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二十五 序幕終章 長夜將至
華燈落寞，已是深夜。
京城各處的街道沉寂無聲，北居賢坊，柏林寺街對面，一處黑暗無光的樓閣，門匾著：「萬紫苑。」
樓閣的輪廓在微弱的月光下若隱若現，顯得格外神秘。門前的燈籠隨著一陣微風輕輕晃動，發出「咚咚」的聲音......
整座樓漆黑一片，只有一間包廂散著幽幽紅光，在那屋內，一人坐在桌上，桌上擺放整齊的茶具和幾盤精緻的點心，那人如雕塑般定格，像是在等人。
屋中瀰漫著塵封的果木香氣，燈火搖曳，那人的臉隱藏在黑暗中，黑夜中眼中閃光如皎月，注視著包廂門。
紅木門被輕輕推開，一人走了進來，目光銳利如刀，昏黃的燈火下與坐著的那人交織出一抹凌厲。
燈光映射下浮現來人樣貌，身穿青藍色錦緞袍衫，銀色絛帶束腰，發頂珠冠，身資魁梧，一雙環眼發著凌冽的光，絡腮鬍修剪的整齊。
來人正是趙輔。
他進了屋，恭敬著望了坐著那人一眼，肅然跪了下去。
「參見教主！」
那人隱匿在黑暗中，沒有回話，只是輕抬了一下手，示意趙輔起身。
黑暗中那人沉沉開口道：「豹王，恭喜你得勝而歸，不知深夜求見，所為何事？」
趙輔低著頭，蜷著身子，懦懦道：「教主請恕罪，屬下實有要情相稟。」
「何事？」
「門達死了。」
四下沉寂......
「死就死了，他本就該死。」那人語氣冰冷，幽然道。
「是，此事主導之人，是裴寂。」
「哦？又是他。」
「是，而且據報，他在西安，逼死了呼延岳。」
「他真是一枚好棋子，不是嗎？」
「這正是他能活這麼多年的原因。」
「就讓他像沒頭蒼蠅一樣慢慢查吧，只是他怕也活不了幾年了。」
「是。」
「此次南軍作戰，韓雍占了多數功勞，你可有不甘？」
「不敢。」
「豹王，你還年輕，與聖上君臣相伴會長久，日後還有諸多機會建功，書寫你趙家的榮耀。」
「是。」
「裴寂啊裴寂，風中燭，雨中燈，你還能起舞多久呢？」
包廂內再度恢復死寂，只有蠟燭的火焰不時跳動......
正月十六，京城，鳴玉坊。
一夜已過，已是轉過天來的下午，裴寂一早就出了門，當時三個小徒還尚在夢中。
三人起了床無所事事間，卻等來一人。
「裴公呢？」凌克平推門便問道。
三人茫然搖頭。
「走！帶你們上街！」
三人眼睛含星，手舞足蹈的跳將起來，「好耶好耶！」
京城，金城坊，靠近城隍廟的鬧市。
喧噪之聲漸起，銅鑼聲響，人聲鼎沸間，街道兩側擺滿各式各樣的攤位，綢緞如瀑布懸掛，琳琅滿目的商品堆成小山，陶瓷、香料、珠寶首飾，各式工藝器具，吸引著三人的目光。
凌克平今日換上了一身松綠團錦圓領袍，頭戴網巾，背負著手悠閒地行走於鬧市，身後跟著凌斷殤，裴冬竹和邢業。每個人手裡都拎著大大小小的布包和木盒。
「三叔，你都買了這麼多東西了，還要買啊？」凌斷殤不僅手上占滿，脖子上還掛著一個布包。
凌克平吹著口哨，也不回頭看，繼續慢悠悠溜達著，洋灑灑道：「我出趟遠門容易嗎？得多置辦點東西。俗話說，正月十六走百病，多走路不生病！你們走兩步兒就累啦？再說我也不光給自己買啦，我不也給你們買了嗎？」
凌斷殤鼓著嘴，白了凌克平一眼，氣鼓鼓看了裴冬竹一眼，她手裡沒拿多少東西，倒是一臉無所謂，饒有興致環顧四周。
