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黎明的方向
南銘三十六年，時序是夏末，紀嬤嬤年紀大了些，因曾經摔傷過腿，留有舊疾，許多勞作便做不來了，後院的小塊田地里，小梨璨在忙著拔蘿蔔，夏天就要過去，冬天也不遠了，她要留些蘿蔔乾以備冬天食用。
她擦了擦額角的汗，猛然聽見了牆角草叢的動靜，她以為是雀鳥，便小心翼翼地過去瞧瞧。
「哇，兔子！」她喜形於色，伸手抓住了兔子的耳朵，有年獸園兔子繁殖泛濫，生性愛打洞，四散而逃在皇宮各處。恰好有兔子跑了進來，梨妃抓來做成了烤兔，她便覺著，那是世上最好吃東西了。
「今晚就抓你給娘親補補啦！」她晃晃手中的兔子，美滋滋地決定丟下手中的蘿蔔，明天再干。
「喂！把兔子還給我！那是我的！我要獻給貴妃娘娘做生辰禮的！那個兔子比你還金貴，你敢吃嗎你！」梨璨聞聲一抬頭，猛然發現牆外的樹杈上站著一個人。
是她除了紀嬤嬤和娘親以外見得第一個人，一時間有些害怕，抱著兔子便要跑回屋子。
「別別別！我這有更好吃的東西！喂！小東西！」他見她要跑，急的差點掉下樹杈，又緊緊地抱住。
「什麼好吃的？先給我……」紀嬤嬤可沒教過她不能吃陌生人給的東西，誰也不會料到能在這破敗的冷宮遇到陌生人。
「給你給你！」他從懷裡掏出一包桂花糕，扔給了她，本來這也是孝敬他的貴妃姨母的，看來如今只能棄車保帥了，畢竟桂花糕滿大街都是，而這兔子可是從西域帶回來的，皮毛勝雪，軟糯可愛，眼睛更如紅寶石般純透好看。
他得意地笑笑，像這種年紀的小女孩比起肉更喜歡吃甜的。
她抱著兔子走向前去，拿起桂花糕嘗了嘗，果然比兔子更加美味。
「怎麼樣，好吃吧，兔子還給我吧。」
她抬頭對上他的目光，他微微一愣，方才看清了她的臉，她的左眼，如同那赤眼的兔子。
「兔子我要給你扔上去嗎？你接著啊！」她話音剛落，舉起了兔子。
恍惚間，他回過神，急忙道：「別別！小東西，牆角有個小洞，它就是從那跑進去的，你從那給我！」
她將兔子放進去的一瞬間又收了回來。
「怎麼啦！出爾反爾，你想變卦啊！」牆外的人抓了空，急的跳腳。
「你、你還會帶桂花糕來麼？」
她的嗓音中充滿了期待，清澈又未經世事，疑問中帶著小心翼翼，不像是他所見慣的嬌蠻公主亦或是王孫貴女。
讓人不忍心拒絕。
「好。」他思忖了片刻，應了。
她聽他應了，才將兔子還給了他。
「沐麟！你在樹上做什麼，快點，貴妃娘娘的宴席要開始了！」
那天的絲竹奏樂，歡歌笑語，響徹宮廷，她在無人問津的小院子裡閉上眼聽了很久很久，她想像不出，這宮牆之外，究竟是何種熱鬧場面。
從那喧囂後，她的世界依舊寂靜，那人未曾來過。
他的出現，仿佛是孤寂湖面丟進了一顆石子，激盪起層層波瀾。她開始嚮往這面院牆之外的生活，嬤嬤卻說，外面處處儘是危險，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
久違的殿門吱吱呀呀地被推開，整整七年，未曾有人想起這裡，誰又知道，這些人為何而來?
