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昏沉的夜色下，一行車馬靜靜佇立在已入睡的草原上，他們好像也與這片草原一樣睡著了。
沈青鋒坐在華麗的車廂里，閉目養神，沈珂正借微弱的燈光端詳著父親，心裡暗道時間還真是不公平，他會毫不留情摧殘尋常人的青春，卻偏偏對父親青睞有加，人到中年的父親沒有隨著時光愈發衰朽，反倒是在年齡的沉澱下對女人的誘惑力更加致命了。只是一想自己的好閨蜜臨出上京時過來探望，全不顧從小玩到大的髮小以後日子苦不苦，竟只顧著倚樹眺望自己父親，哭的甚是梨花帶雨。想到這裡她愈發生氣了，甚至覺得父親的面貌也變得可憎起來。
閉目養神的沈青鋒皺起眉頭，終於實在受不住睜開了眼睛，從對坐投來的目光實在是刺的他臉皮都疼：「珂兒，老看我作甚？本就時間緊張，能休息的機會少得可憐，你不睡罷了，還要害的為父都睡不了，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沈珂聞言只是很和煦的笑：「畢竟父親大人生得美，女兒只是想在父親還沒被哪個小浪蹄子勾走前啊，再抓緊多看幾眼。」
「胡謅什麼誑語！」沈青鋒氣得劍眉倒豎，在用飽含父親威嚴的眼神使勁剜了對面幾眼，發現人家根本是軟硬不吃後，乾脆尷尬的搖了搖頭，掀起車簾竟是要準備逃了。
「黑燈瞎火的，父親大人要哪裡去？」
「如廁！」沈青鋒冷哼一聲就下了車，但臨走時候又把頭探了回來，「父親什麼為人你能不知？但奈何眼睛長在你閨蜜臉上，她願意看，我又管她不得，有何辦法嘛......」
沈珂撲哧一聲終於笑起來，拿起車內油燈就要遞出去：「好啦，曉得父親大人最好，外面伸手不見五指好歹給燈拿上。」
但沈青鋒卻是把油燈輕推回來：「外面不能有燭火，為父自有用意，等回來再說。」
吭吃癟肚好一會兒沈青鋒終於是又摸索著回來了，一進車落座先是長出口氣：「呼......沒個燈火照亮，連如個廁都十分艱難起來。」
「明知道此次來會做老鼠，連把火都是不敢點的，當初在上京幹嘛還非要攬下這要命的差事。」沈珂聞言很是抱怨，又實在有些氣惱，「勸你你都不聽，何苦來的。」
「女兒不曉得。」沈青鋒搖搖頭，「聖人眼底下不好辦事，可若到了哈喇浩特，各方眼線就要被砍一半，所以雖冒上些風險倒也值得。」
「那父親大人究竟要幹什麼？」沈珂緊皺眉頭。
沈青鋒看著女兒那隨了自己和亡妻的貌美面龐，終究是有了一絲心疼，伸出手輕輕把女兒揪起來的秀眉揉開：「父親當下還是不能說，但你早晚會知道的，而且你又有心仕途，不願隨其他女人那般相夫教子，這一趟也就肯定對你有利的。只是苦了我寶貝女兒，合達瀾汗國化外苦寒之地，韃子生活糙的沒邊，你卻是要吃不少苦了。」
沈珂只是笑著搖頭：「女兒不覺得苦，只要是跟著父親，女兒就不苦。」但隨後沈珂話鋒一轉，「我就算不打探父親此次的目的，但是父親也好歹跟女兒說說，接下來的路途風險只高不低，只隊伍里這些侍衛怕是遠遠不夠，父親到底額外做好了什麼準備？」
沈青鋒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算算時間，人馬上就要到了，屆時還是女兒親眼看看較好。」
沈珂只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耐下性子等起來，直等到卯時沈珂早已昏昏欲睡，車門卻突然扣響了。沈青鋒打開車門，是隨隊親衛，此刻正恭敬執禮：「大人，小姐，人到了。」
二人走出車，此時天際線已顯微白，明明還是夏末的草原卻冷到骨子裡，又困又累的沈珂打了個哆嗦，不禁裹緊毛敞，放眼朝隊伍里望去，卻發現不知何時多出兩個人來。幾十號的隊伍里其實多幾人少幾人很難看出來，但那二人身材實在是太高大了，連帶騎的馬也比尋常馬匹高出甚多。等那二人走來時沈珂甚至有了錯覺，只感覺是兩堵城門砸將過來。
走到近前沈珂才發現，這二人哪裡是只有身材與常人有異，連帶那一身的厚甲也根本異於常人。隊伍里都是原來軍中好手才能做了父親親隨，可長途跋涉下來為存體力，也頂多是只以短打的半身札甲掩住胸腹要害罷了，可這二人風塵僕僕明顯是一路未曾停歇趕過來的，卻一人一件全裝的重札甲，內里套上了鎖甲袍子，胸上還掛著一整塊鋼打出來的鐵護胸，甚至鐵盔帽檐下還一人掛著個鐵面具，全身上下只兩隻眼睛露出來，尋常人如此穿著怕是沒兩步道就要趴了。
