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蕭城風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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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不論哪裡的人,也不論膚色、種族、文化有多大的差異,人們對財富、對富裕生活的追求和嚮往,以及由此產生的勤勞奮進的精神,總是一以貫之,概莫能外。

  拿自己辛苦耕耘的勞動成果,換取錢財,再購買所需要的生產、生活物品,被認為是「最偉大的溝通活動」,遍布於帝國的每一個角落。

  不管是辛苦了一整年的農夫、砍柴負薪,從遙遠的山上趕來的樵人,抑或是整日整夜都待在船上、泡在水裡的漁民,甚至遊方藝人、市井無賴,到了集市開張的時節,便都一窩蜂地湧進縣城,占好各自的鋪位,便開始了各具匠心的叫賣。

  集市中人潮既多,商戶間的競爭是極激烈的。如何讓人們在眾多的商戶中注意到自己,最終完成交易,自然是他們精心鑽研設計的。

  不僅把鋪面裝飾得五顏六色、光彩奪目,以吸引周圍人的眼球;也不僅僅是站在岔道間苦苦等待,攔住遊人的去路。

  最重要,也最拿得出手的,還是極盡創意、各有特點的吆喝了。

  五湖四海的方言、高低不同的語調,甚至快板書、小曲小調,都是他們壓箱底的本事。

  在這裡,除了討價還價的嘈雜聲,人們聽到最多的,便是此起彼落的吆喝聲了。

  這些吆喝聲各不相同,但人們聽得多了,也能在恍惚間拼湊一個整體的旋律。

  這整體的旋律,雖說不甚雅致,但在他們看來,卻比皇宮宗廟之中大小清樂要動聽得多。

  這是市井中的交響曲,是勞動與創造產生的最偉大的樂章。

  在蕭城縣的西市,雖也有幾聲吆喝,卻沒有那麼的熱鬧喧嚷。

  人們聽到的,則是一陣陣的琴音,以及少女百靈鳥一般清脆、婉轉的歌聲。

  循聲而去,看到人群里三層外三層的簇擁下,一位美麗可人的妙齡少女正用她纖細無瑕的玉手,撩撥著琴弦,同時淺唱低吟。

  這歌聲顯然是極受歡迎的,才剛剛開市,少女周圍便聚集了一大群人圍觀欣賞;

  而她腳邊的瓦盆里,裝滿了人們打賞的銅錢。

  周圍的商戶都沒有大聲吆喝喧嚷,究其原因,還是不願打斷如此美妙動聽的樂曲吧……

  這位在集市中歌唱的少女不是別人,正是跟隨劉煌來到蕭城縣的白雪。

  此時,白雪不同於她在清河縣時一襲白衣的穿著,而是穿著一身翠綠色的、其上沒有任何花紋裝飾的淡雅長裙。

  雖無修飾,單這一身碧綠,就足使人有春意盎然之感,很有種百鳥迎春、百花爭艷的生機、韻味在其中。

  尤其是她那一頭亮白色的披肩長發,則在春意之中又增添了幾分屬於冬季的冰霜之感。嫻雅之中頗有幾分貴氣,冷艷之中又帶著幾分清甜,恰如荷塘蓮花、出水芙蓉。

  而她歌唱的,正是她前些天寫出的一首敘事長詩:

  「群蜩無擊水,春蠅不識秋。

  莫如青州蟹,北海任傲遊。

  漁人將系縛,雕彩奉王侯。

  吾身非鳥養,羈旅一何憂!

  麒麟出茅舍,幼學遂知名。

  文學三河士,言語一國英。

  七步高子建,五斗醉劉伶。

  道衰憂積弱,立志萬國寧。

  妾亦卓氏女,待字在深閨。

  及笈觀人物,年華不我卑。

  春風川紅面,秋波疏影眉。

  花香迎蝶舞,鴛鴦亦相飛。

  四方既攘攘,百姓滿流離。

  多少林間雀,哪得梧桐依?

  獫狁猶不款,單于亦相欺。

  男兒當無畏,輕身赴兵機。

  萬里勤王事,狼煙遍關山。

  遺民皆簞食,父老呼兒男。

  戟影敵血冷,刀光朔氣寒。

  青鋒能斷紲,奮命不辭難。

  十年兵戎苦,今朝錦衣歸。

  聖武能定亂,爪牙各奮威。

  萬民同歡慶,俳優唱指麾。


  袍澤多無語,此事幾人悲?