「梨璨，你乖乖躲好，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出來，記住了麼?」
梨璨似懂非懂地皺著眉頭，點了點頭，紀嬤嬤拍了拍她的小肩膀，轉身迎了出去。
當紀嬤嬤看清楚一群人中那抹最亮眼的顏色，頭頂雙鳳燕居冠，儀態雍容華貴地擁簇而立，便急忙跪下匍匐行了禮。
「奴婢見過皇后娘娘。」昔日的貴妃如今已是皇后。
「起來吧，本宮帶著聖旨來接梨妃妹妹的，快請她出來，接陛下的聖旨吧。」她一顰一笑皆是一國之母該有的儀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鳳凰，又得上天眷顧，兒女雙全，承歡膝下。
小梨璨透過門縫緊張地凝視著突然闖進的外人，那衣著華麗面容姣好的女人仿佛站在陽光里閃閃發光，與這冷宮的一切如此格格不入。
紀嬤嬤微微一怔，遲遲沒有起來，按在地上的手，緊緊地握住。她為自己的主子不平，七年過去了，他終於想起冷宮裡還有梨妃，她曾經見證過他們的海誓山盟，也曾感動到熱淚盈眶，怎麼就落得個如此的下場？
梨妃聞聲扶著牆走了出來，憔悴地倚著門框，皇后抬眼，先是一驚，便提裙走了過來將她攙扶住。
她扶過她的瞬間，她感到她整個人輕飄飄的，仿佛一撒手便會碎掉飄散。
「聖旨我是不會接的，他為何不親自來？他不敢來是不是？他心中有愧是不是？」她大而無神的雙眼怔怔地盯著眼前盛裝下的面容，眼眶紅潤，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生生掐疼了皇后的手腕。
「陛下政務繁忙……妹妹回去了，陛下得空自然會去的……先接了陛下的旨……」皇后勸解著。
「我抗旨如何？我就要老死病死在這破敗的地方，讓他一輩子都對不起我！」積攢了七年的委屈在這一刻爆發，日日夜夜的積累，她恨透他了，她顫巍巍推開了她，踉蹌回房關上了門，癱坐在門下獨自垂淚。
任外面的人如何勸說都無濟於事，直到屋外安靜了，她紅腫著雙眼，縮成了一團。蘇梨璨才敢膽怯地從內室出來，回到娘親的身邊。
「梨璨啊，我知道我不該這麼任性，我就該大大方方的原諒他，繼續做著梨妃，這樣你才能名正言順成為公主，不再這般受苦受難……是娘親自私，害了你……」她一邊心有不甘，她想證明她所愛的男人心裡對她還留有餘地，又瘋狂悔恨自己的任性妄為，父母之愛子，則為其計長遠，可她呢？她對不起她的女兒，她只能緊緊抱著她的蘇梨璨，在她的身上尋求一絲的心安。
她暗暗發誓，為了女兒下次她一定乖乖聽話，披上華服塗上胭脂回到曾經的宮殿。
蘇梨璨只是乖乖的被娘親擁抱著，不知道她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娘親身上的味道真好聞！」她沉浸在梨妃的胸前，微微蹭著，好似一個甜美的夢。
她躺在她的懷裡，依舊呢喃著」娘親」，安心地睡著了。
睡夢中，喧囂再起，烈火似驚濤駭浪般席捲而來，電閃雷鳴，似鬼魅般猖狂遊走於漆黑的夜空，她似乎聽見有人在急切地喚著她的名字，她猛然驚醒。
「娘親!」
她睜開眼，夜如白晝，烈火四起，整個皇宮沉淪在一片火海之中。她驚慌失措，才猛然發現自己在嬤嬤的懷裡，娘親也緊跟其後，空氣中飄蕩著濃烈的血腥味，兵戈相見的殺伐聲逡巡在皇宮的上空，慘叫聲不絕於耳。