看著女兒明顯是被鎮住的神情，沈青鋒很是自豪：「給你介紹一下，這二位是我原來在第五路天鋒軍中任都督時，就做我侍衛了，後來我官至太尉，又做了我的死士。他二人是同母異父的兄弟，兄長是黃水答爾術人，布哈達汗國人氏，弟弟是大夏人，重華府人士。他倆都隨母姓特穆爾臣，大夏語就取了鐵字做姓，哥哥名為鐵龍，弟弟名為鐵象，二人都身具龍象之力，開碑裂石信手掂來。是真正猛士里的猛士。」
介紹完畢，二人幾乎同時鞠躬執禮，喉音粗重震的沈珂耳里轟隆作響：「卑職見過沈大人，沈小姐。「
「這就是父親大人做的準備？」沈珂情不自禁睜大眼睛。
「不可？」沈青鋒眉毛揚起來，「別看只有這二人，但只要有他倆，之後路上我們就可只管平推過去了。」
突然沈青鋒眼睛促狹起來：「乖閨女，為父讓你猜猜，你可還記得今天是何日子？」
沈珂睜大眼睛，苦思冥想半天，最後終於還是泄了氣：「實在想不出，還請父親明示下了。」
「今天是你生日，你卻忘記了。」沈青鋒神色鄭重起來，「你娘當年臨去時囑託過我，讓我一定要保護好你，可這些年我卻忙於政事，疏忽了你。這二位壯士原來一直替我在外地辦事，你從未見過，可今天開始，他二人就與你性命相託了。閨女，寧朝以前雖也有以女兒身取仕先例，但這條路依舊難走，今後道路上為父早晚會護不到你，但他二人能替我保駕護航，不論何種困境都保你性命無憂。這是父親今天在你志學之年，予你的禮物。」
一席話下來，沈珂只覺得眼睛酸熱，不知何時已經紅了眼眶，她輕輕拭了拭眼角，抬起頭來時笑如夏花一般：「謝謝爹，女兒一定不負父親所託！我想娘她在天之靈，一定不會覺得父親曾有疏忽過我。能做爹的女兒，就是珂兒此生最大的幸事了。」
話畢，沈珂又轉過身來面向那倆雄壯至極的漢子，微微躬身做了一福：「二位壯士本有多年護衛我父之恩，今此往後又與小女性命相連休戚與共，既然如此，小女在此發誓，今後定不會有絲毫懈怠二位壯士之時，今後只與二位壯士同進退，小女在此謝過了。」
聞言，二人連忙躬身行禮，哥哥鐵龍更是誠懇說道：「小姐言重，日後直呼卑職二人鐵龍鐵象就好，此後卑職二人定為小姐策馬前驅，在所不辭。我們哥倆只有一身氣力，全賴沈大人賞識才有這潑天的富貴，此知遇之恩本就無以為報，今後便以性命來護小姐周全了！」
看著出落的如蘭如芷般的姑娘，沈青鋒很是欣慰的拍了拍女兒一頭烏黑的頭髮，隨後便翻身騎上隨侍牽來的駿馬，眼睛眺望遠方，鬥志昂揚：「可以了，出發！從今起再不用走小道了，我們走官道。」
而這時，沈珂好看的眉毛卻突然一皺，眼前的草原植被稀疏，凌亂的碎石和裸露的沙礫灘滿眼都是，而往更遠處眺望，已經能看見連綿不盡的沙丘了：「父親大人，這裡是靠近北漠了？我們不是……」
「先不去克魯倫草原。」沈青鋒微眯著眼，適應躍出地平線的萬丈金芒，「北漠其實有條人跡罕至的遷徙獸道，可通哈查布草原，我們要去哈查布。」
答日安赤是晌午才爬起來的。頂天大的太陽曬得他腦仁子生疼，當然也有可能是昨夜三碗馬奶酒鬧的，他搖搖擺擺爬起來卻是發現父親不在氈房裡，只有先生躺在父親的床上，呼嚕打的震天響。看著老頭那副絲毫沒有儀態的睡姿，答日安赤苦笑著搖搖頭，乾脆打著擺子出了門，在門口的水缸里舀出一瓢水來簡單洗把臉後，精神這才好些了。
外面烈日還在堅定不移的往上爬，似乎要曬死所有人才肯罷休。答日安赤想了想，忽然發了善心，從懷裡摸出一把昨晚剩下的奶干來，擺到氈房門檻旁——黃鼠一家的地洞口。結果還沒等答日安赤轉身離去，就見一個扁尾巴的黃褐色大肉球從洞裡擠出來。
看著那個大肉球頂著一對鼓鼓囊囊的大腮幫子，答日安赤立刻意識到什麼，這可把他氣壞了：「小王八蛋，昨晚沒少偷我們東西吃！」
一旁的阿爾斯楞感覺到小主子立場有鬆動，立刻目露凶光的從地上爬起來，只等小主子一句話，他就要立刻誅了這殺千刀的一家子九族。但是阿爾斯楞這條盤亮條順的草地笨如此積極，倒也不全然是出於對主子家財產的保護，畢竟黃鼠已經是阿爾斯楞不大點腦子裡所認為的全天下最好吃的零嘴了，尤其是這家子肥的都要滴出油來，他是真真眼綠好久了。但對於這點私心阿爾斯楞本狗恐怕是不會承認的。
看著那個圓了咕咚的大肉球，以不符合身材的迅猛把奶干一掃而空後掙命似的往地洞裡擠，答日安赤目光閃爍了幾下，心又軟了下來。旁邊人精一樣的阿爾斯楞一看沒戲，乾脆沒精打采的甩了幾下大尾巴，就地一滾又去吐舌頭去了。
「唉……」答日安赤重重嘆口氣，一股子好心全被當做驢肝肺的悲涼感驟然而生，讓他很是鬱郁。