  風霜無變色,死節志不移。

  危亂能戮力,富貴竟相欺!

  登峰山方險,行終路最迷。

  吾人既松柏,九死何足惜!

  臨難呼妻子,愧怍自在心。

  當時非他念,捐身為萬民。

  賤妾亦無語,丹心在瑤琴。

  知君身前愛,葛公梁父吟。」

  這詩中頗有悲情意味,又有白雪的傾情演唱,更是淒婉動人。

  周圍擠滿了聽眾,大家一邊悄悄擦拭淚珠,一邊滿心期待聆聽接下來的內容。

  就連附近的小販,也幾乎陶醉於這樣的悲歌中,忘卻了自己要做的生意。

  到日中時分,白雪一曲奏罷,放下手中的瑤琴,對眾人先鞠一躬,在雷鳴一般的掌聲中收起了腳下的瓦盆,轉身就要離開。

  「姑娘留步」突然,人群之中竄出一個青衫男子,叫住白雪,微笑道:

  「沒想到和姑娘在這西市之中再次相遇,也算是緣分了。

  不如小生請姑娘品茗吃酒,說說文學、談談風月,知己相交,豈不是一樁美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這位青衫男子正是劉煌,這幾日他正發愁如何處理縣衙之中的那些貪官污吏,百思不得其解,自是頗為苦惱。

  今日微服私訪,四處閒逛,排解心中的憂愁苦悶,沒想到卻見到了白雪。

  他也不知怎的,一見到她,就渾身火辣辣的,臉漲得通紅,一番話在心裡憋了好半天,方才鼓足勇氣說出來。

  而且,他說話太慌張,語速極快,不免結結巴巴、磕磕絆絆,全然沒有縣令的氣派威嚴。

  「若是公子請客,小女子自不敢辭。」

  看到劉煌突然來此,白雪心中先是大驚,又見他言語這般羞澀,想必是真動情了。

  知他這般情意,她又是激動,又是害羞,臉上也不禁泛起了紅潮。

  不過白雪畢竟見多了世面,馬上便斂起面容,對著劉煌輕施一禮,背起瑤琴,轉身說道:

  「公子這番破費,小女子也當投桃報李。只是小女子別無所長,一會兒為君彈奏一曲,聊表謝意。」

  「這,這倒不必……」見白雪一下就答應了自己的邀請,劉煌心下大喜,心臟「砰砰」地胡亂跳動,快要掙脫身體的束縛,沖將出來。

  他有心顯擺自己的闊綽,只擺了擺手,大大咧咧道:

  「姑娘這是何必?小生安排這裡最好的酒樓,那兒有最好的樂師歌伎,姑娘只需靜靜欣賞音樂和美食就行了,不必如此勞動。

  素手撥弦已久,現在既日當正中,也到了該休息的時候。」

  「無功受祿,小女子心中有愧,不敢赴約。」

  劉煌沒有想到,白雪聽了這話,臉上直接冷若冰霜,對他又施一禮,淡淡地推辭道:

  「既有美食雅樂,還要小女子這個遊方藝人做什麼?小女子失陪了。」

  說罷,便繞開劉煌,直要往外走去。

  「姑娘切莫生氣,小生……小生絕對不是這個意思。」

  見此情景,劉煌不由驚慌失措、手忙腳亂。

  急切切攔下白雪之後,劉煌又語無倫次道:「若……若說管弦絲竹上的功夫,就算京城裡的宮娥彩女,也沒有姑娘這樣的才藝。

  小生只是不忍姑娘勞累,才口不擇言,惹惱了姑娘……希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這倒沒有。公子既有此美意,小女子也當奉陪。

  只是這瑤琴還需帶上,到時也讓小女子為君高歌一曲。不為酬謝公子厚意,只願結一個高山流水的知音好友。」

  劉煌這般著急忙慌的補救,在白雪看來,不免有些滑稽可笑,卻也正是他最可愛可敬的地方。

  她嫣然一笑,輕輕搖了搖手,背起瑤琴,拉起劉煌那早已滾燙的手道:

  「《詩經》中說:『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小女子雖無古人之德,也沒有什麼『瓊琚』、『瓊瑤』來報答,只好略盡心力,貢獻一點微淺的才藝了。」


