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對青島殖民地的東亞文化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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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房之中,四目相對。

  窗前案上,薰香裊裊,扶搖而升。

  爺孫二人相互看著對方,默默無聲,屋裡大氣不聞。小國毓嘴角邊藏著調皮的笑意,似乎打定主意,要等爺爺首先開口。丁永一瞭然小兒的心機,以及期待。他忍不住想笑,緊接著就被重重心事的逼仄吞沒。

  心中的萬般感慨,使丁永一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把孫子拉到身邊,問:「國毓!去仲家窪的私塾,由你爹來教,或是去吳家村的學堂,請張先生來教。這二者,你選哪個?」

  小國毓一楞。我才不要那個老學包子當老師!這句話,幾乎衝口而出。

  但是,瞬息之間,小國毓就改了主意。

  他眨眨眼,沒有一絲遲疑地笑道:「我去吳家村吧!張先生為人和善,少挨些板子總是好的。」

  小國毓沒料到爺爺會有如此決定,但他馬上在心裡打好了自己的小算盤。

  吳家村離台東鎮很近,小國毓常去那裡的學堂玩耍。張先生的學問倒是很好,只是那些老套的之乎者也,無趣極了。好在張先生人很溫和,沒什麼脾氣,任頑皮的孩子上天入地。到吳家村的學堂,一定是自在的。衛禮賢在自己寓所辦的德華神學校,因為求學的人數增多,已經在膠州街租借了幾間民房,開辦了以中文名字冠名的青島禮賢書院。這一逃一去,定是方便極了。除此之外,小國毓只要能遠遠地離開他爹,都是求之不得。

  (▲私塾)

  小國毓心思,豈能瞞得過丁永一。

  丁永一輕笑,輕撫孫子的頭,目光深遠地看著小國毓。書房之中,再次陷入長久的沉默。

  丁永一自己也清楚,讓小國毓去吳家村私塾上學,並不是一個安枕無憂的好主意。但是,丁永一亦有自己的考量。無論德華書院,還是禮賢書院,學生大多是住校的。一想到小國毓,與洋人同吃同住,丁永一的心裡就一陣翻騰。即便每天回家來住,他也不肯把自己的孫子,交給那些來自異國的洋人。

  這種固執,來自於丁永一深藏於心底的憤怒與驕傲。

  德國占領之後,市區內征地拆村,郊縣外修建鐵路。沿海漁村變成了新興城市,經濟高速發展,在巨大變化的背後,中國民眾卻付出血的代價。

  丁永一密切關注著青島殖民地的一切變化。《德屬膠州官報》改名為《青島官報》之後,他依然擠出家用,在集市上找換錢的小販兌4馬克,去德國郵政局預定。每張報紙拿到手上,都要在書房之中仔細閱讀。丁永一清楚地記得,北牆書箱上那厚厚的一沓報紙中,一張《青島官報》報導了「高密事件」。據德國方面統計的數字,中國方面死亡117人,傷107人。死者之中,二十多戶全家被殺。而這,只是修築膠濟鐵路過程中,一系列慘烈的流血事件之一。

  (▲《青島官報》)

  德國靠武力推進模範殖民地的建設,遭遇了中國民眾不屈不撓的抵抗。面對野蠻的武力鎮壓,卻激發了普通中國人心中的愛國熱情。加上義和團運動正如火如荼,許多青島、膠州、即墨、高密等地老百姓自發進行抗德鬥爭,從而嚴重影響了德國在華利益的實現。中德兩種文化之間的衝撞,變成了可怕的撕裂,使西方「文明使者」盼望的積極回應,變得遙遠而艱難。

  來自中國普通民眾的強烈敵意和對峙狀態,產生了巨大的反作用力。青島租借地的殖民者,發現這種對抗是沒有優勢的,政策也隨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從武力占領,變成了向中國大規模地傳播德國精神生活,企圖將青島建成德國的東亞文化中心。

  在中國,英美通過教會辦學,對德國既有啟示,也有一種競爭壓力。在這種背景下,殖民者不得不採用各種措施,支持和鼓勵教會在青島開展教育,並採用財政撥款的形式,為教會學校提供部分經費。

  柏林信義會、天主教聖言會和德國同善會,是青島勢力最大的教會組織。這些教會在青島建立了總堂,並在即墨、膠縣等地廣設支堂。僅柏林會,就辦了不少德中講習班和中小學,學生達幾百人。無論是德國總督府與教會聯合辦的學校,還是德國人獨立辦學的書院,所設課程略有不同,但無一例外對德語教學均極為重視。

  許多人都明顯地感到,青島的私塾沒落了。在仲家窪教書的丁廷執,回家之後偶爾也會抱怨說,私塾的孩子日漸減少,都去了洋人的學堂。這種選擇雖然功利,但也是現實的。孩子從洋人的學校畢業後,可以更容易找到工作,也能得到更高的薪酬。他們可以去德國人管理的港口碼頭,也可以進入洋行做夥計。