既然阿爹和門德叔叔不在，那大抵是放羊去了，他看眼下沒什麼活計，乾脆把昨日鄰里們送來的禮物拿出來挨個歸攏。阿茹罕一家送來的是一匹粗布，足一丈那麼長，很符合阿茹罕叔叔那豪氣干雲視金錢為無物的性格。滿都拉一家子丁口多，平日其實相當拮据，但依舊送了一個做工相當紮實，入手份量很沉的牛皮水袋子。答日安赤看著心下喜歡的緊，但想了想札霍平日用的水囊已經很破了，於是決定還是找機會送給他算了。打定主意後答日安赤尋出來一塊木炭，開始在粗布上比量，看看能做出個什麼東西。
正筆畫著，忽然答日安赤看到阿爾斯楞猛的從地上跳起來，對著遠方開始瘋狂大吼。這讓他眉毛不由自主的跳了跳，乾脆放下手裡活計，隨手牽來匹馬上好鞍具，腿一用力翻身上馬，站在馬鐙子上開始舉目眺望，沒多久他就看見讓阿爾斯楞反應那麼大的原因了，那是一行緩緩飄揚的煙塵，恐怕是一支規模不小的馬隊。多年在草原生活的經驗一下子讓他判斷了個八九不離十，並馬上意識到那馬隊是奔家這個方向來的。
草原太大，生活在這裡的人都是寂寞的，所以樸實的牧民們見到家住幾十里外的近鄰出門，或者遠方的旅人經過，總是會開心的招呼他們來家裡做客，牧民們會興高采烈的拉著客人的手談個不停，會把手頭能拿出來的最好什物全拿來招待對方。但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有獵槍，面對有時也會來的那些麻匪強盜們，牧人們也會展現出他們最殘忍嗜血和要錢不要命的架勢來，他們為了保護自己的財產會在所不惜。
雖然隔著好遠但煙塵規模屬實是太大了些，這八成不會是什麼好情況，要是大朝廷的騎兵隊伍是會打旗子的，那旗子足兩丈高，遠遠就要人瞅見，但這個只見煙塵不見旗。若是商隊也不可能，商隊規模也大但行路求穩，斷不會如此聲勢。答日安赤只稍微考慮了一下就立刻做出決定，達爾術人給予他的烈性讓他決定直面這一切，他快步衝進氈房裡一把搖醒了老先生。老先生起床氣大得很，可還沒等發作就被答日安赤一把摁了回去。
「先生你聽我說，有伙人馬上要到這邊來，看上去怕沒好事。」
老頭馬上收起了要發作的起床氣，兩眼狡黠的眯起來：「你要讓我趕緊走對不對。」
見先生明白自己意思，答日安赤也不在說話，只是重重點了下頭就打算立刻去馬廄里給先生牽匹好的騸馬。但先生卻一把拉住了他：「我不能走。」
「先生你這時候能不能不要添亂！」答日安赤有些急了。
但老頭子卻只是頗為鎮定的搖搖頭：「我終究不是你們這些臭韃子，好似天生屁股長馬背上。更不用說我這一把老骨頭已經經不起劇烈的顛簸了。你讓我先跑意義不大，倘若對面真是劫財殺人而來，我咋也跑不掉。」
「那你說怎麼辦！」答日安赤出奇憤怒，也不去管老頭自顧自在房裡環顧，並很快就相中了那把札霍平日只掛在牆上的馬刀，說來也奇怪，那刀雖然看著不金貴，但一打眼絕能看出來製作精良，可扎霍從來不愛佩戴它，平日隨身武器都是草原上鐵匠打出來的糙貨。
看著自己學生手法很生疏的把馬刀往腰間掛，老頭子心下卻並沒有禍事臨頭的緊張感，相反卻蠻寬慰，有種孩子終於長大也開始學著去主動擔事的微妙情緒。他看學生此刻什麼都聽不進去，乾脆高聲去喝住答日安赤：「對面人多勢眾，你一人一馬一刀一狗，頂多再算上你家門口那一大窩子碩鼠，是真能打跑他們怎得？」
「學生知道！」答日安赤回答有些賭氣，「但達爾術人沒孬種！達爾術人才不會把家和老人全都扔給壞種！」
「知道你不孬，好啦好啦，先聽老頭子我說句話嘛。」老頭大力勸慰。先生話還是起到作用了，答日安赤總算停下來看向了老先生。
「既然對面人多勢眾，那就要智取。」老頭慢吞吞穿好鞋子，撥開帳簾眺望遠方動靜，旁邊阿爾斯楞的吼叫聲沒有絲毫停歇，反倒更急迫了，「好傢夥，這麼大動靜！你覺著你阿爹和你門德叔叔會看不著？尤其你阿爹下手本就沒輕沒重的，向來喜歡玩一個人群毆一群人的把戲，還能讓他們討得了好？現在第一要務是先對他們予給予求，他們要什麼都先給，我們需要以拖待變，保命才最要緊。」
「若他們要殺人呢？」
「那就想辦法轉移他們注意力。」老頭子鎮定急了，冷靜模樣迅速安撫住了答日安赤。
「好。」
