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宵引》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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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青島村遷居至台東鎮,嶄新的居住環境給人們帶來許多驚喜。但是,膠澳總督府為台東鎮的居民制定了嚴格的環境與衛生要求。門口不能堆放雜物,垃圾定點放置,污水不能隨意潑灑由下水管道排放,糞便集中統一處理,養狗要辦狗證交狗稅,等等。

  這些約束,讓大多數老青島村人很不適應。可以種菜養花、養雞養豬、夏日無花果樹下納涼的農家小院沒有了。連水井也沒有了。德國人在海泊河建立了自來水廠,經過免費的試用期,1904年,德國總督頒布法令,開始繳納水費。每噸水價2角大洋。在村子裡生活了千百年的中國村民,第一次聽說吃水還要交錢。

  丁周氏並沒有意識到,從青島村到台東鎮這一小段路,她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狀態的本質意義發生了的變革。丁家已經完成了從村民到城鎮居民的過渡。膠澳總督府對台東鎮的定位,是勞工區。這裡的居民,被歷史和時代無情地塑造。每一個人都必須適應由中國鄉村自給自足小農經濟的村民形態,向自食其力的產業工人形態嬗變。她只知道,在台東鎮居住和生活不比青島村,處處都需用度開銷。為了節約用水,省下一點水費,丁周氏只好把髒衣服拿到河邊來洗。

  聽到台東鎮巡捕房的巡捕去了丁家的消息,洗了一半的衣服,被丟在海泊河邊。丁周氏托著斷了骨頭的傷手,火急火燎地往家趕。

  穿過台東鎮市場,再拐過一條街就能看到家門。熟識的鄉親鄰居圍上來,尹嬸快人快語地告訴她,洋巡捕那伙人已經走了。台東鎮巡捕房沒有抓走任何人。丁周氏聽了心下一寬,立時覺得傷手劇痛難忍。一路小跑回來,人已精疲力盡,若不是兩側都有人扶著,她一定會癱倒在地。

  街角,剃頭王師傅正給客人刮臉,他高聲吆喝新收的小徒弟去送信。富貴爽利地應了一聲,飛快地去了。他衝進章家,扯脖子一嗓子,嚇得屋裡人一激靈,還沒等章老先生出來問問情況,富貴已轉身去了丁家。一進丁家院,又是一嗓子,丁永一趕緊從書房來到院中。偏偏這小徒弟和王師傅一樣,也是個愛說故事的,話里話外顯得急切又誇張,聽上去人已危在旦夕。丁永一心中這一驚,比剛才洋人巡捕造訪更甚。

  丁永一三步並作兩步,奔至院外。正好,章老先生也急步出門。二人撞了個臉對臉。自那日不快之後,兩個人互不理睬,都不肯向對方低頭。富貴在前面引路,章禹蓮也追出門,幾人一起向台東鎮集市方向迎去。

  章老先生小心接過傷手,是骨斷了。腕關節外傷後,鼻煙窩部位凹陷消失,提示其腫脹,說明傷勢嚴重。丁周氏顧不得傷痛,不住地追問巡捕來家的緣由。章禹蓮和她爹一左一右,攙著婆婆去了章家,丁永一也只好跟進門。

  丁永一擔心她的傷情,好言勸慰,「不必擔心!不關廷武的事,都是他那寶貝外孫!」

  爭孫子時,便是跟著你姓丁,一切都要聽你老茶梗子的。淘氣闖禍了,便成了我外孫。這是怎麼個話兒?章老先生重重哼了一聲。

  「國毓?」丁周氏沒想到。

  「大事不大,小事不小!」丁永一心裡著急,在背後推了親家一把,不言不語地催促快點進屋療傷。章老先生回首瞪了丁永一一眼,還是不吭聲。

  進了章家,丁周氏不住地追問。丁永一扶她坐下,緩緩地道:「問的都是一些孩子們調皮搗蛋的事!屠宰場的小牛被放走了!俾斯麥山腳下東大營新修的沖水廁所,被堵上了!前幾天,又闖進了炮台工地。這些事咱們一概不知,如實回了,巡捕房的人便走了!」

