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二十四 窮極一生終不悔
裴寂面色沉靜,示意凌克平繼續說。
凌克平道:「邢捕頭家的情況您可能不太清楚,他的髮妻早亡。多年來,一直一個人拉扯著獨子過活,邢捕頭隨您去廣西的期間,這孩子一直寄宿在鄰居家。」
「那撫恤銀呢?」
凌克平點頭道:「這孩子已經拿到了,可百戶一級的撫恤銀也實在是微薄,如今不知道此子該如何安置......我打聽了,邢捕頭祖籍滄州,世上已無親戚,鄰居家孩子眾多,無力收養,看我到了,將這孩子強塞給我......」
裴寂若有所思般捋了捋鬢邊的碎發,回頭看了看那個叫邢業的小孩,正和凌斷殤裴冬竹有說有笑著,嘴角微微上揚,一字一句道:「既如此......一個羊也是放,兩個羊也是趕,讓他留在我這吧。」
凌克平一愣,壓低了聲音道:「大人,真的?」
裴寂睨了他一眼,道:「就這樣吧,反正這孩子成人以後終究也要入軍籍的,不如提前學著怎麼做一個捕快。」
凌克平眨了眨眼,笑道:「如此,邢捕頭若在天有知,也會感激大人之情。」
裴寂臉上露出雲淡風輕的笑容似是無所謂,擺了擺手道:「不過這是最後一次罷,多年前我曾發過誓,此生絕不收徒!終究還是......」
凌克平星眸中閃過一絲好奇,問道:「我知道大人年輕時曾是少林般若堂首座座下弟子,大人誓不收徒,莫非是因為少林絕學不可輕授於人?」
「那倒不是。」裴寂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眼神逐漸迷離,仿佛陷入往日的回憶。
凌克平見狀沒有繼續問下去,於是轉移話題道:「對了大人,我來的時候遇見阜成門戒嚴,是趙輔都督進京了。」
裴寂臉上笑容漸漸收起,從思緒中回來,問道:「趙輔回京了,那韓雍呢?」
凌克平道:「據說......韓督堂暫時留守廣西,具體尚不清楚。」
裴寂轉頭看向一邊,幽幽道:「看來這兩廣總督非他韓永熙莫屬了。」隨後目光有些焦灼的看著凌克平,繼續道:「說起來,你對趙輔怎麼看?」
「大人的意思是?」
「那個鑰匙,有沒有可能是他?」
凌克平眸光一掠,但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無奈搖搖頭,換來裴寂低頭一聲輕嘆。
凌克平眼底有些黯然,顫聲道:「大人,我很慚愧......我本該護好那個鑰匙,讓您失望了......」
「算了,你還年輕,還有犯錯的機會。」裴寂道。
「大人。」凌克平突然道。
裴寂眼睛一瞥,道:「嗯?」
凌克平烏黑深邃的眼眸,泛著迷茫的色澤,低聲問道:「大人,卑職有諸事不解,可否請您實情相告呢?」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裴寂道,「你想知道,我一直讓你們調查的那些人到底是什麼,對不對?」
「是。」凌克平道,「一直以來,下面的同僚們都知道您在追查一件秘密之事,四司的四位頭兒對此也諱莫如深。連我爹,回到家之後經常獨自沉思......卑職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誰?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麼?」
裴寂面色驟然凝重,沉默半晌,低沉道:「你爹他......其實是為了我,才辭官回鄉的。」
凌克平怔怔看著裴寂,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
「什麼?」
「正是,具體緣由,此時講出還不是時候。」
凌克平望著裴寂修長的身影,震驚過後是麻木的,恍惚......