梨妃身弱，被腳下屍體絆住摔倒在地上。
「娘親…」她伸出手想要抓住，整個人失去重心，從嬤嬤的懷裡落下。慌亂的人群宛若逃荒的猛獸，如洪水般襲來，衝散了視野，她立足在人頭攢動的地方嚎啕大哭，喊著她的娘親，直到有人將她抱了起來，她以為是她的娘親，可事與願違。
她記得他的桂花糕，也記得他，十四五歲的少年，正是意氣風發。
「小東西，跟我走，離開這裡。」
「我不走，我要娘親……」
「好，抱緊了，我帶你找娘親。」她緊緊地抱住他的脖子，那夜的鮮血滾燙，生生灼傷了自己。
她聽見他拾起腳下兵器的聲音，她不知道外面正在發生著什麼，她想像不到外面正在上演著一場怎樣血腥的皇位爭奪的畫面。
曾，南銘二十九年，寧親王狀告蘇將軍通敵賣國，證據確鑿，應貴妃狀告梨妃與人私通，私相授受，蘇家滿門抄斬，皇上念及舊情，雖饒了梨妃一命，卻終身囚禁冷宮。
今，南銘三十七年，蘇家、梨妃沉怨昭雪，應貴妃賜死，今夜，寧親王反。
火光綽約，搖映在她的眼皮之上，她忍不住緩緩睜開了眼，看看她從未見過的外面的世界，刀光劍影，火光漫天，屍橫遍地，慘叫聲從未止過。
「別害怕，一會兒就到宮門口了，一切都會恢復平靜。」他話音剛落，兵戈之聲在她的耳邊炸開，她驚慌地轉頭，鮮血迎面而來，染紅了她的臉頰。
「閉上眼睛。」他將手中的劍在衣擺上擦了擦，她將頭轉過去，看點了矮樹叢後躲進一個熟悉的身影。
「嬤嬤……是嬤嬤……」她大喊道。
「放我下去！放我下去！」她掙扎著要下去。
「幹什麼！現在兵荒馬亂的，小心丟了你的小命。」他抓緊了她，直奔城門方向，她見嬤嬤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她的視線，一時間急了，狠狠地咬了他的肩膀，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要掙脫下來，他吃痛，將她丟了下來，她不顧是否摔痛，發了瘋地往回跑去。
「嬤嬤！嬤嬤！」她邊哭邊跑，生怕嬤嬤就此不見了。
她遠遠地看見那個蜷縮在矮樹叢的身影，擦了擦眼淚，鑽了進去。
「嬤嬤、嬤嬤，我們可以逃出去了！我們帶上娘親去那個沒有冬天的地方。」她欣喜地抓住她的胳膊。
而那人卻更加蜷縮進樹叢，瑟瑟發抖帶著哭腔拼命地喊著：「別殺我！別殺我！」
「你不是嬤嬤……」她聽見聲音微微一愣，這不是嬤嬤的聲音，是個陌生人，一個穿著和嬤嬤一樣衣裳的陌生人，她不知道，嬤嬤的衣裳，就是宮女的衣裳。
她驚惶地後退逃跑，直到撞上了人，她抬頭，又是一個陌生的人，他高大魁梧，面容冷清，手持利刃，她仿佛聽見鮮血從他刃間滴落的聲音。
他的懷裡抱著一個女孩，錦衣華服，頭緊緊地埋在他的肩窩，害怕的瑟瑟發抖。
「梨璨……」她被熟悉的聲音叫住，循聲而去，男人的腳邊躺著一個消瘦如柴的女人，目光只落在蘇梨璨一個人的身上，從焦急憤怒逐漸變得欣慰。
「娘親！」她撲到梨妃的跟前，急切地問著娘親怎麼了。
「你……沒事兒就好……」她的眼中淚水打著轉，划過她的臉頰，與身下的血液相融。
梨妃用盡了此生最後的力氣爬到男人的腳邊，去扯了扯眼前男人的衣角。
