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堅持與妥協
高宇凌的車一路向郊區駛去。
車廂里很安靜，曉默塵在想剛才無意中聽到的高宇凌的會。車窗外透進來的斑駁光影越來越稀薄。只剩車裡的氛圍燈融融暖暖地亮著。
曉默塵猶豫許久才輕輕叫了聲：「高宇凌。」
「嗯？」
「剛才……你說要買別人淘汰的設備？」
高宇凌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還以為你沒聽呢。」
「不好意思，不是有意的。不過，你不是最反感反向研究嗎？」
「形勢逼人，能想到的辦法都得試試。」
是嗎？那個底線高高掛在天上的高宇凌呢？
「底線是什麼呢？什麼樣的形勢可以容忍自己去做一些自己……不喜歡的事呢？」曉默塵本來想說「不恥」的事，但突然想到他們在美國的最後一次交流，如果高宇凌不說那些激進的話，她也不會讓他「滾」，那麼他們也許還能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分析一下情況。
怎麼說她也是入了職場六年的人，也在學著慢慢成長。
高宇凌想了想回她：「不損人利己，這是底線。當然也不能損己利人。」高宇凌自個把自己逗笑，「至於形勢，沒有標準，只有平衡，危機與……自我妥協的平衡。」
「平衡？」曉默塵在心裡琢磨這句話，她本意是想對今天賈主任提到的共享作者尋求一點意見。此時卻突然冒出來一點酸楚，所以當年高宇凌沒有放下他那高貴的情懷，只是因為他們的關係還不能與之抗衡？
曉默塵沒有喝酒，但不知為什麼莫名其妙地有些多愁善感，也許是這夜的黑，又或者是單純的心情不好，總之，理智隨之被稀釋。她這樣想著，便也脫口而出了。
高宇凌沒想到曉默塵會在這個時候提當年的事，輕輕嘆口氣才回道：「小默，我說那是一個意外你信嗎？我沒想過那句話會導致那樣的後果。自然也並沒有把我們的關係跟那個時候的理想與情懷做過比較。」
是啊，那個時候還是太年輕氣盛了一點。那顆高貴的頭總是不願意低一下，只是稍稍低一點都不行。還有，還有他的自以為是。自以為是地以為曉默塵厭倦了這段感情，那段時間她除了泡在課題上對任何其他的事情都不感興趣，甚至是做愛。差一點就七年了，七年之癢吧。曉默塵是多麼熱愛新鮮事物的人啊。他怎麼就沒意識到她可能只是壓力太大。於那時的他的意識里，曉默塵那麼優秀，選擇那麼多，怎麼可能糾纏於一個大學的教職。
這個事情高宇凌已經不知道反思過多少次了。還是應該多談談地，至少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
意外？曉默塵心想：「既然是意外，那現在呢？把偏離航線的小船拉回來的機會就擺在你面前，但你什麼也沒做。你再什麼都不做，這個機會也沒有了。」
可是曉默塵沒問出口，說那句話需要力量，她有點累了，她現在不想跟任何人有爭執，跟人爭論太累了，她還需要留著力氣想如果她不接受賈主任的提意會造成的後果與跟人共享作者造成的心理不適和可能出現的名譽受損之間的平衡。
曉默塵懶懶地把頭靠向了椅背。
高宇凌看她一眼，抬手打開了天窗。
曉默塵鮮少會表現出疲乏，這種時候更多是心理的困煩。放以前，高宇凌也很少直接問她怎麼了，只是把她攬到懷裡，讓她覺得足夠放鬆了，自己就會說了。有的時候她就那樣躺在他懷裡睡著了，醒來以後心情開闊了，自個人就劈里啪啦地把情緒像倒垃圾一樣一股腦兒地給拋出來了。
如今高宇凌並不適合採用那種安撫的方式，便想給她一個發泄的渠道。
車駛入了一片丘陵地帶，在兩片小土坡的陰影中，一排單層的倉庫一樣的建築顯現出來。
曉默塵跟著高宇凌走進去才發現是個射擊場。
「最近生意還好嗎？」高宇凌問迎出來的男人，貌似是老闆。
「你覺得呢？一個星期也等不來一波客人。」男人懶怠提這事，「已經在考慮轉手了。要不，高總，你行行好，投點錢讓我們把這個難關挺過去？」
