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士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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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過幾日,就到了春日賞花節。

  每到這一時節,城裡各房屋瓦舍、商家店鋪皆懸掛各種新鮮花卉做的花燈、花環、或放置花束、花盆,總之,滿城都將洋溢著春日浪漫之色。

  而城郊各處適合郊遊賞花之處,已然是櫻花如雪般紛紛揚揚,桃花嫣紅如少女嬌羞的臉龐,梨花潔白勝新雪。賞花節當日,將會隨處可見結伴而來的情侶、家人,處處車馬喧闐,一片歡聲笑語。

  當然,宮裡也不例外。

  朱牆碧瓦之下,重重宮苑被繁花簇擁。廊道兩側,五彩絲綢輕挽,繫著成串的嬌艷花束,微風拂過,花枝搖曳生姿,散出縷縷甜香。宮檐之下,懸著精巧花燈,燈面上繪著春日盛景與各式名花,華光映照,更添幾分夢幻。

  御花園中,百花爭妍。亭台樓閣皆被花藤纏繞,玫瑰盛綻如熱烈火焰,牡丹雍容似華貴佳人。花叢間,宮女太監們穿梭忙碌,或修剪花枝,或更換花器,皆輕手輕腳,恐驚擾了眾多花神。

  而這一切歡樂浪漫的氣氛,卻未能感染韓香塵分毫。

  自從那一日暗衛告訴他,京中莫名出現諸多不明之人後,他更是每日勤加巡視,重新安排了各處侍衛的值班及巡查次數,又往各宮增派了諸多人手。

  即便如此忙碌,他依然堅持每日都按時到四皇子宮中教他武功,傳他內功修習之法。

  一日事畢,還會再次將各宮各處親自探查一番,最後再到大皇子宮中暗自觀察多時,才能欣然回自己下處休息,每日僅能睡上一兩個時辰。

  十幾日下來,韓香塵明顯消瘦了許多,雖然眼神依然犀利,步伐依然堅定,卻難掩疲倦之色。

  齊卓軒見他如此,也曾勸了,也曾說不如停些日子,不必日日教他功課,他會自行練習,但韓香塵每次只是笑笑不說話,第二日依然如約而至。

  很多人認為他是因為賞花節才如此緊張,覺得他不過是小題大做,立功心切。就連有的侍衛,私下也會抱怨韓香塵最近過於嚴苛,不安排他們休沐。

  於之歸和淳于長風,雖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但他們二人卻沒有任何抱怨與懈怠,遇到侍衛們發泄不滿,或寬慰或批評,總之他們二人相信韓香塵不會無緣無故做這些安排。

  三皇子齊卓辰曾在武舉校場那天提過要到西山靈翠閣開詩會賞花,也指的是賞花節。

  但他又想到大皇兄身體剛好些,又見韓香塵日日加緊巡查,倦容難掩,不忍讓他更多辛勞,便改變主意,向高帝提請,說希望在賞花節當日於御花園內,請父皇母后,皇兄及皇弟,一同踏青賞花,以示與民同樂之意。

  高帝因最近邊境捷報頻傳,心中甚是高興,便應允了。

  這一下宮裡各處更加忙碌,花園巧匠們變著花樣兒的修剪樹形、製作花籃,製造微縮景觀,生怕皇帝一家瞧著無趣。

  但如此一來,韓香塵便索性連御花園也列在自己巡查的名單之上。

  只是因御花園的守衛工作並非由韓香塵負責,他便只能每日早晚各一次的親自去檢查一番,更增加了許多時間和消耗。

  這一日傍晚,韓香塵巡查回來,剛準備用晚膳,便見大皇子宮中一宮女來見,說大皇子有請。

  韓香塵心下納悶,不知齊卓恆為何突然要見自己,趕緊整理了衣裝,隨宮女一同去了。

  行至齊卓恆處,大皇子竟然在書房等他。

  韓香塵見大皇子氣色極好,心中生出幾多歡喜之意,連忙施禮請安道:「殿下安康,喚臣前來可是有什麼吩咐嗎?」

  齊卓恆放下手中的書卷,忙起身將他扶起:「韓統領,莫要行此大禮。」說完打量了韓香塵一番。

  韓香塵等了半天,只見大皇子再沒後話,只是看著自己,又問:「殿下,是想詢問臣對賞花節當日的護衛會如何安排嗎?」

  齊卓恆溫和地笑了笑,搖了搖頭道:「韓統領,多日辛苦,一刻不曾好好休息,我都知道。」說罷,讓韓香塵坐下,繼續說道:「我見你憔悴消瘦得厲害,定是許久也未曾好好用膳了吧?今日我叫小廚房做了幾樣清粥小菜,你在這裡用了,再去忙也不遲。」