「求你……也帶她走吧……」她的世界崩塌黑暗，眼皮再也支撐不住那鋪天蓋地的困意，她緩緩閉上了雙眼。
「娘親娘親！」她哭著拼命地搖晃著她，她再也給不了她一絲的反應。
他的劍刃依舊在滴血，她被香甜的血腥味所吸引，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一切，伸手去摸了他的劍刃，那溫熱，她認定那就是她的娘親！眼前的人像她們曾經殺死兔子一般，殺死了她的娘親。
「啊……你還我娘親！」她的雙眼像是充了血般猩紅，哭著狠狠地捶打他的腿，他無動於衷，她的弱小，宛若螻蟻，讓他壓根不放在眼裡。
「帶上她，同兮瑤年紀相仿，一會兒殺出去了，分開逃，可以掩人耳目。」
她抬頭看清了他的臉，面目猙獰，一邊被火舌舔過，焦爛滲著鮮血，一邊俊美好似美玉。
另一個男人聽話，一把撈起了蘇梨璨。
清秋之夜，涼透心扉。
耳邊兵戈之聲吞噬了一切，每一次呼吸，血腥味濃烈，似乎她將要溺死在鮮血之中。
她不知道身後的追兵為何追殺，她才六歲啊！她整個人都不及追兵的腿長。
周圍的草木風一般地退去，追兵所到之處，驚飛了林中休憩的雀鳥，她無力地抬頭看著這個眼前不知疲憊的男子，似乎下一刻，自己就要癱倒在地。
她出神的那一刻，恍惚間感覺身體凌空，一瞬間，跌入萬丈深淵。
那是京城城北的北渠河，水流湍急，河道寬闊，向來是尋死之人的好去處。
那一瞬水汽撲面，水花打的小臉生疼，她忘記了該如何呼吸，河水反覆吞噬著她的視野，她拼命掙扎，大聲向他喊著救命，他卻聞所未聞，消失在水面之上。
也許，他已經淹死了，她只是這麼想著，自己也許也快死了。
懸崖邊上，一時間變得篝火通明，嘰嘰喳喳地說著，說什麼，她已聽不真切了……
出於本能，意識彌留之際，她依然用盡全力地喊著「娘親」，她才剛剛逃出那個荒蕪寂靜的世界，她不要絕命於在無情的北渠河水中。紀嬤嬤說過，溺死之人，是沒有的轉世的，這一世她還沒有好好活過，她不想死。
她身體的溫度逐漸被河水衝散，意識也隨之消散，頭上懸著的一輪明月，月輝明亮卻清冷，在那個生死之間的世界，她不知度過了多少時間。
當她被迫吐出腹腔的積水，救命恩人的那張臉，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黎明的晨曦撕開天邊的黑幕，落在女人的身上，黑髮中隱約閃著金光，她迷離地仰視著女子精緻絕倫的五官，女子的頭髮還在緩緩滴水，女子的淚珠吧嗒吧嗒滴在她冰涼臉頰上，那是她冰涼軀體，感受到人間唯一的溫暖。
她不知道這個陌生的女子為什麼在她醒來的那一刻，精緻的面容突然散了一切的不安，仿佛靈魂在那一刻得到了救贖。
「娘親」她呢喃著，她的娘親，也如她這般溫暖，這般好看。
女子突然愣住了，她叫出「娘親」的那一刻，她的心都化了，她相信了所謂的命中注定，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嚎啕大哭。卻聲聲喚著「嫻兒」。
她被女子抱進馬車，馬車裡還有一個男孩，約莫著和她同歲，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裹著乾燥的衣服，雖然暖和了不少，卻依舊瑟瑟發抖，四肢厥冷，鼻腔嘴裡隱約有血沫腥味，她尚未從溺水中緩過來，緊緊地抱著腿縮成一團。
