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巡撫周馥訪問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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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現青島百年城史

  展現山東悠久的歷史文化

  1902年仲冬。

  傳統節氣「大雪」之前,山東巡撫抵達膠州。

  得知周馥訪問青島之時,丁永一無比震驚。自從德國海軍突襲膠州灣,占領膠澳之後,歷任山東巡撫包括袁世凱在內,都沒有踏足青島。

  (▲德國遠東艦隊占領膠州灣)

  朝廷大員,突兀而至,讓丁永一心生憂懼。此時,再去思量通過青島德意志帝國郵局發到京城的貨,是不是哪裡出了紕漏,已經沒有任何意義。雖然只是一種可能性極小的假設,但萬一之事,亦不能不防。如果山東巡撫訪問青島與丁家有關,必是興師撻伐。那麼擺在丁永一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全家獲罪,二是獨自赴死。

  從證實消息屬實的那天起,丁永一就算計著時間,緊鑼密鼓地對家中之事,暗中做了一系列安排。他留了厚厚的一封家書,從日常來往帳目,到丁家世交舊友的絡系,事無巨細,均以筆敘。

  在大裳茶丁永一心裡,已經拿定主意。山東巡撫周馥抵達青島之後,如有大清官兵登門,他便披衣出門,隨之負罪進京。身為丁家掌事,挺身而出護全家平安,理所應當。以一人血肉之軀,保全族無恙,死也其所安然。

  丁永一懷必死之意,心反而平靜下來。

  在他的眼中,院裡的一草一木、屋裡的一桌一椅,家人的一言一笑,都有了一種不同的意味。

  丁廷武有小半年不見人影,丁永一托人給他捎去了回家的消息。丁周氏覺得有些奇怪,這又倔又硬的老茶梗子,怎麼突然反了性子。也許是人老了,也知道想兒子了。丁周氏高興得顧不上細思,一大早就在廚房裡忙活開了。

  坐在竹椅上,帶著對一家老小的百般牽掛,以及對這座城市的無限眷戀,丁永一傷感地喝著閒茶。

  樹上落葉隨風而墜,打在丁永一的肩上。

  前海沿兒一帶,德國人種了許多樹木,城市田野間一片枯槁之色。台東鎮離海遠一些,少了海風的肆虐,顯得比前海沿一帶稍微暖和。丁家的院子裡,竹子依然綠意盎然。青竹別稱不秋草,看著凜冬之前最後的翠碧,丁永一忍不住地去想,自己死後,這個家會變成什麼樣子。

  丁永一心中知道,未來的一切,都無法預測,甚至根本無法想像。

  畢竟,這片土地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青島城市建設日新月異,新鮮事物層出不窮。一切變化,讓人目不暇接、猝不及防。

  比如,當年的青島,就發生了幾件大事。

  夏天,青島迎來了首批外地泳客。膠澳總督府在日本、香港等地推出青島海水浴場的旅遊GG。奧古斯特·維多利亞海灣的沙灘上,搭起了三十座木製的更衣室。浴場東西兩側,建有歐式風格的露天音樂亭。德國海軍第三營的樂手,每周都來沙灘音樂會上演奏數次。夜間的焰火表演,讓這個游泳的季節變得熱鬧喧囂、精彩紛呈。

  (▲奧古斯特·維多利亞海灣今青島第一海水浴場)

  在斐迭里大街上,青島第一家西式糕點夫勞司西點店開業了,主要經營西點、麵包、咖啡等。開業那天人不算很多,進店的中國人更是寥寥無幾。章禹利喜歡逛光景,雙手搋在袖子裡溜了進去,見沒人攆,膽子就大了起來。店裡德國老闆客客氣氣的。洋人服務中國人,這讓章禹利興奮而得意。他胡亂點了一杯最便宜的飲品。咖啡一入嘴,就一口噴了出來,心裡罵道:「什麼玩兒意!苦森森的,藥湯子似的,還大貴貴的!」