裴寂又開口道:「不過今日我可以告訴你,那些人到底是誰。」
凌克平聽著,裴寂空茫地靠木椅,身體如枯木般僵硬著,緩緩開口道:「宣德五年,那時我還在北鎮撫司任職,恰逢鄭和都督第七次遠航南洋,我便被編入鄭和都督的船隊護衛中。」
「我隨都督途經南洋諸國,古里、錫蘭、忽魯謨斯、天方麥加、米昔兒......」
凌克平開口道:「這些我知道,鄭和都督的故事尚在民間廣為流傳。」
「可你不知道的是,那些南洋諸國,實際上都被一個神秘的組織控制著。」
凌克平瞪大了眼睛,一言不發看著裴寂。
裴寂繼續道:「這個組織至少已經存在了上萬年,他們不僅控制著多國的軍政、財富、商貿港口、曲樂勾欄。其組織成員或就是某國的君主,或是軍中的將領、朝中高官,又或從來不見其人之人......更可怕的是,他們控制著這世間態勢的去向。」
「這個組織不止存在於南洋,據我所知,羅剎國、拂郎機、意大里亞、拂郎察、英吉利......當然,還有我們的老對手,蒙古,都有這個組織的存在。」
凌克平微微顫抖的嘴唇緊閉,聚精會神的聽著,裴寂繼續道:「而他們的目的,實際上,是一個預言。」
「就是那個預言?」凌克平面色蒼白道,那個預言無論讓他回想起多少次,都不禁心驚。
裴寂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一雙眸子在夜光下依舊盈盈閃光,「長夜將至,大道重生.....這個組織信奉一位上古之神,他們堅信終有一天,世界會陷入一片黑暗,而那位神會重新降臨人間,拯救世上的人們。」
凌克平眼眸閃動的,不知是驚訝,還是慌亂。
「您相信嗎?」
裴寂沉聲道:「我雖出身沙門,但鬼神之說,我一向不信,可是這麼多年以來,我卻逐漸變的不得不信......這世間有那麼多人為了這句駭人的預言,前赴後繼的堅持著他們的目的。就好像,這個預言一定會實現......」
凌克平緊緊抓住身旁的椅子扶手,指尖微微顫抖,冰涼的木椅扶手透過皮膚傳遞出一絲絲寒意,「您......您想阻止這個預言?」
裴寂笑了,笑得無奈。
「我只是不想讓這個預言,在大明發生,我只是不想讓大明也陷入那個組織掌控。那些人視眾生為螻蟻,視權力為玩物,他們迫切的想要掌控世界上所有的國家,就是為了迎接那個神的到來?你可知道那些西方諸國的百姓幾百年來活在怎樣黑暗的天地下?瘟疫肆虐,毒鼠遍地,餓殍成野之下,當權者奢靡成性,迂腐成風,將敢於呈諫之人都綁在火柱上生生燒死......無論如何,大明絕不能陷入那般境地!宣宗陛下夢想的天下,絕不能成為那般境地!」
凌克平深邃的眼眸里閃爍著難以置信的光芒,顧盼之間透露出陣陣不安與恐慌。他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蹙起,看到裴寂嘴角不住的抖動,眼中微微閃著光,神色悲傷,仿佛又陷入了思緒......
凌克平輕聲對裴寂道:「大人,我聽說您與宣宗皇帝曾有同袍之情?」
裴寂緊緊閉上了雙眼,平復了一下心情,略帶愁容道:「不敢與天子稱同袍,不過我認識他時,他還不是皇帝,是皇帝的孫子。」裴寂說著,嘴角又擠出一抹淺笑,腦中又浮現出那個年輕勇武、英姿翩翩的身影。
「可既然如此,您當年得知這個組織的存在之後,為何不向聖上進言,獲取朝廷的支持呢?」
裴寂道:「你以為我沒有?宣德八年,我隨船隊回京,第一件事就是面見了宣宗陛下。那天夜裡我與宣宗徹夜相談,陛下也深知其中利害,於是命我全權徹查,而後才有了六扇門......其實從一開始,六扇門就是為了暗中調查那個組織而存在的。」
「後來呢?」
「後來......」裴寂的眼底泛起一容悲色,黯淡的幽光似有訴不清的傷感。
「後來發生的事情越來越詭異,我確實奉命調查,也取得了一些重大線索,原來在中原,這個組織自商周起便一直都存在......」
「但不知什麼原因,在宋末時,這個組織在中原逐漸消隱,轉移到了外邦,直到一百年後,他們又回來了......」
裴寂頓了頓,輕微的搓著手,目光直直盯著凌克平,緩緩道:「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
