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狂開指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去吳家村私塾上學的第二天,正趕上章禹蓮搬滿月。

  那日德軍突然闖入家門,將丁廷武和小國毓抓走,章禹蓮受到了驚嚇,導致早產。孩子出生之時,丁家亂成一團,報小喜、挑紅、送湯米,一切規禮都來不及。小國郡出生之後,孱弱至極,呼吸微聞,三日鉸頭也一併省了。

  看上去隨時可能夭折的孩子,在婆媳倆整整一個月的精心哺育下,奇蹟般地活了下來。

  按膠澳當地風俗,孩子滿月之後,娘家要接嬰兒母子去住上幾天。親家設宴接待、送行。母子回家時,姥姥家要做一面圈帶上。丁章兩家隔街對門,又有孩子牽扯,幾乎日日走動,就省了許多繁俗瑣碎。

  丁周氏精心準備了酒菜,最後端上絲瓜蛤蜊湯,喜滋滋地去了東廂房。她幫兒媳穿了保暖的厚衣,包了頭,扶著她來到桌前。章老先生搓了搓手,小心地將孩子接在懷裡,看著外孫女清亮至極的眼睛,樂得合不攏嘴。

  (▲弗里茨特韋萊特麵包店)

  章禹利再次跑到弗里茨特韋萊特麵包店,洋相地為外甥女準備了個麵包圈,徑直拎到了丁家。他伸出手,也想抱抱,卻被他爹輕輕一巴掌打開,「邊兒站著去!你抱,我都不放心!」章禹利訕訕地縮回手,尷尬地笑。

  章老先生把孩子還給丁周氏,道:「剛剛出生那會兒,咱們還擔心!現在抱在懷裡,壓手,心也踏實了!這孩子,算是站住嘍!老茶梗子!丁家三代無女,如今得償所願!恭喜恭喜!」

  丁國郡被送到爺爺的懷裡,丁永一也是第一次抱。他眼中滿是慈愛之色,笑著客氣:「同喜同喜!是祖宗保佑,也是托章老先生的福。」

  飯後,丁周氏不放心,護著兒媳出了門。章禹蓮抱著女兒,一行四五個人前呼後擁,又有幾個孩子歡天喜地圍著。

  言學梅見了,聲音夾著嫉妒,陰陽怪氣道:「喲……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京城裡公主格格出門呢!」

  小國毓聽了卻笑:「國郡就是咱家的小郡主!」

  將娘送至章老先生家,小國毓和招娣便嚷著去上學。丁周氏也想跟著一起去吳家村,她要與私塾張先生交代一番。她這頭兒顧著兒媳婦和孫女,一轉身的工夫,小國毓和招娣就風一樣,連影子都沒了。

  章禹蓮在娘家,只住一晚,次日清晨便回了。她頭痛得厲害。產後這一個月,雖是在屋裡養著,但不足月的女兒把她熬得疲憊不堪。章禹蓮頭暈、乏力,覺得自己虛弱極了。她不能長時間站立或坐著,否則便會腰酸、背痛、腿軟,膝踝關節也隱隱作痛。

  出月子之後的頭疼雖然常見,章老先生依然很擔心女兒的身子。

  送她回來,疼惜地不住叮囑,「慎寒溫,多臥床休息……」

  章老先生走後,章禹蓮強撐著身體,將另外兩張琴取了出來。只稍微一活動,已覺得疲累。她記著丁永一的吩咐,一邊照看女兒,一邊給琴調弦。人坐在窗前,不見念娣來,想是她也和兩個孩子去了。將近中午,還不見三個孩子的身影。陽光照在貼著剪花的窗紙,屋裡明亮而溫暖,人也有些慵懶。

  輕輕推開窗,恰見院裡一對婆媳撞了面。

  言學梅從後院出來,伸著懶腰,顯然剛剛起床。她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來之後飯也不吃,扭著腰肢去街上閒逛,遇上認識不認識的都能搭上話。有月錢,定是下館子,托人去買京城的玫瑰豆糕、核桃棗酥。花完了月錢,就去苟記餡餅粥賒粥喝,走時再順手抓一把水煮毛豆或花生當小食兒。