  雖然難喝,但錢已經花了,定然是捨不得扔下就走。夫勞司西點店裡,洋人都是坐著吃喝聊天。章禹利端著咖啡,像在台東鎮街上端著粥碗,邊吸溜著喝,邊四處閒溜達。他轉悠著打聽價錢,心裡琢磨,這裡的西點很洋相,得想辦法弄點兒錢,買幾塊給姐和侄子嘗嘗。章禹利掏出骰子,比劃了好一會兒,夫勞司的德國老闆才明白,這個中國人要和自己賭錢。結果卻讓章禹利非常失望,一個一個問過去,洋人似乎都不會玩中國骰子。不過,那杯苦藥湯子,讓章禹利一整天都非常精神,跑到賭場還贏了錢。咖啡雖然貴,但比鴉片便宜多了,章禹利這樣想。打那以後,洋人的咖啡,成了章禹利在賭桌上續命的神藥。進賭場之前,先去夫勞司灌杯洋人的藥湯子,成了章禹利的一件大事。

  中華商務公局成立,則是青島商人共同的一件大事。

  自唐宋起,膠州灣及其沿海港口就有相當繁榮的貿易往來。宋元祐年間,膠州設立了市舶司,廣東、福建、淮、浙等商賈雲集,港口錢帛絲綿貿易繁盛。青島口原只是一個三、四百人的小漁村。1891年,北洋大臣和海軍衙門會辦李鴻章,在同山東巡撫張曜一起視察海灣之時,青島村居民已逾千,房屋兩百有餘。青島設防之後,登州鎮總兵章高元於1893年,帶4營兵力來此駐防,建總兵衙門於天后宮之側。青島遂成為海防重鎮。兩千多官兵移防到青島口,官兵家屬陸續遷至。軍事防禦工事的陸續開工和官兵給養的供應,帶來了更多的商貿機會。一些商人和手工業者因此舉家遷居,青島口也成了中國沿海南來北往貨物的聚散之地。


  (▲《膠澳租界條約》)

  1897年,德國藉口「巨野教案」,悍然出兵占領膠州灣。強迫清政府簽訂《膠澳租界條約》之後,膠州灣成為德國租借地。為了實現把青島建設為德國在遠東的軍事基地的戰略目標,德國膠澳總督府一方面大興土木,大規模建造一系列永久性的軍事設施,一方面大力開展港口、鐵路及城市建設。青島自由港建立之後,德國膠澳總督府推行積極的商貿政策,鼓勵各國商業公司,吸引中國內地工商企業到青島開展經營。

  隨著洋商洋行的湧入,其勢力日益加強。無論土產雜品、日用百貨,還是貨物航運,中國商人都面臨著巨大的壓力。由於技術落後、資金短絀,大多數中國商人不得不依附外商,靠沾取洋行的餘利為生。在青島,洋行控制著進出口,中國商人不能直接與海外進行貿易,只能由洋行代辦。進出口貨物報關,洋人辦理極為簡便,中國商人卻要大費周折。

  洋商不懂中國語言,不了解中國人的風俗和市場情況。除此之外,中國人對列強入侵的反感和抵制,也使外國人無法到中國內地開展貿易,他們很難找到可靠的銷路和商家。所以,外商必須依靠買辦、中國商人,將遠洋商品銷往內地。

  在競爭與合作並存之下,德國人意外地發現,在斐迭里大街、亨利親王大街為核心的歐人區商圈之外,大鮑島的華人商圈迅速崛起,台東鎮的窮漢市和李村大集也越來越繁榮。

  青島雖地處華北一隅,但廣東、浙江、江西、江蘇、寧波、安徽、天津等商品匯集,各地商人也在青島開莊設號,從事各種商貿活動。為了加強聯繫,相互支持,協同競爭,來自中國各地的商人還在青島成立了地域性的同鄉會、商幫。面臨洋商的壓制和激烈的競爭,為了更好地捍衛自身的利益,中國商人打破了行幫界限,成立了中華商務公局。

