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入私塾,垂髫小兒逞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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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了堅漆軟螺鈿毛筆,小國毓滿心歡喜,飛快地跑出書房。

  招娣早就等在院子裡。見國毓出來,拔腳追了上去。

  她快步跟在小國毓的身後,問:「爺爺怎麼說?能去衛大人的學校了嗎?」

  「去吳家村,跟著張先生!」

  「張先生?」

  招娣一呆,腳下微緩落後,迅速又追了上去。說話間,兩個孩子已經來到後院。

  自從章禹蓮生了女兒之後,丁周氏忙著兒媳的月子,對後院的兩個孩子疏於照顧。念娣每天早上來練琴,都要首先來到後院,分別幫弟妹疊被子、鋪床、整理房間。她從招娣的房間出來,剛剛進入國毓的屋子,就聽兩個人說著話,橫衝直撞地闖了進來。

  念娣懷裡抱著換下來需洗的衣服,差點被撞上。她趕緊閃在一邊,伸手扶住被踢開的門,防止彈回去,再被後面的來上一腳,口中柔柔地笑道:「奶奶說得沒錯!這門早晚要被踢爛!用那麼大的力,鞋子不知痛,難道腳也不怕痛?」

  「不痛不痛!」小國毓向念娣揚了揚手裡的筆,顧不得再說話。

  來到自己的書桌前,他迫不及待地把堅漆軟螺鈿毛筆放在硯台上,一點一點地往毛筆里潤了墨。另一隻手鋪好宣紙,待筆上濃墨飽滿,小國毓提著毛筆,卻不知寫什麼。沉吟了一會兒,行雲流水,十個字一揮而就。

  人自烏撒衛,族衍即墨營

  這是丁氏祠堂里,祖宗軸子的左右兩側,懸掛著的一幅楹聯。

  招娣幫小國毓按著宣紙,撇撇嘴巴,道:「張先生那裡無趣極了!再去和爺爺說說,磨他一會兒,興許就應了!」

  一口氣寫完之後,小國毓將筆在手中端詳了一會兒,也把筆洗了。他邊洗筆邊說:「爺爺定了的事,絕無更改,再怎麼磨也沒用!我若是爺爺,也必會如此!大裳茶是掌事,一家之主,豈能朝令夕改?」

  招娣還是有點不甘心,「那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小國毓把筆洗淨,用指肚兒輕捋筆尖,道:「我又沒想過去衛大人的學校上學!」

  招娣有點兒傻了,小國毓從沒和她說過這樣的話,她飛快地道:「我看你挺喜歡那裡呀!如若不然,怎能常去那裡玩兒!濰縣譚岳峰課餘跟著衛大人學拉小提琴,我看你在邊兒上,饒有興趣的樣子……」

  「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所以我才和爺爺說,想去衛大人那裡。」小國毓帶著得償所願的滿足表情,輕撫筆身,開心地道:「我猜爺爺不會同意我去衛大人辦的學校,爺爺也知道我不想去仲家窪的私塾跟著爹。去其二者,也就德華書院和蒙養學堂了。德華書院離家遠,剩下便是咱台東鎮新建的蒙養學堂!沒想到,憑空跳出來老學包子!」

  「原來你是想去蒙養學堂!」招娣知道他連自己都瞞了,也沒發作,搶了筆問:「為什麼不去衛大人那裡?」

  小國毓眼疾手快,反手奪了回來,道:「衛大人的學校是不必去的!既然想去隨時都可以,為何還要去?譚家兄弟又在那裡上學,教了些什麼,自是一清二楚。」

  招娣欲再搶,小國毓迅速閃身躲開。

  念娣已經疊起被子,收拾好了床鋪,看見搶奪躲閃,擔心又要鬧起來。她趕緊上前攔住,替小國毓解釋說:「鴻漸原本就沒打算去那裡!新建的蒙養學堂離家近,還有公助全費,鴻漸當然不會捨近求遠!」

  招娣臉上現出不高興的樣子,嘴角翹了起來,帶著冷冷的嘲笑。「原來他有什麼話都和姐說!」

  念娣沒想到招娣會說出這麼一句話,微一躊躇,道:「還用鴻漸和姐說?奶奶恨不能一個銅板掰成兩半兒花!前些日子爺爺訂報紙,奶奶找鎮上換錢的小販之前,還打發我回家找爹挪了些!你不是也看見了?」