「冬竹啊，喜歡什麼跟哥說，昂！」凌克平轉頭擠眉道。
「謝謝凌大哥！」
凌斷殤有氣無力的彎著腰，一旁的邢業突然對他說道：「哥啊，沉不？我幫你拿！」
「算了吧，師姐的包你都拿去了，我怎麼好意思。」凌斷殤道。
「嘿嘿......」邢業眯著眼一笑。
「你餓不餓？」凌斷殤問道。
邢業忙點頭。
「那我們叫三叔帶我們去吃東西！」
「好啊好啊！」
「三叔！！！」
「又幹嘛？」凌克平從鼻子中擠出聲音道。
「我們餓了。」
凌克平一笑，發現確實已經逛了整整兩個時辰，對三人問道：「想吃什麼？」
小吃攤香氣四溢，煙霧繚繞，空氣中瀰漫著各種香氣。
「吃炒肝兒吧！」凌克平指著街旁一個攤位，滿意笑道，「我猜你倆絕對沒吃過。小邢一定是經常吃了？」
邢業擺了擺胸脯，得意笑道：「那是！咱爺們兒別的不敢說，這炒肝兒的好與賴，一嘗便知！」
「行！就吃炒肝！」
一家不起眼的小吃攤前，桌上擺著幾盤剛出鍋的炒肝兒，熱氣騰騰，蒜香味四溢。又要了兩屜包子，凌斷殤和裴冬竹夾起炒肝兒，細細品嘗。不由眼神放光，連連點頭！似乎對這道小吃十分滿意！
邢業則咬著嘴唇，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不是你們這麼吃的。」邢天一臉夷笑道。
「你得把碗端起來！轉著圈兒，往嘴裡吸！」說著給二人演示，發出「吐嚕吐嚕」的聲音，一邊喝一邊吧唧著嘴道：「嘿！地道！」
三人見狀，不禁相視一笑。
此時，一個婀娜的身姿走了過來，邢業抬眼間便看見了這個撩人的身影，不由一愣，卻聽那人站在凌克平身後，冷艷聲音傳來：「我聽說，你要出遠門兒？」
凌克平茫然回首，是祝紅月。
她披著黑披風，內襯祥雲袍，像是剛從衙門出來，風袖飄飄，髮絲飛揚，冷傲絕俗間，自有一股輕靈之氣。
她深邃的眼眸里泛著幽幽光華，卻沒有正眼看凌克平，而是對裴冬竹微微一笑。
「對......我......」凌克平臉色有些難看。
「而且我還聽說，你升任了隱查司總捕？」祝紅月已經面色清冷道。
「是......」凌克平伸出手遮住了半邊面。
「所以你和我說過的那些話，還是不是真的？」
「紅月......」凌克平欲出口打斷。
「所以你還要不要娶我？」
「噗———！！！」霎那間！凌斷殤一口炒肝從口中噴出！不禁嗆得連聲咳嗽。
「誒？！？！」
凌斷殤抱著碗，看看凌克平，又看看祝紅月，他的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微微張開，露出一抹驚訝的表情。
裴冬竹緊跟在眼光一亮，眉毛一挑，忍不住彎起嘴角看著二人，眼神中流露出的興奮和好奇讓他忍不住露出了一個微笑。
她不動聲色地從一旁偷偷觀察，心中暗自欣喜，這齣戲她可是看得津津有味。
什麼情況？這倆兒人？什麼時候？平時完全看不出二人有過多交集。
「紅月，這裡不是說這個地方，你跟我來......」
凌克平說著就要起身，卻被祝紅月狠狠摁住肩膀，用力沉在凳子上。
「怕什麼，當著你親侄子，能不能像個男人一樣？」
雙手無處安放，頭也埋得越來越低。
自始至終她的語氣和表情都是那般淡定平靜，連眼神中的波動都沒有。