「就你這時刻不忘拉投資的態度，就不可能過不去。」
能夠在這個地方搞這麼大塊地做這個生意的，背景都不一般。哪裡有過不去的道理。
那男人還想訴訴苦，被高宇凌岔開，「我的一個老朋友，剛從美國回來。比我厲害，過來體驗一下。」
男人早就注意到了曉默塵，聽高宇凌這樣介紹，笑著點點頭，拖著聲音重複，「嗯，老朋友。」臉上寫著「你就裝吧」，明顯不相信。
「美女，來，簽幾個文件吧。既然是高手了，我也就不給你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了。總之就是注意安全。現在太晚了，玩不了飛盤，只能氣槍了。是玩氣步還是氣手？」
「氣步。」高宇凌回，曉默塵不喜歡手槍。
「要比賽一下嗎？」高宇凌問曉默塵。
「好啊。」
「那先每人二十發校槍，六十發記分？」
「好。」
老闆小心翼翼地端出兩把氣步槍。曉默塵瞅了一眼瞄準鏡，問：「有鐵瞄嗎？」
「喲！確實專業啊，這年代業餘玩槍的都不用鐵瞄。」
「那有嗎？」高宇凌不太耐煩似的笑著問。
「那一定得有啊。」
老闆去器械庫找了兩副鐵瞄給換上，「那這個……我先給你們換上紙板的靶吧，剛換的鐵瞄，估計得有得調，別把我的電子靶給打壞了。」
曉默塵：「我先看看，也許不用。」
老闆半信半疑地看高宇凌，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別把牆給我打幾個洞。高宇凌只是笑著聳聳肩。
老闆忐忑地看著曉默塵舉起槍，瞄了瞄，又把槍栓給卸了，再瞄一瞄，上下左右調了調，來回幾次，「差不多了，我試一發。」
不是問句。
高宇凌的朋友，嗯，還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朋友，他說不出「不行」。哎，壞了就壞了吧，反正高宇凌賠得起。老闆只好扭曲著臉笑著點頭說「好」。心裡卻捏著一股勁。
「嘣」的一聲悶響，老闆忙不迭地抬頭看顯示器，鬆了口氣，還好，在靶子上。
曉默塵又打了兩槍，都在同一個地方。
「哇！厲害。」老闆連忙豎起大拇指。
沒想這熱情沒得到任何反饋。
老闆朝高宇凌靠了靠，小聲道：「你這老朋友有點酷哦。」
高宇凌斜他一眼，誰讓你揀她認真做事的時候嘮嗑呢。
老闆沒趣地退到了一邊，找了把椅子坐下，「好，你們玩，我在那裡看著，不打擾了。」站著還怪累的。
曉默塵打得很快，半個多小時就把60發子彈打完了。放下槍把空槍指示器往槍膛里塞。
高宇凌抬頭看了一眼計分器，跟她以前的水平有些差距，問道：「怎麼打那麼快？」
「還好吧。」
「槍不順手？」
「還行，就是扳機有點硬。」
「我還有十幾發，你還打嗎？」
「好啊，後面我打著玩，等你。」
老闆又送來二十發子彈。
高宇凌打完去結帳，曉默塵出去透氣。
老闆瞅著曉默塵的背影笑話高宇凌，「你這讓得也太明顯了吧。你當人美女看不出來？」
高宇凌瞪他一眼，「不要『美女』『美女』的，人家是科大教授。還有你那槍該升級了。扳機那麼硬，再厲害的人也打不出好成績。」
「以前怎麼沒聽你抱怨過我這兒槍不好？」
「走了。」高宇凌不接他這茬，在微信支付上多加了1000塊錢，抬腿出了門。
「你還保留著這個愛好？」曉默塵跟高宇凌往車走，問道。
「嗯，剛回來的時候不是太適應，壓力也大，老羅就介紹了這個地方給我。哦，羅泉，就是山上私房菜館的老闆。」
高宇凌紳士地給曉默塵開車門。曉默塵禮貌地跟他說「謝謝」。
「高宇凌。」高宇凌剛啟動了車，就聽曉默塵叫他一聲。
「嗯？」
「你過得開心嗎？工作，生活？」
高宇凌認為這個問題是接他上一句話的，回道：「剛回來的時候確實有很多問題，內部的外部的，還有工作文化的不適應。」
「我看你現在問題也不少。」
高宇凌笑笑，「已經習慣了。我的工作不就是解決這些麻煩嗎？有了這些麻煩，進步才會顯得更加彌足珍貴。」