  招娣不吭聲,繃著臉。

  念娣見狀,只好說:「姐也只是亂猜的!你們倆在章老先生家裡藏了衣服,偷偷跑到海邊挖蛤蜊,是為補貼家裡。去蒙養學堂,想來也是為家裡省些開銷!這還用鴻漸說嗎?若不是姐每天替奶奶出去買菜,能把那些小海鮮帶回家,哪個肯讓姐知道?你們兩個整天形影不離,又有多少作妖闖禍的好事,是瞞著姐的?」

  一聽這話,招娣當即笑了起來。

  「衛大人那裡,小學部每年學費40塊,五年畢業!中學每年要60塊!」小國毓正自高興著,提筆懸腕,在空中寫寫畫畫,大聲笑道:「就算爺爺同意,也是在為難奶奶!」

  小國毓早把台東鎮蒙養學堂摸得透透的。


  (▲台東鎮蒙養學堂今台東六路小學)

  新建的教學樓是一層建築,花崗岩砌築的拱形正門,裝飾著鋼盔式的浮雕圖案,門兩側還嵌著雕花的鋼製壁燈。有九間教室,三間辦公室,雖然第一年建校,已經有十餘人報名。台東鎮蒙養學堂的經費,由德國膠澳督署和台東鎮提供,離家又近。小國毓打聽好了一切,唯一擔心,蒙養學堂有洋教師,爺爺會不同意。於是,在和爺爺說之前,藏著機巧之心。沒想到,丁永一打亂了小國毓的預想。

  不過,得了心心念念的堅漆軟螺鈿毛筆,足以掩蓋所有失落。

  「蒙養學堂廢私塾課,修身、讀經、國文、地理、歷史沒什麼,算學和格致倒是稀奇。離家這麼近,時常溜進去瞧瞧,沒什麼難的!老學包子脾氣好,又是個喜歡會背書的。每日多背幾頁紙,哄他開心就是……」

  「鴻漸!」念娣把書桌上散亂的書籍,送回到書架上,轉身含笑打斷了他,「如此稱呼,可是不妥!聽二爹說過,張先生的學問很好的!」

  「所以我才尊稱其為'老學包子'呀!」小國毓得意地強詞奪理,又笑道:「出了家的門,腳長在自己的身上!只要張先生這關過了,誰知道我去了哪個學校?就算牽了三爹的馬,上山下海,只怕也沒人管的!」

  招娣聽了,頓時撫掌大笑道:「如此好極了!我也要去。」

  念娣拉過國毓,正色勸道:「什麼上山下海,若被爺爺奶奶知道了,又當如何?每次把那些蛤蜊、蟶子、海蠣子七七八八地拎進門,聽了奶奶那些真會買東西的誇讚,姐心裡都十分不安!」

  這番話,招娣卻聽不進去。她壞壞地笑道:「有什麼不安的,又沒被發現!」

  (▲絲瓜蛤蜊湯)

  小國毓放下筆,鄭重地說:「娘在月中,奶奶給娘燉絲瓜蛤蜊湯下奶,每次都只買那麼一小捧。好的給娘端進去,就鍋給我們下了面,奶奶和爺爺留著剩湯水,啃饃吃艮瓜萕,上下頓地湊合!丁家被陳欠壓著,又有胡記商號盯著,爺爺什麼也做不了,整天窩在書房之中,畫葫蘆遣興。家裡全靠奶奶一個人撐著,在門口支笸籮賣饃饃,織些布送去土產店!」他挺直腰身,拍著小胸脯,帶著自豪的神色,大聲道:「姐說得沒錯!現在我們長大了,我們可以幫家裡!」

  念娣無奈地看著小國毓,心裡暗暗後悔。那天晚上,是她帶著弟妹去祠堂,又說了些「你們長大了,也應該懂事了」之類的話。

  「不,鴻漸還小!」她虛弱地勸道:「一次兩次尚可!長此以往,只怕要荒廢了學業!既然去上學,就要好好讀書!看看姐,縱然想去,也是去不得!」

  小國毓要去上學了,念娣打心裡高興。可是,聽到他還沒去私塾,就有了逃學的打算,馬上產生了一種不舒服的情緒。念娣覺得自己做了傻事,因為小國毓產生逃學想法的根源,與她有直接的關係。念娣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只知勸也是白搭。如果把她和小國毓換個位置,她也一定會像小國毓這樣做。