  (▲青島天后宮)

  青島華商自建中華商務公局,其局址辦公所設在天后宮里。這本是青島民族商業接軌世界貿易的圖存之舉,一些洋商洋行卻視為——這是中國商人的一種反擊。

  德國以「租借」的形式,對膠澳租借地享有完全的主權,但青島居民一直都將山東巡撫,視為這片土地的最高長官。大家都認為,即使青島已租借給德國,它仍屬於山東地盤。因此,山東巡撫周馥訪問青島,讓中國商人非常振奮,德國殖民者卻很緊張。

  在這種情況下,山東巡撫周馥訪問青島的消息一傳開,立刻成了中、德兩國商人共同關心的大事。

  家門之外,青島滄海巨變,政商兩界暗潮洶湧。家門之內,丁家的日子,卻是波瀾不驚。

  丁永一暗自思量著,心情愈發沉重。捎給丁廷武的口信,日子說得清楚,也不知能不能回。他不覺蹙了眉,向門口張望。

  絲弦盈耳。

  念娣學琴三年,基本指法之外,多加了練習小曲。章禹蓮抱著女兒,站在她的身後,柔聲教導,「有進步,但聲音還是不夠勻稱結實!」念娣站了起來。章禹蓮坐下,指先勾了一下,依次擊出,「慢練!輪指需連貫、緊湊而均勻,音如珠玉落盤!」念娣有些羞澀,「上次二娘教了,念娣照著練!只是怎麼也不如二娘!」章禹蓮帶著鼓勵向她笑了一下,「不用急!腕間略帶弧度,依次彈出,聲音大小與音色相同才好!練習小曲有困難,就拆開來練,先單獨扶六輪五!」章禹蓮指尖輕敲桌上,扶六弦輪五弦。一敲一輪,帶著節奏,反覆演示。

  這時,小郡主在娘的懷裡手腕微轉,握成小拳頭的幾根手指慢慢舒展。襁褓之中的嬰兒,竟如聽懂了一般。

  章禹蓮見了,心生歡喜,低頭對女兒笑了一下。

  她繼續教琴,「出指要乾淨利落,不要上下跳動!慢練之後,加速,再練從六至一輪指小曲!還是練得少了,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日久天長,自有小成!凡邊沿之處,皆可練習!桌沿、門邊、碗口……心有所思,指有所動,自會處處為弦。」

  說完,章禹蓮抬手,手指依次輕輕地擊在桌的邊沿處。念娣會意,點了點頭,溫婉而笑。

  丁周氏從後院端著平盤笸籮出來,裡面盛著白色的海凍菜。

  得知老兒子丁廷武今天回家,她帶著愉悅的心情,天不亮就醒了,思量著應該做點兒什麼。

  丁廷武喜歡吃娘做的鮁魚餅子。不行!後院倒是吊著幾條甜曬鮁魚,但都是有算計的。過年時,摘下條鮁魚,蔥姜蒜爆鍋,鮁魚放鍋里翻炒,鍋邊再貼圈玉米面小餅子。熱氣騰騰、鮮香撲鼻的鮁魚餅子端上桌,再隨便來上一鍋湯,管它海鮮丸子湯,還是蔬菜豆腐湯,就是一家老小的一頓好飯。這不年不節的,只是比平日裡粗茶淡飯,略微好一點就可以了。丁周氏略帶歉意地這樣想著。


  在窘迫的日子中,掂量著細水長流,是一種本事。在貧瘠的食材之中,讓一家七八口人吃好,則是一種能耐,甚至是一個好女人的衡量標準。鄰居們常說,丁周氏是一把過日子的好手。她聽了,心中暗自苦笑。這還不都是被逼的!家裡的日子勒得太緊,左支右絀。日久天長,自然就歷練出來了。