  「殿下,這不合規矩,而且我……」韓香塵急忙想要解釋。

  齊卓恆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韓統領何時是個守規矩的人了?若真守規矩,怎會收我四弟為徒?」

  韓香塵一臉錯愕:「殿下怎麼知道的?四皇子說他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有宮女送來了餐食,放在几案之上便退了出去。齊卓恆遞給韓香塵一副象牙箸:「韓統領不如邊吃邊問?」

  韓香塵苦笑了一下,只好接過,輕聲說了一句:「多謝殿下關懷。」

  齊卓恆看著韓香塵慢慢吃著,便說道:「這幾日,四弟破天荒的來討教學問,竟是一些以前他最不喜的,我心下奇怪,所以問了他。」

  韓香塵抿嘴笑了笑:「看來,四皇子是聽人勸的好孩子。」

  齊卓恆不禁啞然失笑道:「你才多大,說得如此老氣橫秋。」

  韓香塵挑了挑眉毛說:「總是大一些的!」

  齊卓恆笑著搖搖頭,嘆道:「你們二人也算投緣吧。我只是好奇,你和他說了什麼,他竟轉了心性?」

  韓香塵笑了笑:「並未多說其它,只說書中有道理,道理知道了,人就清明了。」

  齊卓恆點了點頭道:「嗯,既然四弟能聽韓統領的教導,那韓統領可就多費心了。」

  韓香塵趕緊放下手中的象牙箸,站起身來施禮道:「殿下不怪罪香塵僭越,已是香塵的幸運,不敢稱費心。」

  齊卓恆看著他笑了笑道:「你也別怪四弟,他除了我,不會再與旁的人提起,我自會為你們二人保密。」

  韓香塵輕聲問道:「殿下不怪罪香塵嗎?」

  「難得韓統領願意幫他收束心性。他日四弟若有所成,也是我大齊的福氣,何來怪罪之言?只是……」

  韓香塵見大皇子欲言又止,忙問道:「只是什麼?請殿下直言,香塵必會聽從。」

  齊卓恆安慰般地笑了笑道:「韓統領多心了,我並沒有要吩咐你什麼,只是韓統領莫要太辛苦了自己才是。」

  韓香塵心裡一陣暖意,輕聲道:「多謝殿下關心,香塵記住了。殿下若沒有別的事,香塵先告退了。」

  齊卓恆看了看幾乎未動的餐食,心中多有隱憂,問道:「韓統領是不喜歡這口味嗎?」

  「沒有,不是,很好。只是香塵已飽,多謝殿下體恤。」

  齊卓恆也不再勉強,輕聲說道:「既然如此,韓統領去忙吧,賞花節父皇也會增派御前侍衛,韓統領大可寬心些。」

  韓香塵辭了大皇子出來後,著實感受到了齊卓恆對自己的關心,心中既歡喜又擔心。他擔心齊卓恆是否還知道別的,似乎什麼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賞花節當日。

  晨曦初照,御花園中繁花似錦,好似由五彩斑斕的錦緞鋪就而成。

  齊高帝身著常服,攜著皇后一起,在太監、宮女的簇擁下,緩步入園。小徑旁,牡丹嬌艷欲滴,花瓣層層疊疊,如女人出浴般雍容華貴。

  高帝看去,讚嘆道:「牡丹不愧為國色天香,真乃花中王者。」眾人皆附和稱是。

  此時,四位皇子早已恭候在御花園臨水邊的紫鳳閣中。此處,既可遠望湖上的波光粼粼,又能將園內花景盡收眼底。

  四人見高帝一行人已到,便迎了上去,一同行禮道:「兒臣恭迎父皇母后,恭祝父皇母后聖體安康。」

  高帝見皇子四人風姿卓著猶如璀璨繁星一般出眾,就連齊卓恆雖依然身著早春寒服,卻咸少病色,頗具十幾年前時的神采,心中不由得大喜,哈哈一笑:「今日高興,不拘禮了,各自坐了吧,咱們一家子喝酒賞花!」