  念娣內心的愧疚和矛盾,表現在臉上。小國毓和招娣見了,卻把這種黯然,當成了姐姐無法上學的失落。兩個人眼神一對,便心領神會,立刻把念娣一個人丟在屋裡,一起跑了出來。

  招娣衝進廚房,扯著奶奶的袖子,把她拉入書房。當著丁永一的面,招娣背著小手大聲請求,自己要和國毓一起上學。

  丁永一與丁周氏相互看了看,二人同時想到國毓入獄之時,招娣執拗地守在監獄外面的樣子。只怕不允,這個叫燎的,無論國毓去了哪個學校,都會如影隨形地跟了去。吳家村的學堂是義塾,再送去個孩子,無非逢年過節,給先生多提些歲敬而已。於是,無需言語商量,便點頭同意了。

  當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要求,讓念娣也一起去時,老兩口犯難了。

  念娣畢竟是苟家的孩子。她上學這事兒,丁家還真做不了主。

  兩個孩子興沖沖地跑去苟家,卻碰了一鼻子灰。

  「女子無才便是德,讀什麼書?若依你爹,學琴都是耽誤工夫!上街賣藝,倒是能換幾個銅板,可不上街賣藝,學來有什麼用?會彈幾隻小曲兒又能怎樣?能墊飢還是能當衣穿?」苟文先不斷地搖頭,低頭撥拉著算盤,一邊算帳一邊道:「雖說私塾不要學費,但咱們不是吳家村人,給先生的歲敬定是少不了的。歲敬一年一次,但逢年過節也要表示孝敬,切塊肉拎包茶提盒點心……都要花錢!如此一來,等於少賣多少碗粥,你們自己算算!」

  招娣聽了很生氣,大聲叫道:「姐起早貪晚在家幹活兒,過年時爹卻連新衣服都不肯買一件,還是國毓的娘和奶奶想著姐。爹和娘對姐,一點都不好!」


  小國毓並不像招娣那樣胡亂喊叫,說話聲音不大,但一板一眼,「姐在家和夥計一樣幹活兒!她起得最早,做事最勤最多,事情做不好卻總是第一個挨罵!夥計還有工錢,她卻工錢、月錢都是沒有的!若是給了工錢,歲敬雜用,足矣!」

  苟文先面色難看起來,從櫃檯繞出來,拍著桌子道:「爹娘把她從小養到大,供她吃供她穿,沒凍死餓死,便算盡了心!在家干點兒活,不應該嗎?自己的女兒為家裡幹活,還得給工錢,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念娣夾在中間,難過至極。她流著淚乞求,都不要再說了,自己能繼續學琴已經非常知足,萬萬不敢再奢求其它。

  招娣和國毓並不退卻,守在桌子的另一邊,一個尖叫大喊,一個據理力爭。念娣想要拉走弟妹,兩個孩子死死拉住桌子,說話一個比一個噎人。念娣彷徨苦極,淚如長河。

  爭吵聲越來越大。苟記餡餅粥的夥計見勢不妙,飛快地跑去丁家報信,丁永一夫婦才知道又闖禍了。於是,二人趕緊去了。

  苟文先失了臉面,當著眾人,不住地向丁永一吐苦水,「這若是個兒子,不管是讀秀才還是考狀元,便是舍房賣地,也是要供的。女兒嫁了出去,便是人家的了……」

  丁周氏拖著兩個孩子往回走,見念娣哭得悽慘,也拉著她一起,回了丁家。進院兒之後,她沉著臉,一言不發地把兩個孩子扯進屋。坐定,丁周氏不住地捋著胸口,給自己順氣。

  「你說你們兩個!早上剛剛夸完,長大了懂事了。轉眼的工夫又生是非,敢和大人拍桌子吵架,怎不去捅天?」丁周氏拉過念娣,替她擦著淚,又生氣又心痛地道:「看看你們這一鬧,把這個哭得……」