  「巡捕說是國毓乾的?」丁周氏還是很擔心。

  章老先生留意聽著。

  「那倒沒有,娘無需擔心。」章禹蓮寬慰婆婆道:「巡捕此來並非拿人,想是一為巡察,二來督促嚴加管教。」

  「那就好,不是來拿人的就好!娘都被嚇怕了!」丁周氏苦笑著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道:「光緒二十三年,那會兒咱還住青島村,老衙門的人來拿廷執,你受驚早產,生了國毓;辛丑那年雨澆春,咱們搬來台東鎮,洋兵騎馬帶隊地闖進家門抓廷武,連帶著國毓也下了獄。你連驚帶嚇又早產,生了國郡……娘怕是魘著了,是再也聽不得『巡捕來家』這話的!」

  丁永一恨鐵不成鋼地說:「若不是巡捕找上門來,咱們還被繼續蒙在鼓裡。再這麼胡鬧下去,只怕遲早會出大事!」

  丁周氏並不這麼想,眼前平安無事,她已是心滿意足。章老先生還在生氣,對丁永一聽而不聞,視若無睹。丁周氏面對這種情況,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野戰醫院的病房裡,出現了一張中醫藥方!雖未見藥方用紙、藥方內容和字跡,但我猜八成是國毓了!」丁永一越說越生氣,「這些孩子,真是沒有不敢去的地兒!連伊爾梯斯灣在建的蒸汽洗衣房,也要進去逛逛!那是洋人洗衣服的地兒,這有什麼可去的!」


  丁周氏眉宇間儘是淡淡的憂傷。她一路驚惶至極,現在知家中安泰,心中百感交集,加上手傷疼痛,多年的辛酸積鬱,剎那間盈滿胸臆,突然便覺得便要奔涌而出。她帶點疼痛的眼神看著丁永一,「咱中國老百姓,世世代代手洗手搓。洋人用機器洗衣服,孩子沒見過,咱們大人聽著也覺得新鮮。」丁周氏輕輕搖了搖頭,帶著點兒可惜的口吻說:「只是這洗衣房建好了,以後的進項,就更不如前了。德國駐軍的衣物,都是由附近村的華人代洗。時常去洗頭那裡出工,洗上幾包衣物,好歹也算有幾個子兒的進項。」

  章禹蓮摩挲著婆婆凍得通紅、腫脹皴裂的手指。一直含在眼圈的淚,終於滴落下來。

  章禹蓮兩次受驚早產,身子虧虛。女兒病弱,沾手不離掌,章禹蓮自顧不睱。對於家事,她著實有心無力。丁周氏知她苦處,全家一日三餐,瑣碎雜事,一個人拳打腳踢地撐著。僅全家換洗衣物,就是一項沉重的勞務,三天不洗,全家便要攢上一大堆。丁周氏只能起早擠出時間,用竹筐裝了髒衣,迎著料峭寒風,去海泊河邊搓洗衣物。

  丁周氏替兒媳擦了眼淚,安慰她道,「哭甚麼,過幾天就好了……」

  「萬萬不可大意,定要好生休養!弟妹跌倒受傷之時,掌心著地,這塊舟骨首當其衝,形成骨折。」復位、正骨、敷藥、準備夾板。章老先生一聲不吭,忙得額頭布滿細密的汗珠。聽了丁周氏輕描淡寫的話,章老先生指著手掌受傷的位置,正色叮囑:「這裡血運不良,故難於癒合。現正骨復位,只是簡單固定,一會兒從肘下至側掌橫紋處,需以板夾固。固定之後,弟妹的手指要記著經常活動,防止關節僵直……」

  丁周氏嚇了一跳,沒想到摔了一下,一條胳膊就不能用了。她趕緊問道:「那得多久才……」

  章老先生似乎料她有此一問,抬手攔道:「老話說了,傷筯動骨一百天。若是手臂骨折,固定至少要一個月,骨頭完全癒合需要三個月左右。這腕關節,正於活動之處,更需要小心養著!急不得,急不得!」

  「娘!」章禹蓮抹去臉上的淚,道:「您別擔心,好好歇著!家裡的事,有我和大嫂呢!」

  「那老大媳婦身懶嘴饞,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敗銀子,就算燒高香!若指望她做家務,當真痴心妄想了!」丁周氏心裡這麼想著,卻也只能點點頭,應了聲,「好!」之後暗自一聲嘆息,不再說話。

  丁周氏情緒低落,心中暗中責怪自己,巡捕來家又不是天塌了,慌的是啥,急的又是啥!年紀一把,真是白活了,一點沉穩勁都沒有。這一摔,天沒塌,自己卻變成了半個殘廢。她的心情簡直懊喪到了極點。