「董事會呢？他們跟你意見不一致的時候怎麼辦？你上次說的跟科大合作和晶片生產的事搞定了嗎？還有你的內部審查做完了嗎？」
高宇凌看曉默塵一眼，笑道：「怎麼？準備投資容濟股票找我套話？」
「我才不炒股呢。」曉默塵癟癟嘴。
「你不是讓我個個擊破嗎？我還在努力。」
高宇凌跟董事會進行了一次很長的會議。跟科大合作沒有問題，晶片生產還要繼續討論。那不在容濟的發展藍圖上，各方面都需要小心求證。但還是取得了小小的進步，至少爭取到了一次臨時股東大會的機會。
只要是合理的質疑，高宇凌都願意接受。真理總是越辯越明的。
至於自查，問題肯定有，有大有小，但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嚴重到會吃官司的問題。
玩笑兩句活躍了氣氛，高宇凌認真回答曉默塵的問題：「我當初同意回來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因為容濟的董事會跟我的公司發展理念相同——我說的理念不是簡單的賺錢，是容濟的發展方向和公司定位——這是前提。在這個前提下，任何分歧都是能夠找到結合點的，也是可化解的。」
說到這裡，高宇凌停了停，餘光輕輕掃過曉默塵，問道：「科大對你們的研究方向干涉多嗎？」
「目前看來還好。不過會有一些行政方面的干預。」
「比如？」
「比如……基金申請的內部篩選，還有……」曉默塵調低了音量，「項目參與名單。」
「項目參與人員名單？這個怎麼幹預？不是由項目本身的需求決定嗎？」
曉默塵扯了嘴角苦笑了一下，把今天賈主任的提意跟高宇凌簡單說了一下。
高宇凌聽完笑了：「他要你利用系上所有的資源為國家級項目申請鋪路，這可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的事。估計你們賈主任沒見過你這麼不識抬舉的。」
雖然高宇凌在目視前方認真開車，還是清楚地感知曉默塵瞪了他一眼。轉而認真說道：「這件事讓你覺得難受的是你看不上他們的項目，卻要塞給你。但現在你們賈主任既然把他們推到了你面前，也許你可以考慮一下認真地跟他們合作。」
曉默塵為高宇凌的建議感到驚異，「但這種資源整合不是以項目本身的需求為前提，而是人為的。這樣的結果就一定會造成很多打醬油的人員，對內不利於團隊精神，也肯定會影響項目的完成度。對外，大家沒有辦法正確地認識每一個參與者的實際貢獻，專長與科研能力。而各項評估又是以這個為標準，那這樣篩選出來的會名副其實嗎？再說，合作是不是愉快，除了專業能力，做事的方式，性情理念也都很重要。」
高宇凌被曉默塵的長篇大論逗笑了，「我知道你對合作者很挑剔。但可不可以根據他們每個人或者每個實驗室的特長發展相對應的項目呢？讓他們人盡其用。」說到這裡，哂笑一聲，「這個是你最擅長的，你以前不是常常苦惱你想做的太多，無奈資源有限嗎？你難道還缺Idea？」
「你也說了是以前了，那時候太幼稚，眼大肚皮小。況且項目的完成不僅依賴於所謂的外部資源，還有內在的，比如對項目的認同感。既然是我的課題，我也希望能有很大程度的參與。如果太多了，照看不過來，便不能保證完成的質量。」曉默塵說著瞅高宇凌，「我沒能像你一樣，手往某個方向一指，就夠了。」
高宇凌聽到這聲指控，笑了聲，這人又來復仇了。嗯，知道復仇了，心情也就壞不到哪裡去了。
高宇凌也樂得再逗逗她，「哦，沒看出來，曉教授原來還喜歡micromanagement。」
曉默塵剜他一眼，「參與不代表micromanage。」不過她也懶得解釋了，只嘆口氣，「我要人家放棄自己的研究興趣來做我的，這也不合理。」
「既然賈主任能建議你去跟他們合作，自然也會去做他們的工作。沒準有些人還巴不得能來抱你這個大腿也說不定，你說的那個女同事，似乎就在努力地想從你的項目里分杯羹。你們賈主任還真是識人善用。」說到後來，高宇凌臉上明顯是戲虐的笑。