秋夜的風不經意地撩開了布簾的一角，片刻間，她瞅見了璀璨亮麗而廣闊無邊的星空，破曉了半邊天，另外半邊依舊星垂，她爬到窗前，將腦袋探了出去，仿佛是豢養許久的雀鳥，被打開了牢籠，才知外面的天地如此震撼與廣闊。
黎明的方向，那是她同娘親還有嬤嬤嚮往的遠方，她難以控制地嘴角向下撇去，眼淚一顆顆掉落。
她回頭，恍然想起了馬車裡還有另一個孩子。他雙瞳若墨綠色的翡翠，目光所至，渾濁而冰涼，如同那湍急的北渠河水。
她擦了擦額角的汗，猛然聽見了牆角草叢的動靜，她以為是雀鳥，便小心翼翼地過去瞧瞧。
「哇，兔子！」她喜形於色，伸手抓住了兔子的耳朵，有年獸園兔子繁殖泛濫，生性愛打洞，四散而逃在皇宮各處。恰好有兔子跑了進來，梨妃抓來做成了烤兔，她便覺著，那是世上最好吃東西了。
「今晚就抓你給娘親補補啦！」她晃晃手中的兔子，美滋滋地決定丟下手中的蘿蔔，明天再干。
「喂！把兔子還給我！那是我的！我要獻給貴妃娘娘做生辰禮的！那個兔子比你還金貴，你敢吃嗎你！」梨璨聞聲一抬頭，猛然發現牆外的樹杈上站著一個人。
是她除了紀嬤嬤和娘親以外見得第一個人，一時間有些害怕，抱著兔子便要跑回屋子。
「別別別！我這有更好吃的東西！喂！小東西！」他見她要跑，急的差點掉下樹杈，又緊緊地抱住。
「什麼好吃的？先給我……」紀嬤嬤可沒教過她不能吃陌生人給的東西，誰也不會料到能在這破敗的冷宮遇到陌生人。
「給你給你！」他從懷裡掏出一包桂花糕，扔給了她，本來這也是孝敬他的貴妃姨母的，看來如今只能棄車保帥了，畢竟桂花糕滿大街都是，而這兔子可是從西域帶回來的，皮毛勝雪，軟糯可愛，眼睛更如紅寶石般純透好看。
他得意地笑笑，像這種年紀的小女孩比起肉更喜歡吃甜的。
她抱著兔子走向前去，拿起桂花糕嘗了嘗，果然比兔子更加美味。
「怎麼樣，好吃吧，兔子還給我吧。」
她抬頭對上他的目光，他微微一愣，方才看清了她的臉，她的左眼，如同那赤眼的兔子。
「兔子我要給你扔上去嗎？你接著啊！」她話音剛落，舉起了兔子。
恍惚間，他回過神，急忙道：「別別！小東西，牆角有個小洞，它就是從那跑進去的，你從那給我！」
她將兔子放進去的一瞬間又收了回來。
「怎麼啦！出爾反爾，你想變卦啊！」牆外的人抓了空，急的跳腳。
「你、你還會帶桂花糕來麼？」
她的嗓音中充滿了期待，清澈又未經世事，疑問中帶著小心翼翼，不像是他所見慣的嬌蠻公主亦或是王孫貴女。
讓人不忍心拒絕。
「好。」他思忖了片刻，應了。
她聽他應了，才將兔子還給了他。
「沐麟！你在樹上做什麼，快點，貴妃娘娘的宴席要開始了！」
那天的絲竹奏樂，歡歌笑語，響徹宮廷，她在無人問津的小院子裡閉上眼聽了很久很久，她想像不出，這宮牆之外，究竟是何種熱鬧場面。
從那喧囂後，她的世界依舊寂靜，那人未曾來過。
他的出現，仿佛是孤寂湖面丟進了一顆石子，激盪起層層波瀾。她開始嚮往這面院牆之外的生活，嬤嬤卻說，外面處處儘是危險，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
久違的殿門吱吱呀呀地被推開，整整七年，未曾有人想起這裡，誰又知道，這些人為何而來?