  丁永一幫不上忙,有章老先生處置,自是無需擔心。他尋了把椅子,自顧自地坐了下來。壓在丁永一心頭的,另有一堆沉甸甸的事情。

  章禹蓮幫著她爹,為丁周氏的右手仔細上了夾板。固定好傷處之後,見丁永一和章老先生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上了茶,扶著婆婆先回丁家。

  婆媳倆走後,章老先生卻並未陪親家坐下。他把丁永一晾在一邊,自顧去忙。藥櫃前抓了通絡祛痛的湯藥,用紙包了,用繩系好,一聲不吭地擱到丁永一面前。之後,章老先生眼不見為淨,就當自己屋裡沒這個人,去了藥碾子前,操起了碾輪。

  過了許久,茶几乎涼透了。依然,一個自顧碾藥,一個默默地捻著手裡寸子。

  又過了好一會兒,丁永一低聲問:「那本《效方攻錄》,是國毓在看的吧?」

  「……」章老先生還是不理。

  丁永一微眯著雙眼,目光恍惚,似乎看到了遙遠的從前。「廷武小時候,喜歡舞棍弄棒。經常召集各村和軍戶後人的孩子們,削枝為棍當武器,在前海沿的沙灘上,擺戰陣,練步伐,攻防演練,嚴明號令,賞進罰退。廷武身邊聚著的一大群尚武后生,與遠近村子常有爭鬥,讓我沒少憂心。」

  「……」

  「轉眼之間,一切都變了。讓我憂心的,由兒子變成了孫子。膠澳也變成了洋人的地盤,青島村拆了,咱們搬到了台東鎮!」丁永一苦笑了一下,他有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無力感。「與變化隨之而來的……水龍、電燈、郵票、汽車……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至生來,聞所未聞。遠遠地看著一個個西洋式的建築拔地而起,屠宰廠、蛋廠、電廠、蒸氣洗衣房……無足與語的新奇事物,仿佛一夜之間就成了咱們生活的一部分。」

  「……」章老先生碾藥的動作明顯慢了下來。

  「這種變化,於無聲無息處。」丁永一的語氣沉重而緩慢,聽上去不像與人閒聊,更像喃喃自語。他的聲音在沉寂的屋子中,顯得格外滄桑。「這種變化,不像德軍鐵甲艦第一次出現在膠州灣,也不像青島村頃刻間化為一片瓦礫。不是那種驚濤駭浪般的澎湃衝擊,而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地一點一滴地浸潤,讓人不知不覺地習慣和順應。當意識到這種變化之時,已是山河易色,劫後重生,撫今思昔,百感橫生。」


  章老先生確實生氣了,卻只是生丁永一的氣。兩家人從未疏離,兒女親家的情分,永遠不會割斷。章老先生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老茶梗子,你到底想說啥?」

  「就是心裡一直堵得慌,想找個人嘮叨嘮叨!」丁永一顯得有些疲憊,他敲著胸口生氣地又道:「除了你,我還能找誰?」

  章老先生哼了一聲,還是不理,但神色卻明顯緩和起來。

  丁永一看著藥碾子邊的書,「那本《效方攻錄》,夾著一片小葉石葦,上次我來,就在那裡。這次我來,它仍然在那裡!」

  章老先生看了看身邊的那本醫書。他站起身來,擦了擦手,來到丁永一身邊,倒掉涼茶。

  「國毓這孩子,是有日子沒見專心讀書了,眼看著日漸游散。」章老先生為親家重新添了熱的茶湯,邊倒水邊說:「不過話又說回來,孩子還小,還未定性。屠宰場的小牛被放走,我是隱約知道的!這事怪不得國毓,也怪不得私塾張先生。」

  「這我知道。」丁永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說:「德國人在太平鎮劃出了一塊地,專門供飼養奶牛,恰好挨著吳家村的私塾。北至海泊河,南到仲家窪村,那一片兒不僅牛聲嘈雜,還臭氣熏天的。」

  「可不!」章老先生接著又說:「不僅攪擾私塾的孩子們,也殃及附近的村民。孩子們氣不過,私下商量著把牛放走。我以為小孩子只是隨便說說,也就沒在意。沒想到,還真把牛放走了!」

  「長此下去,不是辦法。」丁永一顯得精疲力竭,神情有些落寞,喃喃地道:「孩子大了……真是越來越難管教了!若是有合適的學堂,也能收攏心思,安靜地讀書寫字。」

  十幾年前,德軍未至,膠澳境內私塾百餘。除了極少富戶,請聘用先生之外,大多是村塾私館。蒙館,著重啟蒙,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家文》等,主要教讀書識字作文。經館,則專習儒家經典《四書》、《五經》。