  眼前吃得眉開眼笑、嘴角流油,難道以後扎脖子?「吃不窮,穿不窮,打算不到一世窮」。丁周氏常把這句老話掛在嘴邊,如此安慰自己,也這麼告誡家人。

  天一放亮,丁周氏就去了台東鎮的集市。她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捏著口袋角里那幾個子兒,走過一個又一個熱情叫賣的小販。轉了幾圈兒之後,她覺得那堆雜螺比較划算。貓眼螺、香螺、小脈紅、辣波螺、釘椎子螺、海瓜子……賣海貨的小販懶得挑,七七八八地混在一起,賣相不太好看,但有個便宜勁兒。

  丁周氏買下之後,小販連那個破柳條筐都送了。

  她吃力地背到海泊河邊,挑了死的空的,不斷晃著筐淘洗。洗淨之後,折回市場,用剩下的錢,提了一隻魚頭,切了塊豆腐,又買了點兒時令新鮮蔬菜。

  往家走的路上,她就盤算好了。天涼了,支起炭盆,架上銅鍋,一家人團聚的時候,吃頓火鍋是十分高興的事情。羊肉太貴,魚頭炸一下,小火煨熬出白色的濃湯,味道也不錯。火鍋加入各種食材,配上幾個清口小菜,大家先吃著。主食麼,在廚房裡檊點麵條,就鍋就味,一鍋海鮮面就成了。

  丁周氏將那堆雜螺,做了一大鍋醬香醃螺。留下一盤現吃,一個小菜有了。餘下的裝壇封口。過段日子,醃螺入味後,會多幾分綿柔,醬香與甜鮮亦相得益彰。

  丁周氏邊裝壇,邊心裡掂度著其它小菜。可以拌個蟄皮,鬆軟清脆,清口清心。清拌豆腐是一道家常菜,簡單的菜不好做。豆腐切塊,撒入蔥花,蝦米提鮮,醬油和香油倒入。鍋燒熱,蔥姜蒜爆鍋炒香,瀝了焦扔掉,取一勺滾燙的熱油,嗞喇喇地一潑即可。再掐幾根香菜點綴,又是一個小菜。

  她把醬香醃螺的罈子擦乾淨,送到後院,準備摘風乾的灌腸時,卻改了主意。若家裡來客了,切半根肉腸上桌也好看些。不如做點海涼粉。海凍菜涼粉雖是炎炎夏日的解暑之物,但吃著火鍋,舀一勺送入口中,鮮咸清涼,是佐酒佳肴,亦是清口上品。

  她這才取了笸籮,揪了幾把海凍菜。海菜涼粉要熬煮,眼看著飯點兒已近,需手腳麻利些。她將海凍菜倒在石板上,急匆匆地回廚房,取了擀麵杖出來。

  這時,小國毓和招娣回來了。兩個孩子如千軍萬馬般地進來,安靜的小院立刻熱鬧起來。

  自從有了小郡主之後,招娣似乎真的長大了。她從不跟妹妹爭搶,也不再戀著章禹蓮。每次下海去玩兒,都要尋些漂亮的貝殼,或帶幾塊好看的小石子回來。小國毓臉色發白,似乎有點冷。他抄起爺爺的茶壺,嘴對嘴,咚咚地灌了幾口熱茶湯。喝得急了,被嗆得劇烈地咳了幾下。

  丁永一趕緊伸出手,慈愛地幫孫子拍了拍背,口裡擔心地道,「慢著些!若是剛燒的滾水,怕是就被燙到了!」

  招娣手心裡藏著幾個彩色貝殼,笑著悄悄地塞進小郡主的手裡。她蹦蹦跳跳地奔著丁周氏去了,「奶奶!您歇會兒,我來!」

  丁周氏聽了,心裡高興,正好騰出手去忙別的。她站起身,把擀麵杖遞過去。招娣接了擀麵杖,奶奶一轉身,就扔在一邊,轉身取了又粗又重的門栓來。她乒桌球乓地把海凍菜一頓亂拍,嘴裡還念念有詞,「招娣出山,法力無邊!」山東義和團鬧得凶,紅燈照的法號傳到青島,被調皮的孩子們胡亂一改,就成了自己的口頭禪。