曉默塵本能般地伸手去打他，手舉了一半改了方向。兩隻手往自己腿根卡去，量了量，「我的腿還不夠粗。」
高宇凌便頭隨著她的手快速地掃了一眼，緊繃的牛仔褲，跟從前確實沒太大變化。又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失禮了，掩嘴輕咳一聲，轉移了話題，「你很久沒去射擊了？」
「去啊，不過AR15用得比較多。他這裡有戶外靶場嗎？」曉默塵問。
「有，不過只有俄羅斯的貝加爾MP-161K和國產的JW-15A兩款步槍，可能不對你的胃口。那個……」高宇凌看曉默塵，「我們的那兩把AR15你怎麼處置的？」
「還放在蕭悅那裡。我把扳機和槍管都換了。原來的扳機太硬了。把槍管加長了，更准了。」
「都換了？我的……也換了？」
「嗯，都換了。」
高宇凌突然有點不是滋味。槍的主人都拋棄它了，還換它做什麼。他端了水杯仰著脖子灌了兩口涼水，把心裡那點不太安分的燥熱澆滅了。
射擊，那是曉默塵心血來潮養成的一個愛好。
是在一次郊遊的途中，他們在一個路邊的臨時停車處停下，到後備箱取東西，聽到槍聲。倆人頓時緊張，以為無辜遭遇槍械鬥毆。詢問旁邊一車主才知道旁邊就是一個射擊場。
曉默塵一聽就心血來潮了，臨時改變主意要去玩玩。
當然沒能成功，因為需要自備槍具。
於曉默塵而言，升起的念頭就如幽靈一般縈繞著她，揮之不去。
她開始做功課，在一個論壇看到居然可以自己組裝AR15，那更是不得了了。馬上在網上訂了配件，跟著高宇凌一起一人組裝了一支AR15。
槍裝好的那一天，她興奮地把它扛在肩上，叉著腰，要高宇凌給她照相。
高宇凌的第一次射擊是被曉默塵拖著去的，在那時他的理念里，那不是什麼好東西。
不過試了水以後卻一發不可收拾了，他倒比曉默塵更愛上了這項運動。然後從半自動步槍到小口徑栓動步槍，到散彈飛盤，氣步槍都開始嘗試。
那種專注瞄準和扣動扳機時突然的爆發力讓他享受，從某種意義上他在期待著自己厚積薄發的那一刻。
車廂里很安靜，曉默塵在想剛才無意中聽到的高宇凌的會。車窗外透進來的斑駁光影越來越稀薄。只剩車裡的氛圍燈融融暖暖地亮著。
曉默塵猶豫許久才輕輕叫了聲：「高宇凌。」
「嗯？」
「剛才……你說要買別人淘汰的設備？」
高宇凌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還以為你沒聽呢。」
「不好意思，不是有意的。不過，你不是最反感反向研究嗎？」
「形勢逼人，能想到的辦法都得試試。」
是嗎？那個底線高高掛在天上的高宇凌呢？
「底線是什麼呢？什麼樣的形勢可以容忍自己去做一些自己……不喜歡的事呢？」曉默塵本來想說「不恥」的事，但突然想到他們在美國的最後一次交流，如果高宇凌不說那些激進的話，她也不會讓他「滾」，那麼他們也許還能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分析一下情況。
怎麼說她也是入了職場六年的人，也在學著慢慢成長。
高宇凌想了想回她：「不損人利己，這是底線。當然也不能損己利人。」高宇凌自個把自己逗笑，「至於形勢，沒有標準，只有平衡，危機與……自我妥協的平衡。」
「平衡？」曉默塵在心裡琢磨這句話，她本意是想對今天賈主任提到的共享作者尋求一點意見。此時卻突然冒出來一點酸楚，所以當年高宇凌沒有放下他那高貴的情懷，只是因為他們的關係還不能與之抗衡？
曉默塵沒有喝酒，但不知為什麼莫名其妙地有些多愁善感，也許是這夜的黑，又或者是單純的心情不好，總之，理智隨之被稀釋。她這樣想著，便也脫口而出了。
高宇凌沒想到曉默塵會在這個時候提當年的事，輕輕嘆口氣才回道：「小默，我說那是一個意外你信嗎？我沒想過那句話會導致那樣的後果。自然也並沒有把我們的關係跟那個時候的理想與情懷做過比較。」