  家裡缺少進項,又有剛出月子的媳婦和乳餵的孩子,丁周氏急得團團轉。苦無辦法,只能靠天吃飯。她算計著潮水,拼了辛苦,天不亮就去趕海。在礁石上爬上爬下,摳了海蠣子,撬殼取肉。累得實在爬不動了,跪在岸邊於潮里,用刮耙去了層泥沙,尋星星點點的小洞裡點少許鹽,又收了些蟶子。

  海蠣子像石頭蛋子一樣,柳條筐沉重極了。丁周氏本想全撬了,回家的路上也能省些力氣。可是一想,海蠣子肉怎麼也不及帶殼上鍋味道鮮美,就留了十幾個。

  丁周氏也沒吃早飯。從海邊頂著太陽,又累又渴地走回台東鎮,已經是晌午。

  她惦記著苟家出私塾歲敬的人情,回家之前,先進了苟記餡餅粥,想分給苟家一些。哪知,苟文先正在為自己的一時衝動後悔不迭。見到丁周氏,沒好意思對歲敬之事反悔,開口讓把言學梅的賒帳給結了。丁周氏張口結舌,心裡暗暗叫苦。苟文先知道丁家的日子過得捉襟見肘,便提著柳條筐吆喝,誰收了海貨,現買現做。正趕上中午飯口,話音一落,立刻有人應了。苟文先撥拉算盤,給丁周氏一算,一籃子海貨,算上加工費,順帶著賣了幾壺酒,正好抵了言學梅的賒欠。


  丁周氏用力敲著後腰,拖著兩條僵直的腿,提著空筐回了家。一進院子,正好與言學梅走了個頂頭碰。丁周氏瞅見那身光鮮亮麗的旗袍,氣不打一處來。一低頭,見手上的柳條筐,空空蕩蕩地只剩下把刮耙,更是氣得五內俱崩。

  丁周氏沉著臉,言學梅馬上知道情況不妙。瞥見章禹蓮坐在窗前,立即惡人先告狀地道:「妹妹好悠閒。」說完,迅速溜了。

  眼看著離廚房只剩下幾步,丁周氏卻實在走不動了。她只好在院裡石凳上坐下,轉身瞪了章禹蓮一眼,「剛出月,便開窗!」

  「才推開,就讓娘看見了!」章禹蓮見那身狼狽不堪的泥水,心痛地向婆婆道:「再養兩三天,我便可以下廚了!娘也好歇歇!」

  「好好養著!再有兩三天,娘准你出屋轉轉!」丁周氏錘腿揉肩,感覺全身哪兒都痛,卻仍然不肯鬆口。婆媳二人互相凝視一笑,彼此心意瞭然。丁周氏不由自主地和章禹蓮叨叨起來,說起這半天的辛苦,順帶著也把苟家的遭遇說了一遍。最後,連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起了個大早,累了個半死,落了個白忙乎,還搭上了一把鹽。感情專門是替那個還債去的。」歇了一會兒,丁周氏覺得有點緩過來了,她雙手按著石桌,撐起自己的身子,「餓了吧!等著,娘這就做飯去!」

  婆媳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讓偷聽的人既羨慕又嫉妒。言學梅根本就沒走,她躲在一進門的照壁前,暗暗生氣。丁周氏雖然對章禹蓮有時也是兇巴巴的,但那些話嚴厲而溫暖。娘倆體己的話,聽上去竟如親生母女一般。這種情感,她從進丁家的那一天起,就從來不曾擁有的。言學梅覺得,丁周氏的偏心,是因為她丟了兒子,又死了丈夫。寡婦失子,雪上加霜,倒霉的命,湊合活著罷了。

  站在飛檐出角的青灰色照壁前,看著麒麟送子的磚雕,言學梅悲從中來,涕淚交加,轉身奔出了丁家的大門。來到街上,放眼看去,台東鎮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卻沒有一個人可以說說心裡話。她覺得自己孤苦至極,簡直是天下最可憐的人。

  言學梅有心將小國毓過繼給自己,這個想法一出口,就被丁周氏堵了回來。她眼巴巴地盼著章禹蓮生產。兩個兒子,也好再次開口,求著分一個,沒想到卻是個女兒。章禹蓮一子一女,湊成了個「好」字。丁家三代沒有小喜,丁國郡一出生,簡直就是丁家的星月。全家人都歡天喜地圍著東屋。

