雜貨。他背起鍾師傅的行李和工具,送到了西廂房,搶著去給師傅買酒了。

  盛情之下,鍾師傅只好留下。

  不知不覺,冬去春來。鍾師傅在丁家住了三個月有餘。他的話很少,日日早出晚歸,似乎有意避開丁家的招待。小國毓索性搬到了西廂房,與師傅一起住。白天琢磨研究,晚上請教。鍾師傅雖然不去修橫棖,也不補家譜,但有問必答,悉心指點。

  「瞎掰凳」名字有些土氣,卻幾乎囊括了木匠活的所有手藝。一塊獨板鋸開,能支能合,兩個面一分兩用,相互蘊合,天衣無縫。看似其一,卻關乎其二,既是卯又是榫,彼此關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關聯之處均是活榫,支起為凳,合可為枕,異常玄妙。

  小國毓由好奇,變成了貪戀痴狂。做瞎掰凳,就是以缺補缺,必須心細,一下弄錯了,整個就廢了。一塊兒板兒拿在手上反覆琢磨,選料畫線、設計槽梁、摳鋸磨鑿,一做上活兒,連喝水、吃飯都顧不上。「瞎掰凳」是小國毓的第一件作品,他幾乎花了一個月才做成。成功掰開那一刻,欣喜若狂。之後,小國毓又開始琢磨起了「新玩意」,先後製作出「瞎掰棍」、「瞎掰球」、「魚骨鎖」、「九合離」等奇妙之作。鍾師傅見了那些構思極為精巧的作品,榫卯一舉兩得,相互吻合天衣無縫,生平聞所未聞,忍不住嘆絕稱奇,連贊小國毓舉一反三,少而穎悟。

  臨近上巳節的一天晚上,鍾師傅回來較早。他說自己要走了。

  小國毓聽了一呆,難過地道:「橫棖還沒修呢……」

  「案面平直,卯榫結實,不修也一樣用!一條尋常的平頭案,兩端無飾,木料普通。扔了也就扔了,是沒有必要修的。」


  小國毓捨不得師傅離開,指著那本殘破家譜,「家譜也沒修呢!」

  鍾師傅讓小國毓取過家譜,說:「若想修復,倒也不難!膠澳近海天氣潮濕,古籍保存不易。這本家譜,書紙泛黃,磨損最多的地方就是書口,邊角一碰就掉渣,需用像蠶絲一樣的紙將邊角環襯起來。修復之時,可加入黃柏,顏色接近,還能防蠹防蟲。可是,一般家譜三十年一續修,為何一定要修這本殘譜呢?」

  「……」小國毓聽出師傅執意要走,眼裡泛著淚光。

  相處日久,鍾師傅也有許多不舍。他想了想道:「若是師傅再留,只怕把你帶偏了!國毓想過沒有,你爺爺為何要請師傅來家?」小國毓搖了搖頭。鍾師傅微嘆,道:「人越聰明膽大,就越容易誤入歧途。你爺爺請師傅住在這裡,不是為了修橫棖補家譜,也不是為了讓你學著做這些奇巧玩意兒,而是要通過一件能綴得住你的事,打磨你的心性!」

  他拉過小國毓,自己也坐下來,講了一些關於拜師學藝的事。學做木匠活兒的老規矩,一般是經人說合,寫下門生貼,之後拜師入門。徒弟入門後,先干掃地、擔水、拉鋸、磨刨刃、銼鋸,幹上一年左右粗雜活兒,才能跟著師傅學推刨子、鑿眼等打下手活兒。這一年的磨礪,就是磨性子。

  鍾師傅七八歲時,在琉璃廠拜師學習古籍書畫修復手藝。入行之後,師傅每天取來草紙,新收的徒弟每人發一張,用小刀剔除草紙上稻草秸稈。學徒期間,師傅對徒弟管教很嚴,除了日常幹些雜務粗活,什麼也不教,只讓日復一日地剔草梗子。第一年,許多人耐不住性子,受不了枯燥寂寞,過年回家之後就沒再回來。第二年,同時入門的師兄師弟走掉了一大半。到了第三年,只剩下了鍾師傅一個人。師傅試出了徒弟的心性,這才開始把他帶在身邊,從字畫裝裱開始,拓片裝裱、石刻傳拓,一步步傳習古籍修復技藝。