  丁周氏對那些奇怪的話,早已見慣不怪。她心痛那些海凍菜,趕緊搶過門栓,「好了好了!快給奶奶!再敲下去全被你揚了,一會兒海涼粉就吃不成了!」

  念娣已經去後院,幫國毓取來了衣服。她笑著道:「奶奶,還是我來吧!」念娣把衣服給國毓送過去,將招娣推去後院換衣服,自己接過了擀麵杖。丁周氏站在一邊,看著念娣輕輕敲打了一遍,白寥寥的海菜馬上變得輕盈起來。念娣將海菜移開,掃去石板上的小礁石子、細碎硬貝殼,挑揀出雜質。再次將海凍菜重新鋪好,反覆慢慢敲打。

  丁周氏這才放心,她與兒媳章禹蓮相視會心地一笑。

  念娣把敲打好的海凍菜送進廚房,丁周氏已經燒好了水。她將凍菜在另一口鍋里煸炒,念娣幫奶奶拉著風箱,仔細看著勤鏟快翻,暗暗記下分次加醋。丁周氏告訴她,加醋是為了去腥味,又能使凍菜更快熟透煮爛。煸炒之後,加水燒熱,再一次加滿燒好的沸水。丁周氏又告訴她,大火開鍋,小火慢燉,大約半個時辰,鍋里像熬粥一樣冒著細密的魚眼泡即可。


  (▲《海國圖志》)

  小國毓胡亂套上衣服,盤膝坐在爺爺身邊的椅子裡,手裡捧著魏源咸豐二年刊行的《海國圖志》。招娣在研究一本殘破的螳螂拳譜。一邊看,一邊移步,練習仙手錛的身法。

  丁永一伸出手去,幫孫子正了正衣襟,發現小國毓的鼻子滴出水來。他留意觀察。小國毓隨手抹了一把,擤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有鼻水流了出來。顯然,這不是受涼的清涕,也不是剛才熱茶湯嗆的。

  「國毓!」丁永一在手把壺裡續了水,問:「下海兒了吧?」

  小國毓一怔,抬頭笑,沒有回答。

  丁永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如若不是,鼻子怎會滴出水來?難道腦子進水了?」

  國毓和招娣都笑了起來。相互看了看,笑得更厲害了,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天冷水涼,寒氣大,傷元陽!喜歡下海,明年天暖了再去!」

  兩個孩子點了點頭。

  丁永一想了想,告訴孫子說:「游泳之後,鼻子滴水,是呼吸不對!來,把手給爺爺!」他抬起身子,接過小國毓的手,按在自己的頭頂,閉嘴發出一陣低沉的聲音。他抬起頭來,又說:「人在水裡,頭埋在水下,持續不斷地如此發聲。練上一陣子,鼻子就不會滴水了!試試!手能感覺到三陽五會處在震動,就對了!」

  見爺爺沒有責怪的意思,小國毓高興起來。他用三個指尖按在自己的頭頂上,像爺爺一樣發出「嗯」聲音,果然感覺到了震動。

  「對!就是這樣!」丁永一笑了,繼續道:「來!和爺爺說說,你們下海遇到什麼新鮮事兒沒有?爺爺小時候,也常去前海沿兒洗澡、下海鳧水。等到上秋之時,天一剎冷,海蜇就多了起來!紅的白的都有,鬼燈籠一樣在海里漂著!可嚇人嘍!」

  兩個孩子立刻興奮起來。小國毓搶著答道:「遇到過!前一陣子多!今天是沒有的!」

  「你們遇到過的海蜇,大不大?」

  「有大有小!小的拳頭一樣,大的比頭大!」

  「這么小!」丁永一笑,他故意道:「爺爺小時候,遇到的可比腦袋大多了,比臉盆還要大上一圈兒哩!」

  兩個孩子果然上當。招娣馬上不服氣地回答:「夏里,我和國毓遇到幾個大的,怕是張開手臂才能抱。」小國毓也說:「不止!那是在水裡,又隔著距離!若是撈上來,我看要比院裡那石桌還要大!」