  東廂房,本應家中長子居住。我是丁家嫡長子之妻,卻住在後罩房。若有丈夫、子嗣可以依仗,我言學梅也不至於落得如此境地。思來想去,心中竟生了幾分恨意。腹中飢餓,見到苟記餡餅粥,又聽丁周氏說已經還了賒欠。言學梅立刻來了主意。你們丁家能還,我就能賒!若敢扣我的月銀,看我不鬧上一鬧。這麼一想,就高興起來。她用真絲手帕抹了眼淚,扭著腰肢,又奔著苟記餡餅粥去了。

  章禹蓮坐在窗前,想去廚房幫忙,卻有心無力。若是強行去了,定惹婆婆生氣。此外,她也覺得神思倦怠,渾身乏力。琴在身邊,忍不住彈上一曲。《陽春》本是她少女之時,就已經彈得極純熟的曲子。停琴一個月,再彈,居然覺得手指發僵,琴音也略顯滯澀。

  只彈了一小段,章禹蓮就停了下來。在琴前小坐片刻,虛汗已生,髮根猶是濕的,向下洇至頸下,領間一片凌亂的水跡。她只好帶著琴,回到床邊,靠著坐了。一邊看著女兒,一邊隨意出指,輕挑空弦,進復弦序,不斷地加快。

  琴聲漸響。但愈到響處,愈是醇和。

  若屋子裡寂靜無聲,突然有響聲傳來,反而會驚了孩子。有琴音相伴,孩子會睡得更加安穩些。這是章禹蓮在兒子國毓還小的時候,便得出的育兒經驗。

  國毓和招娣回家之後,見娘備好了琴,可以像姐姐念娣一樣學琴了,都非常高興。

  只是,指法學習枯燥至極。招娣練了半個月,連勾剔抹挑的基本指法都未能標準。一到練琴,招娣不是伏在琴上打瞌睡,就是胡亂撥幾下,便向小碗中扔顆豆子,算是練過了。

  小國毓還算好,練琴比招娣認真,也自覺。可是他急著學曲子,每到這時章禹蓮都會笑著安慰,學琴切勿心急,應循序漸進。

  半年後的一天。

  丁國毓又和娘商量,要學曲子。他喜歡《酒狂》。說話間,恰好被丁廷執聽了。

  茂才爺雖然並不長於操縵,但與友人去嶗山,游山樂水,興之所至,能提筆書畫,亦能撫琴高歌。他深知學琴不能操之過急,遂冷哼一聲道:「生之向學,最忌心浮氣躁!好高騖遠,急功近利,一味性急圖快,我看這琴定是學不成的!」

  丁國毓聽了爹的話,沒有回嘴,卻氣得小臉漲得通紅。他一聲不吭,轉身走了。放著她娘現成的譜子不要,自己取了《神奇秘譜》翻至《酒狂》,置於琴前。


  丁廷執聽了磕磕絆絆地順譜子,知道這是在和自己較勁。他更加生氣,拂袖慍聲道:「從古至今,從未聽聞有人以《酒狂》開指。我倒要看看,這前無古人的開指《酒狂》能彈成什麼樣!」

  聽聞此言,小國毓抿著嘴,不吭聲。心中卻想,上次閃掉了爹的膀子,終究是做兒子的不對。你說什麼,聽著就是。你想我怎麼學,我便怎麼學,卻是萬萬不能。司空見慣地學有什麼好,我偏偏不肯。

  也是小國毓性子太過剛硬,愛憎又極其強烈,這麼一來,往日裡對父親丁廷執累積的不滿和厭煩,登時如火上澆油般地噴發起來。章禹蓮沒有想到,幾句話的工夫,父子雙方隔閡更深。

  章禹蓮抱著女兒,來到院裡。她見丁國毓面色平靜,誰也不理,卻出指迅疾,力道大得已經讓手勢變形。顯然,兒子的脾氣給激起來了。這時,丁廷執也跟著她的腳步,從屋裡追了出來。他來到琴前,雙手叉腰,瞪著雙眼,氣咻咻地盯著。

  丁周氏見了,趕緊來到章禹蓮身邊。她接過孫女,輕聲安慰道:「孩子肯練就是好的。」

  章禹蓮目中蘊淚,柔緩地說:「國毓自幼聽琴長大!我教念娣初學指法,他旁邊聽了,雖未跟著練,大體是懂的。有時,也和念娣一起上琴,彈上一會兒。說是《酒狂》開指,但並非全無根基。只是……」她頓了一頓,收斂笑容凝聲說:「只是心裡賭氣,練得狠了,怕是會傷了他。」