  「師傅剔了三年草梗子,卻受益一生!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剔除的不是草梗子,而是一種性格的磨練與喚醒。」鍾師傅語重心長地又道:「無論讀書、學藝,都是違背孩子的天性的!堅持絕非易事,但堅持的驚喜,就藏在日後的路里。」

  師徒二人對燈而坐,聊至後半夜。小國毓醒來,鍾師傅已經走了。丁家預付的工錢,分紋未取,留在送給小國毓的那一套雕刻工具旁邊。

  丁周氏很意外,「這麼就走了?」

  這些日子,丁周氏暗暗為自己許下的大話犯難。說好了每日按細工計,沒想到一住就將近三個月。這可不是一筆小錢。手裡托著自己預付工錢,讓她倍感沉重,心裡更是大大的過意不去。「雖說沒修什麼,但教咱孫兒這些日子,也是盡心盡力。工錢沒拿,本就虧欠了人家的,咱們連頓送行的酒席都沒準備,實在是說不過去!」

  丁永一心中也存了許多感謝。見她托著傷手要出門去追,生怕再有閃失,趕緊開口攔住。他安慰道:「鍾師傅是個明白人。既然存心要走,定是遠走避開,不好追了。早早起來不告而別,就是不想咱們去找。日後若有機緣遇見,再好生相謝就是。好在留師傅在家裡過了個年,好吃好喝地招待著。老二媳婦見師傅衣衫單薄破舊,也給換了身周正的。如此,也不算太過虧欠!」

  聽這麼一說,丁周氏愧疚之情略微減輕了,可她立刻想起念娣來。「若說虧欠,咱家定是欠了對面的!手傷這些日子,念娣日日起早貪黑,幾乎成了咱家的。雖說老二媳婦教孩子學琴,但總不能這麼一直白使喚!若再扯塊布做身衣裳,定是還不了這份人情!不能黑不提白不提地就這麼過去,又不好談工錢,當真難為死人了!」

  說完丁周氏去找章禹蓮商量。她私下裡和二媳婦閒聊,若再有個孫兒,說什麼也要把念娣娶進丁家。

  鍾師傅走後,一連幾天,小國毓都悶悶不樂。他不再擺弄那些奇巧玩意,也不再出去和台東鎮的孩子們瘋耍。丁國毓經常坐在書房看書、發呆,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念娣晚上練琴,他的房裡也傳來練琴的聲音。

  丁永一見孫兒有所思悟,有所轉變,心中甚為欣慰。

  念娣也覺得自己這三個月,有了巨大的變化。她甚至認為,自己完全被改變了,這種變化是翻天覆地的。她的世界,不再局限於苟記餡餅粥和丁家,甚至不再局限於台東鎮和大鮑島。

  小國毓為了製作那些奇巧玩意,晚上跟著師傅學,白天四處求教,不斷完善自己設計的圖紙。自從那次帶念娣去了禮賢書院之後,小國毓似乎更願意帶上念娣出門。

  念娣跟著小國毓,去了青島水師工務局開辦的徒工學校,在鉗、焊、電、鍛等不同編班,聽不同工種技術課。他還常去山東鐵路公司在青島設立的鐵路學校,旁聽那裡的教師講授機械製造和工程學。招娣最不願意去學校。她只要在教室坐上一會兒,就會哈欠不斷。念娣雖然聽不懂,但她總能安安靜靜地陪在小國毓的身邊,小心地收好不斷記下的那些混雜著中、英、德語的碎紙筆記。


  念娣最喜歡去的地方是聖言會會館,它離台東鎮不遠,位於歐人區與大鮑島華人區之間。會館由總督府建設局建築師彼得·貝爾納茨設計,他是一個天主教徒。裡面設有傳教士住宅、辦公室、小禮拜堂、印刷廠和男童學校。聽那裡的一位法國修女說,還要創辦一所女校,專收華人女孤。主要培養手工技藝和實用本領,正在籌備教授科目。念娣向修女們展示了中國女紅手藝,縫補、鉤織、編織、編結等技巧,結果是令人欣喜的。以後每一次再去,念娣都要帶去製鞋、織布等更加精細的手工藝。為了滿足那裡女外教和兩名中國女助手不斷提高的期待,她不得不向奶奶和二娘更多地請教齊魯刺繡。在聖言會會館,念娣第一次見到了機器縫紉和紡紗技藝,也學會了一些簡單的德語對話。