「我......」凌克平欲言又止。
她也未多說什麼，轉身便朝那街上走去，黑色披風飄蕩，若一縷清冷孤煙，在那一襲夕陽中顯得格外惹眼。
「三叔！追啊！她當我三嬸兒！我願意啊！」
「去去去！小毛孩子懂什麼？！」
冬竹的目光隨著祝紅月的背影去向，久久出神，誰也看不見她轉過身後的表情，是不是也那般冷清？
三人吃飽了飯，已經回到了鳴玉坊，走在裴宅落於的那個胡同中。
期間凌克平一直默不作聲，心中似乎糾結著什麼，一直輕輕嘆著氣。
「三叔......」
「嗯？」
「我不懂，你為什麼不去追紅月姐？」
「你不懂的事兒多了，再說，跟你個小屁孩兒有什麼關係？」
「可是你一副想追又不能追的樣子。」裴冬竹道。
「就是就是！」邢業接茬道。
「你們三個還是擔心擔心自己吧！我告訴你們，裴大人，素來以嚴厲之風處事，你們以後要多多習慣才是。」凌克平道。
「你會去很久嗎？」凌斷殤問道。
「我......不知道。」
「三叔......我......」
「你什麼你？男子漢大丈夫，在裴大人這，可不許給我丟臉，不能遇事退縮。所謂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你們三個都記住，在裴公座下，要勤奮好學，嚴格律己，將來報效朝廷，不枉為人。」
三人跟著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好了，到了，你們倆進去吧，我有幾句話在跟這小子說說。」
凌克平對邢業和裴冬竹示意，二人進了門，凌克平蹲下身子，拍了拍凌斷殤的肩膀。
「斷殤啊......」
「三叔......」
凌克平從胸口掏出一本不薄也不厚的冊子。
「這是你爺爺留給你的，本來應該我教你練，但三叔來不及了，你在裴大人教導下，武功想來也會有所成就，自己空閒之時也不要懈怠，身為凌家人，把這個練好。」說著將冊子遞了過去。
凌斷殤接過來，上面寫著：凌十一勢。
所以凌雪說的是真的，爺爺真的留了東西。
凌斷殤掀開冊子，其中書寫的內功心法及劍法註解圖式應有盡有，上面的墨跡還很新......莫非是凌非赫彌留之際所著？
「去吧。」凌克平說著站起身，「我走了。」
轉身一刻，凌斷殤開口道：「三叔。」他的眼睛低下，眼波有些暗沉。
凌克平驀然定住身子，心中不禁泛起澎湃。
「這孩子一定十分捨不得我，他一定要說一些很肉麻的話嗎？唉！誰又何嘗不是？只是男子漢的道別從來就是平淡如水！不過他只是個孩子，肉麻的話說就說了，身為長輩也會很感動的。」
凌克平喉嚨有些哽咽。
「三叔。」凌斷殤道。
「你褲子上沾了一塊炒肝兒里的大腸頭兒！」
......
冬夜悄然而至，風起京城。冷月初升，薄霧靜靜瀰漫而來。
裴寂已經忙碌了一天，六扇門到鳴玉坊這段路，實在不算近，可他連個轎夫也沒有，走的腳有些發酸。
但也早已習慣了。
終於回到了家，推開門而進，發現邢業和凌斷殤一人一把掃帚，正清掃著院子，而裴冬竹則在廚房生火。
「師父，您回來了。」邢業對裴寂笑盈盈道。
「師父，師姐在熟米湯，很快就好了。」凌斷殤道。
裴寂有些有些愣怔，他早已經習慣這裡的冷清，也已經習慣了獨自數梅花，從未想過他的生活有一天會改變......
