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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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鳳閣眾人聞聽噩耗後,再無心飲酒賞花,草草了事,各自回宮。

  齊高帝速召集朝廷大員:左右丞相,諸部尚書,公卿等十幾位重臣到御書房商討老國公與將軍的喪事,並讓三皇子齊卓辰於身旁協助。

  按照高帝的意思,此喪事乃國事,一切規格僅次於皇家,並下旨舉國哀悼,七日內不許尋歡飲宴,各州、府、縣、城的街道、門戶皆需懸掛白色燈籠,以示哀思。

  禮部尚書領了諭旨,就先行告退,安排諸事去了。

  御書房中,高帝思忖良久,開口問:「諸卿,兩位護國重臣同時離朕而去,韓國公家僅剩唯一血脈,朕頗感心痛。但邊務之事,斷不可廢,以諸卿所見,該如何調遣人員,重做安排?或有舉薦,亦可呈上。」

  御書房內,燈火通明,高帝強忍心中悲痛,與眾臣徹夜長談。

  二皇子齊卓璋回至寢宮,命人為自己沐浴更衣,腦海中卻一直回想著剛才那一幕。

  他心中隱隱覺得哪裡有些蹊蹺,用手輕輕在浴盆的水面上畫著圈圈,看那小小漣漪逐漸擴大,直至消失,陷入沉思。

  大皇子齊卓恆於紫鳳閣內心情震盪下,受了風寒。回至寢宮便發起了低熱,太醫速來瞧了,一番望聞問切後,面色凝重地開了方子,又囑咐宮女太監們仔細照料,切不可有絲毫懈怠。

  齊卓恆雖服了安神之藥,卻思緒起伏,毫無睡意。他臥於榻上,偶爾咳幾聲,想起韓香塵那蒼白如雪的面色,震驚絕望的神情,心中無限擔憂。

  他深知兩位將軍乃是韓香塵最後的親人,從此後,他再無依憑……如果他至此一蹶不振,齊卓恆也不會覺得意外。

  可憑他素日作風,加之那日他在上書房中所言,齊卓恆更怕的反而是他亦會追隨老國公他們的遺願。

  他自問,寧可韓香塵從此遠離武將之職、遠離朝堂之事,一生平凡、一世安穩才好。

  然而齊卓恆更加明白的是,兩位將軍離世,意味著護國基石一夜傾覆,此乃動搖國本之象,朝堂、邊關,皆風雨飄搖,若此時有絲毫應對不當,恐江山不穩,戰火重燃,哀嚎遍野。

  此時,軍中無將才可用,年輕將領臨戰經驗不足,又無甚使三軍將士信服之能,難能擔起重任。

  韓香塵做為老國公之孫,自幼在軍中長大,自有震懾三軍之威望。

  在兩代將軍的精心錘鍊與熱血澆灌下,所率領的韓家軍一部,軍魂無畏!宛如守護帝國的鋼鐵雄關,堅不可摧,也素來被鄰國稱為「鐵血之師」,威名遠播。僅憑這一點,如韓將軍還在,可再保大齊幾十年邊境安穩。可惜……齊卓恆重重嘆了口氣。

  而韓香塵是唯一能繼承這一支軍隊的人選,即便他年紀尚淺,但有一干久經沙場、赤膽忠心的副將從旁協助,稍加磨鍊即可擔下此番護國重任。

  老國公留給了他顯赫的榮耀,也留給了他沉重的枷鎖,困他於一個華美的牢籠之中,而他還那麼年輕……

  想起上書房那日陳太傅所說那句,「言傳身教的還是把你帶上了這條路啊。」齊卓恆心中一痛,一陣劇烈的咳嗽隨之而起。

  宮女聞聽速推門而入查看情況,齊卓恆沖她擺了擺手,說道:「無妨,去取我的筆墨來,置於那邊的案几上即可。」

  宮女依言去了,不大會兒取來了文房四寶,放在案几上。

  「你且下去吧,多派幾次人去看看四弟回來沒有,若回來了叫他來見我,不管何時。」

  宮女應了一聲便關好門出去了。

  齊卓恆慢慢從臥榻上起身,披了一件白狐裘,走至几案旁坐下,提筆寫了一首《蝶戀花》:

  「黃沙漫天軍鼓恫,天地蒼茫,將軍披掛重。少子城前盼國公,願君歸來展華容。

  丹青點墨畫枯榮,江山多嬌,千古論英雄。夕陽盡染半天紅,高崖入雲待青松。」

  寫完之後,齊卓恆一陣暈眩,緩緩放下筆,穩了穩心神,便回臥榻上躺下,他要等四弟回來,好好問問情況,才能安心。

  直到入夜時分,四皇子齊卓軒才趕到大皇子寢宮。

  進門便看到齊卓恆靠在臥榻之上,不斷咳嗽,一臉憔悴,卻一直未睡,等他歸來。

  齊卓軒緊走幾步,坐在他身旁,從旁邊的茶几上倒了杯熱水,遞給齊卓恆,關心道:「皇兄怎麼又病了?既然病了,怎麼這時辰還非要見臣弟不可?不知多加保養自己,莫不是會加重病情嗎?」


  齊卓恆接過水杯喝了一口,喘了口氣說道:「無妨,心中掛念安睡不了。四弟,韓統領如何了?」

  齊卓軒垂下眼帘,再抬起時竟紅了眼眶,哽咽說道:「師父見了老國公和韓將軍的遺體,心神受到重創,他……」齊卓軒想起剛才經歷的一切,閉了閉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繼續說道:

  「他已經嘔血三四次了,現在高燒不退,一直昏迷未醒,臣弟將他送回國公府安置。剛才又和父皇復命時告知了此事。父皇體恤,已經派太醫院最好的太醫趕過去了。他……他定會沒事的!」

  齊卓恆大驚失色,剛想說什麼,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齊卓軒趕緊扶住他,勸解道:「皇兄莫要心急!父皇已同意臣弟這幾日都可在國公府,替師父操辦兩位將軍的後事。皇兄若有什麼吩咐,臣弟定會辦到!臣弟也會盡心盡力照顧師父,皇兄盡可信任臣弟!」

  齊卓恆緩了緩,咳嗽停了下來,看著齊卓軒風塵僕僕的倦容,無力地說道:「我信的,皇弟累了,早些休息去吧。」

  「皇兄,我再去請太醫來給你瞧瞧吧。」

  「不必了,我這沒什麼,再說下午太醫才來瞧過,不過是那些老話罷了。你且去吧,我也安寢了。」

  齊卓軒見他這樣說,又倒了一杯水讓他喝了,扶他躺下整理了一下被角,說道:「皇兄且休息,臣弟長大了,可為皇兄分憂!皇兄只需安心就是了!」

  齊卓恆微微點了點頭。

  齊卓軒看他已疲憊不堪,一心思睡,也不再逗留,準備離開。出門前,撇見案几上齊卓恆寫了些什麼,便走過去看了看,看後悄悄折起來放入袖籠中,關門出去了。

  齊卓軒在寢宮外又叮囑了半晌宮人,才回到自己的住處,草草收拾停當,歇下了,第二日早早便趕往護國公府。

  韓香塵每日高熱,醒來便嘔血,服了藥便會再次昏迷,如此反覆了三日,高熱才漸漸褪去,也不再嘔血。

  闔府上下愁雲慘澹,氣氛壓抑,四皇子齊卓軒親自料理著兩位將軍的後事。

  他似乎也在一夜之間褪去了所有的稚嫩,眼神中透著深深的悲痛與決然,指揮著府中僕人們有條不紊地進行各項事宜。

  靈堂內,素白的帷幕隨風輕輕搖曳,兩具棺木靜靜停放其中,仿佛承載著無盡的哀傷與壯烈。

  他一聽說韓香塵醒轉過來,便趕緊趕到他的臥房中去探望。

  他看到韓香塵面色蒼白如紙,卻坐在臥榻之上,眼神空洞得讓人不知道他的魂魄去了哪裡。

  再觀他氣息,十分微弱,仿若一縷隨時會消散的輕煙,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原本合身的衣衫此刻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望去令人心碎。

  齊卓軒放輕了腳步走至韓香塵榻前,眼眶早已濕了,輕喚了一聲「師父」,淚滿衣襟。

  韓香塵微微轉了轉頭,看了一眼齊卓軒,眼神渙散,眼中空無一片,沒有任何情緒,更沒有平日的光彩。

  齊卓軒見他如此,再也忍不住,一把握住他的手,可是那手卻冰涼得讓人覺得刺骨:「師父,你不要這樣忍著了,你哭出來吧,如此憋壞了自己可怎麼是好!師父,我知你心中之痛無人能體會,可是你越是不肯說,越是痛啊!師父!」