馬隊終於來了，他們全副武裝，連臉都要藏在黑頭巾下。答日安赤知道自己判斷對了，對面絕不是什麼好路子，但看著對面打扮答日安赤心頭還是浮現出一絲疑惑，無他，太精良了。干麻匪的一般除了爛賭爛抽的地痞流氓，就是爛賭爛抽的破產軍戶，他們窮凶極惡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從不在意自己一身裝備是好是壞，反正是有就戴。不知道從哪條渠道流出來的快鏽出洞的軍隊盔甲，亦或者斷了柄也要用繩子扎死廢物再利用的馬刀，麻匪強盜們的著裝打扮向來是標新立異的。
可這隊人馬完全不一樣，他們著裝極為統一，身上一水保養精良還被擦了號的甲冑，連武器規格都是高度一致的，只隨意瞟一眼他們豎起來的騎兵矛，答日安赤就立刻做出判斷，那上面竟連個鐵匠鋪打的標號都沒。這下壞菜了。
老先生一生走南闖北，眼力也是極犀利的，同樣是心下一沉。但他依舊是勇敢的主動迎上去：「遠道而來的老爺，大駕光臨老朽寒舍，真是讓老朽家中蓬蓽生輝。若是渴了累了儘管坐下歇息，老朽這裡奶茶管夠，羊肉管夠！絕不會虧待老爺們絲毫！」
答日安赤心下愈發緊張，做麻匪的一般達爾術人多些，可先生卻用的大夏語，這種極不合邏輯的情形讓他心頭本能蒙上了死亡的陰影。
「怪有意思，這老不死的竟還是個大夏人，說話酸里酸氣的，這在草原上可不多見哈。」於是馬隊裡傳來一陣低沉的鬨笑聲。
但馬隊打頭的一個頭領模樣的人卻是一言不發，直到鬨笑聲落下，他看著馬前那個點頭哈腰的老頭子，這才緩緩開口，聲音淡然，但落在老頭子心頭卻心驚肉跳：「殺人。劫財。」
老頭還想說些什麼，但對面殺性之大甚至不給老頭再說一字的機會，一把騎兵矛已經當頭就捅將過來。答日安赤猛然暴起，手疾眼快的一把揪住老先生猛得那麼甩，已經是把老頭直接摔翻在地，險之又險避開那奔著命來的一矛。老頭子年歲大身子骨早就酥了，只這麼一下就已經爬不起來。而這時答日安赤是爆吼一聲，直接拔刀衝上前去。一旁阿爾斯楞也不再躊躇，隨著小主子一併撲上來。
來人見此卻不緊張，只是頗為愉悅的連聲道：「有意思！有意思！」同時手裡本事也不見落下，根本也不曾瞅見他怎麼擺弄，手裡長矛竟是已把答日安赤戳的下盤失穩頭重腳輕，正當答日安赤疲於應對時卻是只聽一聲慘號，他回頭望去，阿爾斯楞被旁邊賊人一箭釘在胸上，那巨大創口裡鮮血一股一股往外涌，分明是用上了打獵時才會用的大箭頭。答日安赤腦袋裡只嗡一聲，沒命朝自家狗撲去，可賊人們下手狠極，阿爾斯楞只是跑了兩步就再也站不起來。
「我操你媽！」答日安赤徹底瘋了，達爾術人把馬看作是家人，也把狗看作是家人，牧民從來不吝於用能想出來的，最富美好意義的詞彙來給自家狗冠名。答日安赤也一樣，在他眼裡阿爾斯楞就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小弟弟，親人被殺怎麼能不悲憤，他回身沒命一樣朝賊人撲過去。但失去興致的賊人只是手腕轉轉，答日安赤就直接被撩撥的原地摔了個倒栽蔥，這一下是把他手裡馬刀也甩飛出去。那人見這小子身手如此不堪一擊，也不再戲弄便要下一刻戳死他。老先生看在眼裡，心頭急得什麼都顧不得了，不知哪裡生出來的一股子力氣，一把抱在自己心愛學生的身上，已是存了以命護命的悲壯心思。
但取命的一矛卻遲遲不來，答日安赤抬起頭看去，發現那賊人手裡的矛高高懸著就是沒有落下，而不遠處的頭領一隻手高舉，明顯是先停手的意思。答日安赤早顧不得其他，眼裡只有想要手刃的仇敵，作勢又要撲上去，但對面矛只是橫將過來當頭一甩，答日安赤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答日安赤已經是在在氈房內，來人頭領大馬金刀的坐在扎霍的床上，好像他才是這個家的主人，他身前是相向而坐被綁在椅子上的答日安赤和老先生。頭領一下一下敲著那把從答日安赤手裡繳來的刀。：「這刀，是誰的。」
那刀被答日安赤拿下來防身前，本是扎霍掛在牆上從未用過的一把，答日安赤曾好奇抽出來看過，上面很是瑰麗絢爛的流淌紋路，證明這得是一塊品相極佳的鑌鐵才能打出來的，而最奇妙的還得是在陽光下，紋路間會閃爍金色的流光，煞是好看。
「沙姆西阿布瓦米。」頭領嘴裡嘟嚷著。「這刀是誰的。」
「呵呵。」答日安赤此刻竟突然笑出來。
引得一干人都看向他。
「我操你血媽。聽見沒，我操……」回應他的是重重一耳光，耳光勢大力沉的讓他瞬間眼冒金星，耳朵里一陣鳴音差點又暈死過去。
「能好好說話麼。」頭領模樣的人聲音沉穩，聽不出動怒的意味，面容依舊藏在黑頭巾下，眼睛裡閃爍著代表冷靜的光芒。
這一耳光讓答日安赤好半天才緩過來，老先生眼瞅不妙剛想開口卻被答日安赤又打斷了。