  眾人入閣,依次就坐。

  宮女們適時地在一旁擺上精緻茶點,眾人一邊品嘗,一邊談天說地,從花之品性,聊到治國之道。

  此時微風拂來,送來陣陣花香,這御花園中的賞花之景,仿若一幅和諧的盛世畫卷。

  韓香塵佇立在紫鳳閣石階下方守護著高帝一家,眼神中透露出點點寒光,此乃他修習的一種功法——寒冰目。此功法可提升目力,震懾敵人。

  雖然目之所及並無異常,但韓香塵心中的不安感卻不斷在擴大。他周身緊繃,右手握在青雲軟劍的劍柄之處,像一支隨時等待離弦的箭一般。

  此時,忽聽高帝問道:「今日花節,韓小公爺何在啊?老國公已將敵國降書快馬送到,又為我大齊立下大功一件。何況,聽聞他自走馬上任以來,一直對你們兄弟四人也是盡心竭力,此時不請來一起飲上一杯,倒顯得我這個皇帝不近人情,不通世故了。」

  高帝話音一落,齊卓恆立刻回道:「父皇,他就在閣下護衛。」


  「快快請來!」

  一宮人趕緊去引韓香塵。韓香塵立刻收了功法,調息了一下,便隨宮人入閣。

  「臣郎中令韓香塵參見皇帝陛下、皇后娘娘、四位皇子!」韓香塵行正式大禮叩拜高帝。

  高帝看著他笑道:「免禮平身!今日,一家人飲酒賞花而已,不行大禮了。」

  韓香塵應了一句,依然依禮垂首而侍,皇帝說的一家人可不包括他,這道理韓香塵還是懂的。

  高帝又曰:「快,賜韓統領一杯桃花酒,飲了一起過節。」

  宮人托著金盤,盤上放著用一青龍玉杯盛的桃花酒,舉到韓香塵面前,韓香塵知道此時不可推脫,便拿了起來,雙手舉杯,給高帝深施一禮道:

  「謝陛下恩賜!願吾皇洪福齊天,萬歲千秋,聖體康泰,社稷永固!」說完便一飲而盡。

  高帝還想說些什麼的時候,突然,伴隨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御前大太監高公公滿臉驚惶,匆匆跑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發顫:「陛下,大事不好!」

  紫鳳閣內氣氛一下凝重了起來!

  高帝用威嚴又沉穩地聲音問道:「何事驚慌?」

  只聽高公公氣喘吁吁地回稟道:「剛從軍中傳來消息,說老國公和韓將軍,班師回朝路上已經薨逝了!」說完便哭了起來。

  韓香塵聽完胸口如被大石錘擊了一般一痛,身形一晃,臉色登時煞白如雪,但他極力控制,用略微顫抖的聲音說道:「你!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所有人全都震驚得無法相信,高帝從座位上站起身來,盯著高公公,聽韓香塵問了自己想問的,便等高公公再說一次。