凌克平略一遲疑,道:「換了一種方式?」
裴寂眉心微低,露出諱莫如深的微笑道:「明教。」
凌克平眼瞳一震!強烈的寒冷感席捲了全身,裴寂在他深邃的瞳孔里看到了莫大驚慌失措。
「明教......?!難道是......」凌克平喉嚨像刺了無數根針,嘴角顫抖著,艱難的結巴道,「難道是......太祖的那個明教......?」
裴寂的目光閃過一絲若有似無的涼意,轉眼沉沉道:「是,就是太祖起兵時,所依靠的那個明教。」
「可....可是!」
「聽我說完。」
裴寂道:「太祖在取得天下之後,幾乎將明教中人屠戮殆盡。太宗皇帝登基之後,又將明教殘餘盡數清滅。這也正是為什麼,我大明百年來,還尚未被這個組織掌控。」
「可之後的事情......實在是太過詭異!」裴寂他嘴角噙著淡笑,眼底卻是抑制不住的憤怒。
「就在我準備徹查明教具體所在之時,宣宗陛下卻突發暴疾駕崩......之後是先帝少年登基,宦官王振專權,六扇門本由聖上親掌,卻被劃入刑部機樞之下,我因此也無法得見先帝。但暗查之事並未旁落,多年間一直暗中調查。我發現這天下許許多多的勢力都和明教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直到正統十三年,我在于謙少保引見下與先帝呈稟了此事。」
「先帝怎麼說?」
「先帝少年得志,身邊讒佞不盡其忠,但對此事卻十分重視,密令我暗中調查,隨時呈稟御前......可就在那一年後,先帝竟然離奇兵敗土木堡,險些殞命。之後是代宗皇帝登基......君權交替,但暗查並未停止,我本意取得關鍵線索時再呈稟,可就在景泰二年,代宗皇帝秘密召見了我。」
「哦?」凌克平道。
「代宗皇帝自于謙少保那裡得知了我一直在調查之事,特意令我繼續調查,同時升任我為刑部侍郎,提領六扇門,直接上聽於御前......這期間我終於將明教的所在徹底調查清楚!明教,就是十年前覆滅的魔教!」
「西域天山魔教?!」凌克平驚道。
「正是。」
凌克平難以置信的撓了撓頭,悻悻道:「傳說十年前那一戰,您率領六扇門及各武林正派,一舉蕩平天山魔教,此戰中您更是親手殺了魔教教主,雷桀不老不死!」
裴寂微微閉上了眼,仿佛不想去回首那殘酷的記憶,久久才開口道:「那一戰里,除了我和你爹外,其他三司總捕皆死在雷桀手中。另外還有衡山派掌門莫莜荃,丐幫幫主呂豪群......那一戰實在慘烈。」
「可是在那之後,明教卻依然存在?」凌克平道。
裴寂悶苦的點了點頭,愁容道:「我認為他一戰已經解決了所有,後來才知道我原來只是成為了別人的棋子......」
凌克平緊緊皺眉看著裴寂,對此話深感不解。
裴寂接著道:「雷桀不老不死,確實是明教中人,而他的天山魔教,只是他個人野心的勢力,他想要擺脫明教,獨自掌控中原......」
「您是說......有人借您的手,除去了魔教?」凌克平道。
裴寂幽幽看向天空,低沉著嗓音道:「至於是誰,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在那之後,詭異的事並未停止,一年後,先帝自南宮復辟,代宗皇帝不久便駕崩。我幾次欲面聖奏報,卻終不得見,得來的卻是罷黜我刑部侍郎的旨意,也是在同時,先帝處決了于謙少保......」
他的眼睛變得暗淡無光,一抹難言的悲痛之色,在他的眸底迅速掠過。
「我有時在想,先帝在瓦剌,到底遇見了什麼?而現在的朝中,誰是明教?誰......不是明教?」
話音落,二人一陣沉寂,烏雲籠月,天空大暗,一股寒冷的黑暗席捲天地。
過了好久,屋內的三個小孩還在嘰嘰喳喳說著話,凌克平在二人間緩緩開口道:「大人,我們該怎麼辦?」
裴寂鷹眸微微一眯,嚴肅啟口道:「我本來想要效仿你爹,從今就此算了,臨死前享受幾天安穩日子,可是......」裴寂說著,眼睛看向屋內,眸光定格在裡面吃飯的凌斷殤身上,「但願還有時間......」
裴寂臉一幽沉,覆上一層冷冽冰霜,對凌克平道:「我今日叫你來,除了和你說這些話,還要交代給你一件差事。」
凌克平挺直了腰,道:「大人請說,卑職定當萬死不辭。」
裴寂道:「你不必著急答覆我,先聽我說,我......打算派你去海外,去米昔兒。」