  每天晚上回到苟家,在臨睡前,她都要努力回憶白天所發生的一切。若是想起什麼,就馬上爬起來點上燈,找出紙筆記下來。這時,總是傳來她爹點燭熬油之類的催促。念娣太了解父親了,她只好「鑿壁偷光」,越來越多地借住在丁家。

  窗外,月色如銀。室內,滿屋書香。

  人都睡下之後,萬籟俱寂。念娣與小國毓在書房裡,對面桌坐在一起,覺得很快活。念娣從不敢坐爺爺的椅子,總是小國毓坐過去。她坐在小國毓的椅子裡,面前有紙有筆有燈。念娣雖然可以隨時提問,但每次都是小國毓放下手中的書或工具,站起來活動身子時,她才取幾張碎紙片送過去。把問題記在碎紙片上,原本是小國毓的習慣。

  在丁家的書房裡,念娣覺得自己自恰而鬆弛,很難想起第二天還要早起。每每這時,她都感覺苟家離自己好遠好遠。雖然她知道兩家僅一路之隔,氣氛卻完全不一樣。她有一種振奮人心的感覺,德國總督、政府高官、美國商人、法國修女,建築師彼得·貝爾納茨、投資商奧瑟·斯威格、尉禮賢大人、白明德神甫……回想日間見到的每個人和經歷的每一件事,她都不再像以前一樣,那個拘謹、恐懼和躲閃一切陌生的自己不見了。念娣像脫胎換骨般地換了一個人,在新奇世界裡低語笑聲,她變得自如起來。

  念娣覺得,若說小國毓為她推開了一道門,《筆算數學》則為她開啟了一扇窗。

  丁國毓對格致算學已有根基。他的筆記、設計圖紙上和隨手記錄的那些碎紙上,不再是漢字數字、蘇州碼子,而是全部使用阿拉伯數字。這引起了念娣的好奇。

  發現念娣對阿拉伯數字很有興趣,丁國毓就為她找來了狄考文編寫的《筆算數學》的「白話」和「文理」兩種版本。傳統算學是豎排的,《筆算數學》一書兼顧中西傳統習慣,將加減乘除四則運算的算術例題,設計成橫式和豎式兩種。加減乘除、分數,則全部用符號替代。小國毓還有些擔心,當時中國人習慣於看的都是傳統的豎寫形式,無法閱讀西方書籍。他沒想到,念娣很快適應了由豎向橫排的過渡,並掌握了新式運算。

  隨後,念娣運用所學,試著給自家和丁家建了帳冊。從香螺、偏腚波螺、海蠣子、海虹、蟶子……這些丁家日常購食的殼貨零散小海鮮,到苟家餡餅粥鋪柴米油鹽的月度進銷,凡經手的流水,一五一十上帳。

  苟文先見了奇怪的「洋畫符」,立刻想起坊間言傳。在一次科舉考試中,有考生因為使用阿拉伯數字而被判了零分,並被趕出考場。苟文先連連搖頭,大呼大逆不道。丁國毓卻極力支持,他笑稱:「膠澳文言八股風行,也許這是青島第一本中國人使用阿拉伯數字的新式帳簿呢。」

  丁國毓與苟文先打賭,若新帳有錯,以後就仍用漢字數字記舊帳;若新帳無錯,以後就由念娣管帳。苟文先將信將疑,操起算盤,撥珠覆核,結果分毫無錯。他再細看新帳,覺得帳目記錄清晰,簡單省紙,心想交了鋪子裡的進出,也免了自己的瑣碎。於是,苟文先把寫帳的差事,交給了念娣。

  念娣的娘,長期病臥在床。隨著年齡的增長,念娣自覺地願意在肩上為爹娘承擔更多的責任。身為長女,她要餵娘吃飯,還要讓娘吃得可口。日常漿洗縫補,四季更替的衣服,不用吩咐,念娣把一切都搶在先前做了。爹老了,夜裡常起,總是睡不安穩。鋪子裡柜上的事,念娣是苟文先的好幫手,無論餡餅粥的用料進出,還是後廚雜事,她都能應對。偶然有前堂夥計病了,或後廚餡餅師傅回家探親,念娣都能頂上替代,且不出任何差錯。苟文先把鋪子的帳交給女兒之後,念娣分擔多了,日日記帳核算,睡得更少。