「聽不得？我說，草你媽。」
沈青鋒坐在華麗的車廂里，閉目養神，沈珂正借微弱的燈光端詳著父親，心裡暗道時間還真是不公平，他會毫不留情摧殘尋常人的青春，卻偏偏對父親青睞有加，人到中年的父親沒有隨著時光愈發衰朽，反倒是在年齡的沉澱下對女人的誘惑力更加致命了。只是一想自己的好閨蜜臨出上京時過來探望，全不顧從小玩到大的髮小以後日子苦不苦，竟只顧著倚樹眺望自己父親，哭的甚是梨花帶雨。想到這裡她愈發生氣了，甚至覺得父親的面貌也變得可憎起來。
閉目養神的沈青鋒皺起眉頭，終於實在受不住睜開了眼睛，從對坐投來的目光實在是刺的他臉皮都疼：「珂兒，老看我作甚？本就時間緊張，能休息的機會少得可憐，你不睡罷了，還要害的為父都睡不了，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沈珂聞言只是很和煦的笑：「畢竟父親大人生得美，女兒只是想在父親還沒被哪個小浪蹄子勾走前啊，再抓緊多看幾眼。」
「胡謅什麼誑語！」沈青鋒氣得劍眉倒豎，在用飽含父親威嚴的眼神使勁剜了對面幾眼，發現人家根本是軟硬不吃後，乾脆尷尬的搖了搖頭，掀起車簾竟是要準備逃了。
「黑燈瞎火的，父親大人要哪裡去？」
「如廁！」沈青鋒冷哼一聲就下了車，但臨走時候又把頭探了回來，「父親什麼為人你能不知？但奈何眼睛長在你閨蜜臉上，她願意看，我又管她不得，有何辦法嘛......」
沈珂撲哧一聲終於笑起來，拿起車內油燈就要遞出去：「好啦，曉得父親大人最好，外面伸手不見五指好歹給燈拿上。」
但沈青鋒卻是把油燈輕推回來：「外面不能有燭火，為父自有用意，等回來再說。」
吭吃癟肚好一會兒沈青鋒終於是又摸索著回來了，一進車落座先是長出口氣：「呼......沒個燈火照亮，連如個廁都十分艱難起來。」
「明知道此次來會做老鼠，連把火都是不敢點的，當初在上京幹嘛還非要攬下這要命的差事。」沈珂聞言很是抱怨，又實在有些氣惱，「勸你你都不聽，何苦來的。」
「女兒不曉得。」沈青鋒搖搖頭，「聖人眼底下不好辦事，可若到了哈喇浩特，各方眼線就要被砍一半，所以雖冒上些風險倒也值得。」
「那父親大人究竟要幹什麼？」沈珂緊皺眉頭。
沈青鋒看著女兒那隨了自己和亡妻的貌美面龐，終究是有了一絲心疼，伸出手輕輕把女兒揪起來的秀眉揉開：「父親當下還是不能說，但你早晚會知道的，而且你又有心仕途，不願隨其他女人那般相夫教子，這一趟也就肯定對你有利的。只是苦了我寶貝女兒，合達瀾汗國化外苦寒之地，韃子生活糙的沒邊，你卻是要吃不少苦了。」
沈珂只是笑著搖頭：「女兒不覺得苦，只要是跟著父親，女兒就不苦。」但隨後沈珂話鋒一轉，「我就算不打探父親此次的目的，但是父親也好歹跟女兒說說，接下來的路途風險只高不低，只隊伍里這些侍衛怕是遠遠不夠，父親到底額外做好了什麼準備？」
沈青鋒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算算時間，人馬上就要到了，屆時還是女兒親眼看看較好。」
沈珂只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耐下性子等起來，直等到卯時沈珂早已昏昏欲睡，車門卻突然扣響了。沈青鋒打開車門，是隨隊親衛，此刻正恭敬執禮：「大人，小姐，人到了。」
二人走出車，此時天際線已顯微白，明明還是夏末的草原卻冷到骨子裡，又困又累的沈珂打了個哆嗦，不禁裹緊毛敞，放眼朝隊伍里望去，卻發現不知何時多出兩個人來。幾十號的隊伍里其實多幾人少幾人很難看出來，但那二人身材實在是太高大了，連帶騎的馬也比尋常馬匹高出甚多。等那二人走來時沈珂甚至有了錯覺，只感覺是兩堵城門砸將過來。
走到近前沈珂才發現，這二人哪裡是只有身材與常人有異，連帶那一身的厚甲也根本異於常人。隊伍里都是原來軍中好手才能做了父親親隨，可長途跋涉下來為存體力，也頂多是只以短打的半身札甲掩住胸腹要害罷了，可這二人風塵僕僕明顯是一路未曾停歇趕過來的，卻一人一件全裝的重札甲，內里套上了鎖甲袍子，胸上還掛著一整塊鋼打出來的鐵護胸，甚至鐵盔帽檐下還一人掛著個鐵面具，全身上下只兩隻眼睛露出來，尋常人如此穿著怕是沒兩步道就要趴了。