  韓香塵似乎聽不見一樣,只是靜靜地坐著,像一尊雕像一樣。

  齊卓軒看他這樣,心下悲戚萬分,卻又毫無辦法。突然他想起了什麼,從袖籠中拿出一張金花箋,展開韓香塵的手,放入他手中,再次看了看他,惦記著喪禮諸事便一咬牙轉身離開了。

  走到房門口看見韓香塵的貼身婢女,名喚沐蘭的,正端著藥碗走過來。

  齊卓軒每次看到她,總覺得很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心下遲疑了一下,便又回前廳去忙了。

  沐蘭挑簾櫳進房間時,看見韓香塵正在看著手中的金花箋,恰逢一縷陽光穿過陰霾的烏雲和層層的窗紙,灑在信箋之上,那光暈柔柔地籠罩住了韓香塵。

  他的面容在這光影交錯間顯得愈發沉靜,眉眼低垂,似在沉思著信箋上的文字,又似被回憶拉扯進了遙遠的過往。

  沐蘭輕步走近,卻不敢出聲驚擾,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良久,韓香塵從金花箋中抬起頭,眼神不再空洞,似乎微微地嘆了口氣,眼中蒙著一層層薄薄的輕霧。

  沐蘭見如此情境,便知他的神魂已回,淚水爬了一臉,擦了又流,流了又擦。

  「小姐!快,先把藥喝了吧,喝了就好了!」她用非常輕快的聲音和語調說著,邊說邊把藥遞給韓香塵,讓她喝下。


  「說多少次了,叫小公爺。近日府里人來人往,不知注意了嗎?」

  「奴婢太開心一時忘了規矩,奴婢知錯了!奴婢給小公爺取些吃的來,小公爺好歹用一些啊!」說完擦著眼淚拿著空空的藥碗,快步出去了。

  韓香塵把手中的金花箋疊好收入懷中,稍微運了運功,調息了片刻,雖心中還隱隱有些痛楚,但她知道並不妨事,只要每天堅持調息、運功,三五日後自會自愈。

  齊卓軒知道大皇兄很是擔心韓香塵,便在她甦醒後的第一時間,差了人回去報信。

  齊卓恆正在宮女的服侍下喝藥時,只聽外面於之歸的聲音響起:「啟稟殿下,四皇子差人回來說,韓統領已經甦醒了,雖看著虛弱,但人安好,讓殿下放心。」

  「知道了,有勞於副統領。」齊卓恆微微提高了一些聲音回道,心裡也著實鬆了一口氣。

  第二日。

  韓香塵坐於床榻上,拿著金花箋看著,手指輕輕摩挲著信箋的邊緣。

  信箋上的字,俊秀挺拔,雖運筆處略顯無力,但起承轉合處如流風回雪,風骨與才情盡顯。

  看著金花箋,她的眼前浮現出大皇子溫柔的目光,耳邊似乎聽見他深情的話語,心中感受到他那讓人如沐春風的性子,和那難掩的病容。

  正當韓香塵回想著這些時,沐蘭走進來說:「小公爺,大皇子駕臨,奴婢剛迎他去了翠竹暖閣中休息。奴婢服侍您更衣,莫讓大皇子久等心焦。」

  韓香塵吃了一驚:「他,他又跑來做甚?前幾日不是一直病著呢嗎?速速給我更衣!」

  沐蘭把手中的衣服展開,笑著說:「奴婢早就拿了,這就給您穿好!」

  韓香塵把金花箋收入懷中,換上黑色常服:「不要著喪期飾品,對皇家不敬。天恩是天恩,臣子不可僭越。」她把沐蘭給她戴的白色玉簪取下,說道,「換個尋常的來。」

  沐蘭答應著趕緊換了平常她用的桃木簪,挽住髮髻,戴好發冠。

  韓香塵看了看鏡中的自己,雖然面色蒼白、消瘦不堪,但尚可見他了,一陣頭暈,身形不穩,沐蘭見狀趕緊扶住她,去往翠竹暖閣。

  當韓香塵進入暖閣時,大皇子正坐在閣中暖榻之上,旁邊已經奉上了茶點。大皇子見她來了,起身迎上。

  沐蘭攙著韓香塵行禮,卻被大皇子一把阻攔住:「韓統領莫要行禮了,我本不該在此時來打擾,只是心裡惦念,聽你醒了,便忍不住來瞧瞧。」

  言罷又對身邊的宮人說道:「你們且下去吧,我單獨有話和韓統領說。」

  「沐蘭,帶幾位去偏廳休息,做上賓之禮,切不可怠慢了!」

  沐蘭應允著,便帶宮人們去了,暖閣中只剩下韓香塵和大皇子兩人。

  韓香塵凝視著他,輕輕地說:「聽聞你從賞花節那日便又病了,可大安了?今日跑來,若再著了風寒可怎麼好?斷不該來的!」