  每天起早貪晚,兩家奔忙。念娣進進出出地努力承擔,反而更加開心。

  丁周氏暗暗數著日子,天天盼著三月三。她手腕骨折,已養了百餘日,上巳節之前就可以去了笨重。

  章禹蓮見婆婆急不可待,一到日子,就扶著她去了章家。拆下夾板,結果卻不盡如人意。丁周氏是個閒不住的性子,傷了手腕也忍不住做些家事。只見手腕長得歪了。聽章老先生說已經無法補救,右手使不上力,再也無法恢復到傷前,丁周氏聽了後悔莫及。可是,手臂終於能自由活動。丁周氏心裡的喜悅,還是蓋過了遺憾。


  出了章家,婆媳倆直接去了斐迭里大街,拆東牆補西牆地用鍾師傅留下的預付工錢,給姐妹倆扯了塊布。

  「女兒節就要到了,做身新衣裳,也算咱們丁家的一點兒心意!」

  章禹蓮知道婆婆心裡裝著太多的過意不去。她道:「被女兒牽絆日久,廚房裡外都由苟家女兒撐著,兒媳的心中也是十分不安。只是做身衣裳,確實回不過去。念娣隨我習琴已久,性子專恆,應該有張自己的琴了。這孩子極有分寸,一直都用那張練習琴,從來不用我的『湛泉月』。娘回去和爹商量一下,就把『月出』給了念娣吧!」

  「可是,『湛泉月』與『月出』都是你的陪嫁。」

  「娘!既然是陪嫁,就是家裡的!」章禹蓮一手拿著料子,一手挽著婆婆的手,邊走邊貼心地說:「『驚山』琴與『月出』琴一大一小,倒似一對兒龍鳳琴。本想留給國毓和招娣,可是招娣性子頑皮好動,不肯練琴。國郡也還小。念娣學琴恭敬刻苦,就送與她吧!如是外人,兒媳還真是捨不得。」

  二人到家,把商議與丁永一說了。丁永一無甚異議,此事也就這麼定了下來。婆媳倆都不是等拖之人,又都是快手,裁剪縫繡,當夜成衣。第二天試衣之時,丁永一把三個孩子叫到書房。章禹蓮早已提前取下雙琴,調好了絲弦。她捧著古琴「月出」,交給了念娣。

  念娣早知丁家除練習琴之外,另有四張古琴。「碧海滄龍」是伏羲式,琴身開裂,已丟了軫子和雁足,光禿禿地掛在丁家祠堂的牆上。落霞式「湛泉月」琴,是東廂房二娘在用。「驚山」琴與「月出」琴,均為仲尼式,一直掛在書房。聽奶奶說起過,那是留給國毓和國毓媳婦的。招娣自幼在丁家長大,丁家人一直稱呼她為「國毓媳婦」。念娣自然地認為,「月出」琴天經地義就是妹妹的。她以為二娘把妹妹的琴,借給自己用,心裡還想著要不要推辭。沒想到,不是借,而是贈送。

  這一驚,非同小可。

  念娣半張著嘴,愣在那裡。一剎那間,她竟然以為自己聽錯了。又聽二娘和奶奶都這麼說,爺爺也在一邊面帶微笑地看著。念娣才確定,琴是送給自己的,琴是她的了。曾經,她連那張練習琴都不敢奢望,可是現在雙手卻捧著古琴「月出」。念娣心裡蕩滌著感動和歡悅,笑中帶淚,越發喜悅。

  「月出」琴,為仲尼式,桐木斫成,通體髹熟栗色漆。銅徽,鹿角灰胎,細部蛇腹斷、冰紋斷隱現,琴身姿態秀美停勻。琴背鐫銘「靜遠」,楷書刻《詩經·陳風》之《月出》篇,「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書跡圓潤簡靜,充滿莊重典雅的氣息。紫檀岳尾,青玉軫足。龍池左右兩側陰刻篆書,「波心蕩月得指間意,玉佩迎風聽弦外音,垂簾燕語靄靄春意,鸞翔鳳舞琅琅我情」。鳳沼周邊鐫刻似幾個自用印文:「琅環玉」、「小幽泉」、「歸去來齋」。琴腹中題有墨書「赤城朱遠」款。

  念娣含著淚,一寸一寸地撫摸著。她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重重地擊暈了,擊呆了。念娣發現自己,已經無法說話。她不能說出一個字,甚至連謝謝都不會說了。