看著女兒明顯是被鎮住的神情，沈青鋒很是自豪：「給你介紹一下，這二位是我原來在第五路天鋒軍中任都督時，就做我侍衛了，後來我官至太尉，又做了我的死士。他二人是同母異父的兄弟，兄長是黃水答爾術人，布哈達汗國人氏，弟弟是大夏人，重華府人士。他倆都隨母姓特穆爾臣，大夏語就取了鐵字做姓，哥哥名為鐵龍，弟弟名為鐵象，二人都身具龍象之力，開碑裂石信手掂來。是真正猛士里的猛士。」
介紹完畢，二人幾乎同時鞠躬執禮，喉音粗重震的沈珂耳里轟隆作響：「卑職見過沈大人，沈小姐。「
「這就是父親大人做的準備？」沈珂情不自禁睜大眼睛。
「不可？」沈青鋒眉毛揚起來，「別看只有這二人，但只要有他倆，之後路上我們就可只管平推過去了。」
突然沈青鋒眼睛促狹起來：「乖閨女，為父讓你猜猜，你可還記得今天是何日子？」
沈珂睜大眼睛，苦思冥想半天，最後終於還是泄了氣：「實在想不出，還請父親明示下了。」
「今天是你生日，你卻忘記了。」沈青鋒神色鄭重起來，「你娘當年臨去時囑託過我，讓我一定要保護好你，可這些年我卻忙於政事，疏忽了你。這二位壯士原來一直替我在外地辦事，你從未見過，可今天開始，他二人就與你性命相託了。閨女，寧朝以前雖也有以女兒身取仕先例，但這條路依舊難走，今後道路上為父早晚會護不到你，但他二人能替我保駕護航，不論何種困境都保你性命無憂。這是父親今天在你志學之年，予你的禮物。」
一席話下來，沈珂只覺得眼睛酸熱，不知何時已經紅了眼眶，她輕輕拭了拭眼角，抬起頭來時笑如夏花一般：「謝謝爹，女兒一定不負父親所託！我想娘她在天之靈，一定不會覺得父親曾有疏忽過我。能做爹的女兒，就是珂兒此生最大的幸事了。」
話畢，沈珂又轉過身來面向那倆雄壯至極的漢子，微微躬身做了一福：「二位壯士本有多年護衛我父之恩，今此往後又與小女性命相連休戚與共，既然如此，小女在此發誓，今後定不會有絲毫懈怠二位壯士之時，今後只與二位壯士同進退，小女在此謝過了。」
聞言，二人連忙躬身行禮，哥哥鐵龍更是誠懇說道：「小姐言重，日後直呼卑職二人鐵龍鐵象就好，此後卑職二人定為小姐策馬前驅，在所不辭。我們哥倆只有一身氣力，全賴沈大人賞識才有這潑天的富貴，此知遇之恩本就無以為報，今後便以性命來護小姐周全了！」
看著出落的如蘭如芷般的姑娘，沈青鋒很是欣慰的拍了拍女兒一頭烏黑的頭髮，隨後便翻身騎上隨侍牽來的駿馬，眼睛眺望遠方，鬥志昂揚：「可以了，出發！從今起再不用走小道了，我們走官道。」
而這時，沈珂好看的眉毛卻突然一皺，眼前的草原植被稀疏，凌亂的碎石和裸露的沙礫灘滿眼都是，而往更遠處眺望，已經能看見連綿不盡的沙丘了：「父親大人，這裡是靠近北漠了？我們不是……」
「先不去克魯倫草原。」沈青鋒微眯著眼，適應躍出地平線的萬丈金芒，「北漠其實有條人跡罕至的遷徙獸道，可通哈查布草原，我們要去哈查布。」
答日安赤是晌午才爬起來的。頂天大的太陽曬得他腦仁子生疼，當然也有可能是昨夜三碗馬奶酒鬧的，他搖搖擺擺爬起來卻是發現父親不在氈房裡，只有先生躺在父親的床上，呼嚕打的震天響。看著老頭那副絲毫沒有儀態的睡姿，答日安赤苦笑著搖搖頭，乾脆打著擺子出了門，在門口的水缸里舀出一瓢水來簡單洗把臉後，精神這才好些了。
外面烈日還在堅定不移的往上爬，似乎要曬死所有人才肯罷休。答日安赤想了想，忽然發了善心，從懷裡摸出一把昨晚剩下的奶干來，擺到氈房門檻旁——黃鼠一家的地洞口。結果還沒等答日安赤轉身離去，就見一個扁尾巴的黃褐色大肉球從洞裡擠出來。
看著那個大肉球頂著一對鼓鼓囊囊的大腮幫子，答日安赤立刻意識到什麼，這可把他氣壞了：「小王八蛋，昨晚沒少偷我們東西吃！」
一旁的阿爾斯楞感覺到小主子立場有鬆動，立刻目露凶光的從地上爬起來，只等小主子一句話，他就要立刻誅了這殺千刀的一家子九族。但是阿爾斯楞這條盤亮條順的草地笨如此積極，倒也不全然是出於對主子家財產的保護，畢竟黃鼠已經是阿爾斯楞不大點腦子裡所認為的全天下最好吃的零嘴了，尤其是這家子肥的都要滴出油來，他是真真眼綠好久了。但對於這點私心阿爾斯楞本狗恐怕是不會承認的。
看著那個圓了咕咚的大肉球，以不符合身材的迅猛把奶干一掃而空後掙命似的往地洞裡擠，答日安赤目光閃爍了幾下，心又軟了下來。旁邊人精一樣的阿爾斯楞一看沒戲，乾脆沒精打采的甩了幾下大尾巴，就地一滾又去吐舌頭去了。
「唉……」答日安赤重重嘆口氣，一股子好心全被當做驢肝肺的悲涼感驟然而生，讓他很是鬱郁。
