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蕭城風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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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是吏員的一處府邸。

  與人們印象中的,那些相對狹小、逼仄,乍一看與普通人家無異,內里卻極盡奢華,布滿了來自於民脂民膏的各種金玉陳設的尋常小吏的房舍不同,這裡從外表看,便是十足的雍容大氣。

  雖然沒有王侯府邸那種五脊六獸、勾心鬥角的絕頂排場,也沒有郡縣官衙正前方石獅列陣、兵士看門的威武氣象。

  但它的選址自由得多,無論多麼偏僻的地方,只要是自己想看的美景,就都能攬入眼底,絕沒有什麼「不便」之說。

  而且,既然自己搭屋建房,那隻要金錢和時間允許,想建多高就建多高,想建多廣就建多廣,那真叫一個氣派!

  雖然朝廷祖制對天下臣民建屋、占田都有嚴格的限制,只有有了一定的地位,才能擁有與之相對應的級別的房屋和田畝規格;

  但今時不同以往,他區區一介小吏,既非朝廷大員,又非士林雅望,自己建個大房子來住,沒有礙到任何人的事情,誰又能管得了他呢?

  高皇帝賓天之後,這種「祖制」基本上就沒人在乎了;就算如今皇帝強調「太祖舊制」,處處以高皇帝自擬;但時過境遷,朝廷的旨意、郡縣的文書,也往往只當一紙空文了。

  因此,這座吏員的府邸,既建在整個蕭城縣裡景色最佳、風水最好的「洞天福地」之上,而且頗為闊大,就算比起縣衙,也要壯觀得多。

  至於周圍,則都是這位吏員蔭庇下的各農戶的土地,以及他們的大小住宅。

  這些住宅與一般農戶的房舍基本無異,在這山巒一般巍峨的莊園面前,自然顯得渺小如螻蟻、塵埃一般。

  在許多年前,人們有多高的官爵地位,便能建起多麼宏偉的府邸宅院;至於現在,則是你能建起多麼壯觀宏偉的府邸宅院,就一定會有多麼尊貴的身份地位。

  人們總是對富貴者趨之若鶩的,誰也不能免俗。不論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只要人們遠遠眺望到那座不知道從何時便屹立於這座原野的正中央的壯觀院落,便都能意識到這個家族的德是多麼的高,望是多麼的重,勢是多麼的雄,財是多麼的厚了。一股發自內心的崇敬之情,也就因此拔地而起了。

  「爹……這是那劉煌的一些事跡材料。」

  莊園內,一個有著半百長須的中年男子正一邊翻著桌上厚厚的一大摞文件,一邊不知道在琢磨著什麼,一臉沉思道:

  「這新來的縣令雖只是個小毛孩子,辦事卻真有些辦法,不是好對付的主……

  不過他畢竟是個書生,愛惜民物,對下吏倒也寬厚,應該是可以和平共處的。要不要給他身邊的下人一點好處,探探口風?」

  「霆兒啊,關係還沒熟絡,就不要搞這種小心思了。劉煌是個清官,他的手下也沒那麼容易拉攏。賄賂上官的親信是最犯忌的,你還小,做事別莽撞了,要懂得『謀而後動』。」

  旁邊,一個鬚髮皆白,卻看起來紅光滿面的老者稍微翻了翻手邊的文件,一邊說道:

  「他是個文士,有他們讀書人的老毛病:重視文教、愛惜羽毛。之前看他主政清河,就是把『勸喻百姓』放到了首位。

  以後縣裡可以多幹些這些事情,多建些學校、寺廟,搞些講話,順帶著編修縣誌這些,一來投其所好,二來……做這些事情,我們也可以從中撈點銀兩。何樂而不為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左手把玩著套在右手食指上的翡翠扳指,同時雙眼微閉,一副怡然自得、悠遊自在的樣子。

  他叫方栞,是武明威侯方縱的同族、升城督方縉的嫡傳子孫,做過蕭城縣的西曹掾,曾執掌一縣人事大權的老鄉紳。

  現在雖然退了休,卻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蕭城縣還保留著相當強大的影響力。

  而在方栞的背後,則懸掛著一幅非常重要的畫像。

  這幅畫像臨摹紫光閣的功臣像,畫的正是他們方氏一族的先祖與驕傲,曾指揮千軍萬馬,為太祖開國立下過汗馬功勞的武明侯方縱。

  在這幅畫像之中,方縱雙眼瞪如銅鈴,右手扶著還系在腰間的環首大刀,左手則堅定地指向前方,口中不知道在吶喊些什麼。

  看他那緊緊鎖住的眉頭以及似乎已經鎖定了目標的銳利眼神,活像一個看到了獵物,即將撲將出去的白額猛虎。

  從畫像背景所表現出的氣氛中,我們可以看出,這時戰爭已經到了白熱化的階段,最需要將領捨生忘死、豪氣干雲的決心與氣魄,方能鼓舞麾下士兵的士氣和鬥志,取得戰爭的最後勝利。