是啊，那個時候還是太年輕氣盛了一點。那顆高貴的頭總是不願意低一下，只是稍稍低一點都不行。還有，還有他的自以為是。自以為是地以為曉默塵厭倦了這段感情，那段時間她除了泡在課題上對任何其他的事情都不感興趣，甚至是做愛。差一點就七年了，七年之癢吧。曉默塵是多麼熱愛新鮮事物的人啊。他怎麼就沒意識到她可能只是壓力太大。於那時的他的意識里，曉默塵那麼優秀，選擇那麼多，怎麼可能糾纏於一個大學的教職。
這個事情高宇凌已經不知道反思過多少次了。還是應該多談談地，至少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
意外？曉默塵心想：「既然是意外，那現在呢？把偏離航線的小船拉回來的機會就擺在你面前，但你什麼也沒做。你再什麼都不做，這個機會也沒有了。」
可是曉默塵沒問出口，說那句話需要力量，她有點累了，她現在不想跟任何人有爭執，跟人爭論太累了，她還需要留著力氣想如果她不接受賈主任的提意會造成的後果與跟人共享作者造成的心理不適和可能出現的名譽受損之間的平衡。
曉默塵懶懶地把頭靠向了椅背。
高宇凌看她一眼，抬手打開了天窗。
曉默塵鮮少會表現出疲乏，這種時候更多是心理的困煩。放以前，高宇凌也很少直接問她怎麼了，只是把她攬到懷裡，讓她覺得足夠放鬆了，自己就會說了。有的時候她就那樣躺在他懷裡睡著了，醒來以後心情開闊了，自個人就劈里啪啦地把情緒像倒垃圾一樣一股腦兒地給拋出來了。
如今高宇凌並不適合採用那種安撫的方式，便想給她一個發泄的渠道。
車駛入了一片丘陵地帶，在兩片小土坡的陰影中，一排單層的倉庫一樣的建築顯現出來。
曉默塵跟著高宇凌走進去才發現是個射擊場。
「最近生意還好嗎？」高宇凌問迎出來的男人，貌似是老闆。
「你覺得呢？一個星期也等不來一波客人。」男人懶怠提這事，「已經在考慮轉手了。要不，高總，你行行好，投點錢讓我們把這個難關挺過去？」
「就你這時刻不忘拉投資的態度，就不可能過不去。」
能夠在這個地方搞這麼大塊地做這個生意的，背景都不一般。哪裡有過不去的道理。
那男人還想訴訴苦，被高宇凌岔開，「我的一個老朋友，剛從美國回來。比我厲害，過來體驗一下。」
男人早就注意到了曉默塵，聽高宇凌這樣介紹，笑著點點頭，拖著聲音重複，「嗯，老朋友。」臉上寫著「你就裝吧」，明顯不相信。
「美女，來，簽幾個文件吧。既然是高手了，我也就不給你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了。總之就是注意安全。現在太晚了，玩不了飛盤，只能氣槍了。是玩氣步還是氣手？」
「氣步。」高宇凌回，曉默塵不喜歡手槍。
「要比賽一下嗎？」高宇凌問曉默塵。
「好啊。」
「那先每人二十發校槍，六十發記分？」
「好。」
老闆小心翼翼地端出兩把氣步槍。曉默塵瞅了一眼瞄準鏡，問：「有鐵瞄嗎？」
「喲！確實專業啊，這年代業餘玩槍的都不用鐵瞄。」
「那有嗎？」高宇凌不太耐煩似的笑著問。
「那一定得有啊。」
老闆去器械庫找了兩副鐵瞄給換上，「那這個……我先給你們換上紙板的靶吧，剛換的鐵瞄，估計得有得調，別把我的電子靶給打壞了。」
曉默塵：「我先看看，也許不用。」
老闆半信半疑地看高宇凌，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別把牆給我打幾個洞。高宇凌只是笑著聳聳肩。
老闆忐忑地看著曉默塵舉起槍，瞄了瞄，又把槍栓給卸了，再瞄一瞄，上下左右調了調，來回幾次，「差不多了，我試一發。」
不是問句。
高宇凌的朋友，嗯，還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朋友，他說不出「不行」。哎，壞了就壞了吧，反正高宇凌賠得起。老闆只好扭曲著臉笑著點頭說「好」。心裡卻捏著一股勁。
「嘣」的一聲悶響，老闆忙不迭地抬頭看顯示器，鬆了口氣，還好，在靶子上。
曉默塵又打了兩槍，都在同一個地方。