「去米昔兒?」
「不錯,我剛才和你說過,明教的人,企圖為這個世界帶回一位神,而呼延岳臨死前說過,在米昔兒的聖隕谷之下,有一位神的遺體。而那個先武者之鑰,對他們那般重要,就一定和那個地方有關!我要讓你去那裡作暗樁,監視那裡發生的一切,我有預感,在不久的將來,世界將會大亂!」
凌克平道:「卑職自當領命,可......可我不會外邦語言,也從未到過那裡,當如是?」
裴寂淡然地一笑,說道:「不必擔心,好在這世間不止我們與他們對抗,還有很多與我們做著相同事業的同盟!在米昔兒同樣有一群這樣的人,另外那裡也有我們六扇門的弟兄,你去之後自然有人接應你。當然,如果你不想去,我不會強令你,你可以有時間考慮。」
「不必考慮!我去!」凌克平站起身,斬釘截鐵道。
裴寂微微一怔。
「那鑰匙是我弄丟的,若真的會去向那裡,也將由我來找回!請大人放心,此番凌克平絕不辱使命!」凌克平作著揖,眉梢高挑,盡顯鋒芒。
「好。」裴寂站起身,握住凌克平的手。
「我升任你為隱查司總捕頭,給你一天時間準備,時不我待,後日即刻啟程,到了米昔兒全權提領屬下捕快,遇事不要衝動,如有重大變故,及時傳信回京!」
「卑職領命!」凌克平應聲道,嘴角微微上揚,突然像想起什麼,眼光看向屋內。
「可......那孩子......」
凌斷殤正咬著一口鴨肉,一雙明亮的墨色眸子正抬起,波瀾不驚地看著凌克平,笑嘻嘻沖他做了個鬼臉。
「怎麼?不放心?」裴寂輕聲道,
「不......只是剛一見面,又要分開了。」凌克平擠出若無其事的笑,沖凌斷殤回了個鬼臉。
「我會嚴格訓練他們,若你看著,反而有些不適了。」裴寂在涼薄的夜色中,聲音溫和了許多。
「還請大人費心,玉不琢,不成器,希望我回來的時候他能成為一個像您一樣的男子漢。」
「你大可放心了。」
裴寂拽了拽凌克平的袖子,說道:「進屋吧,至少還有時間告別。」
「是。」
凌克平道:「邢捕頭家的情況您可能不太清楚,他的髮妻早亡。多年來,一直一個人拉扯著獨子過活,邢捕頭隨您去廣西的期間,這孩子一直寄宿在鄰居家。」
「那撫恤銀呢?」
凌克平點頭道:「這孩子已經拿到了,可百戶一級的撫恤銀也實在是微薄,如今不知道此子該如何安置......我打聽了,邢捕頭祖籍滄州,世上已無親戚,鄰居家孩子眾多,無力收養,看我到了,將這孩子強塞給我......」
裴寂若有所思般捋了捋鬢邊的碎發,回頭看了看那個叫邢業的小孩,正和凌斷殤裴冬竹有說有笑著,嘴角微微上揚,一字一句道:「既如此......一個羊也是放,兩個羊也是趕,讓他留在我這吧。」
凌克平一愣,壓低了聲音道:「大人,真的?」
裴寂睨了他一眼,道:「就這樣吧,反正這孩子成人以後終究也要入軍籍的,不如提前學著怎麼做一個捕快。」
凌克平眨了眨眼,笑道:「如此,邢捕頭若在天有知,也會感激大人之情。」
裴寂臉上露出雲淡風輕的笑容似是無所謂,擺了擺手道:「不過這是最後一次罷,多年前我曾發過誓,此生絕不收徒!終究還是......」
凌克平星眸中閃過一絲好奇,問道:「我知道大人年輕時曾是少林般若堂首座座下弟子,大人誓不收徒,莫非是因為少林絕學不可輕授於人?」
「那倒不是。」裴寂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眼神逐漸迷離,仿佛陷入往日的回憶。
凌克平見狀沒有繼續問下去,於是轉移話題道:「對了大人,我來的時候遇見阜成門戒嚴,是趙輔都督進京了。」
裴寂臉上笑容漸漸收起,從思緒中回來,問道:「趙輔回京了,那韓雍呢?」
凌克平道:「據說......韓督堂暫時留守廣西,具體尚不清楚。」
裴寂轉頭看向一邊,幽幽道:「看來這兩廣總督非他韓永熙莫屬了。」隨後目光有些焦灼的看著凌克平,繼續道:「說起來,你對趙輔怎麼看?」
「大人的意思是?」
「那個鑰匙,有沒有可能是他?」
凌克平眸光一掠,但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無奈搖搖頭,換來裴寂低頭一聲輕嘆。
凌克平眼底有些黯然,顫聲道:「大人,我很慚愧......我本該護好那個鑰匙,讓您失望了......」