  一些德語優秀的學生,在畢業之後,充任殖民政府各部門的翻譯,成為德國占領青島的得力助手。一些腦子活泛的學生,則利用語言優勢,與德國人做生意。許多中國官宦家庭,開始把孩子送進洋人辦的學校。


  另外,青島還辦了許多語言學校,專門教授華人德語。辦學方式也非常靈活,甚至一些華人苦力和僕役,都去了半日或晚間學堂。

  從長遠來看,通過在中國推行辦學教育,不僅能消解中國人的仇恨,破除阻礙兩國交往的藩籬,還在青島培養了急需的廉價技術工人。當這些自幼接受德國精神的教育和薰陶的孩子長大之後,自然會對德國的產品和生活方式產生偏愛。他們當夥計做買辦,可以幫助德國商品在華擴大銷路。甚至可以從中選取親德分子,用來對抗在華的英美勢力。

  這真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丁永一思量著。

  他看著眼前小國毓那雙清澈的眼睛,內心甚是忐忑。

  丁永一讓孫子給自己背誦《史記》,是希望小國毓見盛觀衰析察成敗,也是求入門之徑。

  (▲史記)

  只要對中國傳統經典入了門,《論語》《孟子》《大學》《中庸》《朱子章句集》一路背下去。《詩經》能讀先讀,唐朱韓歐八家之文,無需全部通讀背誦,選孩子喜愛的反覆誦讀即可。如此,等孩子長大了,子史皆通,面對洋人的那些東西的侵蝕,自然有自己的自信和定力。

  丁永一也承認,洋人的科學技術,確實值得中國人學習。小國毓第一次學竹編,還只能編半個蟈蟈籠子。可是現在,已經能用洋人的方法,輕鬆算出一個圓形的提籃茶籠所需竹篾根數。今年十五紮燈,小國毓在紙上用洋法子算了算,之後在燈的龍骨上用刀刻了幾個點。按照標註扎燈,精確又迅速,竹篾排列細緻而均勻。

  這種本事,幾乎相當於老茶梗子大半輩子的經驗積累。

  雖然猜到了孫子的心思,丁永一卻並不說破。逃學去衛禮賢的洋學校,是避免不了的。那所學校的德文全稱,是「普通福音新教傳教協會高等男童學校」。丁永一心存顧慮,也非常矛盾,但他不想阻擋。學洋文、看洋書,通曉幾何化學,師夷之長,沒什麼不好!丁永一併非食古不化的老頑固。

  丁永一順著小國毓的視線,發現孫子又在看龍頭筆掛上,垂懸著的那隻毛筆。

  那是一隻堅漆軟螺鈿毛筆。硬螺鈿是選用厚的貝殼片,軟螺鈿是將螺貝製成薄如紙後,在筆的底面上襯出色彩和圖案。這種點螺漆工藝,興於唐宋,盛於元明,唯江蘇揚州產制。

  小小年紀,倒是識貨得很。丁永一暗笑。

  他伸手摘了下來,送到小國毓面前。「既然喜歡,爺爺就送你了!孫兒,你要把古文與詩詞學好!至於書法,可慢慢來!」

  丁永一話說得看似隨意,語氣卻堅定而果斷,內在自有一種張力與飛揚之勢。

  小國毓又驚又喜,趕緊接了。他知道這是爺爺的心愛之物,平時是捨不得用的。丁永一偶爾試試筆,之後便仔細洗過,又掛在那裡。

  「謝謝爺爺!」小國毓大聲謝道,手裡攥著筆,轉身就跑。他幾乎忘記了身後衣服里,還藏著厚厚的一本書。看上去,生怕丁永一後悔,再要回去似的。

  丁永一含笑,看著孫子雀躍出門。

  等小國毓的腳步聲去得遠了,丁永一方斂收笑容,取過竹笸籮旁邊的淺浮雕竹枝筆筒。在竹筆筒里取出一團棉花,慢慢剝開之後,取出心愛的寸子,坐在書房裡,慢慢地把玩。

  只要人在家,丁永一的大部分時間,都屬於這間書房。

  書房一進門,貼牆站著一排榆木擦漆的攢接品字欄杆書架。架格通體打窪,踩倭角線,上面擠滿了書畫捲軸。每組書架的上層之下,都有抽屜兩具,抽屜臉上浮雕著生動的螭紋。底層用的是結實的寬牙條,雕分心花及雲紋,整體勻稱,擺著一些沉重的書籍。往裡走的北牆,是八件包著銅角鑲嵌著銅扣兒、銅鎖的書箱,箱蓋雕著一圈套環卡子花。

  書格橫在書房裡,形成了隔斷,把北牆藏著重要典籍的書箱和外面的書桌分隔開來。鏤空的書格上,散亂地放著一些玩賞雜件、一塊剛入手的「雲海鍾靈」汪近聖墨和許多歷年摘收大大小小的素葫蘆。