「哇！厲害。」老闆連忙豎起大拇指。
沒想這熱情沒得到任何反饋。
老闆朝高宇凌靠了靠，小聲道：「你這老朋友有點酷哦。」
高宇凌斜他一眼，誰讓你揀她認真做事的時候嘮嗑呢。
老闆沒趣地退到了一邊，找了把椅子坐下，「好，你們玩，我在那裡看著，不打擾了。」站著還怪累的。
曉默塵打得很快，半個多小時就把60發子彈打完了。放下槍把空槍指示器往槍膛里塞。
高宇凌抬頭看了一眼計分器，跟她以前的水平有些差距，問道：「怎麼打那麼快？」
「還好吧。」
「槍不順手？」
「還行，就是扳機有點硬。」
「我還有十幾發，你還打嗎？」
「好啊，後面我打著玩，等你。」
老闆又送來二十發子彈。
高宇凌打完去結帳，曉默塵出去透氣。
老闆瞅著曉默塵的背影笑話高宇凌，「你這讓得也太明顯了吧。你當人美女看不出來？」
高宇凌瞪他一眼，「不要『美女』『美女』的，人家是科大教授。還有你那槍該升級了。扳機那麼硬，再厲害的人也打不出好成績。」
「以前怎麼沒聽你抱怨過我這兒槍不好？」
「走了。」高宇凌不接他這茬，在微信支付上多加了1000塊錢，抬腿出了門。
「你還保留著這個愛好？」曉默塵跟高宇凌往車走，問道。
「嗯，剛回來的時候不是太適應，壓力也大，老羅就介紹了這個地方給我。哦，羅泉，就是山上私房菜館的老闆。」
高宇凌紳士地給曉默塵開車門。曉默塵禮貌地跟他說「謝謝」。
「高宇凌。」高宇凌剛啟動了車，就聽曉默塵叫他一聲。
「嗯？」
「你過得開心嗎？工作，生活？」
高宇凌認為這個問題是接他上一句話的，回道：「剛回來的時候確實有很多問題，內部的外部的，還有工作文化的不適應。」
「我看你現在問題也不少。」
高宇凌笑笑，「已經習慣了。我的工作不就是解決這些麻煩嗎？有了這些麻煩，進步才會顯得更加彌足珍貴。」
「董事會呢？他們跟你意見不一致的時候怎麼辦？你上次說的跟科大合作和晶片生產的事搞定了嗎？還有你的內部審查做完了嗎？」
高宇凌看曉默塵一眼，笑道：「怎麼？準備投資容濟股票找我套話？」
「我才不炒股呢。」曉默塵癟癟嘴。
「你不是讓我個個擊破嗎？我還在努力。」
高宇凌跟董事會進行了一次很長的會議。跟科大合作沒有問題，晶片生產還要繼續討論。那不在容濟的發展藍圖上，各方面都需要小心求證。但還是取得了小小的進步，至少爭取到了一次臨時股東大會的機會。
只要是合理的質疑，高宇凌都願意接受。真理總是越辯越明的。
至於自查，問題肯定有，有大有小，但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嚴重到會吃官司的問題。
玩笑兩句活躍了氣氛，高宇凌認真回答曉默塵的問題：「我當初同意回來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因為容濟的董事會跟我的公司發展理念相同——我說的理念不是簡單的賺錢，是容濟的發展方向和公司定位——這是前提。在這個前提下，任何分歧都是能夠找到結合點的，也是可化解的。」
說到這裡，高宇凌停了停，餘光輕輕掃過曉默塵，問道：「科大對你們的研究方向干涉多嗎？」
「目前看來還好。不過會有一些行政方面的干預。」
「比如？」
「比如……基金申請的內部篩選，還有……」曉默塵調低了音量，「項目參與名單。」
「項目參與人員名單？這個怎麼幹預？不是由項目本身的需求決定嗎？」
曉默塵扯了嘴角苦笑了一下，把今天賈主任的提意跟高宇凌簡單說了一下。
高宇凌聽完笑了：「他要你利用系上所有的資源為國家級項目申請鋪路，這可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的事。估計你們賈主任沒見過你這麼不識抬舉的。」
雖然高宇凌在目視前方認真開車，還是清楚地感知曉默塵瞪了他一眼。轉而認真說道：「這件事讓你覺得難受的是你看不上他們的項目，卻要塞給你。但現在你們賈主任既然把他們推到了你面前，也許你可以考慮一下認真地跟他們合作。」