既然阿爹和門德叔叔不在，那大抵是放羊去了，他看眼下沒什麼活計，乾脆把昨日鄰里們送來的禮物拿出來挨個歸攏。阿茹罕一家送來的是一匹粗布，足一丈那麼長，很符合阿茹罕叔叔那豪氣干雲視金錢為無物的性格。滿都拉一家子丁口多，平日其實相當拮据，但依舊送了一個做工相當紮實，入手份量很沉的牛皮水袋子。答日安赤看著心下喜歡的緊，但想了想札霍平日用的水囊已經很破了，於是決定還是找機會送給他算了。打定主意後答日安赤尋出來一塊木炭，開始在粗布上比量，看看能做出個什麼東西。
正筆畫著，忽然答日安赤看到阿爾斯楞猛的從地上跳起來，對著遠方開始瘋狂大吼。這讓他眉毛不由自主的跳了跳，乾脆放下手裡活計，隨手牽來匹馬上好鞍具，腿一用力翻身上馬，站在馬鐙子上開始舉目眺望，沒多久他就看見讓阿爾斯楞反應那麼大的原因了，那是一行緩緩飄揚的煙塵，恐怕是一支規模不小的馬隊。多年在草原生活的經驗一下子讓他判斷了個八九不離十，並馬上意識到那馬隊是奔家這個方向來的。
草原太大，生活在這裡的人都是寂寞的，所以樸實的牧民們見到家住幾十里外的近鄰出門，或者遠方的旅人經過，總是會開心的招呼他們來家裡做客，牧民們會興高采烈的拉著客人的手談個不停，會把手頭能拿出來的最好什物全拿來招待對方。但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有獵槍，面對有時也會來的那些麻匪強盜們，牧人們也會展現出他們最殘忍嗜血和要錢不要命的架勢來，他們為了保護自己的財產會在所不惜。
雖然隔著好遠但煙塵規模屬實是太大了些，這八成不會是什麼好情況，要是大朝廷的騎兵隊伍是會打旗子的，那旗子足兩丈高，遠遠就要人瞅見，但這個只見煙塵不見旗。若是商隊也不可能，商隊規模也大但行路求穩，斷不會如此聲勢。答日安赤只稍微考慮了一下就立刻做出決定，達爾術人給予他的烈性讓他決定直面這一切，他快步衝進氈房裡一把搖醒了老先生。老先生起床氣大得很，可還沒等發作就被答日安赤一把摁了回去。
「先生你聽我說，有伙人馬上要到這邊來，看上去怕沒好事。」
老頭馬上收起了要發作的起床氣，兩眼狡黠的眯起來：「你要讓我趕緊走對不對。」
見先生明白自己意思，答日安赤也不在說話，只是重重點了下頭就打算立刻去馬廄里給先生牽匹好的騸馬。但先生卻一把拉住了他：「我不能走。」
「先生你這時候能不能不要添亂！」答日安赤有些急了。
但老頭子卻只是頗為鎮定的搖搖頭：「我終究不是你們這些臭韃子，好似天生屁股長馬背上。更不用說我這一把老骨頭已經經不起劇烈的顛簸了。你讓我先跑意義不大，倘若對面真是劫財殺人而來，我咋也跑不掉。」
「那你說怎麼辦！」答日安赤出奇憤怒，也不去管老頭自顧自在房裡環顧，並很快就相中了那把札霍平日只掛在牆上的馬刀，說來也奇怪，那刀雖然看著不金貴，但一打眼絕能看出來製作精良，可扎霍從來不愛佩戴它，平日隨身武器都是草原上鐵匠打出來的糙貨。
看著自己學生手法很生疏的把馬刀往腰間掛，老頭子心下卻並沒有禍事臨頭的緊張感，相反卻蠻寬慰，有種孩子終於長大也開始學著去主動擔事的微妙情緒。他看學生此刻什麼都聽不進去，乾脆高聲去喝住答日安赤：「對面人多勢眾，你一人一馬一刀一狗，頂多再算上你家門口那一大窩子碩鼠，是真能打跑他們怎得？」
「學生知道！」答日安赤回答有些賭氣，「但達爾術人沒孬種！達爾術人才不會把家和老人全都扔給壞種！」
「知道你不孬，好啦好啦，先聽老頭子我說句話嘛。」老頭大力勸慰。先生話還是起到作用了，答日安赤總算停下來看向了老先生。
「既然對面人多勢眾，那就要智取。」老頭慢吞吞穿好鞋子，撥開帳簾眺望遠方動靜，旁邊阿爾斯楞的吼叫聲沒有絲毫停歇，反倒更急迫了，「好傢夥，這麼大動靜！你覺著你阿爹和你門德叔叔會看不著？尤其你阿爹下手本就沒輕沒重的，向來喜歡玩一個人群毆一群人的把戲，還能讓他們討得了好？現在第一要務是先對他們予給予求，他們要什麼都先給，我們需要以拖待變，保命才最要緊。」
「若他們要殺人呢？」
「那就想辦法轉移他們注意力。」老頭子鎮定急了，冷靜模樣迅速安撫住了答日安赤。
「好。」
馬隊終於來了，他們全副武裝，連臉都要藏在黑頭巾下。答日安赤知道自己判斷對了，對面絕不是什麼好路子，但看著對面打扮答日安赤心頭還是浮現出一絲疑惑，無他，太精良了。干麻匪的一般除了爛賭爛抽的地痞流氓，就是爛賭爛抽的破產軍戶，他們窮凶極惡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從不在意自己一身裝備是好是壞，反正是有就戴。不知道從哪條渠道流出來的快鏽出洞的軍隊盔甲，亦或者斷了柄也要用繩子扎死廢物再利用的馬刀，麻匪強盜們的著裝打扮向來是標新立異的。