  他騎著戰馬的大腿異常的粗壯有力,胯下則是一匹通體烏黑,卻有著奇怪的紫紅色鬃毛的絕世「紅髮烏騅」。

  那烏騅高高昂起驕傲的頭顱,似乎在仰天長嘯;四肢則蓄滿了力量,只要主人一聲令下,便能立刻騰空躍起,馳入戰陣之中。

  這是武明威侯的成名之戰——東城之戰。

  在這場戰役中,因寡不敵眾,太祖高皇帝的大軍被如潮水的敵軍壓迫,整個戰線幾乎要崩潰了。

  在這危急存亡的時刻,作為後備力量的方縱將軍當機立斷,不等高皇帝下達命令,率領麾下騎兵突然發起了一場出乎敵我雙方所有人意料的反衝鋒。

  敵軍本以為勝券在握,意志漸漸鬆懈,對突如其來的反擊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

  因此,當方縱的戰馬躍入敵陣的那一剎那,敵人立刻被沖的七零八落,潰不成軍。

  戰場的天平已然傾斜,高皇帝也沒有放棄這個難得的戰機,馬上命令全軍反擊,最終取得了這場決定性戰役的大獲全勝。

  此役之後,不僅太祖高皇帝對武明侯讚賞有加,就連敵人也把他當成了鬼魅,一見到「方」字旗號的部隊,便都聞風鼠竄,如避瘟神。

  這場戰役無疑是帝國的光榮歷史,也是方家世世代代傳頌的驕傲時刻。

  方俅自遷居到這裡,便招人臨摹了這張朝廷為表彰功臣、供臣民們萬世瞻仰而掛在紫光閣的功臣畫像,懸掛於自家的客廳,時時設祭、日日瞻仰。

  後來方家幾經搬遷,早已物是人非;但這幅畫像卻被珍藏到了幾十年後的今天,仍懸掛在家裡最顯眼的位置。

  這當然是要後世子孫,以及蕭城縣官民上下所有人都明白,他們家到底有著多麼輝煌的過去,到底為朝廷立了怎樣的豐功偉績——絕不僅僅「只是一個刀筆小吏」而已。

  而在方栞的旁邊,則是他那專門操心家族內部事務,因此現在還只是個白丁的幼子方霆。

  他在家裡排行最小,又無官吏身份;但若是家族內部的相關事務,不僅他的幾個哥哥,就連老父親方栞,也得按他的意見行事。

  方霆不算伶俐博學,卻謹慎勤勉,算個經營莊稼的好手,整日裡指揮莊客長工種地下田,把家族的生計搞得是蒸蒸日上,十里八鄉沒有不佩服他的。就連哥哥在官場上遇到困難了,也總是他這個當弟弟的出謀劃策、上下打點。

  「這劉縣令初到縣裡,正趕上傅寧的公子滿百歲。他竟敢頂著上司做事,先私而後公……這個縣令可是有備而來,總要找個把柄收拾幾個人來立威,不是那麼好說話的。」方霆一邊思索,一邊撓頭道:

  「劉煌不是個顢邗縣令,他年輕氣盛,肯定是要幹大事的,多半會選擇傅寧先做文章。

  『破家的知縣,滅門的府尹』,觸怒了縣令,肯定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聽說縣令到了官衙,參閱文書檔案的時候,只留了書辦童繡一人,惱得縣令大發雷霆,誓要肅清整個蕭城官場不可。這下好了,不止他一人倒霉,整個縣的墨吏,包括哥哥,肯定也都會吃這個掛落。」

  「他爹傅賢是先考的故交,先考常對我說起過,是位人情練達、刀筆嫻熟的高手。傅寧這傢伙,平時刀筆還算得力,但在謹慎這一塊兒,比他死去的爹,還有他死去的哥哥,都差的太遠太遠了。」方栞冷哼了一聲,將手上的翡翠扳指拿了下來,放到方霆的手裡,囑咐道:

  「你看這玉扳指,這是當年呂丞相看我們方家的祖宗升城督作戰勇猛,親自賜給他,教他捻弓搭箭,可以百發百中的。呂丞相是開國名臣,他所賜的東西,必然是有些靈性的……

  方公從此射無不中,無論敵酋還是大雁,無論金雕還是猛虎,只要是老祖宗看得上眼的,一抬手就斃命了,不必射第二箭。

  這寶貝既通了神,便是方家千秋萬代都該好好珍藏、頂禮膜拜的東西了。沒有這個扳指,我們哪走的到今天?

  這個道理你得懂,你的幾個哥哥也得懂。懂了這個道理,為父才能放心,方家也才能繼續走下去。」

  「父親的意思是,不論當時的老祖宗,還是現在的我們方家,無論是當年的豐功偉績,還是如今的富貴安寧,都是仰賴天子威德、朝廷寵信,才有的今天。」

  方霆把扳指小心地放在桌上,雙手朝天一拱,繼續說道:

  「那劉煌雖只是個小毛孩子,可畢竟也是朝廷命官,是天子派下來牧民一方的。

  而且,他縣令剛滿一任,便被破格提拔到這個最繁華、最富裕的縣裡,這顯然是朝廷賞識之意。


  更何況他父親是朝廷大員、清流領袖,剛剛入京做了九卿,真是聖眷正隆。

  劉煌既然口銜天憲,那就算無甚神通,也算是位列仙班了。

  方家在這蕭城是一方霸主,但也只是地上的大象,平時欺負欺負鼠兔貓猴、啃啃大樹,老虎也不敢輕易攻擊我們。

  可真遇到天上的打雷閃電,那避都避不開,豈敢相抗?這傅家是救不得了……」

  說到這裡,方霆又突然想到了什麼,一臉擔憂道:

  「可傅寧與我們方家關係密切,利益早已盤根錯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拔起一斤胡蘿蔔,還得帶他七兩的泥。

  他當著令史,掌握全縣的文書檔案,也就掌握著我們的把柄。他還在,那我們才安心。若他跌了跤,縣令往回查起來,那又怎麼辦呢?這縣衙之中,誰禁得起查啊!」

  「是有這個問題,但你這麼害怕,就太多慮了。」方栞聽了,只擺了擺手道:

  「這傅寧要真成了上官的眼中釘、肉中刺,那就算咱們保了這一次,那肯定保不了下一次,反會惹禍上身,自取其禍。

  帝國的縣令,要想把整個衙門的墨吏全都清理一遍,那是沒這個本事;可要只針對個別幾個看不順眼的,那可有一萬種手段。

  『民不與官爭,子不和父斗』,惡了上官,那是自找麻煩。『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怨不了任何人了。」

  說到這裡,方栞頓了一下,喝了口茶,回頭看了眼先祖的畫像,喃喃道:

  「何況啊,如今這個花花世界、錦繡河山,畢竟是我們方家的先祖打下來的,和他劉煌沒有任何關係。

  下吏辦事,雁過拔毛、從中取利的規矩,至少從我的祖父,也就是你們的太爺爺那一輩,就開始了。

  『要想馬兒跑,先讓馬兒吃上草』,這都是祖宗成法,不可更易。雖不合法,卻合天理,合人情,誰也說不了什麼。

  我們這些小吏對他這個兩榜進士、朝廷命官來說,自然是卑、是小;但他再大,卻能大過我們方家的祖宗武明侯?能大過太祖高皇帝?