「算了,你還年輕,還有犯錯的機會。」裴寂道。
「大人。」凌克平突然道。
裴寂眼睛一瞥,道:「嗯?」
凌克平烏黑深邃的眼眸,泛著迷茫的色澤,低聲問道:「大人,卑職有諸事不解,可否請您實情相告呢?」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裴寂道,「你想知道,我一直讓你們調查的那些人到底是什麼,對不對?」
「是。」凌克平道,「一直以來,下面的同僚們都知道您在追查一件秘密之事,四司的四位頭兒對此也諱莫如深。連我爹,回到家之後經常獨自沉思......卑職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誰?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麼?」
裴寂面色驟然凝重,沉默半晌,低沉道:「你爹他......其實是為了我,才辭官回鄉的。」
凌克平怔怔看著裴寂,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
「什麼?」
「正是,具體緣由,此時講出還不是時候。」
凌克平望著裴寂修長的身影,震驚過後是麻木的,恍惚......
裴寂又開口道:「不過今日我可以告訴你,那些人到底是誰。」
凌克平聽著,裴寂空茫地靠木椅,身體如枯木般僵硬著,緩緩開口道:「宣德五年,那時我還在北鎮撫司任職,恰逢鄭和都督第七次遠航南洋,我便被編入鄭和都督的船隊護衛中。」
「我隨都督途經南洋諸國,古里、錫蘭、忽魯謨斯、天方麥加、米昔兒......」
凌克平開口道:「這些我知道,鄭和都督的故事尚在民間廣為流傳。」
「可你不知道的是,那些南洋諸國,實際上都被一個神秘的組織控制著。」
凌克平瞪大了眼睛,一言不發看著裴寂。
裴寂繼續道:「這個組織至少已經存在了上萬年,他們不僅控制著多國的軍政、財富、商貿港口、曲樂勾欄。其組織成員或就是某國的君主,或是軍中的將領、朝中高官,又或從來不見其人之人......更可怕的是,他們控制著這世間態勢的去向。」
「這個組織不止存在於南洋,據我所知,羅剎國、拂郎機、意大里亞、拂郎察、英吉利......當然,還有我們的老對手,蒙古,都有這個組織的存在。」
凌克平微微顫抖的嘴唇緊閉,聚精會神的聽著,裴寂繼續道:「而他們的目的,實際上,是一個預言。」
「就是那個預言?」凌克平面色蒼白道,那個預言無論讓他回想起多少次,都不禁心驚。
裴寂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一雙眸子在夜光下依舊盈盈閃光,「長夜將至,大道重生.....這個組織信奉一位上古之神,他們堅信終有一天,世界會陷入一片黑暗,而那位神會重新降臨人間,拯救世上的人們。」
凌克平眼眸閃動的,不知是驚訝,還是慌亂。
「您相信嗎?」
裴寂沉聲道:「我雖出身沙門,但鬼神之說,我一向不信,可是這麼多年以來,我卻逐漸變的不得不信......這世間有那麼多人為了這句駭人的預言,前赴後繼的堅持著他們的目的。就好像,這個預言一定會實現......」
凌克平緊緊抓住身旁的椅子扶手,指尖微微顫抖,冰涼的木椅扶手透過皮膚傳遞出一絲絲寒意,「您......您想阻止這個預言?」
裴寂笑了,笑得無奈。
「我只是不想讓這個預言,在大明發生,我只是不想讓大明也陷入那個組織掌控。那些人視眾生為螻蟻,視權力為玩物,他們迫切的想要掌控世界上所有的國家,就是為了迎接那個神的到來?你可知道那些西方諸國的百姓幾百年來活在怎樣黑暗的天地下?瘟疫肆虐,毒鼠遍地,餓殍成野之下,當權者奢靡成性,迂腐成風,將敢於呈諫之人都綁在火柱上生生燒死......無論如何,大明絕不能陷入那般境地!宣宗陛下夢想的天下,絕不能成為那般境地!」
凌克平深邃的眼眸里閃爍著難以置信的光芒,顧盼之間透露出陣陣不安與恐慌。他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蹙起,看到裴寂嘴角不住的抖動,眼中微微閃著光,神色悲傷,仿佛又陷入了思緒......