「師父！」裴冬竹清脆般的銀鈴聲音傳來，只見他從廚房走出來，手裡端著一碗稠米湯。
「師父，您回來了。」裴冬竹道。
裴寂點頭說道：「天這麼冷，都快點進屋吧。」裴寂聲音很輕，語氣有一些動容。
「好，師父你嘗嘗！」裴冬竹把米湯伸到裴寂面前道。
米湯很稠，有些糊味兒，裴寂卻很高興，接過碗陪著三人走進了內堂。
梅花依舊，依舊孤獨而立。
內堂中氣氛卻很活躍，凌斷殤和邢業總是說不完的話。
邢業本就話癆，凌斷殤則好像是把從小所以沒說的話全部找補回來，嘰嘰喳喳聊個不停。
裴寂卻是很享受，他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卻在此刻享受了熱鬧，亦或者說，他本就是個喜歡熱鬧的人？
「徒兒們。」裴寂開口道。
「師父。」
裴寂端坐於凳子上，對三人道：「你們對為師或許還有諸多不熟悉，但咱們爺們兒時間還長，為師就不和你們多說了。從明天開始，我會全心全意訓練你們，諸事皆咨悉於我。我雖才疏學淺，並非大才，但我會教導你們如何成為一個好捕快，成為一個正義、正心的人。」
「正義正心......」三人眸子明淨清澈，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
裴寂接著道：「不錯，武周時宰相，狄公所著的《案經》中曾說：斷案之道最重要的就是正心，正心才能正意，正意才能夠正行，只有心意行俱正，方能去私。無私則無欲，無欲則剛，剛則直，直則義，義就是正義！只有正義在手，才能夠戰勝一切邪惡的勢力！做人亦是如此！」
「師父把這句話告訴你們，希望你們能夠銘記。」
「師父，我們記下了。」
裴寂欣慰點了點頭，他的心中依舊燃燒著不甘的火焰，只是這次，他選了另一種方式，只是希望自己還來得及。
夜已深，眾人已經就寢。
凌斷殤和邢業住在東廂房，裴冬竹住在西廂房。
幽靜的夜中瀰漫著濃霧，月色朦朧。
霧氣如煙，瀰漫在裴宅的鵝卵石路和竹林中，石路上，兩道影子依稀可見。
「還不睡？」裴冬竹的背影嬌媚動人，漆黑的亮發如瀑布般散落而下，彌散著淡雅的清香。
「沒有，小業打呼嚕實在太響了。」
裴冬竹轉過臉看著凌斷殤，從那霧月中透出的冷光在她的鼻樑上仿佛切了一刀，她的半個臉很是尖峭。誰都得承認這是個不多見的漂亮女子，漂亮到驚絕的地步。
她仰頭，看著朦朧的月光，輕聲嘆息，話語中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連空氣中瀰漫的濕氣都能影響她的情緒：「這霧，仿佛永遠不會散去。」
凌斷殤沉默了片刻，目光透過霧氣，似乎在尋找著一絲希望：「就像人的心事，有時候朦朧不清，卻總會有明朗的一天。」
裴冬竹轉頭看向他，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是釋然的微笑：「你這小孩兒，倒也有趣。」
「你好像比我大不了多少。」
「就算我比你小，你總歸也是要叫師姐的。」
寂靜的夜晚被壓抑的氛圍籠罩。兩人彼此對望，眼神中透露出無法言說的心事。
「你在想什麼？」凌斷殤道。
裴冬竹眉頭微蹙，眼睛凝視著月，透露出一種冷漠的憂鬱，「在想七個人。」
「七個人？」
「嗯。」
凌斷殤恍然間眼光一閃，因為他也想到了七個人，不久前才見過。
他突然發覺平時樂觀俏皮的冬竹，心中竟然蘊藏著如此難以割捨的仇恨。
他不懂那種感覺，那種你本來有著幸福美滿的生活，有著寵愛自己的父母，有著百人擁護服侍的地位，還有一片光明的未來，可突然就在某一天，來不及你反應，一切一切就那樣消失了。
他本來就不懂，因為從他記事起，上面那些他從來就沒有過。
可看著冬竹那憂傷的臉龐，他的心中是那麼的酸楚......
「師姐......」
「嗯？」
凌斷殤眼神中瀰漫著一種動人的溫暖，他的眼眸本來是漆黑如深潭一般，可現在柔柔發著光。
「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你做什麼事，我都會陪著你。」
裴冬竹眼神悄悄一頓，嘴角露出淺笑：「那要從明天開始，好好練功哦！」
「那當然！」凌斷殤氣勢磅礴道。
裴冬竹唇角依舊噙著一絲笑：「那你可不要輸給我，我們約定好！」說著，伸出纖細白嫩的手，勾著小拇指示意拉鉤。
「好！」
朦朧的濃霧中，迷離的滿月下，二人的手指拉在一起。
只是這時凌斷殤還不知道，這個約定的代價，至少在這之後，他一直輸了十年。
本是靜謐的霧夜，萬物沉寂，卻就在這一切都那麼平靜無虞的晚冬中，一場足以崩潰世界的漩渦正在悄然形成，日月的帝國終究會陷入無盡的黑夜中。
無盡的黑夜......