「梨璨，你乖乖躲好，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出來，記住了麼?」
梨璨似懂非懂地皺著眉頭，點了點頭，紀嬤嬤拍了拍她的小肩膀，轉身迎了出去。
當紀嬤嬤看清楚一群人中那抹最亮眼的顏色，頭頂雙鳳燕居冠，儀態雍容華貴地擁簇而立，便急忙跪下匍匐行了禮。
「奴婢見過皇后娘娘。」昔日的貴妃如今已是皇后。
「起來吧，本宮帶著聖旨來接梨妃妹妹的，快請她出來，接陛下的聖旨吧。」她一顰一笑皆是一國之母該有的儀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鳳凰，又得上天眷顧，兒女雙全，承歡膝下。
小梨璨透過門縫緊張地凝視著突然闖進的外人，那衣著華麗面容姣好的女人仿佛站在陽光里閃閃發光，與這冷宮的一切如此格格不入。
紀嬤嬤微微一怔，遲遲沒有起來，按在地上的手，緊緊地握住。她為自己的主子不平，七年過去了，他終於想起冷宮裡還有梨妃，她曾經見證過他們的海誓山盟，也曾感動到熱淚盈眶，怎麼就落得個如此的下場？
梨妃聞聲扶著牆走了出來，憔悴地倚著門框，皇后抬眼，先是一驚，便提裙走了過來將她攙扶住。
她扶過她的瞬間，她感到她整個人輕飄飄的，仿佛一撒手便會碎掉飄散。
「聖旨我是不會接的，他為何不親自來？他不敢來是不是？他心中有愧是不是？」她大而無神的雙眼怔怔地盯著眼前盛裝下的面容，眼眶紅潤，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生生掐疼了皇后的手腕。
「陛下政務繁忙……妹妹回去了，陛下得空自然會去的……先接了陛下的旨……」皇后勸解著。
「我抗旨如何？我就要老死病死在這破敗的地方，讓他一輩子都對不起我！」積攢了七年的委屈在這一刻爆發，日日夜夜的積累，她恨透他了，她顫巍巍推開了她，踉蹌回房關上了門，癱坐在門下獨自垂淚。
任外面的人如何勸說都無濟於事，直到屋外安靜了，她紅腫著雙眼，縮成了一團。蘇梨璨才敢膽怯地從內室出來，回到娘親的身邊。
「梨璨啊，我知道我不該這麼任性，我就該大大方方的原諒他，繼續做著梨妃，這樣你才能名正言順成為公主，不再這般受苦受難……是娘親自私，害了你……」她一邊心有不甘，她想證明她所愛的男人心裡對她還留有餘地，又瘋狂悔恨自己的任性妄為，父母之愛子，則為其計長遠，可她呢？她對不起她的女兒，她只能緊緊抱著她的蘇梨璨，在她的身上尋求一絲的心安。
她暗暗發誓，為了女兒下次她一定乖乖聽話，披上華服塗上胭脂回到曾經的宮殿。
蘇梨璨只是乖乖的被娘親擁抱著，不知道她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娘親身上的味道真好聞！」她沉浸在梨妃的胸前，微微蹭著，好似一個甜美的夢。
她躺在她的懷裡，依舊呢喃著」娘親」，安心地睡著了。
睡夢中，喧囂再起，烈火似驚濤駭浪般席捲而來，電閃雷鳴，似鬼魅般猖狂遊走於漆黑的夜空，她似乎聽見有人在急切地喚著她的名字，她猛然驚醒。
「娘親!」
她睜開眼，夜如白晝，烈火四起，整個皇宮沉淪在一片火海之中。她驚慌失措，才猛然發現自己在嬤嬤的懷裡，娘親也緊跟其後，空氣中飄蕩著濃烈的血腥味，兵戈相見的殺伐聲逡巡在皇宮的上空，慘叫聲不絕於耳。
梨妃身弱，被腳下屍體絆住摔倒在地上。