  就為父來看,只要和縣令大人井水不犯河水,這小子也不敢找我們的麻煩。」

  「父親說的是。我們弟兄幾個只是擔心,擔心這劉煌畢竟是個毛頭小子,年輕氣盛,難免急於建功。

  若是新官上任,燒起火來,恐怕我們吃罪不起。不過聽爹的意思,兒明白過來了——就算火真燒起來,也絕對燒不到我們的頭上。」

  「你這還算開竅……」二人正說話間,忽見下人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通報導:

  「太……太老爺輕裝簡從,騎……騎馬來,來這裡了。先,現在正,正在府外求見!」

  「啊!?」方栞聽了,又驚又喜,急忙問道:

  「太爺親自來的?輕裝簡從,是什麼意思?」

  「太爺只帶了三爺,以及兩個隨從,並沒有興師動眾。穿的也是便服,而不是官袍。

  他,他說他是以客人的身份,而不是縣,縣令的身份,來拜訪老爺的。」

  方栞一聽,心裡先是榮幸,再是惶恐,忙轉頭對方霆道:

  「你且快快準備妥當,和為父出去恭迎。」

  說著,連忙帶著他跑到後堂準備去了。

  莊園外邊,劉煌正和劉正、王嘉二人四處望著原上的景致,時不時發出幾聲讚嘆。

  方霽則側立在一邊,小心地伺候著,並說些奉承的話。

  他看起來個子不高,卻很是肥胖;從遠處一看,不像個人,倒像是個水桶。方霽穿著是尋常吏員所穿的皂袍,但腰間別著金銀、手上戴著翡翠,一副富家翁土財主的氣派。

  劉煌正說話間,走到一棵楊樹之下,抬頭問道:

  「這幾棵樹,不像中州本地的尋常樹種,倒像是我們東南那邊的。

  你知道的,東南是我的故鄉,看了這樹,真有種親切之感,令人頓生思鄉之情啊……」

  「不瞞大人,這幾棵樹都是王父從東南老家搬過來的。走的是運河,費老大勁了,也破費了不少的銀兩。」

  方霽一邊說著,一邊仰望大樹,感慨道:

  「大人知道,小的祖上武明侯以及升城督叔侄二人,都是東南人士,住在廬江郡中。與大人的祖籍會稽郡相隔不遠。


  當時天下大亂,高皇帝興起義師,原是在南畿舉事,與東南相隔千里。

  但武明侯叔侄二人心懷大義,又知高皇身負天命,於是散盡家財組織莊客,拉起一支一千多人的隊伍,輾轉西去投奔太祖。

  武明侯跟隨太祖征戰四方,所當者破,所擊者服,建立不世的功業,也大抵都是由這一千兒郎打的頭陣。

  後來,高皇帝平定天下,終於到了四海昇平的時節;這些弟兄們也犧牲了七八百人,餘下的也就近三百人。

  這倖存的三百壯士都在朝廷吃著俸祿,封妻蔭子,風光無限;而這七八百犧牲的烈士,卻連個屍骨都無法安葬。

  武明侯有感於此,在廬江老家種了八百顆楊樹,象徵這八百烈士。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這八百株楊樹歷經繁衍,終於變成千株萬株,遍布整片山野。

  先大父到了蕭城紮根,做到縣吏之後,第一件事便是不遠萬里回到廬江祭祖,不惜傾家蕩產,花大價錢買下幾株樹苗,立在屋舍兩側。

  後來幾經搬遷,卻也不忘移栽這幾顆楊樹——這是不忘本,要讓方家的子子孫孫都記著,不是先人的浴血奮戰,就沒有如今的太平世界、朗朗乾坤。

  忠孝節義、擁戴朝廷,這總是做人的第一要務。」

  「本縣只知道你們家是功臣苗裔,卻沒想到區區幾棵大樹,就有這樣的故事。可敬,可敬!」

  劉煌聞言,心中大是感慨,詩意立刻湧上心頭。他思索了一番,隨口吟道:

  「牧童放玉笛,牛羊各競逐。

  倏忽豺虎近,阿公失幼犢。

  少年曾無慮,垂老竟獨孤!

  雄氂常礪角,此志在匈奴。

  同行無黃髮,火伴皆少年。

  其鄉各南北,相語不知言。

  名姓編士籍,月奉足百錢;

  飛蓬無所住,安身在居延。

  草黃塵沙起,獫狁復侵征。

  敢不勤王事?當時相與盟。

  喑嗚山嶽舉,叱吒風雲雄。

  君觀旌旗下,都是血殷紅。

  老朽身僅免,同澤又如何?