  皇后與四位皇子也全部站了起來,不約而同地看向韓香塵,同時所有宮人一起跪下。

  「老國公在班師回朝路上因傷重不治薨逝了,韓將軍早已戰死沙場,只是老國公怕軍心不穩,一直密而未報!」

  「不會的……」韓香塵喃喃著,隨後立刻給高帝跪下道:「臣請陛下恩准臣出宮一趟!臣要親自確認!」

  高帝震驚之餘,跌坐回座,皇后趕緊扶住高帝道:「陛下,保重龍體!」

  高帝看向跪在地上的韓香塵,點點頭,用悲傷而無力地聲音說道:「你去吧。」

  高帝話音剛落,韓香塵便腳尖點地,飛身形向御馬廄方向去了。

  四皇子齊卓軒趕忙跪在高帝面前,請求道:「請父皇准許兒臣同往,兒臣替父皇安撫三軍!」

  高帝忽然覺得齊卓軒長大了,懂事了,便點了點頭道:「也好,你替朕跑一趟吧。」

  「兒臣領旨!」

  齊卓軒略一思考,便向宮門方向跑去,一邊跑一邊與身邊緊跟著的貼身侍衛吩咐道:「速速去牽我的馬,我去宮門口迎韓統領!」

  在宮門口,齊卓軒果然截到了騎著白馬的韓香塵,他立刻攔住,道:「父皇恩准我同去!」

  韓香塵一臉慘白、面無表情,只點了點頭。片刻間齊卓軒也上了馬,兩人一路狂奔,迎著軍隊回朝的方向跑去。

  出城狂奔了約兩百里,韓香塵才遠遠看見了先頭部隊,他使勁催促白馬希望越快越好!他什麼都不敢想,什麼也不能想,心中只有一個字:「快!」

  而齊卓軒只是普通良駒,速度遠遠不及韓香塵的白馬,因此遠遠被落在後面。

  來至軍前,韓香塵踉蹌地滾落馬下,跑到領隊的黃副將面前。

  「黃將軍……我爺爺呢?……我父親呢?快帶我見……見他們!」因心情劇烈激盪,加之一路狂奔,韓香塵大口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說話也不禁斷斷續續的。

  黃副將看清來人是韓香塵,也趕緊下了馬,一把扶住他,滿臉戚戚然之色,只喊出一句:「小公爺……」便再也說不下去了,眼裡充滿了淚水,眼神看向了身旁。

  他的身旁是兩輛一模一樣的墨色的馬車。車身上雕刻著精緻的雲紋,此刻卻透露著凝重的哀傷。車廂四壁垂著素白的綾羅,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韓香塵順著黃副將的目光看去,他愣了半晌,慢慢走向馬車。

  此時齊卓軒也終於趕到,甩蹬離鞍下了馬,看著韓香塵正在走向馬車,便趕緊跟了上去。

  黃副將看到四皇子也來了,擦了擦眼淚,抱拳行禮,道了一句:「四皇子殿下!」


  齊卓軒握了握他的拳頭,示意他不必在意自己,便向韓香塵看去。

  韓香塵一點一點向馬車走去,他不敢相信裡面躺著的是誰,也不想相信這一切已經發生,他只希望一輩子不要看清馬車中的人。

  他慢慢地接近馬車,越接近他就越恐懼,內心也越掙扎,每靠近一步,他的雙腿都似被灌了千斤重,呼吸也愈發急促紊亂,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仿佛下一秒就要衝破胸膛。

  他的嘴唇微微顫抖,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可他卻渾然不覺疼痛。

  他來到了馬車旁,卻久久佇立,不敢伸手去揭開那遮擋視線的布簾,在這無盡的悲痛與絕望之中,他希望此刻時間停止!

  終於,他鼓起勇氣,深吸了一口氣,用力扯下了擋在馬車前的布簾……

  車內,護國公的遺體靜臥於榻上。他面容冷峻,雖已沒了氣息,卻仍透著往昔的威嚴。

  韓香塵驚得退後了一步,然後一個箭步來到第二輛馬車前,再次用力扯下布簾……他看到了父親的遺體。

  父親那曾經偉岸如山的身軀,此刻靜靜地躺著,戰甲上的鮮血已乾涸,卻如同一把把利刃刺痛著他的雙眼。

  韓香塵死死攥著拳頭,使勁又快速地大口喘息著,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切……

  黃副將怕他太過悲慟,趕緊走上前和他說道:「小公爺,節哀順變……護國公和韓將軍身先士卒,哪怕敵人千軍萬馬在前,也不曾後退過半步!為我等之表率!」

  韓香塵聽到黃副將的話,眼神空洞,他看著車內的人,輕輕顫抖著吐出幾個字:「你說,他們未曾後退?」

  黃副將堅定地點點頭,眼中透著崇敬與哀傷,這一彪形大漢的虎目中竟也止不住地流下淚水。

  隨行的所有將士,韓香塵目之所及的每個人,眼中都早已飽含熱淚,那是三軍將士的淚。

  將士的淚,不因傷痛而流,不因疲憊而淌,唯有在這生死離別之時,嘆將士為國捐軀之際,才會如決堤之水,奔涌而出。

  英魂已逝,殘陽如血。

  韓香塵顫抖地摸了摸父親的臉頰,又走回第一輛馬車,摸了摸爺爺的臉頰。

  他沒有流淚。

  因為他知道,爺爺與父親不願意看見他為他們流淚。

  他也知道,將死國、君王死社稷,是最崇高的榮譽。

  他什麼都知道,但是他韓氏滿門只剩下榮譽,和,一個孑然一身的自己,那這榮譽要來又有何用?

  榮譽是詛咒。

  韓香塵噴出一大口血,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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