  丁周氏見了欲言又止,心中更加擔心。這段日子,丁廷執日漸消瘦,精神萎靡,經常哈欠不斷。有時吃飯,不上桌子,端了送到屋裡,吃得也極少。丁周氏心裡暗暗猜測,丁廷執若不是教書太累了,便是小兩口鬧了矛盾。

  章禹蓮不敢靠近那對父子,全神貫注地聽著琴音。

  《酒狂》琴曲,相傳為三國時期竹林七賢之一阮籍所作。關於此曲的背景,有人說是因為當時朝政昏庸黑暗,士大夫阮籍深感與時不合。他便隱居山林,彈琴吟詩,樂酒忘憂,引以為樂。樂曲通過描繪朦朧而混沌的情態,以發泄內心積鬱的不平之氣。

  起手是錯的、弦序是錯的,琴也失了音準。琴弦受了大力,很快便松,小國毓就把軫子緊一下。調音全憑信手一擰,接著一段一段地順。《酒狂》看似寫酒徒酣醉癲狂,實際上是一首借酒佯狂,表達孤獨蕭索之情的詠懷樂曲。丁國毓心中鬱積的憤懣,傾瀉在琴弦上,居然將《酒狂》的痛楚表達得淋漓盡致。

  古琴名曲《酒狂》,曲子短小嚴謹,採用基本曲調的變化重複。小國毓從未彈過曲子,只能一段一段地順下去,卻應和了《酒狂》的同音反覆。基本曲調的變化重複,不斷地反覆,樂音如注,如滿腔怒火盡泄。

  「節奏、過弦和手型都不對!」丁廷執越看越氣,頓足捶胸地亂罵道:「寫字不臨帖,彈琴不按譜……怎麼生出這麼個孽障!」

  章禹蓮只好上前,想把丈夫拉回屋去。丁廷執卻大力掙開,他越來越激動,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章禹蓮緊蹙眉頭,有些無可奈何。這段日子,她也發現丁廷執頗為反常,脾氣變得暴躁易怒。丁廷執為人清傲,向來不屑與污邪為伍。他嘴上不說,但時時避著不務正業的舅子章禹利。搬滿月那日,丁廷執卻將章禹利拉到一邊,說著些什麼,看神情似在央求。

  前些日子,章禹蓮發現丁廷執面色晦暗,雖然肩傷好了很多,但手抖得厲害。她想為丈夫把脈看看,卻被丁廷執支支吾吾地拒絕了,並找了一個笨拙的藉口躲了出去。那天晚上,丁廷執居然沒有回家。第二天回來,說是太晚了,怕擾了她休息,就住在了章家,和章禹利一起。

  回來之後,丁廷執的手不再發抖,神色也恢復了正常。但是,章禹蓮從他躲躲閃閃的眼神中,覺得他一定有什麼事在瞞著自己。丈夫驚慌失措的樣子,和他身上一種從未有過的特別味道,讓她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章禹蓮回頭再看兒子。小國毓面色平靜,指間卻勾剔激盪。章禹蓮愈聽愈是心驚。既然丈夫勸不得,就只能去攔兒子。

  她放開丁廷執,疾步過去,伸手輕掩七弦。

  剎時間,院子裡靜寂無比。

  小國毓並不看娘,只是輕輕笑了一下,「娘!臨帖再好,也是歐顏柳!依了譜子又如何?古人有古人的抹挑勾剔,我有我的打摘托劈。我彈我的琴,與譜何干!娘若不允,我不彈了就是!」

  章禹蓮一怔,想起上次小國毓差點挨打之事,當時她一氣之下口不擇言說過「與你爹一起」之類的話。她立刻醒悟,兒子定是會錯了意。

  丁廷執口不擇言,一通亂罵。丁國毓卻是個心高氣傲、心思極重的孩子。國毓還小,但思想比一般的孩子都成熟,性子雖急,但日趨穩健。若心裡有什麼歡喜或氣惱,決不會告訴爹娘。在大人的眼中,他還是個孩子,但某些時候,居然能喜怒不言。眼前的小國毓,表面上安靜,內心卻像曠野里橫衝直撞的小馬,桀驁不馴,不肯讓人靠近。這個年紀的孩子,迫切地希望擺脫束縛,叛逆極了。尤其對父母,堅定自我地不再服從,不接受建議,不願意被擺布和指揮,甚至不求被理解和欣賞。