「娘親…」她伸出手想要抓住，整個人失去重心，從嬤嬤的懷裡落下。慌亂的人群宛若逃荒的猛獸，如洪水般襲來，衝散了視野，她立足在人頭攢動的地方嚎啕大哭，喊著她的娘親，直到有人將她抱了起來，她以為是她的娘親，可事與願違。
她記得他的桂花糕，也記得他，十四五歲的少年，正是意氣風發。
「小東西，跟我走，離開這裡。」
「我不走，我要娘親……」
「好，抱緊了，我帶你找娘親。」她緊緊地抱住他的脖子，那夜的鮮血滾燙，生生灼傷了自己。
她聽見他拾起腳下兵器的聲音，她不知道外面正在發生著什麼，她想像不到外面正在上演著一場怎樣血腥的皇位爭奪的畫面。
曾，南銘二十九年，寧親王狀告蘇將軍通敵賣國，證據確鑿，應貴妃狀告梨妃與人私通，私相授受，蘇家滿門抄斬，皇上念及舊情，雖饒了梨妃一命，卻終身囚禁冷宮。
今，南銘三十七年，蘇家、梨妃沉怨昭雪，應貴妃賜死，今夜，寧親王反。
火光綽約，搖映在她的眼皮之上，她忍不住緩緩睜開了眼，看看她從未見過的外面的世界，刀光劍影，火光漫天，屍橫遍地，慘叫聲從未止過。
「別害怕，一會兒就到宮門口了，一切都會恢復平靜。」他話音剛落，兵戈之聲在她的耳邊炸開，她驚慌地轉頭，鮮血迎面而來，染紅了她的臉頰。
「閉上眼睛。」他將手中的劍在衣擺上擦了擦，她將頭轉過去，看點了矮樹叢後躲進一個熟悉的身影。
「嬤嬤……是嬤嬤……」她大喊道。
「放我下去！放我下去！」她掙扎著要下去。
「幹什麼！現在兵荒馬亂的，小心丟了你的小命。」他抓緊了她，直奔城門方向，她見嬤嬤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她的視線，一時間急了，狠狠地咬了他的肩膀，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要掙脫下來，他吃痛，將她丟了下來，她不顧是否摔痛，發了瘋地往回跑去。
「嬤嬤！嬤嬤！」她邊哭邊跑，生怕嬤嬤就此不見了。
她遠遠地看見那個蜷縮在矮樹叢的身影，擦了擦眼淚，鑽了進去。
「嬤嬤、嬤嬤，我們可以逃出去了！我們帶上娘親去那個沒有冬天的地方。」她欣喜地抓住她的胳膊。
而那人卻更加蜷縮進樹叢，瑟瑟發抖帶著哭腔拼命地喊著：「別殺我！別殺我！」
「你不是嬤嬤……」她聽見聲音微微一愣，這不是嬤嬤的聲音，是個陌生人，一個穿著和嬤嬤一樣衣裳的陌生人，她不知道，嬤嬤的衣裳，就是宮女的衣裳。
她驚惶地後退逃跑，直到撞上了人，她抬頭，又是一個陌生的人，他高大魁梧，面容冷清，手持利刃，她仿佛聽見鮮血從他刃間滴落的聲音。
他的懷裡抱著一個女孩，錦衣華服，頭緊緊地埋在他的肩窩，害怕的瑟瑟發抖。
「梨璨……」她被熟悉的聲音叫住，循聲而去，男人的腳邊躺著一個消瘦如柴的女人，目光只落在蘇梨璨一個人的身上，從焦急憤怒逐漸變得欣慰。
「娘親！」她撲到梨妃的跟前，急切地問著娘親怎麼了。
「你……沒事兒就好……」她的眼中淚水打著轉，划過她的臉頰，與身下的血液相融。
梨妃用盡了此生最後的力氣爬到男人的腳邊，去扯了扯眼前男人的衣角。
「求你……也帶她走吧……」她的世界崩塌黑暗，眼皮再也支撐不住那鋪天蓋地的困意，她緩緩閉上了雙眼。
「娘親娘親！」她哭著拼命地搖晃著她，她再也給不了她一絲的反應。
他的劍刃依舊在滴血，她被香甜的血腥味所吸引，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一切，伸手去摸了他的劍刃，那溫熱，她認定那就是她的娘親！眼前的人像她們曾經殺死兔子一般，殺死了她的娘親。