凌克平輕聲對裴寂道:「大人,我聽說您與宣宗皇帝曾有同袍之情?」
裴寂緊緊閉上了雙眼,平復了一下心情,略帶愁容道:「不敢與天子稱同袍,不過我認識他時,他還不是皇帝,是皇帝的孫子。」裴寂說著,嘴角又擠出一抹淺笑,腦中又浮現出那個年輕勇武、英姿翩翩的身影。
「可既然如此,您當年得知這個組織的存在之後,為何不向聖上進言,獲取朝廷的支持呢?」
裴寂道:「你以為我沒有?宣德八年,我隨船隊回京,第一件事就是面見了宣宗陛下。那天夜裡我與宣宗徹夜相談,陛下也深知其中利害,於是命我全權徹查,而後才有了六扇門......其實從一開始,六扇門就是為了暗中調查那個組織而存在的。」
「後來呢?」
「後來......」裴寂的眼底泛起一容悲色,黯淡的幽光似有訴不清的傷感。
「後來發生的事情越來越詭異,我確實奉命調查,也取得了一些重大線索,原來在中原,這個組織自商周起便一直都存在......」
「但不知什麼原因,在宋末時,這個組織在中原逐漸消隱,轉移到了外邦,直到一百年後,他們又回來了......」
裴寂頓了頓,輕微的搓著手,目光直直盯著凌克平,緩緩道:「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
凌克平略一遲疑,道:「換了一種方式?」
裴寂眉心微低,露出諱莫如深的微笑道:「明教。」
凌克平眼瞳一震!強烈的寒冷感席捲了全身,裴寂在他深邃的瞳孔里看到了莫大驚慌失措。
「明教......?!難道是......」凌克平喉嚨像刺了無數根針,嘴角顫抖著,艱難的結巴道,「難道是......太祖的那個明教......?」
裴寂的目光閃過一絲若有似無的涼意,轉眼沉沉道:「是,就是太祖起兵時,所依靠的那個明教。」
「可....可是!」
「聽我說完。」
裴寂道:「太祖在取得天下之後,幾乎將明教中人屠戮殆盡。太宗皇帝登基之後,又將明教殘餘盡數清滅。這也正是為什麼,我大明百年來,還尚未被這個組織掌控。」
「可之後的事情......實在是太過詭異!」裴寂他嘴角噙著淡笑,眼底卻是抑制不住的憤怒。
「就在我準備徹查明教具體所在之時,宣宗陛下卻突發暴疾駕崩......之後是先帝少年登基,宦官王振專權,六扇門本由聖上親掌,卻被劃入刑部機樞之下,我因此也無法得見先帝。但暗查之事並未旁落,多年間一直暗中調查。我發現這天下許許多多的勢力都和明教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直到正統十三年,我在于謙少保引見下與先帝呈稟了此事。」
「先帝怎麼說?」
「先帝少年得志,身邊讒佞不盡其忠,但對此事卻十分重視,密令我暗中調查,隨時呈稟御前......可就在那一年後,先帝竟然離奇兵敗土木堡,險些殞命。之後是代宗皇帝登基......君權交替,但暗查並未停止,我本意取得關鍵線索時再呈稟,可就在景泰二年,代宗皇帝秘密召見了我。」
「哦?」凌克平道。
「代宗皇帝自于謙少保那裡得知了我一直在調查之事,特意令我繼續調查,同時升任我為刑部侍郎,提領六扇門,直接上聽於御前......這期間我終於將明教的所在徹底調查清楚!明教,就是十年前覆滅的魔教!」
「西域天山魔教?!」凌克平驚道。
「正是。」
凌克平難以置信的撓了撓頭,悻悻道:「傳說十年前那一戰,您率領六扇門及各武林正派,一舉蕩平天山魔教,此戰中您更是親手殺了魔教教主,雷桀不老不死!」
裴寂微微閉上了眼,仿佛不想去回首那殘酷的記憶,久久才開口道:「那一戰里,除了我和你爹外,其他三司總捕皆死在雷桀手中。另外還有衡山派掌門莫莜荃,丐幫幫主呂豪群......那一戰實在慘烈。」
「可是在那之後,明教卻依然存在?」凌克平道。
