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何為忠勇
當下正是帝後為永固公主擢選駙馬的時候，張申淫浸官場二十載，這些貴女雖懂得仔細遮掩，可她們那點心思在他眼裡還是如白紙黑字般無處遁形。
只略一思忖，張申便將方才的風波猜出了八九分。
他瞧了眼殿外，紀襄步履匆匆，纖細的背影嵌在幽暗的廊廡里，挺得筆直，垂在身側的手將絲帕揉作一團攥在手心。
此女酷肖其父，渤海王為人看似落拓不羈，實則錙銖必較、睚眥必報，是最不能招惹的那類偽君子。
公主雖居高位，可因口舌之爭遭小人記恨，也實在划不來。
他得尋個機會，提醒公主一句才是。
張申微微嘆了口氣，開始講學了。
衛瀛正瞧著他，眼前一花，忽而晃過一片斑駁畫面，畫面里宮殿正中的案上，張申的頭顱被放在金匣里，血腥可怖。
那是她前世在姜後宮裡見到的，金匣一打開，衛瀛臉都白了，母后卻輕描淡寫的說丞相被叛軍梟首示眾，御林軍只尋回了他的頭。說完，姜後看著女兒臉上毫不遮掩的恐懼和厭惡，勾唇一笑，不知為何帶著幾分嘲諷味道。
衛瀛怕母后責備她對恩師不敬，又想到張申沒有子女，便要幫著操辦後事，母后卻道不必，將那金匣子收了起來……
張申拿起書翻開，修長手指捻著頁角，「公主抱病幾日不曾聽講學，今日便先考校之前的功課，背一遍季布列傳吧。」
衛瀛眼帘一搭，運了一口氣，她可不記得自己背過什麼勞什子功課，不過此人的掌故她卻聽葉峋講過，那廝對季布甚是推崇，曾擊掌而嘆：能屈能伸，當真英雄！
她卻對這楚人嗤之以鼻，「先生，這文章學生沒背，也不想背。」
張申從書上抬眸，「為何？季布能以勇武揚名楚軍，後來又是漢軍名將，是名垂千史的英雄，公主對他有何不滿嗎？」
衛瀛眼裡陡然燃了兩團火，冷笑一聲，「英雄？西楚亡了，他為躲過追捕剃髮為奴，後來被擒住便投降了宿敵，這是哪門子的英雄？手無寸鐵的婦孺都能以死殉國，他一男兒便只有這點膽色嗎？」
張申望了她片刻，「……公主，季布非池中之物，他這樣的人，受辱也不為恥，而婦孺自裁，不過是走投無路，算不得忠勇。」
衛瀛怔愣，「算不得忠勇？」
她蹭的從座位上起身，自顧自的在殿內逡巡，伴讀們不明所以，但看見公主怒容都埋下頭不敢再探究。
她轉身厲聲問道，「那依先生的意思，婦孺弱者又該如何？」
這句話不單是問張申，也是自問。
小時候她曾站在父皇身側抬手去碰奏摺，那時候她踮起腳都沒桌子高，字也不認幾個，卻被父皇用硃筆狠敲了三下額頭，疼得她嘴一癟，淚就如洪水開閘，可一向把她捧在手心裡的父皇只是目光冷峻的看著她，指著滿桌的奏摺命她跪下，漠然的說：「永固，你不可以碰這些，父皇是為了你好，女子懂得太多，沒有好下場，你長大後會明白的。」
她雖小，但到底是深宮裡的孩子，那一刻她就明白，父皇的愛是有一道線的，只要她不越線，他就會一直愛她。
所以前世她對天下事不聞不問，做了一輩子的聾子、瞎子，因為她知道，即便她過問，也未必能改變什麼，但一旦過問，就一定會失去很多。
太平盛世里，她可以安安分分做點綴，而到了江山傾覆的時候，她除了一死，又能怎麼樣呢？！
想到這些，她眼底戾氣叢生，充斥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怨毒。
張申神色微滯，幾息後肅然答道，「這世間留給她們的路的確太窄了些，可公主，即便無路可走，死也是毫無價值的。」
霎時間，衛瀛覺得胸口破了個大洞，周身的熱氣都散了出去，冷得幾乎要打顫，她好像又被丟到了前不久的那個大雪夜。
她失了表情，只冷冷問道，「那依先生看，到底何謂忠勇？」
少女立在殿中央盤龍銜珠的藻井下面，卻仿佛立於孤峰之巔，頭上金龍有如萬鈞雷霆，仿佛頃刻間就要轟然落下，而她那纖弱的身影如一道刀鋒，吹毛即斷的鋒利，卻又一觸即破的脆弱。