  當然,丁永一併不一定要求孫子進蒙經學堂。在他看來,中國傳統教育是有缺陷的,就是蒙經之學與當今世界的變化沒有什麼關係。私塾先生大多不知道英吉利、法蘭西和蒸氣機,許多私塾學生竟然還認為世界是天圓地方……

  德國占領膠澳之後,總督府成立學務委員會,開啟青島現代教育。膠澳總督府將本土的村塾私館加以改造,設立了眾多的「蒙養學堂」,實際上是官辦小學,中德兩國教師共同教學,經費由青島殖民當局提供。青島華人子弟啟蒙、讀經、準備科舉應試之路就此改變。許多中國人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官辦之校,他們接受教育的目的大多是功利的,只為日後能更容易地謀得一份營生。

  於是,傳統蒙經教育,迅速沒落。

  總督府學校,是外國人在青島創辦的第一所小學,後來更名為「德國總督府童子學堂」。這所小學,僅招收駐青德軍的貴族子弟。一直是只收德籍男生,不招異國或混血兒孩子,更別說華人學生。衛禮賢在同善教會的資助下創辦禮賢書院,在柏林會教堂旁邊,有講堂和宿舍。課程設置德文、中文、科學和商業技能等,培養中國學生。

  小國毓倒是常去禮賢書院,也學到很多知識,但是隨著慢慢長大,那個喜歡讀書臨帖的孩子不見了。貪玩、頂嘴、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和一群孩子成群結隊地四處惹事生非,有時甚至夜不歸家。不僅和丁永一的期待,完全相悖,而且還變得格外好動活潑,每天吵吵嚷嚷,讓人不得安寧。

  丁永一心知,這是孩子已經長大,卻並不成熟的必然結果。小國毓希望表現自己已經長大,日益增長的自尊心與孩子氣的行為之間產生矛盾,於是獨立和自信遭到打擊。在這種情形之下,越是斥責打罵,越會適得其反,只能讓小國毓脾氣變得更加暴躁,性格更加叛逆。

  丁永一被孫兒之事困擾已久,心思鬱結。留在章家喝茶聊天,一直坐到天黑。章老先生對外孫同樣非常擔心,但也是苦無良方。這個下午,親家沒有給出任何有用的建議,丁永一的思路卻慢慢清晰起來。

  小國毓是丁家掌事,身邊又有個「為虎傅翼」的招娣,丁永一有心勸誡引導,但實在是不好拿捏輕重分寸。現在,只有尋找一個契機。這有點兒像治療心病,必須講求方式方法。丁永一決定,對孫兒日漸頑劣,暫時不聞不問,欲擒故縱,等待著問題暴露出實質。越是不管,小國毓就會越紊亂。越亂,越糾纏,就會讓小國毓去思,去想,去琢磨。等亂到一定程度時,也琢磨得差不多了,突然當頭棒喝,讓小國毓豁然自悟,效果是最好的。

  但是,這個契機在哪裡?丁永一不知道。

  天色已晚,丁永一起身。他邀請親家同回丁家,家中酒菜已備,二人小酌幾杯。章老先生並不領情,堅持要丁永一繼續做大裳茶,讓他收外孫為徒隨自己學習中醫,否則一切免談。丁永一笑了,看來此事還是沒的商量,便獨自回了。小國毓和招娣已先他一步進門,正圍在奶奶身邊。


  丁周氏還在擔心德國巡捕找上門的事,問起淘氣闖禍和奶牛。小國毓手握一把小刀,邊專心摳一塊畫了許多條線的木板,邊回答說:「奶奶,那牛不是我放的!把小牛放走,不解決任何問題!」他放下小刀,吹走木屑,拾起小鋸一邊鋸,一邊給奶奶講德國人在太平鎮養牛的前因後果。

  他告訴奶奶,山東黃牛所產的牛奶脂肪塊比較大,不易被人體消化吸收。為了滿足殖民者對奶製品的需求,德國人從歐洲引入了荷斯坦奶牛,中國人叫黑白花奶牛。但這些乳牛來到青島後,水土不服,紛紛死去。德國人對來自歐洲的黑白花奶牛,進行本地化改良雜交。德國總督府將改良後的乳牛,推廣向乳製品商人。為了保證牛奶質量,這才在太平鎮畫出了一塊專門的區域,供這些乳牛隨便溜達「活動身體」。