  丁永一故作被驚嚇到的樣子,瞪著眼睛趁熱打鐵地道:「有那麼大!被蟄到了,可不得了!遇上那麼大的海蜇,肯定被嚇壞了!」

  「是有點怕,不過怕也沒用!」小國毓英勇地說:「當時游得太快,眼看著幾個大海蜇在水裡飄著,躲閃已經來不及了。人在水裡游,沒法像陸地上一樣拐彎,又不能停!一停,人在水裡就立起來了,腿正好被海蟄須子掃到。我就索性加速沖了過去!」

  「當時我也嚇壞了!」招娣點點頭,心有餘悸地補充說:「發現之時已經太晚了!我和國毓同時加速,在兩個大海蜇的縫隙間穿了過去!」

  「加速?」丁永一聽得心驚,有意逗引讓兩個孩子多說幾句。他帶著不敢相信的表情,雙手劃拉著,笑著激道:「就這麼劃幾下水,還能怎麼加速?覺得反正爺爺也沒看到,就胡亂吹上幾句吧!」

  孩子們果然上當了。小國毓大笑道:「爺爺!那是狗刨,頭在水面上露著,身子在水裡拖著!當然是慢的!我和招娣都是爬泳,游得飛快的!」

  「爬泳?」丁永一暗笑,故作不知,問:「爬泳怎麼游?」

  「身體放平!」招娣也笑,她平舉手掌,還伸胳膊抖腿地學了幾下划水。「身子帖在水面上,像這樣!」

  「哦!」丁永一恍然大悟一樣地點了點頭,繼續乘勝追擊,問:「這麼游,倒是快!若遇上大浪,怎麼辦呢?」

  小國毓笑道:「一頭鑽到浪下面去!在浪底下藏起來,再大的風浪也不怕!」

  「你們倆,誰游泳更厲害些?」

  「差不多!」小國毓笑,「我倆還真沒比過!倒是常和那群黑泥蛋子比,我倆從來沒輸過!」

  「黑泥蛋子?」

  「就是前海沿兒那群漁民的孩子!他們原是瞧不上我們的!鐵碼頭上比跳水,他們頭朝下扎著跳,我和招娣就小燕飛,還在半空中翻上個跟頭。跳水難分出輸贏,就比誰游得快,也沒分出輸贏!後來比憋氣,他們輸了。招娣憋氣很厲害,天生的老牛肺!她下水不用換氣,放眼就望不見人了!我追她,得換口氣,還得使勁游才行。何況那些黑泥蛋子!」


  「你也不差呀!」聽國毓的話中有佩服之意,招娣心裡十分得意。她指著國毓,笑著告訴爺爺,「國毓也很厲害,尤其老頭兒漂,我們誰都比不了!他能枕著胳膊,在水面上睡覺。我只能游累了,躺在水面上歇著,睡覺是不行的!」

  「你們游泳這麼厲害,肯定沒少下海!」丁永一笑道:「前海沿兒德國辦的沙灘游泳節,又是焰火又是音樂那西洋景,沒去瞅個新鮮真是可惜了!」

  「去了去了!」兩個孩子立刻跳了起來,異口同聲地叫道。

  「去了?」丁永一馬上反問道:「奧古斯特·維多利亞海灣,是不許咱們中國人進入的!」

  (▲奧古斯特·維多利亞海灣今青島第一海水浴場)

  「那是以前!現在德國人搞沙灘旅遊,中外遊客都可以去!只是不許我們小孩子在那裡洗海澡,尤其不許那些黑泥蛋子光著屁股在沙灘上耍。」國毓大笑著回答說,「他們不許,我就和招娣從鐵碼頭遊了過去!」