「啊……你還我娘親！」她的雙眼像是充了血般猩紅，哭著狠狠地捶打他的腿，他無動於衷，她的弱小，宛若螻蟻，讓他壓根不放在眼裡。
「帶上她，同兮瑤年紀相仿，一會兒殺出去了，分開逃，可以掩人耳目。」
她抬頭看清了他的臉，面目猙獰，一邊被火舌舔過，焦爛滲著鮮血，一邊俊美好似美玉。
另一個男人聽話，一把撈起了蘇梨璨。
清秋之夜，涼透心扉。
耳邊兵戈之聲吞噬了一切，每一次呼吸，血腥味濃烈，似乎她將要溺死在鮮血之中。
她不知道身後的追兵為何追殺，她才六歲啊！她整個人都不及追兵的腿長。
周圍的草木風一般地退去，追兵所到之處，驚飛了林中休憩的雀鳥，她無力地抬頭看著這個眼前不知疲憊的男子，似乎下一刻，自己就要癱倒在地。
她出神的那一刻，恍惚間感覺身體凌空，一瞬間，跌入萬丈深淵。
那是京城城北的北渠河，水流湍急，河道寬闊，向來是尋死之人的好去處。
那一瞬水汽撲面，水花打的小臉生疼，她忘記了該如何呼吸，河水反覆吞噬著她的視野，她拼命掙扎，大聲向他喊著救命，他卻聞所未聞，消失在水面之上。
也許，他已經淹死了，她只是這麼想著，自己也許也快死了。
懸崖邊上，一時間變得篝火通明，嘰嘰喳喳地說著，說什麼，她已聽不真切了……
出於本能，意識彌留之際，她依然用盡全力地喊著「娘親」，她才剛剛逃出那個荒蕪寂靜的世界，她不要絕命於在無情的北渠河水中。紀嬤嬤說過，溺死之人，是沒有的轉世的，這一世她還沒有好好活過，她不想死。
她身體的溫度逐漸被河水衝散，意識也隨之消散，頭上懸著的一輪明月，月輝明亮卻清冷，在那個生死之間的世界，她不知度過了多少時間。
當她被迫吐出腹腔的積水，救命恩人的那張臉，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黎明的晨曦撕開天邊的黑幕，落在女人的身上，黑髮中隱約閃著金光，她迷離地仰視著女子精緻絕倫的五官，女子的頭髮還在緩緩滴水，女子的淚珠吧嗒吧嗒滴在她冰涼臉頰上，那是她冰涼軀體，感受到人間唯一的溫暖。
她不知道這個陌生的女子為什麼在她醒來的那一刻，精緻的面容突然散了一切的不安，仿佛靈魂在那一刻得到了救贖。
「娘親」她呢喃著，她的娘親，也如她這般溫暖，這般好看。
女子突然愣住了，她叫出「娘親」的那一刻，她的心都化了，她相信了所謂的命中注定，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嚎啕大哭。卻聲聲喚著「嫻兒」。
她被女子抱進馬車，馬車裡還有一個男孩，約莫著和她同歲，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裹著乾燥的衣服，雖然暖和了不少，卻依舊瑟瑟發抖，四肢厥冷，鼻腔嘴裡隱約有血沫腥味，她尚未從溺水中緩過來，緊緊地抱著腿縮成一團。
秋夜的風不經意地撩開了布簾的一角，片刻間，她瞅見了璀璨亮麗而廣闊無邊的星空，破曉了半邊天，另外半邊依舊星垂，她爬到窗前，將腦袋探了出去，仿佛是豢養許久的雀鳥，被打開了牢籠，才知外面的天地如此震撼與廣闊。
黎明的方向，那是她同娘親還有嬤嬤嚮往的遠方，她難以控制地嘴角向下撇去，眼淚一顆顆掉落。
她回頭，恍然想起了馬車裡還有另一個孩子。他雙瞳若墨綠色的翡翠，目光所至，渾濁而冰涼，如同那湍急的北渠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