  「以姑娘所作的詩文來看,就算是京城的舉子,才氣也很難比得上姑娘。調弦歌詠,更是他們萬萬不會的。

  姑娘若不是女兒身,正可以赴京考個狀元,留下名垂千古的佳話。姑娘說自己『微淺』,也是忒自謙了。」

  見到白雪這般配合,甚至主動拉起了自己的手,劉煌心裡的激動和興奮,便如決堤的滔滔江水,無法控制了。

  他雖是堂堂朝廷命官,朝廷欽點的兩榜進士,也是蕭城縣百姓們的父母青天,但此時,他已無暇考慮什麼官府的架子、朝廷的體統,而盡情地陶醉於這一刻的「陽台之歡」,無法自拔了。

  現在,他像是在田野中盡情奔馳的駿馬、在叢林中自由穿梭的獼猴,就是這般純粹、這般毫無壓力與負累的驚喜、激動與歡愉。他已經快飛起來了。

  但是,在感受到這種「飄飄欲仙」的快樂之後,緊接著,劉煌又陷入了一層更深的苦惱之中。

  他並不是酒色之徒,事實上,截止到剛才,他的腦袋裡面還從沒有關於「男女之情」這方面的東西,更從不抱有這樣的目的。

  他對這種事情從來都是不以為然的,甚至有些鄙夷、厭惡和抗拒。

  但是,從白雪演奏完畢開始,他心中的某種說不清楚,卻好像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神奇力量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來,化為某種捨生忘死的勇氣和衝動,教他排除萬難、挺身而出,還教他說出了剛才的那一番邀請。

  現在,當白雪那嬌小纖細,溫熱的小手,觸碰到他早已躁動不已的肌膚時,他的腦海已不由自主地湧現了種種不潔的,亦或者說「不好」的聯想。

  這教他本就熾熱不已的身體更滾燙起來,全身上下都有一種像是被烈火燒灼過的刺痛感。

  他自幼便跟隨父親學習詩書禮樂、聖人之言,對此當然深以為恥,因而急切地想要停止那些有害無益的骯髒想法,甚至急切地想要掙脫白雪那已經把自己緊緊鎖住的纖纖素手,急切地想要終止這一次的邀約。他深深的悔恨於自己剛剛的魯莽與衝動。

  可惜,他完全做不到這些,完全做不到他想做的,上述任何一項。

  實際上,他現在腦海里的念頭越來越多,身體的溫度也越來越高;而握著少女的手,更在無意之間,越握越緊了……

  「噗嗤~」

  白雪雖不是風塵女子,並非那些以專門研究男人心思為生的「女書客」;但她自幼便生了一副玲瓏心肝,於男女之情無師自通,對劉煌這樣害羞動情的表現,自然也是了如指掌的。

  見劉煌這般扭捏,白雪「噗」得笑了出來,恰似蓮花綻放、芙蓉迎春,教劉煌當時便茫然無措,渾不知該怎樣。

  她佯作嗔怒地瞪了劉煌一眼,用力掙開劉煌緊握著自己的燙手,略帶些幽怨地說道:

  「小女子一介女流,怎敢和天上的進士、翰林相比?

  而且,若我記得不錯,新科的狀元高桓,可是您結拜的義兄。公子光顧著折小女子的壽,說什么小女子『該考個狀元出來』,卻把您的結拜兄弟置於何地?

  小女子雖然微賤,卻不瞎不聾,不痴不傻。公子休要拿話搪我,我豈是能輕易糊弄的?」

  「這……姑娘說的是。小……小生剛剛失言,合該罰酒一杯。」

  聽白雪這一聲輕笑,再看她略幽怨的臉色,真是婀娜嫵媚,劉煌的心都快要化掉,骨頭也全酥了。

  他兩眼直勾勾地打量著白雪那身簡素淡雅的翠綠長裙,不斷應承著她說的話,並一臉痴樣地「嘿嘿」笑著。

  見堂堂的一縣之宰、「小劉青天」現在孩童般的模樣,白雪更是忍俊不禁,只強忍著笑。

  兩人就這樣有說有笑地一路走到了劉煌、劉正之前來過的旅店「溫古居」。

  珠娘引兩人來到雅間,記好點的酒菜,劉煌從袖中掏出一吊銅錢,交到珠娘,吩咐道:

  「這是賞你的。我和這位姐姐要安靜說話,不希望有人打擾。你安排人注意著,不要教人吵吵嚷嚷,壞了我們的雅興。勞動你跑腿,若做得好,後面還有賞。去吧。」

  「謝客官的賞。」珠娘年紀雖小,做事卻極伶俐。

  她收好那串銅錢,特意幫劉煌點好香菸,然後道謝退下了。

  不一會兒,雅間角落的香爐便升起裊裊青煙,帶著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人若聞得此香,必會感到七竅暢通、神明開朗。

  「這姑娘人伶俐,長得倒也可愛。」白雪一邊享受著瀰漫於整個雅間的醉人香氣,一邊展開出水芙蓉般的微笑,擺擺手道:


  「你嘴也忒甜了,竟對著她叫我『姐姐』。我就算年輕,也當不得她的姐姐。你真是油嘴滑舌,似塗了糖、抹了蜜。」

  「姑娘見笑了。小生說你『姐姐』,既然不對,落個『油嘴滑舌』,那該叫你什麼?叫你阿姨、婆婆、小姑奶奶?」

  剛剛見到白雪之時,劉煌自是害羞不已,緊張的說不出話來;

  但調整了這麼久,他也早就緩過神來,不僅心情平復,甚至能和白雪大大咧咧地開起玩笑:

  「姑娘天仙一般的模樣,又恰是最好的年紀。若這麼說,豈不是將連城璧當作泥瓦,暴殄天物了嗎?若真如此,天公還不殛了我?」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你這樣油腔滑調,豈有半句真話?要我說啊,真該教閻王發譴下去,讓小鬼拔了舌頭,才能治好你這毛病。」

  聽劉煌這般奉承,白雪芳心搖動,又羞又喜,臉色變得紅撲撲的,似剛熟未熟的櫻桃。她佯作慍怒,拿眼一瞪劉煌,恨恨道。

  「小生所言,句句是實,哪有半句假話?」見白雪這樣羞怯,劉煌也來了興致。

  他離開座位,湊到白雪身前,細細打量著她那溫玉一般潤澤的臉龐,輕輕嗅嗅那淡淡的、百合花般的清甜氣息,笑吟吟道:

  「小生一片好意,姑娘卻說要發譴我下地獄,還要教小鬼拔了我的舌頭。人們都說美人是蛇蠍,以小生來看,的確狠毒如此。」

  劉煌這樣說著,用手輕輕拈起白雪的一縷秀髮,聞了聞上面的香氣,半開玩笑道:

  「嚯,還是條白蛇呢。小生所料,果然不錯。」

  說罷,還未等白雪從羞怯中反應過來,便笑嘻嘻地回到座位,一臉輕浮浪蕩「無所謂」的樣子。

  「我若是蛇,那就先將汝這樣輕薄的浪子一口吞下,啃光你的血肉,吸乾你的腦髓,教你變成個無情無知的骷髏,再不能為非作歹,這才甘心。」

  見劉煌這般放得開了,白雪也變得主動起來,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期待。這個如木偶石人一般痴呆愚笨的少年,也終於有開竅的這一天。

  但她嘴上仍不饒人,怒罵了兩句之後,緩緩張開櫻口,吐出妖嬈紅艷的舌頭,對著劉煌做了個鬼臉,而後換上了一副頗嫵媚,又頗值得玩味的笑臉,戲謔道:

  「你看我這樣子,像不像毒蛇吐信?我若吐舌,必將你緊緊捆縛起來,吞入肚中,再慢慢化掉。你怕不怕?」

  「姑娘朱顏玉面,倒不像蛇,像是九天仙女,不知何故流落人間。想必是看上了哪家的孝子,因而眷戀紅塵,不肯歸天。是也不是?」

  白雪戲謔起來全無尊卑之禮,且眉目之間隱隱傳情,完全就不拿劉煌當外人看待。

  他雖不似白雪那般聰慧敏銳,卻也絕非真的朽木頑石,還是有些眼力見的,能看出這點來。

  他雖沒想好接下來該怎麼辦,但此時二人情絲已然牽動,便是身不由己,絕容不下「理智」二字了。

  他先出言逗得白雪大笑,而後自知有些不妥,急忙轉移話題道:

  「姑娘芳名『白雪』二字,是從何而來?這名字不算難聽,卻簡單了點,配不上姑娘如此的雅致灑脫。」

  「這名字是恩公朱公諱耐所取,因我幼時便是一頭白髮,皮膚白皙如雪;當時又身中奇毒,全身幾無血色。若不是幾位恩公救治養育,小女子絕活不到今天。」

  白雪略微思索了一陣,忽然想起去世不久的恩公張迎,心中淒楚,不覺淚如泉湧,帶著哭腔道:

  「因我全身皆白,如在雪中,恩公便取名『白雪』二字。這並不是小女子姓白,小女子天生孤苦,無父無母,如何有姓?恩公取這個名字,也是讓我記得自己身世,不致忘了根本。」

  白雪越說越動情,點點鮫珠不停地從兩腮滾落而下,似銀線穿成串,從頭到尾連成一線,教人找不出半點間隔斷裂的地方。

  「姑娘節哀……」見白雪這般悲痛,劉煌心裡又是著急,又是慚愧。

  她的恩人畢竟是自己送進牢獄的,雖說那是罪有應得,可面對佳人以淚洗面,總有幾分難為情。

  就算自己心中有一千句、一萬句寬慰、道歉的話語,卻都像一團亂麻毫無頭緒、無法解開,一時間真不知道從何說起。

  現在他只有沉默,用他那嚴峻而充滿憐愛的一雙眼眸默默地注視著她。

  白雪的臉很是白皙,反射出溫潤和緩的微光,直照到劉煌的心底。


  她的臉上沒有塗脂抹粉,翡翠般的面容是天生的。不然的話,不斷流淌的淚珠怎麼沒把她的臉龐弄花呢?不僅沒有弄花,在這「朝露」的滋養之下,反而顯得更加溫潤俏麗,嫵媚動人。

  淚花掛在少女湛藍湛藍的大眼睛上,好似玉盤之中滾落幾顆珍珠,相互映襯之下,竟是婀娜可愛,旁人哪能不生憐惜之情?

  劉煌就這樣靜靜地欣賞著,白雪那輕聲啜泣時溫婉俏麗的容顏,在他眼中也漸漸朦朧了,好似隱入雲霧的仙女,更像潛入水底的鮫人,再也看不清楚了。

  這時,他也感同身受,忍不住流下淚,模糊了雙眼。

  他輕輕拭乾眼淚,輕輕泯一口茶水,擺了擺手道:

  「張迎那廝……他犯了國家的律法,侵吞國帑、剝削民財,按律別說流放,斬首也是應該的。抓他入獄,也是不得已而為……希望姑娘不要在意。

  今天在下失言,又讓姑娘想起此事……是在下對不住你。」

  「小女子並無此意。」白雪聽了,斂起笑容,擦乾眼淚,正色道: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古人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他既欺心做事,就免不了這個惡報,怪不到任何人。恩公在發配之後,痛悔自己的所作所為,感慨良多。公子就不想知道,恩公在臨終前,留給小女子什麼話?」

  「什麼話?」聽白雪說得鄭重,劉煌的好奇心馬上被勾起來。他不自覺地把身子向前傾了傾,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他臨終前囑咐了小女子三件大事。」說到恩人的臨終遺言,白雪不禁挺直身子,神情也莊重肅穆起來,認真說道:

  「第一件,是教我把他的遺體就地燒化,不用斂棺埋葬,也不必回歸桑梓。畢竟他中了瘟疫,藥石罔救;若費這些周折,難免傳染到別人,有害而無益。

  其次,便是不辦喪禮、不宴賓朋,不要任何的排場。他既是無德無義的犯罪之人,本就無顏再見外人;死後也該是個孤魂野鬼,領了閻王爺的懲罰,做上一世的豬狗牛羊,償還罪責,才能投胎人世。

  死後小女子也不該服喪帶孝,他說救我之時本是心中良知突然發作,沒有一點求報的念頭;既無血親,也不需要我為他盡什麼『孝道』了。我……我在他罹難之時執兒女之禮來孝養他,他的確沒有對我有什麼要求,從沒有以恩人自居。他……他說我對他已然仁至義盡,我這樣報答他,反會增加他的愧疚……」

  說到這裡,白雪突然哽住了。過了一會兒,她又換了另一副面容,破涕為笑道:

  「他還說,他死之後,我不准悲傷難過,更不准哭。他說,他……他既得罪發配,平生算計積累一概成空,也就不再計較這些得失毀譽的事情了,這都是命。他只有一點不願意看到,便是我哭,尤其是為他哭。他說我是天生的百靈鳥,只該永遠歡笑,從不該哭。只是這點囑咐,小女子無能,沒能做到……」