  南窗前是一個平頭案,四面裝素捲雲牙頭,中間有兩個抽屜。左側抽屜里裝著木香餅子、獨醒、檀香木、丁香、硇砂等香藥盒子和香刀、銀匙、燭剪、滅火鈴等制香工具;右側抽屜里是幾個小瓷碗,碗裡分門別類地盛著茶廠、家裡的常用、備用鎖匙。

  這條平頭案已經有幾百年了,老舊脫漆,搬家又撞壞了一側桌腿之間的連接橫棖。丁永一沒捨得扔掉。丁永一的爺爺說,它在丁家的書房已不知多少年了,自他記事起就有。如今,丁永一已經能像爺爺一樣,無論情況多麼緊急,哪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也能從容不迫拉開平頭案的右抽屜,迅速而準確地取出任何一枚想要的鎖匙。


  平頭案上,非常乾淨,除了那個銅香薰爐外,一無所有。案上面,原本放了一盆景,後來變成了常來的那隻橘貓的領地。它似乎特別喜歡被太陽曬得熱乎乎的案頭,不是在案上旁若無人地舔爪子,就是趴在香爐邊打呼嚕。

  每次進書房,丁永一都會習慣性地把案上的香點燃,之後再來到書桌前坐下。

  丁永一的書桌有些雜亂,這是家裡唯一不許任何人收拾的地方。書桌上的鋪著藍染土布,用了許多年,有些褪色。布是丁周氏年輕時織的,染布之時,二人的雙手都被染成了靛藍色。那時,他們還沒成婚。

  正在看的書,打開扣在桌上。常看的書,放在書桌伸手可及的左上角。龍頭筆掛下面,伏著流玉筆山。這塊石頭是丁永一偶然在嶗山海邊拾來的。墨綠色的石頭質地細密,晶瑩潤澤。賞其色彩、結晶和紋理,本想製作盆景,陳設於廳堂、几案欣賞。沒想到,開了底之後,起伏山峰的高度,用來擱筆正合適。瓦當硯的旁邊,是一個精巧的竹編小笸籮,裝著經常把玩的葫蘆。有的是自己種的,摘收精選後,用紅線纏了龍頭;有的是友人種的,挑了品相好的送來。

  指掌之間,輕輕慢慢地把玩的這枚小寸子,品相極好。說來好笑,它與小國毓還有一段兒趣事。

  丁永一愛葫蘆,特別是手捻葫蘆。偏偏這種小葫蘆極為難種。明代劉若愚所著的《明宮史·火集》中,將這種個頭特別小的葫蘆稱之為「草里金」,且價值不菲。丁永一年輕時四處求籽,多年試種,才偶然得一皮色佳、細膩勻稱、無陰、無斑的亞腰小葫蘆。

  小國毓周歲之時,家裡準備了抓周物品,有筆墨、算盤、錢幣、書籍等。小國毓坐在書桌上,七七八八地玩兒了一會兒,最後把放在一邊的印章抓在手裡。意外抓到私章,興家立業。丁永一見了,非常高興,將小孫兒抱在懷裡。沒想到,手中盤玩多年的葫蘆,也被小國毓抓住了。一手一個,哪個也不肯撒手!後來,還居然把葫蘆送到嘴裡,啃了!

  當時,丁周氏與章禹蓮嚇壞了。二人都知道那個葫蘆,是丁永一的心愛之物。婆媳欲搶,被丁永一攔住了,他怕嚇到了小孫子。再說,一拉一拽,斷掉龍頭,也是扔貨。

  等小國毓睡了,丁永一才取回葫蘆。端詳著上面的小牙印,他啼笑皆非,心裡暗嘆可惜。已然如此,完全沒有辦法補救,只好將葫蘆破了。取籽之後,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再種。沒想到,因禍得福,收了一枚品相極佳的小寸子。個頭,和大拇指的第一節差不多。雙肚皮兒好、臍兒正且小、有嘴兒有腰、龍頭也完整。

  這樣的小葫蘆的形成,極具偶然性,再加上它滿足古書中「草里金」的許多苛刻的條件,因此更顯得彌足珍貴。

  丁永一如獲至寶。每次把玩之後,都要用棉花包裹,再裝入竹筆筒收好。隔上三五日,還要拿出來,和自己一起曬曬太陽。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孫子長大了,小寸子也著了色。

  陽光的照射、空氣中的灰塵、手上的汗和丁永一日積月累的摩挲,讓小葫蘆表面變得滑熟可喜。它幽光沉靜,隱隱現出一種承托歲月的光澤。

  丁永一目光柔和,看著指間心愛的寸子,心裡卻琢磨著剛才小國毓嘴角邊那抹古靈精怪的笑意。

  小國毓可不比葫蘆,他斷然不會任人握在手中,隨意擺布。

  待續……

  039 為入私塾,垂髫小兒逞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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