  多少阿慈愛,戕身以死國。

  吾得形骸反,猶得拭兵車。

  手撫崤函處,青山不較多。」

  一首詩吟罷,劉煌抹了抹臉上的淚花,對眼前的楊樹拜了又拜,吩咐道:

  「一會兒本縣進到莊裡,請你們準備好筆墨……本縣要把這首詩寫下來,當作在下的見面之禮。你們不嫌棄我的字丑,那可以留下做個紀念——這也算是學生對先朝功臣的一片敬意。」

  「大人是兩榜進士、名士儀表,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誰敢說大人的字丑?」方霽聽了,喜出望外,連忙奉承道:

  「大人如此氣概,武明侯泉下有知,也必會欣慰的。先人披肝瀝膽,本就是為了後人的平安幸福。後人能銘記他們的功勳,那也不算辜負了他們。既是太爺的墨寶,那可是天大的恩榮……

  小的家裡必將鐫刻於石碑之上,供奉於祖宗祠堂之中,傳於後世。只有這樣,才能讓方家世世代代都銘記朝廷恩德,不致背恩負義,辱沒了祖先。」

  「你們有這個覺悟就好,有這個覺悟就好!」聽到方霽這般作態,劉煌心裡真是吃了蒼蠅一般的噁心。

  一家子都是為害一方的貪官污吏,只因自己傍上了這麼個開國功臣後裔的名頭,就處處拿出來給外人看,以此誇耀自家的尊容清貴,作為胡作非為之後還能逍遙法外的護身符。這樣人面獸心之輩,越是提起他們的先祖,就越是對先祖的玷污。面對這種小人,劉煌豈能不怒?

  可現在剛當上縣令,還沒有方家貪墨的證據,也遠遠沒到撕破臉皮的地步,還得有個和氣。

  是以他臉上只帶著笑,走過去拍了拍方霽的肩膀,鼓勵道:

  「你等在蕭城已經為吏三代,忠勤為國,世人有目共睹。立起這塊石碑,也算叫天下人都見賢思齊,都願做國家的忠良、朝廷的骨幹。這樣做,富貴就在其中了

  這石碑不要你們來刻,本縣要親自找人來刻,再親自揭開這塊石碑——教化百姓,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方霽聽罷,自然受寵若驚,跪在地上叩頭不止。


  「恭迎太爺大駕。不知太爺光臨寒舍,有失遠迎,還望太爺恕罪。」正說話間,方栞領著一群家人莊客,走到莊園門口,一齊對著劉煌下拜。

  劉煌雖說當了一任縣令,享受過萬民擁戴的感覺;但如此盛大的歡迎場面,他卻還沒見過。

  看到這般陣勢,他不免有些慌張,不知該如何應對,只退後了幾步,轉過身去,把手放在背後。

  劉正見劉煌神色不定,怕他露了怯,教方栞等人看了笑話,忙站了出來,厲聲喝斥道:

  「你們這些狗奴才……這又不是宮車駐蹕、公侯降臨,搞那麼大排場做什麼?這要是傳將出去,別人還以為是太爺僭越不法。你們是故意的嗎?真是豈有此理!快快撤下!」

  「啊……草民有罪……還不快快退下!」

  方栞這次用超規格的排場來驚嚇劉煌,想看看他們會不會自己先惶恐三分,亂了陣腳氣勢,從而暴露出膽怯與無謀。

  自古道「禮多人不怪」,自己以大禮相迎,上官就算吃了這個暗虧,也絕沒有責怪自己的道理。

  但見劉正態度如此嚴厲,措辭又如此得當,好像方家如此盛情迎接是犯了什麼大罪,著實讓自己碰了一個硬釘子。

  方栞也不糾纏,厲聲斥退了兩邊從人,自己陪著極諂媚、極肉麻的笑臉對著劉正道:

  「大人誤會了,草民絕沒有這個意思,更絕沒有這個膽量。草民只是以為,鄉野村夫都認為排場越大、儀式越盛,就越顯得恭敬對方,自己臉上也越是光彩。太爺今日光臨寒舍,小民真是受寵若驚,驚喜若狂,哪裡還記得朝廷的禮制?大人不記小人過,小人這次冒失莽撞,還請大人體諒則個。」說著,方栞便從自己袖中取出一錠大銀,想要交到劉正的手上。

  「別這樣……」劉正板起臉來,推卻了銀兩,用眸子瞄了下身後的劉煌,又換成了笑臉,小聲道:

  「銀子我不敢收,但要和老員外交個朋友,那是不錯的。來日方長,咱們以後還要相處很長時間,也不急於一時。

  我家大人來這縣裡不久,對於本縣的山山水水、風土人情還不太了解;辦起事來,難免有些差錯。有得罪的地方,還請老員外寬容則個;到了需要指教的時候,還請老員外不吝賜教。你我都是為朝廷辦事,應該戮力一心,不要互相猜疑。」

  「賜教小人不敢當,但方家世受皇恩,自當為朝廷盡心竭力,為大人效犬馬之勞。也請大人好好照顧我等鄉民,庇護一方平安。」

  方栞說罷,拱了拱手,便和劉正擦肩而過,走到劉煌那裡問安去了。

  這也不過是轉瞬之間,劉正卻忽然發現有人在自己袖口處塞了什麼東西,好像是一張銀票。

  他也沒說什麼,只倒了下手,把銀票擱到自己的懷裡。方栞走到劉煌面前,直直跪到地上,重重往下磕去。

  「真犯不上這樣。聖人禮制,免老本就不用行大禮的,國家還得賜幾、賜杖,表示尊崇——這是養老之義。

  學生現在沒穿官服,也沒乘官轎,是以後生小子的身份來拜訪先生的,不是縣令駕臨。就算是縣令駕臨,您這樣年老,也不該有此大禮。」

  劉煌見他年老,生怕他跪出什麼毛病,連忙一把扶將起來。

  「縣尊能有如此禮敬,老朽真是愧不敢當,無地自容啊。」方栞慢慢站了起來,搖了搖頭,感嘆道:

  「聖人有言,若是占卜,獸則用龜,草則用蓍。畢竟龜乃獸中長者,蓍乃草中耄耋。

  不疑不卜,若有疑難,於人中則問老者,於獸、草之中,則問龜蓍。

  大人是兩榜進士,有家傳的易學,這點比老朽要懂得多。

  可是如今占卜,誰還用龜蓍?