  「鐵碼頭……棧橋離沙灘浴場那麼遠,水裡游過去還要繞個大彎,怕是累壞了吧!」

  「不累呢!輕飄飄地就到了!」招娣笑道:「我倆在水裡,把焰火表演從頭看到尾!」

  「水裡怎麼看?」

  「踩水啊!」小國毓笑,「一點兒也不累!看完表演,我倆還在水裡玩兒了一會兒,又輕飄飄地遊了回去!衣服藏在鐵碼頭呢!」

  (▲鐵碼頭青島棧橋雛形)

  就在此時,丁周氏和念娣一起過來。丁周氏已將火鍋食材準備停當,端了小碗醬香醃螺,給孩子們當小食兒。

  見祖孫三人聊得正起勁,憶起當年,笑著說:「你們爺爺小時候也喜歡在前海沿兒鳧水,簡直就是海水泡大的!你們爺爺鳧水可厲害了,一個猛子下去,奶奶就找不到了。等再露頭的時候,不是抓了魚,就是撈了蝦!總之是不空手!」

  「我和國毓也是呀!」招娣一高興,不小心說漏了嘴:「我們也捉蝦挖蛤蜊……得了海貨,就讓姐……」她盯著奶奶的眼睛,聲音越來越低。

  「就讓你念娣姐姐拎回家!對不對?」丁周氏見招娣捂上了自己的嘴,她親昵地撫了幾下小臉蛋,笑著道:「奶奶知道!奶奶還知道,俺小孫媳婦和小孫子知道顧家了呢!否則,你姐再會買東西,哪能次次買到又多、又滿、又便宜的海貨呢?」

  招娣聽了,頓時開心地大笑起來。

  此時的丁永一,通過簡短的閒聊已經得知,小國毓和招娣偷偷下海玩耍,已練成了極佳的水性。會仰浮,就能自救;能踩水,就可救人。遇到石桌般大的巨型海蜇,說明人已在深海之處。遇大浪,鑽到浪下去,說明諳熟水性,在經歷了狂風巨浪之後得了經驗。從棧橋鐵碼頭,游到奧古斯特·維多利亞海灣,再輕輕鬆鬆地游回去,這種體力和耐力已非尋常漁民、水手可比。

  小國毓坐在一邊,聽了奶奶說爺爺水性極佳的話,不禁一呆,迅速回過味來。他偷眼瞄著丁永一,發現爺爺抬手拾壺,呷了一口,一臉沉思的樣子。小國毓心頭微凜,爺爺好生厲害,三言兩語,就將我和招娣的話套了出來。大人就是大人,一些事連奶奶都心知肚明,只是看破不說破罷了。

  丁永一瞥見小國毓呆呆地看書,連推到手邊的醬螺也沒吃。他看到那本《海國圖志》,想起小國毓和自己說,想要去衛禮賢那裡上學時的樣子。

  (▲《海國圖志》)

  他心中突然湧起一片溫柔,卻又含著許多苦澀。半晌才道:「孫兒!日後在張先生那裡,需用功些!」小國毓正想著一些重要的事情,隨便應了一聲。丁永一嘆了口氣,想了一會兒,攬過孫兒。他把小國毓擁在懷裡,餵了一枚醬螺,在孫子的耳邊低聲問:「國毓,若是讓你自己選!你想去哪處學堂?」丁永一又補充道:「洋人辦的學校也算!」

  小國毓看了一眼爺爺,把那枚釘椎子螺在嘴裡,用舌尖調了個兒,嘬了一口嚼了肉,把螺殼吐在嘴邊爺爺的手裡。

  「姐!」小國毓嘴裡嚼著螺肉,笑著問念娣:「奶奶和娘都有拿手菜,你想和誰學?」

  念娣向來話不多。她呆了一下,不知道小國毓和爺爺聊天,怎會突然扯上自己。她探尋地看了祖孫二人一眼,不敢隨便亂答。見小國毓眯著眼向自己笑,爺爺也等著,只好笑了一下,小聲地實話實說,「都想!」