  章禹蓮把古琴「驚山」送到兒子面前,小國毓與念娣的反應卻是天壤之別。他沒有接琴,連看都沒看「驚山」一眼。

  丁永一把孫兒叫到身邊。他拉起小國毓的手,見了深深的琴吻,一聲嘆息道:「若不練琴,十天半月也不彈上一次;若是練琴,就較勁發狠般地沒日沒夜彈個不停,這怎麼能行?學琴是一個漫長而艱苦的過程,欲速則不達。一首琴曲,一段樂句,乃至一個指法,都需要不斷磨鍊,不斷改正。攻琴如參禪,絕非一朝一夕之功!有些事,急不得!歲月磨練,自然無所不通。」

  「……」

  小國毓站在爺爺身前,眼中隱有淚光。他依然不肯說話,也不肯接娘送到手邊的古琴驚山。

  丁永一心中隱隱作痛。孫兒還小,正是天真爛漫之時,正是無憂無慮玩耍的年紀。可是,他等不及了。丁永一迫不及待地希望小國毓快點長大,承家繼業。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大裳茶,他是丁家掌事,也是丁家的未來。丁國毓年紀雖然小,但比一般的孩子要成熟,心思也更重。丁永一本想「當頭棒喝」,可是這一記「棒」擊,似乎太早了,也太重了。

  替孫兒接過琴,丁永一讓小國毓騎在自己的一條腿上。他把小手拾在自己的手心裡,摩挲那隻受傷的小拇指,緩緩道:「學琴早已超越了學一種樂器的範疇,是讓我們享受傳統之藝美妙的同時,能沉下心來,更專注嚴謹的對待一件事情。在不斷的練習中,養成勤奮腳踏實地堅韌不拔的品格,更像是一種精神的陪伴和性格的磨練。在反覆練習的過程中,學會成長,學會克服,學會沉下心來,學會堅持與嚴謹。琴乃修心之器,就是這個道理。記住,心不定,萬事不成。心性磨出來了,琴也就入門了。」


  他拉著小國毓的手,把孫兒的小手放在「驚山」琴上。

  招娣穿著新衣,站在一邊。她從小就知道,「月出」琴是給「國毓媳婦」準備的。可是,招娣從小就不喜歡練琴,每次來到書房看到那琴,心裡就犯愁,甚至產生過把琴偷出去遠遠扔掉的念頭。今天見娘把琴送給了姐姐,招娣心中暗喜,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可是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怪怪心情。念娣和國毓一人一張琴,招娣兩手空空,她的臉上現出幾分悵然失落。

  丁永一早有準備,他取出已經在抽屜里擱了好久的禁步,交給兒媳。

  章禹蓮笑著接過,幫招娣系好,墜在她的腰間。「這禁步是你奶奶年輕時佩戴之物,連娘都捨不得給呢!爺爺將它送給招娣,定要好好收著。」

  招娣摸起腰間綴玉,觸手溫涼。頂部為荷葉形提頭,兩面浮雕兩龍戲珠紋,下有環鼻四個,分別繫著絲線穿連鳥形、魚形等玉飾件。這東西若一不留神掉到地上……不過,只要不帶弦兒不用彈就好,招娣心想。

  丁永一看著三個孩子,心生慨嘆,道:「二月二,龍抬頭;三月三,軒轅生!馬上就要到上巳節了,咱家每年都要去柳樹台一帶……」

  招娣一聽,馬上抬起頭,眉毛一揚,喜道:「又要去祓除畔浴了麼!我和國毓又可以玩水嘍!」

  丁永一點點頭,笑咪咪地道:「可爺爺聽說,德人在那邊建了兵營,還有騎兵巡邏!你們倆個去茶泉子牽上馬,到柳樹台一帶轉轉。若那裡也被洋人占了,咱們就去不成了!」

  「好!爺爺放心,這事兒交給我倆!」招娣脆生生地答應著,立刻去牽國毓的手。

  鍾師傅不告而別之後,丁國毓一直鬱鬱寡歡,閉門練琴。丁永一想找個由頭,讓孫兒出門轉轉,散散心,也好停止練琴歇指幾日。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隨口之語,居然一語成讖。

  自青島村時起,每年上巳節,丁家都要全家赴柳樹台小住幾日。多年來,代代沿襲,已成習俗。可是,膠澳今非昔比,每年於春季上巳日柳樹台祓禊之禮的習俗,就此中斷。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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