  小國毓不吭聲,暗暗想主意。見念娣還在不停地哭,他轉身出屋,去了書房。在書房裡取了件東西,便出門了,沒想到被正進院兒的丁永一堵了回來。

  丁永一把孫子送進屋,將銀鎖放在桌子上,沉著臉交代丁周氏,「妥帖收好!」

  丁周氏見了,頓時嚇了一跳。「國毓,你好大的膽子!」

  小國毓梗著脖子道:「奶奶,我知道這銀鎖是咱家的祖傳之物,大爹、我爹和三爹一人一個。可是既然銀鎖給了我,便是我的!叔不肯讓姐上學,是心痛錢!我把它當了,就有錢了!銀鎖我又不戴,擱著也是擱著……」

  「理兒可不是這麼個理兒!」

  「可事兒就是這麼個事兒!」

  丁周氏氣急了,又揚起巴掌裝出要打的樣子,嘴裡凶道:「還敢再說?」

  念娣趕緊攔住了奶奶,她護著國毓,把他拉到一邊。

  「奶奶,要打就打我好了!」招娣性子野,犯了脾氣跟誰都又冷又硬,偏偏就愛和奶奶撒嬌。她摟著丁周氏的脖子,脆生生地笑:「奶奶打我就是了!若是不解氣,我去取板子。」

  丁周氏本就是唬人的氣勢,被招娣一哄,立刻無奈地笑了。「奶奶哪捨得打你!你說你們兩個小人兒,懂事時是真懂事,不懂事兒時能把人氣死。怎麼能回家去和你爹吵?還當著那麼多人的面!」

  「我爹就是摳兒,半個銅子都能攥出二兩油來!留著錢,只怕真的是要娶小。」小招娣撇著嘴道。

  「什麼都敢說!這種犄角旮旯的話哪兒學的?老大媳婦,再敢滿嘴胡沁,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言學梅躲在一邊看熱鬧,沒想到自己撿了罵,馬上吐了瓜子大聲辯解,「這可不是我說的!」

  招娣轉身橫了她一眼,「就是你說的!」

  言學梅張嘴欲罵,卻見丁永一在屋裡坐著。在丁永一面前,她不敢放肆,但也不想吃虧。言學梅正要說什麼,被丁周氏瞪了一眼,於是不敢吭聲。

  念娣卻記著昨日的爭執,故意和她過不去。「你和尹嬸說的,我聽到了!你還說奶奶偏心,向著國毓的娘,好吃好喝的都……」

  真是按下葫蘆瓢又起,眼看著這倆又要吵起來,丁周氏又好氣又好笑。「你月子時沒在家,若在眼前,娘也一樣對你!」她把話丟過去,扳過小孫媳婦的臉,苦口婆心地正色道:「別聽那些閒碎話!以後再不能這麼對你爹!你娘身子不好,你爹自己撐著一個家,真是不容易。咱們都不是富貴人家,自是要省吃儉用!」

  提到月子,言學梅想起兒。失蹤日久,音訊全無,也不知是死是活。她暗自傷心,眼圈頓時紅了。遇上爭嘴,連個幫腔的都沒有!若是兒子在身邊,就算不說話,也算有個依仗!現在倒好,任人呼喝。她越想越覺得自己無比淒涼,竟落下淚來,轉身忿忿離開。


  另一邊,念娣想盡一切辦法勸說國毓。丁家出學費,她爹就失了臉面。若小國毓把銀鎖賣了,給苟家女兒換學費,對苟文先簡直是莫大的羞辱。何況那銀鎖,是丁家傳家之物。

  「姐知你心意!可姐不想去上學,姐說的是真心話!」念娣面色蒼白,眼睛紅紅的,眼淚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她懇切地說,「姐能和二娘學琴,已經很知足了!哪怕我爹肯,姐也是不能去的。娘病在床上,需人照顧,粥鋪前堂後廚那麼多事,姐怎能扔得下?就算姐和你們一起去上學了,又怎能心安理得、心無旁騖?再說,姐也擔心去上學,便沒有時間練琴了呢!」

  「我不信!我的那些書,招娣從來不看,你卻有空兒就會看上一會兒!」

  「姐只是希望自己,多學些東西!否則,鴻漸說什麼,姐都聽不懂!」念娣看著小國毓的神情,便知他的心思。若是想要他改了主意,只能另想辦法。於是,念娣把小國毓拉得更近些,悄悄地商量,「不如這樣,姐在家多和奶奶一起下廚,學著做好多好吃的。鴻漸好好讀書,回來教姐。姐在家做了小食兒,等著鴻漸。這樣便兩全其美了,可好?」