  世風日下,古人敬老的美德也蕩然無存,誰像縣尊那般?縣尊這樣,可真難得了……

  老朽一無良德,二無尊位,絕不敢把自己當成龜,當成蓍。蒙縣尊如此錯愛,真是羞愧萬分啊……」

  「先生還懂這句話?就算是學生的同年進士,也少有您這般博學的。」

  見方栞區區老吏,談話間竟然引經據典,劉煌不覺大異,心底對這個其貌不揚的老頭也高看了三分。他略一思索,一臉真誠道:

  「古人有云,『三人占,從兩人之言』。就算大聖大賢,遇到疑難之事,也必須依靠眾人之智。

  學生如今履職蕭城,對此處的人情掌故,還是了解的太少了。您是積年老吏,又是本縣德高望重的鄉紳耆老,學生若有不懂的地方,還得請您多多指教。何必這麼客氣呢?」


  「指教真不敢當……不過老話說得好,『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老朽吃了這幾十年的糙米,也明白了些許道理……要是有些說的不對的地方,太爺也別在意......」

  劉煌極盡謙恭,方栞卻不敢就此托大。他謙卑地低下腦袋,用像是正在接受考驗的學生回答問題的語氣,怯生生道:

  「大人,小的活了這八十多年,最大的感受,便是教育實在是太重要了。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培養一個忠信孝悌的大丈夫,談何容易!

  蕭城現在是極富的了,可文教事業又做的怎樣?這個怕不見得。

  老朽不知有沒有記錯,古時的大賢大哲曾說過,先王的禮教有三個根本:天地,是生之本;先祖,是類之本;君師,是治之本。教育百姓、化民成俗的大事,其一是聖上,其二就是教師。

  吾皇聖明自不必說,至於教師的選拔任用,以及何時宣喻朝廷政教,便是太爺最該操心的地方了。」

  方栞雖如平常縣吏一般,平生只愛鑽營勢位,並不把讀書求道大事,反笑話書生是窮酸無用的廢物、上官是庸碌迂腐的昏官。

  但他既然事先做了功課,知道劉煌的喜好,那專在這上面下功夫,自然是事半功倍的。

  因此,劉煌還沒就任,他便調集了十幾個在鄉間以博學聞名的書生秀才,讓他們在三教經典之中專門列出重要的地方,並加以注釋。

  自己則徹夜背誦這些可能用得上的文句,以備與縣令交談時來『投其所好』。

  因此,他引用儒家經典之時,就都能脫口而出了。也不僅僅是他,帝國之中赫赫有名的富商、勛貴,乃至於朝中一些並非科舉出身的官員,自己其實不學無術,卻能在他人面前出口成章,靠的就是這個。

  畢竟方栞也算是老刀筆了,在縣裡處理了幾十年的公文,早就練就了過目不忘的本事。這幾條經書上的話語,肯定難不倒他。

  「先生所說的這一點,也是學生最想做的。」

  聽了方栞的這般建議,竟與劉煌所想完全一致,真教他大生知己之感。

  當然,劉煌微服探訪各地,詢問過縣裡的許多百姓。他們對方家父子的評價,大多說他們貪婪卑劣、無惡不作。是以劉煌也並未輕信這個老狐狸的花言巧語。

  他拉住方栞那有些乾枯的左手,一邊大步向前,一邊說道:

  「先生,學生先行一步,先進去了。」方栞點點頭,緊跟著劉煌的步伐,兩人有說有笑,一齊進了前廳。

  進到前廳,眾人便見對面掛著一幅將軍畫像,其動作神態,威武莊嚴,似在指揮千軍萬馬。正是開國的功臣良將、武明威侯方縱。

  「喔!」劉煌一見畫像,直接叫了出來,轉頭問道:

  「這裡所供奉的將軍,是武明侯吧?學生幼時便了解過高皇帝開國創業、平定天下的史事,除了敬仰太祖機謀武略之出神入化,便是敬佩當年的這些文臣武將了。

  太祖奠基、太宗致治,雖因君主賢明聖哲,股肱爪牙的智勇忠勤,也是必不可少的。

  可惜啊,這般英雄豪傑,如今是找不到了。」

  說到最後,劉煌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一臉遺憾的樣子。

  「太祖高皇帝神文聖武,為天下黎民建立不朽功業,百姓懷思至今,的確不是如今所能比的。我等也該遵奉太祖成法,以為不易之道。這樣才能國泰平安,永享太平。當今皇上也常常這麼說啊……」方栞也感慨了幾句,而後清了清嗓子,回答道:

  「大人說得不錯,這幅畫像上的的確是武明侯,記錄的是威侯在東城之戰奮勇當先,力挽狂瀾的大功。

  這幅畫像與太祖在紫光閣銘記功臣畫的那一張畫像是一樣的,是照著那張臨摹的。

  先父時就供奉起來,為的就是教我們這些不肖子孫勿忘祖訓,奉公守法、忠君愛國,不要玷污了祖輩的榮耀。

  可惜啊,老朽活了這八十多年,回頭望去,雖無大的過錯,卻也沒有功成名就、造福一方。每每想來,不免愧疚纏身,不能自已啊……」

  方栞說著說著,竟從眼睛裡面硬擠出來幾滴濁淚。此情此景,教人好不感傷!