  丁永一見妻手腕斷了還抱著孫女,趕緊把國郡接了過去。他留心聽著,也在桌邊坐下。

  「太平鎮奶牛和屠宰廠的小牛是兩種牛,也是兩回事。放走小牛,既不能阻止德國人在太平鎮養奶牛,也不能阻止小牛被送進屠宰場!那些小孩子的胡鬧,我才沒閒工夫參與!」小國毓這樣說。

  木屑落在桌子上,被小國毓吹得到處都是。言學梅流露出厭煩的神色,她故作姿態地用力彈了彈衣裳。丁周氏聽小孫子說起喝牛奶的種種好處,她連稱也要買些牛奶,給老二媳婦增加營養,給孫女小郡主補補身子。

  言學梅聽了,面帶怨色。她固執地認定,只有長子長孫,才有資格繼承家業。兒子丁國欽雖是丁家嫡長孫,但失蹤已久,言學梅只好要求把丁國毓過繼給自己,再做大裳茶。此事關乎她後半生衣食依靠,言學梅自然拼命爭取,沒想到被丁永一一言定乾坤。她聽了婆婆的話,心中無比哀怨:老大媳婦喪夫失子,與老二媳婦是比不了的!我言學梅無依無靠寄人籬下,哪有資格喝牛奶補身子呢?在這個家有口飯吃,能苟活著便不錯了。

  丁周氏發現言學梅臉色突然變了,知道自己的話讓老大媳婦多心。一方是老二媳婦和小郡主都身子骨弱,一方是老大媳婦向來多吃多占又好吃懶作,她這個當婆婆雖然應該一碗水端平,但難免有所偏袒。丁周氏白了老大媳婦一眼,沒有理她。

  章禹蓮在廚房忙著,念娣腳步輕盈,幫二娘傳菜過來。

  苟家聽說丁周氏手腕斷了,特意打發女兒來丁家搭把手,幫襯些日子。念娣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像今天這麼重要過。山東巡撫離開青島,丁家平安無事,不會舉家逃亡,一切擔憂和恐懼都煙消雲散。有弟妹陪在身邊,能日日在丁家練琴,念娣心滿意足。她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念娣面色微微發紅,滿臉笑容。每放下一個盤子,手指就飛快地掠過瓷盤的邊緣。玉腕微轉,手指急速掃輪擊出,清脆的敲擊聲帶著旋律,均勻連綿,猶如珠落玉盤。

  言學梅心中煩躁,偏偏桌前個個都不是能讓她拿來撒火的人。念娣快樂的樣子,簡直就是在嘲笑。她越看越氣,悄悄摸起一雙筷子,藏在桌下調轉過來,手持筷子尖,沉重的一頭向外。言學梅嘴角牽著冷笑,眉毛微微揚起,她暗中尋找時機,蓄勢待發。

  念娣身系襻膊,像春天裡的蝴蝶一樣。她再次碎步進來,喜眉喜眼的笑著,雙手捧著冒著熱氣的棗餑餑。放下小竹笸籮,纖指微曲,依次擊出……就在這時,筷子狠狠地抽了出去。

  乳白色的霧氣,擋住了念娣的視線,她完全沒有防備。手背吃了劇痛,念娣臉色瞬間變得雪白,發出一聲隱忍的尖叫,「啊……」地一聲,竹笸籮掉在桌上,棗餑餑骨碌著四下滾開。

  招娣正拉著奶奶受傷的手,拍著胸脯許諾,身為丁家孫媳婦,打明日起,起早下廚。丁周氏聽了,頓時喜笑顏開。招娣聽到驚呼,回頭見姐姐被打,頓時大怒。她順手抓起滾到自己腳邊的棗餑餑,狠狠地砸了過去。言學梅躲閃不及,被棗餑餑擊中。招娣眼中冒火,餘氣未消,想要再抓個棗餑餑砸過去。丁周氏趕緊制止,她這才悻悻地縮回小手。

  小國毓抬頭一眼掃過,心中亦是大怒。他把手中的木板和工具重重地擱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響,怒道:「大娘,為何打念娣?」

  餑餑上的棗被蒸得軟糯。碎棗粘在言學梅的頭上,不肯掉落,似乎在等著看笑話。「敲鍋打碗,離死不遠!沒聽過麼?」言學梅顧不得整理散亂下來的頭髮,抬手抹去額前黏乎乎的碎棗,惱羞成怒地指著念娣的鼻尖,高聲反問眾人道:「飯桌上敲敲打打,成何體統?不該打麼?」