可這隊人馬完全不一樣，他們著裝極為統一，身上一水保養精良還被擦了號的甲冑，連武器規格都是高度一致的，只隨意瞟一眼他們豎起來的騎兵矛，答日安赤就立刻做出判斷，那上面竟連個鐵匠鋪打的標號都沒。這下壞菜了。
老先生一生走南闖北，眼力也是極犀利的，同樣是心下一沉。但他依舊是勇敢的主動迎上去：「遠道而來的老爺，大駕光臨老朽寒舍，真是讓老朽家中蓬蓽生輝。若是渴了累了儘管坐下歇息，老朽這裡奶茶管夠，羊肉管夠！絕不會虧待老爺們絲毫！」
答日安赤心下愈發緊張，做麻匪的一般達爾術人多些，可先生卻用的大夏語，這種極不合邏輯的情形讓他心頭本能蒙上了死亡的陰影。
「怪有意思，這老不死的竟還是個大夏人，說話酸里酸氣的，這在草原上可不多見哈。」於是馬隊裡傳來一陣低沉的鬨笑聲。
但馬隊打頭的一個頭領模樣的人卻是一言不發，直到鬨笑聲落下，他看著馬前那個點頭哈腰的老頭子，這才緩緩開口，聲音淡然，但落在老頭子心頭卻心驚肉跳：「殺人。劫財。」
老頭還想說些什麼，但對面殺性之大甚至不給老頭再說一字的機會，一把騎兵矛已經當頭就捅將過來。答日安赤猛然暴起，手疾眼快的一把揪住老先生猛得那麼甩，已經是把老頭直接摔翻在地，險之又險避開那奔著命來的一矛。老頭子年歲大身子骨早就酥了，只這麼一下就已經爬不起來。而這時答日安赤是爆吼一聲，直接拔刀衝上前去。一旁阿爾斯楞也不再躊躇，隨著小主子一併撲上來。
來人見此卻不緊張，只是頗為愉悅的連聲道：「有意思！有意思！」同時手裡本事也不見落下，根本也不曾瞅見他怎麼擺弄，手裡長矛竟是已把答日安赤戳的下盤失穩頭重腳輕，正當答日安赤疲於應對時卻是只聽一聲慘號，他回頭望去，阿爾斯楞被旁邊賊人一箭釘在胸上，那巨大創口裡鮮血一股一股往外涌，分明是用上了打獵時才會用的大箭頭。答日安赤腦袋裡只嗡一聲，沒命朝自家狗撲去，可賊人們下手狠極，阿爾斯楞只是跑了兩步就再也站不起來。
「我操你媽！」答日安赤徹底瘋了，達爾術人把馬看作是家人，也把狗看作是家人，牧民從來不吝於用能想出來的，最富美好意義的詞彙來給自家狗冠名。答日安赤也一樣，在他眼裡阿爾斯楞就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小弟弟，親人被殺怎麼能不悲憤，他回身沒命一樣朝賊人撲過去。但失去興致的賊人只是手腕轉轉，答日安赤就直接被撩撥的原地摔了個倒栽蔥，這一下是把他手裡馬刀也甩飛出去。那人見這小子身手如此不堪一擊，也不再戲弄便要下一刻戳死他。老先生看在眼裡，心頭急得什麼都顧不得了，不知哪裡生出來的一股子力氣，一把抱在自己心愛學生的身上，已是存了以命護命的悲壯心思。
但取命的一矛卻遲遲不來，答日安赤抬起頭看去，發現那賊人手裡的矛高高懸著就是沒有落下，而不遠處的頭領一隻手高舉，明顯是先停手的意思。答日安赤早顧不得其他，眼裡只有想要手刃的仇敵，作勢又要撲上去，但對面矛只是橫將過來當頭一甩，答日安赤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答日安赤已經是在在氈房內，來人頭領大馬金刀的坐在扎霍的床上，好像他才是這個家的主人，他身前是相向而坐被綁在椅子上的答日安赤和老先生。頭領一下一下敲著那把從答日安赤手裡繳來的刀。：「這刀，是誰的。」
那刀被答日安赤拿下來防身前，本是扎霍掛在牆上從未用過的一把，答日安赤曾好奇抽出來看過，上面很是瑰麗絢爛的流淌紋路，證明這得是一塊品相極佳的鑌鐵才能打出來的，而最奇妙的還得是在陽光下，紋路間會閃爍金色的流光，煞是好看。
「沙姆西阿布瓦米。」頭領嘴裡嘟嚷著。「這刀是誰的。」
「呵呵。」答日安赤此刻竟突然笑出來。
引得一干人都看向他。
「我操你血媽。聽見沒，我操……」回應他的是重重一耳光，耳光勢大力沉的讓他瞬間眼冒金星，耳朵里一陣鳴音差點又暈死過去。
「能好好說話麼。」頭領模樣的人聲音沉穩，聽不出動怒的意味，面容依舊藏在黑頭巾下，眼睛裡閃爍著代表冷靜的光芒。
這一耳光讓答日安赤好半天才緩過來，老先生眼瞅不妙剛想開口卻被答日安赤又打斷了。
「聽不得？我說，草你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