  小國毓輕輕一笑,臉上顯然是不為所動的樣子。「若能一起上學,又有小食兒吃,才是兩全其美!」

  丁永一坐在一邊,一直不說話。

  丁周氏見他手裡拿著什麼,心事重重的樣子,就打發孩子們先出去。她來到丁永一的身邊,見是幾張紙,接過來一看,裡面還夾著一沓方方正正的洋票子。

  「這些花花綠綠的是什麼?」

  「德國郵票!」丁永一有些生氣,手捏著拳,指骨敲在桌子上道:「你說這個老三!我剛才還想著此事事關重大,關係著咱家的身家性命,得好好琢磨琢磨!他倒快騰!昨天茶廠剛剛打了包,今天一大早就給德國膠澳郵政局送去了。」

  「……」丁周氏看著他的臉色,沒敢吭聲。過了一會兒,她才小聲問:「廷武呢?」

  「我從對門苟家回來,遇上他送回家,沒等我開口,跳上馬就跑了!」丁永一無可奈何地道:「逃罵逃打,向來是快的!我還想多問幾句,眨眼的工夫就沒了影子!」見丁周氏擔心的樣子,丁永一不得不把話又拉了回來。「事已至此,是福是禍,聽天由命吧!好在廷武雖然魯莽,辦事還算穩妥,把貨物交給郵政局後,取了這些票據。手上的這些,務必收好。若京城有人來問,也算有個憑據。」

  丁周氏又被嚇了一跳,原來手上這些,是用來保命的。她不由得將那沓紙,捂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丁永一想了想,又交代說:「國毓去吳家村上學,只怕先生是攏不住的。黃口垂髫討狗嫌,正是頑皮淘氣的時候,打不打罵不得,旁邊又加上個叫燎的,只怕日後,越來越難於管教!告訴老二媳婦,到了上學的年紀,也可以學琴了。琴乃修心之器,也該磨磨性子了。」

  「老二媳婦只怕有心無力啊!」丁周氏面有難色,輕輕地嘆息著搖了搖頭。她把保命符小心收了起來,道:「以前念娣一個人學琴,還能抽出時間。現在有了女兒國郡,又是個早產的苗,眼看著即將滿月的孩子,還是弱極了。整天沾手不離掌,已是難為她了……」她邊說邊睨了一眼身側的丁永一。

  丁永一聽了,定定地坐在那裡,面隱憂色。

  一出屋,招娣就湊了過來,低聲問國毓,「怎麼辦?就這麼算了?」

  「我爹一定不會同意的!」念娣見小國毓沒有回答,又走向院外,趕緊去拉。她的聲音幾乎是在哀求:「不要去!不要再去了!」

  小國毓輕輕掙脫了念娣的牽扯,「有我呢!不用怕!」

  招娣迅速跟了上去。見弟妹又回苟家,念娣心裡著急,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她有心再進屋向爺爺奶奶求救,卻知國毓的脾氣,只要是認準了的事,定是百折不回。

  念娣眼睜睜地看著,小國毓和招娣出了家門,徑直進了苟記餡餅粥的鋪子。念娣急得幾乎要哭出來了。她不敢跟進去,又不能躲在丁家,只好提著裙子,一路小跑著,從後門繞進廚房。一邊是爹,一邊是弟妹,若是再次吵起來,該如何是好?念娣無力至極,除了拼命地抹眼淚,什麼也做不了。她甚至不知道,激烈的爭執再起,自己該做些什麼。

  苟文先餘氣未消,沒想到兩個孩子又殺了一個回馬槍!