  「古人云『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才是心中的一點靈明,人人皆有,但人人不覺;煩惱顛倒,也因此而起。覺迷之間,一瞬而已。可不慎邪?可不慎邪!」

  聽聞此言,劉煌心中大為感慨。他不斷敲著自己的大腿道:「不知他第三條囑咐,又是什麼?」

  「這第三條……」說到第三條囑咐,白雪竟全沒有了之前侃侃而談的那份大方,變得扭扭捏捏,半天吐不出一個字。

  臉也突然變得紅撲撲,看起來嬌滴滴、羞怯怯,好似要說什麼閨中秘密。

  待劉煌追問了幾次,她才吞吞吐吐道:「他,他,他還說了……說教我不要怨恨你。他說,他之前雖然還活著,但其實已經死了;經過這段牢獄之災,他雖說是要死了,其實卻是重新活過來了。

  所以,他是你救活的,你對他沒有仇,反而有恩。小女子看,恩公是真心的,不是假話。他是真的醒覺了,重新做了人。

  以……以小女子看,他被流放的那段日子是最落魄,也是最開心的。小女子從沒見過他這麼開心,那輕鬆的樣子,像是卸下了千斤的重擔。在九泉之下,他也當得起這『善人』的名號了。」

  「改過遷善主要在他自己,不在本官。若他執迷不悟,縱受了大辟,到了閻王爺那裡,也只會後悔自己被抓,不會真的悔悟。本官對他,何恩之有呢?」

  說到這裡,劉煌突然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滿懷好奇道:「姑娘說得這些,小生都信,姑娘不會打誑語。

  但張恩公說得只這些嗎?看姑娘神情,似乎他還說了些重要的事情……


  若方便的話,不妨再讓小生了解了解吧。」

  「是……是這樣的。」經劉煌這麼一說,白雪的臉更紅了。

  她心裡打鼓打了半天,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遞給了劉煌。

  劉煌滿懷好奇地拆開信封,一瞧,一下便怔住了。

  這信還是溫熱的,他摸起來頗能感受到一股匪夷所思的滾燙熱情;許是因為少女常放在懷中,劉煌在拆信的時候,還竟能聞到散發出的迷人清香。

  其中字跡潦草混亂,但他和張迎相處久了,一看便知是他的字跡;信紙上還有幾處暗紅色的血污,想必是他病入膏肓,還要強撐著寫信,吐血所致。

  這讓劉煌不禁起了憐憫之心,再想到他之前悔過的話語,鼻子不由有些發酸。

  信的前面和白雪剛才所說並無二致,只是信是他自己所寫,其中情意更能讓人感動罷了;而看到最後,張迎寫了這麼一段話:

  「仆身既已疾篤,寂然燈滅,與世同消,此無足道。然汝正逢花季,今無鸞鳳之好,其將何之?仆雖愚魯,亦見縣令劉煌於汝有意,汝亦有相和之心,只汝二人未覺耳。

  陰陽相濟,恰成良緣。若其事果成,汝善侍縣尊,琴瑟和鳴,亦可稍補仆身前未報之恩、未贖之愆。嗚呼!仆既不久,將與汝參商,不復舐犢矣。珍重,珍重!」

  譯:我既然已經病重,像燈滅一樣寂然離世,(與這個世界一同消亡),這本不足道。

  你正值花季,現在沒有男女之間的「鸞鳳之好」,歸宿又在哪裡呢?

  我雖然愚笨魯鈍,也看出縣令劉煌對你有情意,你也於此有互相唱和之心,只是你們二人未發覺罷了。

  男女像陰陽一樣相輔相成,正好是一段良緣。如此事真能成,你要好好服侍縣尊,像琴和瑟和奏一樣和諧。

  這樣也能稍微補償我生前還來不及報償的恩德、來不及贖去的罪孽。

  唉!我活不長了,將要與你像參、商兩顆星星一樣遠離,不能再像老牛舔舐幼犢那樣和你相處了。

  保重啊,保重啊!