起風了，濃霧散去！
長夜將至。
京城各處的街道沉寂無聲，北居賢坊，柏林寺街對面，一處黑暗無光的樓閣，門匾著：「萬紫苑。」
樓閣的輪廓在微弱的月光下若隱若現，顯得格外神秘。門前的燈籠隨著一陣微風輕輕晃動，發出「咚咚」的聲音......
整座樓漆黑一片，只有一間包廂散著幽幽紅光，在那屋內，一人坐在桌上，桌上擺放整齊的茶具和幾盤精緻的點心，那人如雕塑般定格，像是在等人。
屋中瀰漫著塵封的果木香氣，燈火搖曳，那人的臉隱藏在黑暗中，黑夜中眼中閃光如皎月，注視著包廂門。
紅木門被輕輕推開，一人走了進來，目光銳利如刀，昏黃的燈火下與坐著的那人交織出一抹凌厲。
燈光映射下浮現來人樣貌，身穿青藍色錦緞袍衫，銀色絛帶束腰，發頂珠冠，身資魁梧，一雙環眼發著凌冽的光，絡腮鬍修剪的整齊。
來人正是趙輔。
他進了屋，恭敬著望了坐著那人一眼，肅然跪了下去。
「參見教主！」
那人隱匿在黑暗中，沒有回話，只是輕抬了一下手，示意趙輔起身。
黑暗中那人沉沉開口道：「豹王，恭喜你得勝而歸，不知深夜求見，所為何事？」
趙輔低著頭，蜷著身子，懦懦道：「教主請恕罪，屬下實有要情相稟。」
「何事？」
「門達死了。」
四下沉寂......
「死就死了，他本就該死。」那人語氣冰冷，幽然道。
「是，此事主導之人，是裴寂。」
「哦？又是他。」
「是，而且據報，他在西安，逼死了呼延岳。」
「他真是一枚好棋子，不是嗎？」
「這正是他能活這麼多年的原因。」
「就讓他像沒頭蒼蠅一樣慢慢查吧，只是他怕也活不了幾年了。」
「是。」
「此次南軍作戰，韓雍占了多數功勞，你可有不甘？」
「不敢。」
「豹王，你還年輕，與聖上君臣相伴會長久，日後還有諸多機會建功，書寫你趙家的榮耀。」
「是。」
「裴寂啊裴寂，風中燭，雨中燈，你還能起舞多久呢？」
包廂內再度恢復死寂，只有蠟燭的火焰不時跳動......
正月十六，京城，鳴玉坊。
一夜已過，已是轉過天來的下午，裴寂一早就出了門，當時三個小徒還尚在夢中。
三人起了床無所事事間，卻等來一人。
「裴公呢？」凌克平推門便問道。
三人茫然搖頭。
「走！帶你們上街！」
三人眼睛含星，手舞足蹈的跳將起來，「好耶好耶！」
京城，金城坊，靠近城隍廟的鬧市。
喧噪之聲漸起，銅鑼聲響，人聲鼎沸間，街道兩側擺滿各式各樣的攤位，綢緞如瀑布懸掛，琳琅滿目的商品堆成小山，陶瓷、香料、珠寶首飾，各式工藝器具，吸引著三人的目光。
凌克平今日換上了一身松綠團錦圓領袍，頭戴網巾，背負著手悠閒地行走於鬧市，身後跟著凌斷殤，裴冬竹和邢業。每個人手裡都拎著大大小小的布包和木盒。
「三叔，你都買了這麼多東西了，還要買啊？」凌斷殤不僅手上占滿，脖子上還掛著一個布包。
凌克平吹著口哨，也不回頭看，繼續慢悠悠溜達著，洋灑灑道：「我出趟遠門容易嗎？得多置辦點東西。俗話說，正月十六走百病，多走路不生病！你們走兩步兒就累啦？再說我也不光給自己買啦，我不也給你們買了嗎？」
凌斷殤鼓著嘴，白了凌克平一眼，氣鼓鼓看了裴冬竹一眼，她手裡沒拿多少東西，倒是一臉無所謂，饒有興致環顧四周。
「冬竹啊，喜歡什麼跟哥說，昂！」凌克平轉頭擠眉道。