曉默塵為高宇凌的建議感到驚異，「但這種資源整合不是以項目本身的需求為前提，而是人為的。這樣的結果就一定會造成很多打醬油的人員，對內不利於團隊精神，也肯定會影響項目的完成度。對外，大家沒有辦法正確地認識每一個參與者的實際貢獻，專長與科研能力。而各項評估又是以這個為標準，那這樣篩選出來的會名副其實嗎？再說，合作是不是愉快，除了專業能力，做事的方式，性情理念也都很重要。」
高宇凌被曉默塵的長篇大論逗笑了，「我知道你對合作者很挑剔。但可不可以根據他們每個人或者每個實驗室的特長發展相對應的項目呢？讓他們人盡其用。」說到這裡，哂笑一聲，「這個是你最擅長的，你以前不是常常苦惱你想做的太多，無奈資源有限嗎？你難道還缺Idea？」
「你也說了是以前了，那時候太幼稚，眼大肚皮小。況且項目的完成不僅依賴於所謂的外部資源，還有內在的，比如對項目的認同感。既然是我的課題，我也希望能有很大程度的參與。如果太多了，照看不過來，便不能保證完成的質量。」曉默塵說著瞅高宇凌，「我沒能像你一樣，手往某個方向一指，就夠了。」
高宇凌聽到這聲指控，笑了聲，這人又來復仇了。嗯，知道復仇了，心情也就壞不到哪裡去了。
高宇凌也樂得再逗逗她，「哦，沒看出來，曉教授原來還喜歡micromanagement。」
曉默塵剜他一眼，「參與不代表micromanage。」不過她也懶得解釋了，只嘆口氣，「我要人家放棄自己的研究興趣來做我的，這也不合理。」
「既然賈主任能建議你去跟他們合作，自然也會去做他們的工作。沒準有些人還巴不得能來抱你這個大腿也說不定，你說的那個女同事，似乎就在努力地想從你的項目里分杯羹。你們賈主任還真是識人善用。」說到後來，高宇凌臉上明顯是戲虐的笑。
曉默塵本能般地伸手去打他，手舉了一半改了方向。兩隻手往自己腿根卡去，量了量，「我的腿還不夠粗。」
高宇凌便頭隨著她的手快速地掃了一眼，緊繃的牛仔褲，跟從前確實沒太大變化。又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失禮了，掩嘴輕咳一聲，轉移了話題，「你很久沒去射擊了？」
「去啊，不過AR15用得比較多。他這裡有戶外靶場嗎？」曉默塵問。
「有，不過只有俄羅斯的貝加爾MP-161K和國產的JW-15A兩款步槍，可能不對你的胃口。那個……」高宇凌看曉默塵，「我們的那兩把AR15你怎麼處置的？」
「還放在蕭悅那裡。我把扳機和槍管都換了。原來的扳機太硬了。把槍管加長了，更准了。」
「都換了？我的……也換了？」
「嗯，都換了。」
高宇凌突然有點不是滋味。槍的主人都拋棄它了，還換它做什麼。他端了水杯仰著脖子灌了兩口涼水，把心裡那點不太安分的燥熱澆滅了。
射擊，那是曉默塵心血來潮養成的一個愛好。
是在一次郊遊的途中，他們在一個路邊的臨時停車處停下，到後備箱取東西，聽到槍聲。倆人頓時緊張，以為無辜遭遇槍械鬥毆。詢問旁邊一車主才知道旁邊就是一個射擊場。
曉默塵一聽就心血來潮了，臨時改變主意要去玩玩。
當然沒能成功，因為需要自備槍具。
於曉默塵而言，升起的念頭就如幽靈一般縈繞著她，揮之不去。
她開始做功課，在一個論壇看到居然可以自己組裝AR15，那更是不得了了。馬上在網上訂了配件，跟著高宇凌一起一人組裝了一支AR15。
槍裝好的那一天，她興奮地把它扛在肩上，叉著腰，要高宇凌給她照相。
高宇凌的第一次射擊是被曉默塵拖著去的，在那時他的理念里，那不是什麼好東西。
不過試了水以後卻一發不可收拾了，他倒比曉默塵更愛上了這項運動。然後從半自動步槍到小口徑栓動步槍，到散彈飛盤，氣步槍都開始嘗試。
那種專注瞄準和扣動扳機時突然的爆發力讓他享受，從某種意義上他在期待著自己厚積薄發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