  小國毓端坐琴前,漠漠不動。他保持著彈奏的姿勢,右挑左跪,像石像般地坐在那裡。左手指間跪於弦上,俗稱歸順懺悔式,卻帶著冰冷的昂然。

  看著兒子拒人千里的樣子,章禹蓮的心縮成了一團,抽搐般地痛。國毓,我是你的娘啊!她心裡喊道,嘴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章禹蓮的視線落到扶弦的指上。她看見這麼一會兒工夫,小國毓名指的外側就紅了,眼看就會被磨出水泡。

  跪指,需名指指間關節外側的骨頭壓弦。

  當年,章禹蓮學琴,跪指也是從《酒狂》開始練的。她的基本指法和指法練習小曲,練了三年有餘,名指指間外側皮膚已經硬結。饒是如此,《酒狂》的跪指依然讓她吃盡了苦頭。練到《普庵咒》《流水》,再到《梅花三弄》,才發現《酒狂》的皮肉之苦,只是前奏。跪指指法,練的時間太長,依然會起泡破皮,導致接下來很長的時間裡不能練習。如果強行彈下去,破了的皮肉,就會滲出混合的血水,將琴弦橫切著壓下,如鋼針刺在指尖上一般,讓人痛不欲生。

  雖知跪指指法,小國毓卻從未練過,皮肉是嫩的。章禹蓮深知,跳過基礎練下去,必將極為痛苦。然而,此刻若是強行攔了,只怕以兒子的性子,從此之後再也不會摸琴。她心中痛楚焦急,卻也只好將手移開。

  名指跪了下去,毫無技巧地壓在琴弦上。章禹蓮看在眼裡,痛在心上。她轉過身,逃一般地去了。

  琴聲再起。

  國毓低眉信手,節奏剛猛。眼裡掃過《酒狂》的譜子,指間卻隨心所欲,恰似酒醉佯狂。

  丁永一進門。

  他手裡拿著兩封信,一封來自京城,一封來自濟南。

  隔著照壁,聽到琴聲。丁永一愣了一下,心知有異,馬上緊走幾步。

  看見丁永一進院。丁廷執余怒未消,道:「爹!您聽聽!這逆子完全不按譜子!常言道'亂彈琴',也只是聽人說,今日卻是眼睜睜地瞧見了!撫琴不按譜子,要譜子做甚?」丁廷執越發惱怒,竟然要衝上去撕了它。

  丁永一雙眼如炬。瞬間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猜了個大概。孫子像沒看到自己回來一樣,眼裡含著淚,依然故我地順譜子。

  丁廷執離琴最近。章禹蓮次之,邊哭邊無聲地哽咽著。她的頭扭向一邊,既沒有看丈夫,也不敢看兒子。丁周氏抱著孫女,和兩個孩子站在廊前。一邊是不知所措的招娣,另一邊藏著哭得發抖的念娣。正房前的陰涼地兒里,倚著妝容精緻的言學梅,兩條腿交織著,擺明了看熱鬧的架勢。從地上散落的果殼看,她站在那兒應該有一會兒了。

  琴聲痴狂,一連串同音反覆。如質問,如泣訴。

  丁永一腳步未停,心念急轉。

  一般來講,學琴半年的水準,頂多能把琴曲彈得流暢,音準節奏正確而已。比如練習《陽關三疊》,就很需要情感表達。第二疊之後的情緒,要彈得比第一疊深情飽滿才算小成,這在初學者中不易達到。

  琴曲《酒狂》情緒的表達,則需要在習琴得心應手的時候才能達到。丁國毓心中激憤,眼裡看著《酒狂》,卻不完全按著譜子,竟如重新打譜的一首新曲。他隨心出指,以意驅弦,竟將痛楚和鬱積的憤懣,統統發泄在激盪的琴聲中。

  丁永一提著信,手背在身後。中指摩挲著拇指外側,指尖的力量不由自主地按了下去。那裡痛極了。正是這種按壓時產生的劇痛,使他再也不能彈琴了。這種痛,也提醒了他,必須謹慎面對眼前發生的一切。