  丁永一見小國毓不肯正面回答,心裡琢磨著想辦法再問問,卻被小國毓反將了一軍。

  小國毓也捏了一枚醬螺,送進爺爺的嘴裡。他依在爺爺的懷裡,抬起頭,貼著丁永一的耳邊,輕輕道:「爺爺,您今日與平時,不太一樣!」


  丁永一嘴裡含著螺,與孫兒輕聲耳語:「有何不同?」

  小國毓還是不肯直接回答。他盯著爺爺的眼睛,以極低的聲音問:「爺爺,您是在擔心,山東巡撫周馥來訪問的事兒吧?」話落,也抬手來接爺爺嘴裡的螺殼。

  丁永一見小孫子和自己鬥起了心眼,他心中暗笑,不置可否地隨口應了一聲。

  「那天爺爺進院兒,我見爺爺手裡拿了兩封信!」見爺爺不為所動,小國毓更進一步,輕笑一下,小聲試探道:「我還看見,爺爺在書房藏了一封書信!」

  「……」

  「信放在書房一進門,那張壞了橫棖的平頭案里,」小國毓手舉在丁永一的嘴邊,眼睛盯著爺爺的臉,拼命分析著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見爺爺還是無動於衷,他進而道:「家裡裝鑰匙的那個抽屜,一般沒人動!除非,爺爺不在家……」

  丁永一有點吃驚,牙間不自覺用力,螺殼登時碎裂。他迅速嘬肉,把殼吐在孫子的小手裡,追問道:「你看了?」

  此言一出,丁永一瞬間一醒,這孩子是在釣我的話。小國毓發現了壓在鑰匙盤下面的信,縱然膽子再大,也絕不敢私拆火漆封緘。丁永一這一問,等於承認了是在擔心巡撫周馥來訪青島,也就證明了那書信與此事有關。

  丁永一還要問些話,卻被小國毓掙脫出去。

  「奶奶!茶泉子連把燎壺都沒有!」小國毓的心怦怦狂跳著。他不敢如此猜測,卻又不得不做出一個可怕的推斷——抽屜里的信是一封遺書!他裝出若無其事的事子,大聲道:「天冷了,三爹在那兒住得定是辛苦!奶奶拾掇幾樣順手的家什,我和招娣這就給三爹送去!順便去看看三爹回了沒!」

  丁永一明顯感覺到,小國毓有意避開。這孩子,一定有什麼事在瞞著自己。丁永一看著孫子的背影,心裡想。

  今天,小國毓應奧瑟·斯威格之邀,去了膠澳總督臨時官邸。他在通往那座瑞典木屋的橋上,發現了一個法螺號角的暗記。

  小國毓聽三爹丁廷武說過,德人修築鐵路時,強占民田,挖掘祖墳,破壞民居,給膠州當地人造成巨大的災難。各村村民組織起來,同德國人展開鬥爭。兩年前,德軍騎兵圍攻大辛疃村時,憤怒的村民吹響法螺號角。聞號角聲,民眾攜原始武器出動抗擊,德軍見狀只好潰逃。第二天,德軍再次到村莊實施暴力,激起了更大規模的反抗。從那以後,法螺號角成了抗德集結的號令。

  (▲膠澳總督臨時官邸俗稱瑞典木屋)

  山東巡撫訪問青島,瑞典木屋做為膠澳總督的臨時官邸,膠澳總督特魯泊與山東巡撫周馥必然在那裡會晤。抗德義士集結的暗記,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意味著什麼?

  爺爺留下的那封信,若真是遺書,又意味著什麼?

  小國毓的心狂跳不止。他不敢猜測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更不敢向爺爺泄露半個字。我要去找三爹,他心裡想,越快越好。

  待續……

  042:茶泉的秘密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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