裴寂悶苦的點了點頭,愁容道:「我認為他一戰已經解決了所有,後來才知道我原來只是成為了別人的棋子......」
凌克平緊緊皺眉看著裴寂,對此話深感不解。
裴寂接著道:「雷桀不老不死,確實是明教中人,而他的天山魔教,只是他個人野心的勢力,他想要擺脫明教,獨自掌控中原......」
「您是說......有人借您的手,除去了魔教?」凌克平道。
裴寂幽幽看向天空,低沉著嗓音道:「至於是誰,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在那之後,詭異的事並未停止,一年後,先帝自南宮復辟,代宗皇帝不久便駕崩。我幾次欲面聖奏報,卻終不得見,得來的卻是罷黜我刑部侍郎的旨意,也是在同時,先帝處決了于謙少保......」
他的眼睛變得暗淡無光,一抹難言的悲痛之色,在他的眸底迅速掠過。
「我有時在想,先帝在瓦剌,到底遇見了什麼?而現在的朝中,誰是明教?誰......不是明教?」
話音落,二人一陣沉寂,烏雲籠月,天空大暗,一股寒冷的黑暗席捲天地。
過了好久,屋內的三個小孩還在嘰嘰喳喳說著話,凌克平在二人間緩緩開口道:「大人,我們該怎麼辦?」
裴寂鷹眸微微一眯,嚴肅啟口道:「我本來想要效仿你爹,從今就此算了,臨死前享受幾天安穩日子,可是......」裴寂說著,眼睛看向屋內,眸光定格在裡面吃飯的凌斷殤身上,「但願還有時間......」
裴寂臉一幽沉,覆上一層冷冽冰霜,對凌克平道:「我今日叫你來,除了和你說這些話,還要交代給你一件差事。」
凌克平挺直了腰,道:「大人請說,卑職定當萬死不辭。」
裴寂道:「你不必著急答覆我,先聽我說,我......打算派你去海外,去米昔兒。」
「去米昔兒?」
「不錯,我剛才和你說過,明教的人,企圖為這個世界帶回一位神,而呼延岳臨死前說過,在米昔兒的聖隕谷之下,有一位神的遺體。而那個先武者之鑰,對他們那般重要,就一定和那個地方有關!我要讓你去那裡作暗樁,監視那裡發生的一切,我有預感,在不久的將來,世界將會大亂!」
凌克平道:「卑職自當領命,可......可我不會外邦語言,也從未到過那裡,當如是?」
裴寂淡然地一笑,說道:「不必擔心,好在這世間不止我們與他們對抗,還有很多與我們做著相同事業的同盟!在米昔兒同樣有一群這樣的人,另外那裡也有我們六扇門的弟兄,你去之後自然有人接應你。當然,如果你不想去,我不會強令你,你可以有時間考慮。」
「不必考慮!我去!」凌克平站起身,斬釘截鐵道。
裴寂微微一怔。
「那鑰匙是我弄丟的,若真的會去向那裡,也將由我來找回!請大人放心,此番凌克平絕不辱使命!」凌克平作著揖,眉梢高挑,盡顯鋒芒。
「好。」裴寂站起身,握住凌克平的手。
「我升任你為隱查司總捕頭,給你一天時間準備,時不我待,後日即刻啟程,到了米昔兒全權提領屬下捕快,遇事不要衝動,如有重大變故,及時傳信回京!」
「卑職領命!」凌克平應聲道,嘴角微微上揚,突然像想起什麼,眼光看向屋內。
「可......那孩子......」
凌斷殤正咬著一口鴨肉,一雙明亮的墨色眸子正抬起,波瀾不驚地看著凌克平,笑嘻嘻沖他做了個鬼臉。
「怎麼?不放心?」裴寂輕聲道,
「不......只是剛一見面,又要分開了。」凌克平擠出若無其事的笑,沖凌斷殤回了個鬼臉。
「我會嚴格訓練他們,若你看著,反而有些不適了。」裴寂在涼薄的夜色中,聲音溫和了許多。
「還請大人費心,玉不琢,不成器,希望我回來的時候他能成為一個像您一樣的男子漢。」
「你大可放心了。」
裴寂拽了拽凌克平的袖子,說道:「進屋吧,至少還有時間告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