  練琴,本是日子中的尋常。不能因為一件這樣的小事,讓家裡變得涇渭分明。

  「回屋去!」他聲音低沉地說。

  丁廷執還想再說什麼,被丁永一掃了一眼,不敢再吱聲,進屋去了。經過章禹蓮的身邊,她卻未隨他進去。這不像她平日的舉止。丁永一知道章禹蓮必定有事要對自己說,便收住了腳步。

  「爹……」章禹蓮喚了一聲,淚又流了出來。

  丁永一看著丁廷執的背影,再看章禹蓮的臉色,嗅出了他夫妻二人似生嫌隙的苗頭。此時不應節外生枝,他道:「練練皮肉,吃些苦頭也好!無妨!」

  說完,他沖丁周氏揚了一下頭,示意該幹什麼便幹什麼去。丁永一目不斜視,有意不看孫子。經過小國毓的身邊,他只是像往常一樣,愛憐地輕撫了一下孫子的頭,就徑直回了書房。

  院子裡的大人們各自回屋。

  見人都走了,念娣疾步跑到國毓身邊,抓住了他的手。「別再彈了,姐看著都覺得痛!」眼著名指指節上一個晶瑩剔透的水泡,她轉身吩咐招娣,「快去取藥來!再拿些乾淨的軟布!」


  丁國毓木然坐在那裡,喉間動了幾下。過了一會兒,才哽咽道:「我是又錯了的。」

  念娣扶著手指,怕他再動。那眼裡明明全是淚,卻勉強笑道:「二娘常說,學琴如登山,需勤學苦練下工夫。既然是登山,便會分南北。姐先學指法,是為南;鴻漸先順譜子,是為北。南北有異,殊途同歸。循序漸進固然好,先順譜子也未必差。今日小試,未見章法,卻試出瑕疵。日後和姐一起勤加練習,糾正之後,定比姐強千百倍。想來這一南一北,也只是差著一個水泡的道理。」

  聽了打趣的話,丁國毓忍不住笑了起來。指骨之處,無琴弦的摩擦和持續的按壓,慢慢緩過勁兒來,變得異常疼痛。他蜷了手指,口中忍不住發出噝地一聲低低的呻吟。

  「還知道笑!」念娣低聲埋怨道。她手上力道立刻變得更加輕柔,嘴裡卻不肯饒,「二爹說幾句,聽著就是了!和自己的爹置什麼氣!明明可以由易至難,偏偏要害姐心痛……」情急之下,關切之語脫口而出。念娣覺察失言,臉頓時紅了,馬上閉口。

  國毓本未留意說什麼,只是發現念娣突然兩頰緋紅。他這一看,卻讓念娣深深地低下螓首,羞得連脖子都紅了。他偏偏將身子移到一邊,目光落在色若流霞的臉上。

  念娣剛剛哭過,梨花帶雨般的嬌羞,委實讓人動心。雖然低著頭,盈盈目光里流露出不安、嬌怯的神色。羞急的眸子撞上捉狹的窺視,她立刻躲避,手卻不敢鬆開。一種柔弱少女的嬌羞和無助,與日常之中落落大方的念娣大相逕庭。楚楚動人的樣子,脈脈含羞的嬌顏,讓國毓的心中不禁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

  「看什麼!」念娣強自鎮定地抬起頭來,避開國毓的眼神,柔聲道:「全家人都是心痛你的!」

  瞧見嬌羞,又聽她辯白,國毓本是心情沉鬱,頓時笑了起來,連疼痛都減輕了不少。念娣更加窘迫。她知道院子裡人雖已散去,但此時此刻,只怕每個人都在自己屋的窗前,留意著國毓的一舉一動。念娣眸子裡帶著嬌羞和乞求,拉著雙手護著的名指晃了晃。哪知道卻把對面這個沒心沒肺的,晃得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

  招娣飛快地跑回來,莫名其妙地看著二人。

  國毓抬起頭,看著遠處天邊的流雲,覺得心情好極了。浮山氣霧氤氳,烽台嶺紅霞滿天,山與嶺之間,夾著高遠廣闊的毛月晴空。天空中,飄著魚鱗般整齊的雲朵,淡淡的月亮伴著落日。西邊峰嶺之上,晚霞柔和而絢麗,像極了念娣臉紅的樣子。