張申手捻著紙角，力道有些重，溝壑將書頁一劈為二。
誰能想到，當朝丞相手握大權十餘載，此時卻遲遲沒了聲音，仿佛小公主一句話比朝堂上的明槍暗箭更難招架。
衛瀛與他對峙片刻，嗤笑一聲，「學生身體微恙，先回宮了。」
抬步要走時，卻見張申目光定定，一字一頓的講道：「公主，臣以為，忍辱負重則為忠，逆天而行則為勇。」
「忍辱負重，逆天而行……」衛瀛長眉壓在半闔的眼上，眼尾向斜上微挑，雕花窗欞的影子打在臉上，明明是嫩生生的一張臉，卻仿佛已經看遍了世間滄桑。
這神情真是像極了姜後。
張申垂眸，語氣滯澀，「公主面色看著的確不好，大概身子還需調養，今日不強求了，這篇文章回去抄寫三遍，以示懲戒。」
衛瀛望了望他，他卻一直瞧著花窗打在地上的影，纏枝芙蓉的花紋，仿佛一地落花。
抬腳越過他身側，兩人視線交錯，張申那一貫古井無波的眸子翻湧起一陣淡淡的情緒，不等她看清，他就避開了。
在座的伴讀見公主和張相發生了口角，大氣都不敢出，衛瀛離開後，壓在眾人頭頂的巨石也跟著移開了，大家都長長的出了口氣。
凌妙芝偷偷拉了拉徐婉儀的袖子，竊竊私語，「這是又發脾氣了呢，丞相大人也真是的，只會說些聽不懂的話，還不如好聲好氣的哄哄公主呢。」
徐婉儀望了張申片刻，輕聲答道，「哄得了一時，哄不了一世，早點兒把人叫醒，才能早點兒做打算，先生待公主，到底是不同的。」
……
衛瀛走下高高的丹墀，揚手扯下珠翠，扔下披帛，而後第一次在皇宮大內拔足狂奔了起來。
耳邊風聲冽冽，頭頂碧空如洗，杏花開得嬌艷欲滴，一切都美得炫目，卻是大啟瀕死前最後的綻放。
風一吹，面頰陰惻惻的冷。
她已淚流滿面。
身後有腳步聲跟了上來，夾雜著甲冑相碰的聲響快速逼近，衛瀛足尖忽然被宮道的磚縫絆了下，整個人不受控制的往前撲去。
正當她驚恐之時，一隻披著護甲的手臂飛速的橫到胸前，攬住了她的肩，而後輕輕一帶，穩穩的扶住了她。
只略一思忖，張申便將方才的風波猜出了八九分。
他瞧了眼殿外，紀襄步履匆匆，纖細的背影嵌在幽暗的廊廡里，挺得筆直，垂在身側的手將絲帕揉作一團攥在手心。
此女酷肖其父，渤海王為人看似落拓不羈，實則錙銖必較、睚眥必報，是最不能招惹的那類偽君子。
公主雖居高位，可因口舌之爭遭小人記恨，也實在划不來。
他得尋個機會，提醒公主一句才是。
張申微微嘆了口氣，開始講學了。
衛瀛正瞧著他，眼前一花，忽而晃過一片斑駁畫面，畫面里宮殿正中的案上，張申的頭顱被放在金匣里，血腥可怖。
那是她前世在姜後宮裡見到的，金匣一打開，衛瀛臉都白了，母后卻輕描淡寫的說丞相被叛軍梟首示眾，御林軍只尋回了他的頭。說完，姜後看著女兒臉上毫不遮掩的恐懼和厭惡，勾唇一笑，不知為何帶著幾分嘲諷味道。
衛瀛怕母后責備她對恩師不敬，又想到張申沒有子女，便要幫著操辦後事，母后卻道不必，將那金匣子收了起來……
張申拿起書翻開，修長手指捻著頁角，「公主抱病幾日不曾聽講學，今日便先考校之前的功課，背一遍季布列傳吧。」
衛瀛眼帘一搭，運了一口氣，她可不記得自己背過什麼勞什子功課，不過此人的掌故她卻聽葉峋講過，那廝對季布甚是推崇，曾擊掌而嘆：能屈能伸，當真英雄！
她卻對這楚人嗤之以鼻，「先生，這文章學生沒背，也不想背。」
張申從書上抬眸，「為何？季布能以勇武揚名楚軍，後來又是漢軍名將，是名垂千史的英雄，公主對他有何不滿嗎？」
衛瀛眼裡陡然燃了兩團火，冷笑一聲，「英雄？西楚亡了，他為躲過追捕剃髮為奴，後來被擒住便投降了宿敵，這是哪門子的英雄？手無寸鐵的婦孺都能以死殉國，他一男兒便只有這點膽色嗎？」
張申望了她片刻，「……公主，季布非池中之物，他這樣的人，受辱也不為恥，而婦孺自裁，不過是走投無路，算不得忠勇。」