  「先生在縣裡操勞了這幾十年,也算勞苦功高,不負先祖教導了。」劉煌望著前方威風凜凜的將軍畫像,連著拜了三拜,吩咐道:

  「今見開國英雄,豈能不拜?快設香案!」


  方栞聽罷,受寵若驚,自己帶著家人擺香案去了。

  待香案、蒲團擺設完畢,劉煌便領著劉正、王嘉二人上香叩首,極盡謙恭。

  方家父子幾人見劉煌如此禮敬,各個歡喜非常,連稱劉煌多禮。

  隨後,幾人互相拉了拉家常,便落了座。

  方栞連拍了幾下手,下人急忙撤下香案、蒲團,打掃乾淨,各上美酒、點心。方栞連連謙讓不過,坐到了上首。

  「這點心在東南難得一見,以學生看,這是不是叫『金絲糕』?」

  見方栞如此快速便準備好了酒食,劉煌心中頗感意外。他指著點心問道。

  「大人說得不錯,在東南地方,確實叫這個名字,又稱『糖纏』。這點心大抵原型在東南,但後來與塞北胡族互相交流,他們在其中加了奶子,味道香甜無比;模樣也稍微變了變,就成今天這樣了。以他們那邊的稱呼,叫什麼『薩其馬』這種叫法應該是肅慎那邊開始的,這裡也經常這麼叫了……」

  說到這裡,方栞打開了話匣子,侃侃而談起來。

  他將這「薩其馬」的源流掌故娓娓道來,從開國之前的前朝往事一直說到現如今,真是如數家珍了。

  他雖只是個卑猥小吏,並沒有什麼淵博學問;但對這「吃喝玩樂」四個字上下的功夫頗深,其研究之精、了解之廣,就算京城裡勛戚公卿的紈絝子弟們,也未必超過他。

  這一番講授,直教在座的各位是面面相覷、目瞪口呆了。

  「太爺大駕光臨,實令我方家蓬蓽生輝。老朽若不盡地主之誼,那該教鄉人恥笑我等粗魯了。」

  這時,方栞又拍了拍手,兩側走出六位侍女,皆是發如細柳、面如桃花、肌若凝脂、唇若塗朱的絕色美人。

  尋常人只看上一眼,便會心神蕩漾、神魂顛倒,不能自拔了。

  她們皆著綠色長裙,頭上戴滿金玉,一齊對著客人們深施一禮,便都隨著中間侍女吹奏玉簫的聲音節奏翩翩起舞,好似一群漫天飛舞的花蝴蝶。

  尤其是她們身上的長袖,也隨著主人的舞蹈飄動起來,像是展開了一片片綠葉,頓時顯得春意盎然;而她們袖口處的紅色花邊也跟著這般舞動飛翔,像是萬葉叢中的朵朵鮮花,盡情綻放,洋溢著烈火般的熱情。

  這已足以讓人們眼花繚亂、瞠目結舌了,而吹簫女子旁邊站立著的侍女,也在眾位舞女的簇擁下,跟著玉簫悠揚的旋律,引吭高歌起來:

  「冰解萬物春,花鳥各迎群。

  吾身唯傲雪,疏影其誰倫?

  何憂風雷銷,赤心似火焚。

  孤芳非自艷,只為折枝人。

  昔年花已沒,巫山霖雨濛。

  知卿登山跡,陽台竟相逢。

  身雖隔海岱,知心一意同。

  妝奩從此施,肯為悅己容。

  神龜猶有竟,騰蛇亦土灰。

  時轉暗香謝,春秋不誰摧?

  花開兩心悅,芳零一人悲。

  此情應相忘,江海是奴歸。」

  少女清脆的歌喉配上悠長的旋律、婉轉的曲調,唱得又是如此悽慘哀怨的歌曲,真教人感同身受,不由得潸然淚下,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這詩……這詩是先朝名士王青牛所寫,前後共九首,皆寫兒女之情,多表傷懷之意。

  這些詩婉約清雅,尤其配以管弦,尤其是我們東南的小調……實在是動聽之極,也讓人動情之至。

  這在東南以及京城之中,頗受佳人才子的歡迎,甚至被視為風雅頌、離騷所不能媲美的神作。市井那些淫辭艷曲,怎麼能比這詩呢?實在是天壤之別。這歌好,曲好,唱的最好。先生好雅興!」

  劉煌自幼在東南、京城接受詩書薰陶,不僅養成才情滿溢,口味也漸漸刁了起來。

  他最喜歡清新雅致的玉簫曲、意蘊深遠的文人詩,對俗人最喜愛的市井小調則完全不屑一顧,認為不堪入耳。

  現在見到方栞家中竟然也演奏東南士子最為推崇的王青牛的詩、清雅的玉簫曲,再加上少女在席間的凌波微步,這些都正中劉煌下懷,於是拍著手連連稱讚。

  他剛說完,便雙手捧起酒杯,要給方栞敬酒。

  「太爺喜歡就好,這也只是鄉間的俗調罷了,讓太爺見笑了。老朽本就是草野中人,所知所聞,也不過就這些了。」


  聽到劉煌如此讚賞雅興,方栞雖然嘴上推辭,心裡卻非常得意。他並不是什麼高人雅士,平常最喜歡的也是靡艷庸俗的民間小調。

  但他待客時,卻必定要準備好清雅之曲,以附庸風雅,這樣顯示他超凡脫俗的品味。

  能被劉煌這樣看好,也算是意外之喜了。他捧起酒杯,與劉煌對飲之後,咂了咂嘴道:

  「太爺到訪,也該知會一下的。現在老朽都來不及準備飯食……不知太爺今日紆尊降貴,駕臨寒舍,是有何指教?」

  「也沒什麼,主要是瞻仰開國功臣的遺像,知古鑒今,以後也好以此精神、此氣魄來治好這個蕭城縣……造福一方黎民。」

  說到這裡,劉煌低頭沉思了一陣,繼續說道:

  「另一方面,方家在蕭城紮根三世,都做的刀筆功夫,對縣裡政事了解最多;而且德高望重,又都是開國功臣的苗裔。在本縣的耆老之中,真是獨一無二了。

  學生要管理一縣,就必須得了解這裡的民俗掌故、世態民德。孟子有雲『為政者,在不得罪於巨室』,我們都是朝廷的臣民,就該同心協力,造福這百萬黎民。

  關於這蕭城縣的大小情況,事無巨細,學生知道的越多越好。這裡關節,還請先生多指教了。」

  「草民豈敢,草民豈敢……」

  劉煌說得誠懇,言辭也極盡謙恭,這不免教方栞有些得意忘形。

  他嘴上連說不敢,身子卻不免往後靠了靠,擺擺手道:

  「不知太爺有什麼事要問老朽?是不是要調整以後的施政,要老朽給點建議?老朽愚陋,恐不知言;但太爺如此誠懇,老朽也當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老先生說的是。蕭城縣是極富之地,家給人足,民風也最淳樸。只是這裡承平日久,人們久處溫柔鄉中,也難免消磨了銳氣。」

  說到這裡,劉煌把手緊緊地攥成了鐵錘一般的拳頭,恨恨道:

  「比如學生初到縣衙,竟不見令史傅寧和他的一班屬官,只看到一個青衣書辦。一問才知,他竟帶著自己下屬書吏一齊請了假,去給自己的公子過什麼『百歲』,其間收禮收得不亦樂乎,把自己的正業都忘得乾乾淨淨。

  學生不是懷有私恨,只是這樣的昏官敗類,若不儘快除去,外人真會覺得朝廷的官府衙門都是藏污納垢之所了。」

  說到最後,劉煌眼珠子直瞪得快要突將出來,那兩顆烏珠所射出的凶光,好似兩把鋼刀,似乎是要把誰千刀萬剮、剁成肉泥一般。

  「大人是一縣之宰、朝廷命官,威德二柄都出自大人,誰敢說個不字?老朽只是一介草民,就算在衙門裡當了幾年的差,也不過是一介小吏。上官的決定,老朽豈敢僭越呢?」方栞聽了,也不吃驚,拱手道歉道:

  「不是小民駁您的面子,實是國有常典,此事小民實在不敢插嘴。大人代天牧民,對此事該有自己的了斷。」』

  劉煌聽了,與劉正對視一眼,雙雙大笑起來。

  正在幾人疑惑之時,王嘉從懷裡掏出了一本帳冊,放到桌上,離了座位走到席間,鄭重其事道:

  「某是縣裡新任的都頭王嘉。太爺初到任上,便察覺到這小吏傅寧行事不端,其間必有不為人知的腌臢貓膩。

  是以太爺密令書辦童繡調閱了這些年令史屬下開支的帳冊,經過仔細查閱,果然虧空不少。

  這是十五年來開支虧空的情況,其中挪用公款、借錢不還,以及種種陋規成例所造成的虧空,各種鬼蜮伎倆,都在這本帳冊裡面了。別說罷免他,就算砍他十個腦袋,也不夠抵償他的罪孽。

  這裡都是蕭城縣的耆老棟樑,各位對這縣衙中的貪墨情事想必也都有了主意。王某不過一介武夫,實在不好置喙。該如何發落,諸位表個態吧。」

  王嘉說罷,轉身回了座位,冷著臉看向一旁的方霽。

  這場宴飲本來是高高興興、熱熱鬧鬧的,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或真或假,或半真半假的笑容;現在卻像進了冰窖,凍得人直打哆嗦。

  在座的方家人都似霜打的茄子,蔫在那裡,一句話都說不出。

  劉煌、劉正以及王嘉三人則都鐵青著臉,只用那可以殺人的目光環視著前廳的各個角落。

  現場是死一般的寂靜,就連中間本來還表演著歌舞的一群侍女,感覺到這種詭異的氣氛之後,也都識趣地退下了。

  她們幾人侍立在後面,一臉茫然地左顧右盼,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沒有人敢發出一點聲音,莫說一根銀針掉到地上,就連一隻蚊子撲騰翅膀的微弱響聲,現在也都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這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

  現在,人們唯一能注意到的,便是隔壁屋子裡水缸的滴水聲,「滴答」,「滴答」,不僅透著一股陰森,其節奏還恰恰與他們心臟劇烈的跳動頻率相吻合,這兩種聲音已經完全融為一體。

  他們已經分不清,這聽著讓人發毛的響聲,到底是水聲,還是自己的心跳?甚至,他們連自己的心臟是否還在跳動,都不確定了。人們都陷入了沉思的靜默,就連空氣也都凝固了。

  「這帳冊該三哥看,他是衙門裡戶曹主事的人,此事該他負責。

  都頭雖是武人,負責軍事,財務上的事情不當其政;卻也畢竟是朝廷命官,都頭大人都無權參看,那小的一介布衣,家父也早就是退休的員外,怎擔得起這樣的干係?

  三哥本就掌管錢糧大權,襄助太爺處理縣裡財務上的事情,那是他的本分。讓他了解此事,應該是最妥當的。」

  正當氣氛尷尬至極、冷若冰霜之時,方霆忽然想到了什麼,站起來發言道。

  他說到最後,對方霽使了個眼色,方霽也站了起來,打著小碎步走了過去,戰戰兢兢地捧過帳冊,就地翻看起來。

  「這些……」看到帳冊上雖有些和自己相關的內容,卻無特別要緊,足以問罪奪職的干係,方霽懸到嗓子眼的心肝,終於又落到了肚子裡。

  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向方栞、方霆二人使了個眼色,跪伏在地上,對著劉煌連磕了三下響頭,誠懇道:

  「大人平理縣政、懲治貪腐,使國法得以伸張,這是百姓們最樂意看到的事情。看這帳冊的情況,傅寧這廝真是罪大惡極,就算砍他十個腦袋,都算便宜他了。大人如何發落此獠,還請示下。」

  「國有常典,依律治罪,就算他在閻王爺面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劉煌鐵青著臉,一本正經地說道。

  見方霽臉色有些慌張,他又稍稍舒展開面容,和顏悅色道:

  「不過傅寧為衙門當差,好賴做了幾十年的差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又無傷人害命的事情,不過撈了些銀子罷了。貪財好色,這是人之常情。『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他又不是學行堅白的縉紳先生,哪能免俗呢?