  國毓入神地仰頭看著,兀自大笑不止。

  「拿筆來!快去拿筆來!」他扭頭沖招娣喊道。

  念娣見國毓不再難過,旁邊又站著人,調勻微亂的呼吸。她含了一縷且羞且嗔的笑意,索性不再勸,要笑便由他笑去。仔細塗了藥之後,念娣剪了乾淨的碎布,又在中央剪出一個和水泡大小相同的洞,套貼在水泡上。如此墊平水泡四周之後,才用柔軟的紗包了起來。

  招娣衝進書房,丁永一避之不及。正如念娣所料,他剛才雖進書房,卻連信都來不及放下,就來到窗前,屏息凝神,隔著窗紙留意著院裡發生的一切。招娣沖爺爺一笑,麻利地取了筆墨,飛步送了出去。

  小國毓想都不想,提筆疾書。

  長天落日掩流霞

  遠山伴月輕罩紗

  綽注吟猱風雷引

  枯筆難勾一剎那

  寫完,吟畢。擲筆,又是一陣大笑。

  念娣見了「掩流霞」,猜測大概是暗指自己掩飾面紅耳赤的樣子。可是「輕罩紗」的遠山,分明就是那根受傷的名指。剛才院裡只有二人,「伴月」二字,令她又是一陣臉紅心跳。念娣收拾了零碎,轉身欲離,卻被招娣扯住袖子。

  招娣看看國毓,抬頭看看天空,卻未發現什麼新奇。再看姐姐面色通紅,她越發莫名其妙,「你們……」

  「你們倆個都是風一陣雨一陣!你不也是一會哭一會兒笑,讓人猜不透想不透的?」念娣越發尷尬,輕輕掙脫,嫣然隨口敷衍著。轉身之時,又含嗔瞪了一眼國毓才走。「哪個知道又發什麼瘋癲!」

  聽院中吟「風雷引」三字,丁永一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天意啊!」

  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這麼說。也許,丁永一覺得,這是一種預兆。

  前幾日,丁永一得到一個令他無比震驚的消息。新任山東巡撫周馥,準備訪問青島。從德軍占領青島至今,先後經歷五位山東巡撫,但都不曾踏上這塊屬於德國人的租借地。難道,通過青島德意志帝國郵局發往京城的那批貨,出現了問題?那批貨,需經北京德國使館轉交,中國人無法查詢。丁永一隻好寫信,請託故友打聽,巡撫訪問青島之事是否屬實。剛才的兩封回信,均已證實,消息可靠。


  山東巡撫,準備訪問青島,這意味著什麼?

  如果是那批貨出了問題,就有可能是來興師問罪的。從貨發出的那天起,丁永一就沒睡過一個安穩的好覺,既怕,又盼著。這個消息突如其來,對於他來說,簡直就是晴天霹靂。

  剛才取信,丁永一發現德國人也很緊張,私底下都在悄悄議論。聽說,膠澳總督特魯泊,對此也頗感意外,德軍甚至在採取一些秘密的防備措施。

  (▲總督奧斯卡·馮·特魯泊 OskarvonTruppel)

  丁永一的耳邊,隱隱約約響起《風雷引》的琴聲。那樂曲,描寫的是雷雨大作的情景,雷聲隆隆,風聲蕭蕭,欲罷不能。

  剛才回家的路上,丁永一也看了天空。觀天像,天上的魚鱗雲,預示著強冷空氣即將到來。看遠方,浮山雲霧繚繞。青島有一句諺語:「浮山戴帽,大雨來到」。多數諺語,源於生活,口口相傳的老話,一般是錯不了的。

  當下雖然風和日麗,一片寧和,丁永一卻感覺到了風雨欲來的醞釀之勢。耳邊的琴聲,節奏奇縱突兀,帶著迅雷烈風、陣雨如注的磅礴氣勢。他似乎看到了一個年輕人,在驚濤拍岸的礁石上,彈奏著《風雷引》。時過境遷,今非昔比。丁永一已年近半百,鬢間白髮叢生,指如老樹虬枝,早不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撫琴高歌吟嘯滄海的自己。他沉鬱的心中,竟生出一種悲壯的豪情。

  丁永一知道,考驗自己生死,關乎丁家存亡的時候到了。

  待續……

  041:山東巡撫周馥訪問青島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