  「叔!」小國毓帶著笑臉,像大人們見面一樣,打了個千,恭恭敬敬地道:「剛才是我不對!回家被爺爺奶奶罵了一頓,知道錯了!趕緊回來,給叔賠個禮!」

  苟文先眼皮兒都沒抬,有心不理。鋪子裡的,大多是熟客,許多都是鄰居街坊。我苟文先犯不著和孩子一般見識,讓外人笑話。不過,想起剛才兩個小東西拍桌瞪眼的樣子,他立刻鐵了心,要殺一殺這兩個孩子的囂張氣焰。


  他抬手把眼鏡勾到鼻樑子上,視線從眼鏡的上方射出,居高臨下地道:「說得倒是好聽,你小子打掉蛋殼兒那天開始,我便眼看著。若是你爺爺奶奶能治得了你,只怕咱這膠州灣也扣了蓋兒。賠禮是假,只怕不死心才是真的吧!我說過了,不行!」

  旁邊的食客,也笑著附和道:「對!若是你們這些毛孩子事事都做主,還要我們這些長輩什麼?」

  小國毓卻不惱,拖過店裡的長條四腳凳,爬了上去。

  他站在凳子上,攀著帳櫃,和苟文先臉對臉,近在咫尺地商量,「叔,您想想!上學學了算術,算帳記帳這些繁瑣,姐就都能替叔料理了!叔也能輕省些。」

  苟文先有心在眾人面前爭臉,大聲道:「你這嘎古蛋兒的帳倒是快!算盤都不用,幾個數字掃上一眼,張嘴就來!可你幫過你奶奶嗎?指望你們?只怕是燈草欄杆,靠不住的!」

  「姐去上學,早晚一樣能在店裡幫手!誤不了多大的事!叔若覺得姐上學,活計就少擔了,以後我和招娣也常來搭把手……」

  「你倆?」苟文先用鼻子哼了一聲,冷笑道:「說得倒是好聽!你能起早熬粥?還是招娣能刷碗掃地?怎麼不惱了?怎麼不大聲吆喝了?轉個臉,就能屈能伸,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兒小心思!」

  「說得好!」店裡食客不少,有些人前後兩拔地看了熱鬧。幾個不嫌事兒大的,開始起鬨。

  小國毓看出來了,苟文先這是成心計較。加上眾人這麼一架,苟文先還真不好下台階。

  我偏不信這個邪!灰頭土臉地出去,被台東鎮上的人笑話,倒是無妨!這麼點小事都辦不成,連你們這些人也鬥不過,只怕長大了,也成不了什麼大事!

  看到她爹和眾人都和國毓作對,招娣氣壞了,噌地也竄上了凳子,與國毓並肩而立。她剛剛要喊上幾句,卻被國毓悄悄地拉了一下,只好悻悻地先忍著。

  小國毓心裡,暗暗和一眾人等較上了勁,他旋即笑道:「上學不是什麼壞事,叔卻不許姐去。難不成……叔小氣的傳言不假,才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來!」

  苟文先平生最恨別人說自己小氣,登時怒道:「你說什麼?」

  「我剛才想把銀鎖拿來賣掉,給姐上學用,被爺爺奶奶攔了回去!我還納悶,原來是怕坐實了咱東鎮上的閒言碎語。」

  「什麼閒言碎語?你把話說清楚!」

  小國毓卻不回答,他雙手一撐身子,湊在苟文先面前,用下頜指了一下那些食客,低聲問:「叔!咱近,還是他們近?」

  苟文先不知道這又是什麼主意,道:「當然是咱們近!」

  「叔還不知道自己的綽號吧?苟三抖!您問問在座的各位,哪個不知道?哪個不在背後消遣您?」小國毓雖是湊近苟文先小聲說話,卻故意讓眾食客聽到。果然沒人再說話,各顧各地低下頭來吃粥咬餅。

  刺耳的三個字,配合著小國毓學他盛粥時勺子的抖動,苟文先幾乎氣得暈了過去。他腦子裡,立刻浮現出一條老狗,一條落水的狼狽老狗,四周圍了一群嘲笑的人們。

  簡直斯文掃地!

  眾食客各自喝粥,雖有暗自竊笑者,但都不敢再胡亂插話。每個人都知道,這玩笑開大了。「苟三抖」是這些戲謔的東鎮人們,暗地裡給苟文先起的綽號,背地裡都這麼叫。唯苟文先自己不知道。如今,小國毓把大家的樂子,掫到了檯面上。鎮子上,抬頭不見低頭見地,只怕日後見了相互尷尬。