「謝謝凌大哥！」
凌斷殤有氣無力的彎著腰，一旁的邢業突然對他說道：「哥啊，沉不？我幫你拿！」
「算了吧，師姐的包你都拿去了，我怎麼好意思。」凌斷殤道。
「嘿嘿......」邢業眯著眼一笑。
「你餓不餓？」凌斷殤問道。
邢業忙點頭。
「那我們叫三叔帶我們去吃東西！」
「好啊好啊！」
「三叔！！！」
「又幹嘛？」凌克平從鼻子中擠出聲音道。
「我們餓了。」
凌克平一笑，發現確實已經逛了整整兩個時辰，對三人問道：「想吃什麼？」
小吃攤香氣四溢，煙霧繚繞，空氣中瀰漫著各種香氣。
「吃炒肝兒吧！」凌克平指著街旁一個攤位，滿意笑道，「我猜你倆絕對沒吃過。小邢一定是經常吃了？」
邢業擺了擺胸脯，得意笑道：「那是！咱爺們兒別的不敢說，這炒肝兒的好與賴，一嘗便知！」
「行！就吃炒肝！」
一家不起眼的小吃攤前，桌上擺著幾盤剛出鍋的炒肝兒，熱氣騰騰，蒜香味四溢。又要了兩屜包子，凌斷殤和裴冬竹夾起炒肝兒，細細品嘗。不由眼神放光，連連點頭！似乎對這道小吃十分滿意！
邢業則咬著嘴唇，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不是你們這麼吃的。」邢天一臉夷笑道。
「你得把碗端起來！轉著圈兒，往嘴裡吸！」說著給二人演示，發出「吐嚕吐嚕」的聲音，一邊喝一邊吧唧著嘴道：「嘿！地道！」
三人見狀，不禁相視一笑。
此時，一個婀娜的身姿走了過來，邢業抬眼間便看見了這個撩人的身影，不由一愣，卻聽那人站在凌克平身後，冷艷聲音傳來：「我聽說，你要出遠門兒？」
凌克平茫然回首，是祝紅月。
她披著黑披風，內襯祥雲袍，像是剛從衙門出來，風袖飄飄，髮絲飛揚，冷傲絕俗間，自有一股輕靈之氣。
她深邃的眼眸里泛著幽幽光華，卻沒有正眼看凌克平，而是對裴冬竹微微一笑。
「對......我......」凌克平臉色有些難看。
「而且我還聽說，你升任了隱查司總捕？」祝紅月已經面色清冷道。
「是......」凌克平伸出手遮住了半邊面。
「所以你和我說過的那些話，還是不是真的？」
「紅月......」凌克平欲出口打斷。
「所以你還要不要娶我？」
「噗———！！！」霎那間！凌斷殤一口炒肝從口中噴出！不禁嗆得連聲咳嗽。
「誒？！？！」
凌斷殤抱著碗，看看凌克平，又看看祝紅月，他的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微微張開，露出一抹驚訝的表情。
裴冬竹緊跟在眼光一亮，眉毛一挑，忍不住彎起嘴角看著二人，眼神中流露出的興奮和好奇讓他忍不住露出了一個微笑。
她不動聲色地從一旁偷偷觀察，心中暗自欣喜，這齣戲她可是看得津津有味。
什麼情況？這倆兒人？什麼時候？平時完全看不出二人有過多交集。
「紅月，這裡不是說這個地方，你跟我來......」
凌克平說著就要起身，卻被祝紅月狠狠摁住肩膀，用力沉在凳子上。
「怕什麼，當著你親侄子，能不能像個男人一樣？」
雙手無處安放，頭也埋得越來越低。
自始至終她的語氣和表情都是那般淡定平靜，連眼神中的波動都沒有。
「我......」凌克平欲言又止。