  聖人說過,『君子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嚴以律己寬以待人,這個道理大家都明白,只是未必都能做到。你們說呢?

  按照本縣的規矩,革去他的祿位,教他回家當他的富家翁,也就夠懲罰他的了。

  至於他那幫屬下,既然那麼願意為那傅寧執鞭墜鐙、效犬馬之勞,本縣也沒有容他們的道理。只是念在他們也沒有其它罪行,現在暫且留用,以觀後效。

  若再把公事當兒戲,就教他們一併回家抱孩子去,另外謀個生路。不肯盡職盡責的,就別在這裡呆著,對他們,對國家,都是好事。」

  「大人忠厚,大人忠厚!」聽了這樣的發落,方霽既是安心,又是緊張。

  安心的是,劉煌掌握了傅寧的罪狀,卻不問罪一人,只是教他開缺回家,這顯然是法外開恩。上官如此寬厚,以後在他的手下做事,倒也不會太難。

  但傅寧手下給長官打下手的小吏,劉煌卻發了雷霆之威,作勢要把他們全數清理出去。

  這顯然是借題發揮,以顯示堂堂一縣之長的權威。這也是讓大家看看,和縣令作對的人,哪個有好下場?俗話說「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就是這個道理。

  前面的是劉煌之「恩」,後面的必是劉煌之「威」了。剛柔相濟、恩威並施,看來劉煌年紀雖輕,卻是老於吏道之人,萬萬不可小覷了他。

  方霽這樣想著,臉上的笑容變得更諂媚了。他陪著十二分的小心,稍稍走進了幾步,試探地問:「太爺英明,這群碩鼠都清理出去,衙門裡也就安寧了,百姓也就都太平了。只是,新的令史誰來擔任?太爺早有主意了吧……」

  「這些都是童繡這老小子弄出來的。這次反貪,他可立了大功。本縣看他伶俐,辦差又老實勤勉,該抬舉抬舉他了。令史的缺既空著,那就暫且讓他挑上吧,代理著來。若他幹得出色,那就讓他坐實了;若是沒有做大吏的本事,那就讓他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吧。」

  劉煌倒不是真的生氣,他拍了拍方霽的肩膀,溫言道:

  「衙門裡規矩太多了,尤其是你們最講『按資排輩』這四個字。遇到什麼事了,都要論一論長幼尊卑。這種規矩,外面非議的人不少,本縣卻覺得,這既然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自然還有些合理之處。


  這次本縣破格提拔童繡,也是看他立下大功,做事也算麻利,當令史當算是稱職的;且他職位雖卑,畢竟在衙門也做了幾十年事,資歷並不算差了。

  至於令史手下的書吏,若有些需要清退,則還應從各曹之中找德高望重之人出來,補上這個空缺。

  本縣沒有三頭六臂,不能事必躬親,還得勞煩你們這些老吏幫襯一下。以後你列個名單出來,看看縣裡哪些書吏可靠老實、足擔大任,本縣斟酌一下,再予以選用。你們說,本縣這樣安排,該算沒問題了吧?」

  「太爺高屋建瓴、指揮若定,安排的真是天衣無縫。就算讓屬下們放開了說,也說不出半點的錯處。把這套安排以及這個道理公之於眾,就算是那些被清退了的,也是心甘情願。」

  聽到劉煌這樣安排,竟然要把隨後推薦吏員補缺的任務交給自己,方霽不禁又驚又喜。

  官府之中諸般權柄,只有兩頭最重:一是人事,二是錢糧。方霽既已是縣衙里的戶曹掾,掌管一縣的錢糧出納;如今又有了安排人事的權力,這真算得上「功德圓滿」了。從這裡可以做的人情買賣,更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方霽這樣想著,又跪了下來,用手指著上天,發下毒誓道:

  「至於……至於太爺讓屬下推薦吏員,這擔著天大的關係,足見太爺對屬下的栽培和信任。太爺放心,若我方霽做事不忠不誠,有辜負太爺、辜負朝廷的地方,便教我天……天打雷劈!天……天誅地滅!」

  「好了好了……本縣信你,本縣信你。何必如此發誓呢?」

  劉煌說著,隨手把帳冊拿起來,又丟到了方霽的懷裡。看方霽像抱個炭團一樣的滑稽模樣,不禁莞爾道:

  「你說要為本縣忠誠做事,本縣要你做的第一樁事,就是這本帳冊。你是戶曹的老吏了,對這財務上的事情自然熟悉得很,童繡絕比不上你。

  這本帳冊你先拿上,查漏補缺的事情,就靠你了……你準備妥當,把這本帳冊再拿出來,舉報他貪贓枉法,也好記你一功。童繡這老小子不太穩重,若他自己去,本官怕他辦砸了差事……」說到這裡,劉煌刻意頓了一下,見方霽隱約之間面露難色,不由笑的更厲害了:

  「這你也別作難,你既在衙門裡當差,給朝廷辦事,那就難免有得罪人的地方。食君之祿、為國盡忠,本身就要先公後私,這怕什麼呢?

  官場上人們都把裝聾作啞當作忠厚寬仁,把秉公執法當作錙銖必較、小肚雞腸,還有把舉報惡吏當作小人之舉的……

  世人顛倒黑白以至於此,本縣是絕看不慣的。你們在衙門裡做事,也最好不要這樣……

  領衙門的俸銀,遇到干犯國法的事情,及時舉發,不為不義。至於物議的事情,當成狗吠就行,更不用放在心上。」

  「大人說的是,大人說的是。大人肯信任小的,便是小人的再生父母,小的怎會辜負大人?」方霽收好帳冊,一臉恭敬地應承下來,回了座位。

  方栞則舉起酒杯,招呼著方家眾人朝著劉煌敬酒。

  劉煌站起身來,一一施禮回應,好不熱鬧。

  一座賓主盡歡,這場酒宴也就圓滿地畫上了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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