  念娣怔怔垂淚,小心地連聲認錯道:「是念娣錯了!大娘教訓得是!是念娣一時忘了規矩。」

  「聽到沒?我打你姐,是因為她沒規矩!她沒規矩,你沒規矩,你們苟家都是沒規矩的!」言學梅得禮不讓人,斜睨著招娣道:「難道你們的爹娘沒教過你們麼?飯桌上用筷子敲打碗盆,是大不敬。以前有人下蠱毒,才在下毒時邊念咒語邊敲打碗盆。現在敲打碗盆,是招喚狗豬來進食。你姐是想在丁家下毒,還是把我們丁家人當畜牲?」


  小國毓來到念娣身前,扯起她的手,只見手背上腫起兩條觸目驚心的紅檁子。

  章禹蓮聽到言學梅尖利的叫罵聲,趕緊從廚房過來。她見念娣的手傷成這個樣子,心痛不已道:「大嫂息怒,是我的不是!念娣隨我習琴,已有小成,只是輪指練習小曲仍有微瑕。我教她的原話便是『還是練得少了,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日久天長,自有小成!凡邊沿之處,皆可練習!桌沿、門邊、碗口……心有所思,指有所動,自會處處為弦。』剛才在廚房,我要她輪指給我看。念娣出指擊在鍋台的邊緣,依然不夠連貫、緊湊而均勻,便再督促。念娣絕非有意衝撞大娘,是禹蓮的過失,還請長嫂見諒。」

  「見諒?練琴就可以失了禮數胡來麼?」

  小國毓背對著言學梅,冷哼了一聲,疾言厲色道:「大娘也聽到了,念娣遵從我娘之言,是在進行輪指練習!難道大娘沒看見,念娣是以指擊彈,而不是用筷子,更不是胡亂敲打碗盆麼!」

  「……」言學梅一驚,語塞。

  雖然未見小國毓的臉色,但這清冷的聲音中透出許多怒氣,聽上去大有興師問罪之意。丁國毓年紀雖小,但他是大裳茶,是丁家的掌事。三言兩語,便被抓住了理,言學梅心裡頓時有些發慌。

  「都小點聲,也不怕嚇到了孩子!」丁永一低頭看著懷裡的孫女,輕輕拍了拍。他的聲音和緩,不辨喜怒,屋裡卻沒人再敢說話。過了一會兒,丁永一道:「老二媳婦,念娣與你學琴,有三年了吧!」

  「是的!爹!」

  「三年!」丁永一頷首向念娣微笑了一下,說:「可以開指了!」丁永一低下頭,看著丁國郡抓著自己的一根手指不放。她看著爺爺的眼睛,無聲地咿呀著,一邊似乎要說什麼,一邊輕輕地搖晃著爺爺的手指。丁永一含飴弄孫,笑容更顯慈祥,他說:「念娣,去取琴來。都坐下,咱們先賞琴,再吃飯!」

  念娣聽了喜極,笑中帶淚地道:「真的嗎?我真的可以嗎?」她帶著不敢相信的表情,不住地搖晃著二娘的手。

  「爺爺說念娣可以,念娣就一定可以!」章禹蓮笑著鼓勵,催她去取琴和譜子。

  念娣習琴三年,一直都在練習指法,練琴過程枯燥至極。她無數次想說要開指學曲,卻一直不敢向二娘開口相求。沒想到,今日因禍得福,得償所願。

  取來琴與譜子,章禹蓮選曲《良宵引》。念娣心中忐忑,一看譜子,才知二娘三年來教琴背後的良苦用心。章禹蓮一一直要求念娣苦練指法,以求基本功紮實。她為念娣練習指法,編了許多小曲,反覆練習,精雕細刻。現在,念娣雖然是第一次拿到《良宵引》曲譜,但句句都經過千錘百鍊。與其說是開指,不如說是將琴曲單句連起彈奏。不過是順順譜子而已。

  念娣端坐琴前,手撫絲弦,閉目凝神,她深吸一口氣,杜絕念慮。調息後,心安志定,起手,落指擊弦。

  章禹蓮全神貫注,細細傾聽。丁永一也是聽得仔細,但他大半的心思,都在留意孫子丁國毓的一舉一動。

  古琴聲中,小國毓的神色不由自主地緩和下來。他回到桌前,再次拾起小鋸和木板,卻聽得仔細入神。小國毓也隨他娘學了一段時間琴,開始時還能堅持練習,後來便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彈上一彈。如今,左手指甲琴吻已經消失,練習跪指留下的繭已退掉,《酒狂》的譜子也差不多忘光了。小國毓坐在那裡,臉上若有所思,顯出幾分愧意。