  苟文先已經氣得渾身亂顫。

  小國毓覺得這把火燒得還不夠旺!他瞪著眼,氣憤地大聲道:「詞才羨君真抖擻,何事緣詩瘦?苟三抖的名聲,在台東鎮上已經傳開了!叔認,我不認!小氣巴拉、摳摳搜搜地做生意,是活;抖擻著過日子,也是活!憑啥被人戳脊梁骨?正因咱們近,我才了解叔的為人!我更不信這苟三抖的名聲!銀鎖被奶奶收了,只怕是看不住的!早晚我偷出來賣了它!若是找不到銀鎖,我便去牽了三爹的馬去賣。不為念娣姐上學,亦為爭口氣!說什麼也得給叔掙回名聲!」

  「好!好小子!叔沒白痛你!」見小國毓跳下凳子要走,苟文先大聲喝道:「回來!去廚房,把招娣你姐給我叫出來!」

  苟文先已經被氣糊塗了,叫念娣,嘴裡卻喊著招娣。小國毓暗笑,迅速跑到廚房,把念娣「逮」了出來。念娣低著頭,像自己做錯了事一樣,臉漲得通紅,局促不安地站在她爹面前。

  「走!你現在就給我走!和他們兩個上學去!」苟文先似乎真的被氣瘋了,他又對國毓大聲道:「家去跟你爺爺奶奶說!你們仨,先生的歲敬,叔也一併出了!」


  說完,苟文先直奔廚房。他一手握著粥勺子,一手拎著粥桶,雄赳赳地走出來,往每個食客的碗裡,又添了一大勺粥。每勺粥倒入碗中之前,還瞪著眼氣乎乎地大聲問:「抖不抖?」

  「不抖不抖!」食客們憑白得了實惠,個個樂不可支,恭維討喜的話不斷。

  離開家門,念娣好久都緩不過勁兒來。她雙腿發軟,像做夢一樣。她不住地問自己,我可以上學了嗎?我真的可以上學了嗎?招娣笑得肚子都痛了,和國毓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

  台東鎮的街角。胡水帶頭,又和幾個孩子一起在搗蛋。他們圍在剃頭匠王師傅的攤子前,拍著手大聲唱著改過詞的兒歌。

  王師傅,手藝高,

  刮臉剃頭不用刀,

  一根一根往下薅,

  薅得滿頭起大皰,

  紅皰綠皰大紫皰,

  抱著腦袋嗷嗷叫……

  王師傅脾氣好,聽了也不惱,邊麻利地抹胰子刮臉,邊笑著揚聲道:「等著!等叔閒了,給你們也薅上一薅!」。反倒是蹲在一邊曬太陽,等待剃頭的顧客看不下去了,起身去轟這群頑皮的孩子。

  胡水嬉笑著,一溜煙兒地逃了。一轉身,他發現了招娣、念娣和國毓三人的身影,立刻鬼鬼祟祟地追了上去。

  念娣失了魂魄似的,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弟妹的身後。直到過海泊河時,國毓和招娣不走橋,跳著河床上的石頭過河。當兩個孩子嬉鬧時,撩起河水潑到她的臉上,才如大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來。

  「我可以上學了?我真的可以上學了嗎?」念娣開心極了。

  到了吳家村的私塾,「老學包子」給念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張先生七十多歲,個頭不高,但身體硬朗,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頭上是一頂舊的瓜皮黑帽。吳家村及周圍村子,許多孩子都受過「老學包子」的恩惠,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只能尊稱其為「張先生」。他大半生都在吳家村私塾當先生,教孩子讀書寫字。有的孩子上不起學,趴在窗邊偷聽,他會給筆給紙請進屋來,教孩子寫自己的名字。張先生義務幫村民代寫書信,也會為小病小災的人看病配藥。

  私塾學生日漸減少,都去了洋人的學校,使他非常著急。見同時來了三個孩子,又是大裳茶之孫,至交章老先生之外孫,張先生高興得鬍子都翹了起來。

  胡水遠遠地見了,眼珠嘰里咕嚕一轉,馬上來了主意。國毓和念娣、招娣剛剛坐定,胡水就從外面蹦了進來,大聲道:「先生!我也給您當學生!」

  張先生一愣,仔細把眼前的孩子打量了一番。胡水腦袋上歪扣一頂絲絨小碗帽,正中間鑲著一塊碧色如水的方玉,暗花緞袍子,腦後掛著油光水滑的胖辮子。腳下一雙黑色高梁厚底鞋子,緞帶綑紮小腿,長得白白胖胖的,揚著下巴,一臉滿不在乎的頑皮樣子。這種扮相,台東鎮的孩子倒是少見。