衛瀛怔愣，「算不得忠勇？」
她蹭的從座位上起身，自顧自的在殿內逡巡，伴讀們不明所以，但看見公主怒容都埋下頭不敢再探究。
她轉身厲聲問道，「那依先生的意思，婦孺弱者又該如何？」
這句話不單是問張申，也是自問。
小時候她曾站在父皇身側抬手去碰奏摺，那時候她踮起腳都沒桌子高，字也不認幾個，卻被父皇用硃筆狠敲了三下額頭，疼得她嘴一癟，淚就如洪水開閘，可一向把她捧在手心裡的父皇只是目光冷峻的看著她，指著滿桌的奏摺命她跪下，漠然的說：「永固，你不可以碰這些，父皇是為了你好，女子懂得太多，沒有好下場，你長大後會明白的。」
她雖小，但到底是深宮裡的孩子，那一刻她就明白，父皇的愛是有一道線的，只要她不越線，他就會一直愛她。
所以前世她對天下事不聞不問，做了一輩子的聾子、瞎子，因為她知道，即便她過問，也未必能改變什麼，但一旦過問，就一定會失去很多。
太平盛世里，她可以安安分分做點綴，而到了江山傾覆的時候，她除了一死，又能怎麼樣呢？！
想到這些，她眼底戾氣叢生，充斥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怨毒。
張申神色微滯，幾息後肅然答道，「這世間留給她們的路的確太窄了些，可公主，即便無路可走，死也是毫無價值的。」
霎時間，衛瀛覺得胸口破了個大洞，周身的熱氣都散了出去，冷得幾乎要打顫，她好像又被丟到了前不久的那個大雪夜。
她失了表情，只冷冷問道，「那依先生看，到底何謂忠勇？」
少女立在殿中央盤龍銜珠的藻井下面，卻仿佛立於孤峰之巔，頭上金龍有如萬鈞雷霆，仿佛頃刻間就要轟然落下，而她那纖弱的身影如一道刀鋒，吹毛即斷的鋒利，卻又一觸即破的脆弱。
張申手捻著紙角，力道有些重，溝壑將書頁一劈為二。
誰能想到，當朝丞相手握大權十餘載，此時卻遲遲沒了聲音，仿佛小公主一句話比朝堂上的明槍暗箭更難招架。
衛瀛與他對峙片刻，嗤笑一聲，「學生身體微恙，先回宮了。」
抬步要走時，卻見張申目光定定，一字一頓的講道：「公主，臣以為，忍辱負重則為忠，逆天而行則為勇。」
「忍辱負重，逆天而行……」衛瀛長眉壓在半闔的眼上，眼尾向斜上微挑，雕花窗欞的影子打在臉上，明明是嫩生生的一張臉，卻仿佛已經看遍了世間滄桑。
這神情真是像極了姜後。
張申垂眸，語氣滯澀，「公主面色看著的確不好，大概身子還需調養，今日不強求了，這篇文章回去抄寫三遍，以示懲戒。」
衛瀛望了望他，他卻一直瞧著花窗打在地上的影，纏枝芙蓉的花紋，仿佛一地落花。
抬腳越過他身側，兩人視線交錯，張申那一貫古井無波的眸子翻湧起一陣淡淡的情緒，不等她看清，他就避開了。
在座的伴讀見公主和張相發生了口角，大氣都不敢出，衛瀛離開後，壓在眾人頭頂的巨石也跟著移開了，大家都長長的出了口氣。
凌妙芝偷偷拉了拉徐婉儀的袖子，竊竊私語，「這是又發脾氣了呢，丞相大人也真是的，只會說些聽不懂的話，還不如好聲好氣的哄哄公主呢。」
徐婉儀望了張申片刻，輕聲答道，「哄得了一時，哄不了一世，早點兒把人叫醒，才能早點兒做打算，先生待公主，到底是不同的。」
……
衛瀛走下高高的丹墀，揚手扯下珠翠，扔下披帛，而後第一次在皇宮大內拔足狂奔了起來。
耳邊風聲冽冽，頭頂碧空如洗，杏花開得嬌艷欲滴，一切都美得炫目，卻是大啟瀕死前最後的綻放。
風一吹，面頰陰惻惻的冷。
她已淚流滿面。
身後有腳步聲跟了上來，夾雜著甲冑相碰的聲響快速逼近，衛瀛足尖忽然被宮道的磚縫絆了下，整個人不受控制的往前撲去。
正當她驚恐之時，一隻披著護甲的手臂飛速的橫到胸前，攬住了她的肩，而後輕輕一帶，穩穩的扶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