  《良宵引》是一首聲少韻多的小曲,雖然音符不多,但有大量的留白和空間值得回味。聽著念娣撫琴,見她安定的狀態,似乎能看到一種心境,能感覺到集中呈現人內心的最精微處。

  曲畢。念娣雙手撫弦,含笑站起,躬身施禮。

  丁永一點點頭,道,「小曲兒才見真功夫!《良宵引》雖為初學入門之曲,但節短韻長,念娣氣度安閒,增添了曲子的優美!冰輪初上,靜謐星稀,含清越和雅之致。清風入弦,琴聲幽幽,令人神往。如同在縹緲凌雲之中,閒庭信步。泛音、進復、退復、吟揉打圓的運用濃淡合度,吟猱綽注,井井有條,起承轉合,意味深長!好聽,很好!」

  念娣羞澀地笑著回爺爺,「是二娘教得好!」

  「一些人很難理解彈琴要練功夫的道理。」丁永一把念娣叫到近前,手放在桌上,「當把曲子彈順之後,仍需細細打磨。彈完一句之後,要有一個停留。不一定要停多久,是要留一口氣,讓它夠長夠久。這口氣,是節奏,也是指與心的提前準備。多加練習,就會慢慢變得越來越自如,你不會再刻意在意那口氣,但已經成為習慣。時間久了,你就會發現,自己的取音與落指,會越來越乾淨利落。」


  念娣站在爺爺身邊,細觀左手拾徽走手,右手勾剔。見取音落指,如譜子就在眼前,絲毫不錯。念娣心中驚佩至極。

  小國毓坐在一邊,聽得認真,看得仔細。他心想,此前只聽娘說爺爺與章老先生俱是琴中高手,卻從未見過二人撫琴操縵。今日一見,爺爺果然是深藏不露。

  姐姐被打,就這麼算了?招娣氣恨恨地盯著言學梅。章禹蓮深知招娣性子,擔心她再生事端,就把招娣也拖去了廚房,好言好語地勸。招娣卻不服氣地道,「娘!爺爺明顯息事寧人,護著大娘。」吃飯的時候,招娣還在生氣,說什麼也不肯上桌。章禹蓮只好回屋,各菜夾了拼成一盤,讓招娣留在廚房獨自吃。

  丁永一在魚肚上戳下一塊少刺的肉,蘸了湯滋味,給孫兒夾到碗裡,試探著問:「孫兒,爺爺小的時候,見有人學著做瞎掰凳。連研究到製作,前後擺弄了半個月,最後沒掰開,氣得摔了。你這……」

  「原來爺爺認識這東西!」小國毓立刻笑了,回答說:「師傅說了,這瞎掰凳可不好做,相傳是春秋時期木匠的祖師魯班發明的。孫兒研究快半個月了,這是才開始動手!」

  「剛才你說小牛不是你放的,沒工夫和那些小孩子一起胡鬧。爺爺那會兒聽了,還將信將疑。原來孫兒不得閒,是拜師學藝去了。敢問孫兒的師傅,是來自東土大唐,還是西天靈山呢?」

  「爺爺莫要取笑,孫兒既不是孫猴子也不是豬八戒!」小國毓可不傻,他大笑著道:「師傅姓鍾,只是孫兒這麼叫!我見師傅隨身帶著個奇巧玩意,瞧著有趣,請教了才知道叫『瞎掰凳』,是鍾師傅自己做的。孫兒倒是想拜師,只是人家不肯收。不過我去請教,倒是詳細指點。」

  丁永一嗯了一聲。小國毓心高氣傲,能讓他佩服的人不多。不肯收徒,卻願意指點,說明這位師傅人品不錯。他想了想,不露聲色地低聲道:「會做瞎掰凳,必是一個好木匠。書房那條平頭案子,連接橫棖壞了許久,也沒找到合適的師傅修。再遇到鍾師傅,請他到家裡來看看!」