  「老朽眼拙!你是哪家的娃……」張先生問。

  胡水一拍胸脯,趾高氣揚地回:「我是斐迭里大街胡記商號胡天德的兒子,我叫胡水!」

  「胡水!」張先生點點頭。胡記商號胡家,是青島一等一的大戶,看了穿戴,倒是不必懷疑。他道:「我聽說,你們胡家去外地請了先生,在家教你!為此,你爹還特意去了一趟海源閣。」

  「可不!請了個姓楊的山羊鬍子回來,嗓盡頭聊城話!嘮嘮叨叨一頭晌,半句也聽不懂!」胡水吸著鼻涕大聲回答。也不等張先生同意,眼裡瞄著招娣,自己就拔腳進了,嘴裡還不忘記恭維幾句:「不是有首詩麼……山不在高,有猴就行;水不在深,有魚就靈!早聽說先生教得好,今兒就是衝著先生的大名來的!對了,先生您貴姓?」

  學堂里頓時哄堂大笑起來。張先生也被逗得笑了,一聽那詩,便知是個不學無術的小東西,他也聽說胡水帶著斐迭里大街那群富戶的孩子,常來台東鎮調皮搗蛋。張先生不以為意,笑著招呼道:「自己找地兒,隨便坐!」

  見到胡水,念娣嚇了一跳。她趕緊看國毓,發現他神色如常,這才稍微放心。再看招娣,小臉兒氣得煞白,目光如刀劍一般。若眼神能殺人,胡水只怕要死上千百次了。

  一般,國毓不動,招娣不會首先動手。念娣暗暗心驚,緊緊地拉著國毓的衣服,生怕他突然跳起來。

  胡水瞄著招娣,貼著牆,來到三人旁邊,卻始終不敢靠近。胡水繞到最後,一屁股把原本坐在那裡的孩子拱開,自己坐定。然後,向窗外趴著的那幾個孩子一揚頭,得意地笑了一下。


  念娣悄聲問國毓,「他們……」

  「不用怕!」小國毓覺察到了念娣的緊張,雙手扶在桌上,低聲安慰道:「都是斐迭里大街的那幫小少爺!」

  笑聲一停,吳家村的學堂里,氣氛變得詭異起來。原本坐在吳家村私塾里的孩子,趁著張先生不注意,要麼趕緊躲開,要麼遠遠地離開胡水,坐到國毓和招娣前後。顯然,他們是屬於台東鎮這拔兒的。

  招娣雙眼冒火,恨得咬牙切齒,她低聲道:「這才是抖擻!斐迭里大街的,在咱台東鎮上膈應人也就算了,居然還敢跑到學堂上扎剎!等下課,先生一走,看我怎麼收拾他!你幫我守住窗,別讓他溜了!」

  小國毓卻氣定神閒,低聲笑道:「第一天上學,你便想打架?若有人問,誰規定斐迭里大街的孩子,不能來台東鎮上學,你待如何作答?就算想打架,也得挑挑時候!你沒見他有恃無恐的樣子?胡水就是看見姐在,斷定打起來姐會攔著,才敢進大搖大擺地進來!」他頓了一頓,收斂笑容凝聲道:「來日方長,莫急!」

  聽了竊竊之語,念娣暗暗心驚。幾年前,國毓和招娣還小,就把胡水摁在地上,狠揍了一頓。剛才,她乍見胡水,立刻抓住了國毓的衣角,擔心瞬間爆發一場大戰。念娣腦中幾乎能想像出激烈的戰鬥場面。國毓和招娣帶著東鎮的孩子,迎戰以胡水為首的斐迭里大街那群孩子。雙方打成一團,拳腳交加,桌凳亂飛,私塾師生四散奔逃……兩邊的孩子早有衝突,加上丁胡兩家積怨已久,胡水又愛胡鬧,擺明了借端生事。

  念娣胡思亂想著,第一天上學的高興勁兒,早飛到了九霄雲外。吳家村的這片方寸之地,本是讀書育人的清靜處,居然變成一觸即發的戰場。

  她覺得,即使避過這一時片刻,以後的私塾,只怕也再無寧日。

  待續……

  040 酒狂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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