她也未多說什麼，轉身便朝那街上走去，黑色披風飄蕩，若一縷清冷孤煙，在那一襲夕陽中顯得格外惹眼。
「三叔！追啊！她當我三嬸兒！我願意啊！」
「去去去！小毛孩子懂什麼？！」
冬竹的目光隨著祝紅月的背影去向，久久出神，誰也看不見她轉過身後的表情，是不是也那般冷清？
三人吃飽了飯，已經回到了鳴玉坊，走在裴宅落於的那個胡同中。
期間凌克平一直默不作聲，心中似乎糾結著什麼，一直輕輕嘆著氣。
「三叔......」
「嗯？」
「我不懂，你為什麼不去追紅月姐？」
「你不懂的事兒多了，再說，跟你個小屁孩兒有什麼關係？」
「可是你一副想追又不能追的樣子。」裴冬竹道。
「就是就是！」邢業接茬道。
「你們三個還是擔心擔心自己吧！我告訴你們，裴大人，素來以嚴厲之風處事，你們以後要多多習慣才是。」凌克平道。
「你會去很久嗎？」凌斷殤問道。
「我......不知道。」
「三叔......我......」
「你什麼你？男子漢大丈夫，在裴大人這，可不許給我丟臉，不能遇事退縮。所謂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你們三個都記住，在裴公座下，要勤奮好學，嚴格律己，將來報效朝廷，不枉為人。」
三人跟著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好了，到了，你們倆進去吧，我有幾句話在跟這小子說說。」
凌克平對邢業和裴冬竹示意，二人進了門，凌克平蹲下身子，拍了拍凌斷殤的肩膀。
「斷殤啊......」
「三叔......」
凌克平從胸口掏出一本不薄也不厚的冊子。
「這是你爺爺留給你的，本來應該我教你練，但三叔來不及了，你在裴大人教導下，武功想來也會有所成就，自己空閒之時也不要懈怠，身為凌家人，把這個練好。」說著將冊子遞了過去。
凌斷殤接過來，上面寫著：凌十一勢。
所以凌雪說的是真的，爺爺真的留了東西。
凌斷殤掀開冊子，其中書寫的內功心法及劍法註解圖式應有盡有，上面的墨跡還很新......莫非是凌非赫彌留之際所著？
「去吧。」凌克平說著站起身，「我走了。」
轉身一刻，凌斷殤開口道：「三叔。」他的眼睛低下，眼波有些暗沉。
凌克平驀然定住身子，心中不禁泛起澎湃。
「這孩子一定十分捨不得我，他一定要說一些很肉麻的話嗎？唉！誰又何嘗不是？只是男子漢的道別從來就是平淡如水！不過他只是個孩子，肉麻的話說就說了，身為長輩也會很感動的。」
凌克平喉嚨有些哽咽。
「三叔。」凌斷殤道。
「你褲子上沾了一塊炒肝兒里的大腸頭兒！」
......
冬夜悄然而至，風起京城。冷月初升，薄霧靜靜瀰漫而來。
裴寂已經忙碌了一天，六扇門到鳴玉坊這段路，實在不算近，可他連個轎夫也沒有，走的腳有些發酸。
但也早已習慣了。
終於回到了家，推開門而進，發現邢業和凌斷殤一人一把掃帚，正清掃著院子，而裴冬竹則在廚房生火。
「師父，您回來了。」邢業對裴寂笑盈盈道。
「師父，師姐在熟米湯，很快就好了。」凌斷殤道。
裴寂有些有些愣怔，他早已經習慣這裡的冷清，也已經習慣了獨自數梅花，從未想過他的生活有一天會改變......