  「好!我明天就去請!」小國毓滿臉喜歡,立刻一口應承下來。

  丁永一取過那把鏽跡斑斑的小鐵鋸,看了看,皺眉道:「前些年,爺爺請師傅來家給你奶奶做餑餑卡子,人家圓鑿、直鑿大大小小好幾把,除了鑿子、拉鑽、挖子,還有下木料用的刨子、鏇子、線鋸。你這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書房裡爺爺那套雕刻印章的工具,孫兒拿去用!」

  小國毓本還擔心被爺爺罵自己不讀書、不練琴、不務正業,沒想到丁永一非但沒有責罰,反而把那套珍藏在抽屜里的雕刻工具送了給自己。他立刻覺得爺爺是開明的,祖孫的關係也瞬間拉進了許多。

  小國毓大喜道謝。他站起半個身子,貼近丁永一的臉,悄悄地道:「爺爺,你沒發現,那套工具里固定印章的夾子不見了麼?」

  丁永一心中暗笑,爺爺早知是你這小嘎古蛋兒拿去玩兒了。他卻故做驚訝,「那印床原來是你拿走了?爺爺還以為自己老糊塗了,用過之後忘記放哪兒,就這麼丟了呢!」

  「沒丟沒丟!用完隨手放章老先生的藥櫃抽屜里了!」緊接著,小國毓迫不及待地向爺爺展揚,「我和招娣用印床夾著土蚱,餵了藥,把章禹利的將軍蟲都給麻翻了。」

  「啊?那可是你舅舅的命根子!爺爺聽說,他有幾隻將軍蟲戰力非凡,在台東鎮和大鮑島的賭場,都是數得上排位的!偶有哪只將軍蟲戰死沙場,你舅舅都要喊著名字拍著大腿嚎啕哭上一哭。孫兒這禍,闖得有點兒大……」

  「孫兒豈能傷了那些無辜蟲兒的性命,只是想讓章禹利知道厲害罷了!」小國毓得意至極,道:「孫兒翻了醫書,麻藥配得恰到好處!章禹利本是哭得要死要活,一個時辰之後,那些將軍蟲就又歡蹦亂跳的了,白費了他許多鼻涕眼淚!」

  這邊祖孫倆聊得高興,飯桌的另一邊,章禹蓮與念娣也在親昵地輕聲絮絮。

  「唱譜表面是唱指法音高,暗含徽序弦序。」章禹蓮傳教唱譜正音之法,時不時地還低聲哼唱幾句。「凡唱最要穩,不可做作,切忌咂舌、頓足等市井狂悖之態,不能飄忽高低輕重,也不可隨意添減太過之音。唱之如游雲飛天,悠悠揚揚,上下無礙。使人聽了,可以頓釋煩悶,氣通血暢,和悅性情,才是正音。『一聲唱到融神處,毛骨蕭然六月寒』,是謂唱譜之精要。」

  丁周氏傷手之後舉箸不便,左手用筷顯得笨拙。丁永一和孫子邊吃邊聊,一直瞄著她,不時地幫著夾了平時愛吃的送到碗裡。章禹蓮也幾次起身,將遠菜換到近前,方便婆婆取用。

  言學梅目光發呆,神情落寞地拿著筷子。

  丁周氏見她不知傳統奇藝瞎掰凳,也不懂彈琴操縵,兩邊搭不上話。暗道,這老大媳婦,上不討老人喜歡,下攏不住孩子,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丁周氏輕輕搖了搖頭,心中甚是可憐。

  可是瞥見念娣手上那兩條醒目的血紅檁子,立刻又氣起來。孩子無心之過,怎麼能下得去如此重手!對面好意打發過來幫襯日子,卻被打成這樣,明日哪有臉面見她爹娘?眼看著念娣的手背紅腫得越來越厲害,氣得丁周氏狠狠地瞪了老大媳婦一眼。

  本就味同嚼蠟,入口哽喉。吃了婆婆這一瞪,言學梅怏怏地放下筷子,轉身去了。一出屋,人前強忍著的淚立刻落了下來。言學梅恨聲自語道:「用筷子教訓一下,有什麼大不了的,倒似犯了眾怒。可見,我言學梅在這個家的地位,是連一個外姓丫頭也比不上的。」

  言學梅邊走邊哭,快步直奔後院,撲身開了自己的房門。她掩門而泣,驀然覺得陰森恐怖。緩緩回過頭,見衣櫃邊慢慢站起一個身影。借著窗邊的月光,依稀可辨穿著紅衣,又高又瘦,披散著頭髮。言學梅後背激靈靈地發涼,感覺全身寒毛都炸立起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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