  齊卓恆溫和一笑,拉著韓香塵一同坐下說道:「你還先說起我來了?我的身子素來如此,不提也罷,倒是你,」他仔細地打量著韓香塵,「不來看看,我很難心安。」

  韓香塵低下了頭,齊卓恆眼中盛滿了對她的憂思與關心,讓她難以承受,輕輕喚了一聲:「殿下……」眼淚便流了下來。

  齊卓恆抬手輕輕拂去了她的淚:「香塵,莫怕,有我呢!」

  聽到這話,韓香塵猛然抬起頭,一臉的震驚,滿眼地不可置信,用顫抖的聲音說道:「殿下……殿下還記得?你……你竟還記著……這麼多年……」

  齊卓恆溫柔地對他笑著:「怎麼會不記得?為何要忘呢?當年的小香塵,那么小,那麼頑皮,那麼無憂無慮呢!」

  「殿下!」韓香塵急得叫了一聲,淚水又流了下來,「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請不要……不要再說下去!」

  齊卓恆輕輕嘆了口氣,把韓香塵攬入懷中,就像對小時候的她那樣,輕輕撫摸著她的秀髮,輕輕拍著她的背:「香塵乖,不哭了,我帶你去尋你的風箏好不好?」

  韓香塵聽聞此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抱住大皇子,把頭埋入他的懷中,肆意地哭著!

  這一刻她再不是什么小公爺,也不是什麼韓統領,而是他的小香塵!

  那一年,他十四,她七歲。

  他是皇宮中備受稱讚的大皇子,每日在上書房認真聽學,小小年紀博覽群書,最愛研習經史典籍,觀之竟已然是「腹有詩書氣自華」,舉手投足間盡顯少年君主的氣度和胸襟。


  她是護國公府唯一嫡長孫,每日在校場訓練體能、小小年紀早已認識各種武器,能說出各種攻防戰術,最愛與父親爺爺玩排兵布陣的遊戲,觀之竟有了「左牽黃,右擎蒼,千騎卷平岡」的英雄氣勢。

  那一日,她隨祖父和父親入宮覲見。第一次見到紅牆碧瓦、雕樑畫棟的她,充滿了新奇;被要求做著各種繁瑣禮節,也被嚴厲告誡不許像在校場那樣胡鬧亂跑,這讓她也感到拘謹與害怕。

  好在,有一個漂亮的大哥哥站在旁邊,總是溫柔地對自己笑,自己看見他的笑容就覺得沒有那麼害怕了。

  後來,那個坐在中間讓自己叩拜無數次的威嚴男人,允許那個漂亮大哥哥帶自己去花園玩一會兒。

  有人給自己拿來了一個漂亮的、有好多好多顏色的、蝴蝶樣子的東西,那也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新鮮玩意兒。從小家裡就沒有過,有這麼多顏色、這麼好看的東西,這是什麼?她問。

  漂亮大哥哥說,這個叫風箏。

  然後,大哥哥說的這個風箏,居然可以高高的飛起來,飛得那麼高,那麼靈動,那麼優美,那麼自由……自己拍著巴掌,開心地喊著「再高一點,再高一點」,可是,突然風箏就掉了下去,不見了!

  她大哭起來,嚷嚷著:「沒有了,沒有了!香塵的風箏不見了,香塵要風箏回來,香塵不要它不見!」

  漂亮大哥哥抱她在懷裡,輕輕拍著她說:「香塵乖,不哭了,我帶你去尋你的風箏,好不好?香塵,莫怕,有我呢!我帶你尋回你的風箏,好不好?香塵乖……」

  …………

  韓香塵哭了好久好久,才漸漸收住了哭泣,從大皇子懷中抬起頭,深深地凝望著他:「好,我跟你去尋那風箏,直到尋回來!在那之前,請你不要離開,好不好?香塵害怕,香塵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你了……」

  齊卓恆用手撫摸著她的面龐,輕輕地,一次又一次地拭去她的眼淚:「好。我不離開,直到尋回你的風箏。」

  齊卓恆離開國公府,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看,有個小小的、單薄的身影,倚扶著門,撐著這一個偌大又威嚴的府邸,那麼孤獨又那麼堅毅,她的目光一直在追隨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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