「師父！」裴冬竹清脆般的銀鈴聲音傳來，只見他從廚房走出來，手裡端著一碗稠米湯。
「師父，您回來了。」裴冬竹道。
裴寂點頭說道：「天這麼冷，都快點進屋吧。」裴寂聲音很輕，語氣有一些動容。
「好，師父你嘗嘗！」裴冬竹把米湯伸到裴寂面前道。
米湯很稠，有些糊味兒，裴寂卻很高興，接過碗陪著三人走進了內堂。
梅花依舊，依舊孤獨而立。
內堂中氣氛卻很活躍，凌斷殤和邢業總是說不完的話。
邢業本就話癆，凌斷殤則好像是把從小所以沒說的話全部找補回來，嘰嘰喳喳聊個不停。
裴寂卻是很享受，他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卻在此刻享受了熱鬧，亦或者說，他本就是個喜歡熱鬧的人？
「徒兒們。」裴寂開口道。
「師父。」
裴寂端坐於凳子上，對三人道：「你們對為師或許還有諸多不熟悉，但咱們爺們兒時間還長，為師就不和你們多說了。從明天開始，我會全心全意訓練你們，諸事皆咨悉於我。我雖才疏學淺，並非大才，但我會教導你們如何成為一個好捕快，成為一個正義、正心的人。」
「正義正心......」三人眸子明淨清澈，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
裴寂接著道：「不錯，武周時宰相，狄公所著的《案經》中曾說：斷案之道最重要的就是正心，正心才能正意，正意才能夠正行，只有心意行俱正，方能去私。無私則無欲，無欲則剛，剛則直，直則義，義就是正義！只有正義在手，才能夠戰勝一切邪惡的勢力！做人亦是如此！」
「師父把這句話告訴你們，希望你們能夠銘記。」
「師父，我們記下了。」
裴寂欣慰點了點頭，他的心中依舊燃燒著不甘的火焰，只是這次，他選了另一種方式，只是希望自己還來得及。
夜已深，眾人已經就寢。
凌斷殤和邢業住在東廂房，裴冬竹住在西廂房。
幽靜的夜中瀰漫著濃霧，月色朦朧。
霧氣如煙，瀰漫在裴宅的鵝卵石路和竹林中，石路上，兩道影子依稀可見。
「還不睡？」裴冬竹的背影嬌媚動人，漆黑的亮發如瀑布般散落而下，彌散著淡雅的清香。
「沒有，小業打呼嚕實在太響了。」
裴冬竹轉過臉看著凌斷殤，從那霧月中透出的冷光在她的鼻樑上仿佛切了一刀，她的半個臉很是尖峭。誰都得承認這是個不多見的漂亮女子，漂亮到驚絕的地步。
她仰頭，看著朦朧的月光，輕聲嘆息，話語中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連空氣中瀰漫的濕氣都能影響她的情緒：「這霧，仿佛永遠不會散去。」
凌斷殤沉默了片刻，目光透過霧氣，似乎在尋找著一絲希望：「就像人的心事，有時候朦朧不清，卻總會有明朗的一天。」
裴冬竹轉頭看向他，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是釋然的微笑：「你這小孩兒，倒也有趣。」
「你好像比我大不了多少。」
「就算我比你小，你總歸也是要叫師姐的。」
寂靜的夜晚被壓抑的氛圍籠罩。兩人彼此對望，眼神中透露出無法言說的心事。
「你在想什麼？」凌斷殤道。
裴冬竹眉頭微蹙，眼睛凝視著月，透露出一種冷漠的憂鬱，「在想七個人。」
「七個人？」
「嗯。」
凌斷殤恍然間眼光一閃，因為他也想到了七個人，不久前才見過。
他突然發覺平時樂觀俏皮的冬竹，心中竟然蘊藏著如此難以割捨的仇恨。
他不懂那種感覺，那種你本來有著幸福美滿的生活，有著寵愛自己的父母，有著百人擁護服侍的地位，還有一片光明的未來，可突然就在某一天，來不及你反應，一切一切就那樣消失了。
他本來就不懂，因為從他記事起，上面那些他從來就沒有過。
可看著冬竹那憂傷的臉龐，他的心中是那麼的酸楚......
「師姐......」
「嗯？」
凌斷殤眼神中瀰漫著一種動人的溫暖，他的眼眸本來是漆黑如深潭一般，可現在柔柔發著光。
「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你做什麼事，我都會陪著你。」
裴冬竹眼神悄悄一頓，嘴角露出淺笑：「那要從明天開始，好好練功哦！」
「那當然！」凌斷殤氣勢磅礴道。
裴冬竹唇角依舊噙著一絲笑：「那你可不要輸給我，我們約定好！」說著，伸出纖細白嫩的手，勾著小拇指示意拉鉤。
「好！」
朦朧的濃霧中，迷離的滿月下，二人的手指拉在一起。
只是這時凌斷殤還不知道，這個約定的代價，至少在這之後，他一直輸了十年。
本是靜謐的霧夜，萬物沉寂，卻就在這一切都那麼平靜無虞的晚冬中，一場足以崩潰世界的漩渦正在悄然形成，日月的帝國終究會陷入無盡的黑夜中。
無盡的黑夜......
起風了，濃霧散去！
長夜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