  劉煌看得出,這番話在悲壯通達之外,還多了幾分對白雪在他死後該何去何從的關切與擔憂,並試著提出解決辦法。

  看來他真的從劫難中走出來了,不再只是哀嘆自己遭逢的牢獄之災,也不再只是追悔自己所犯下的種種大錯。

  他膝下無子,此時卻真變成了父親,臨死也忘不了白雪,還帶著沉疴給她指明了前路。

  人心都是肉長的,白雪視他如父,把他當作父親一般的愛戴和敬重,他竟然也把她當成自己親生的女兒。

  有人能在自己的施政之下回頭是岸,劉煌心裡感動之餘,還多出了幾分得意和欣慰。

  至於張迎點出二人情愫,並勸說白雪追求於他,這點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自己可從沒想過這些啊……

  但若真細想起來,好像還真是這麼回事。

  愛情是最最奇妙的,當你對誰開始產生感覺的時候,它不會顯露出來,而只是表現為某種潛意識的衝動;

  而當你意識到它之時,它已經成長到你絕對無法阻擋的地步,任你銅牆鐵壁、萬里長城,也休想擋住「愛情」的侵襲。

  他已經被攻陷,無從招架了,理所當然地繳械投降了。

  只是,自己堂堂的朝廷命官,又出身名門,怎好娶一個民間的歌女?

  啊,這根本無關緊要,高低貴賤只是世俗的偏見罷了,所謂「門當戶對」更只是鄉野村夫、愚人蠢蛋們的滿嘴胡言。

  若論人才相貌,該擔心自己配不上她才對。

  漢景帝的王皇后曾嫁過金王孫,魏武帝的卞皇后也出身倡家,難道世人不以漢景為賢君、不以魏武為英雄?

  父母的責怪?只要生米煮成熟飯,他們也奈何不了;何況父母也都是賢達之人,不會那麼古板;

  世人的嘲笑?更無足道哉,他們自己傳唱那些男女偷情苟合的風月故事都津津樂道、艷羨不已,哪有資格嘲笑他呢?

  這樣的事情可不要再拖下去了,若是一拖再拖,把現成的機會都放走了,那日後可就只剩下遺憾了……

  劉煌就這麼胡思亂想了一陣,終於下定了決心。

  他把信放在桌上,望著窗外的遠方,長出一口氣,感慨道:


  「他這說到最後,實在是用心良苦,可悲可嘆……不知姑娘真有此意乎?」

  說罷,也不等白雪回答,便直接離開座位,筆直地站到了她的身前,充滿深情地朗誦起《詩經》中的千古名篇: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朗誦完整首詩歌,劉煌的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滋味。並沒有那樣緊張,恰恰相反,他頗感如釋重負,有種「一塊大石頭終於落地」的輕鬆之感。

  現在,他仿佛是一位御風而行的修道仙人,已然完全擺脫了大地的牽引束縛,在虛空之中自由翱翔,無往而不利;

  又仿佛是一位灰身滅智的得道高僧,早早領悟了涅槃解脫的不二正法,不再受煩惱妄想的牽絆糾纏。

  他還在朗誦詩歌的時候,心提得是越來越高,身體也變得越來越熱;待他背完整首詩歌,心提到嗓子眼裡、體溫也升到火焰山那麼熱的時候,突如其來的,感到心一下子咽到了肚子裡,全身也置身甘泉一般的清涼。

  靜謐替代了喧囂,安嫻取代了恐懼。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麼可怕的呢?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等待。等待著一盆冷水,抑或是一顆火星,來決定他的熱情之火是燃是熄、是冷是熱,僅此而已。無論成敗,他都不會有任何遺憾了。

  而當劉煌心神已然沉靜下來、時間的齒輪開始轉動之際,仿若在天界,又好似在眼前,忽然傳來天籟之音。

  那聲音或高或低、或遠或近,教人捉摸不定,如置身夢幻。在他的眼前、雲霧朦朧之處,一位花容月貌、傾國傾城的綠衣仙子,正在瓊樓玉宇之中,引吭高歌,唱的也是《詩經》中的名篇: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少女的歌喉是極婉轉、極動人的,像是用盡了心中的綿綿深情。

  這比起劉煌聽過的任何歌聲都要好聽得多,也都要動人得多。

  若非仙音天籟,那又是什麼呢?他就這樣被帶入了夢境。

  待這首歌唱到最後,劉煌不自覺地走入仙子的懷抱,他和白雪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這時候,兩人的雙眼都已然被熱淚朦朧了,但他,還有她,看對方的身影,反而越加清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的多。

  仿佛冥冥中的指引,又好像心有靈犀,他二人在表明心跡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詩經》中的某一篇。

  這也難怪,上古時,人們互相表達男女之情,本就沒有那麼多的彎彎繞繞,是用最樸素、最直接的話語,表達出最複雜、最纏綿的情意。

  「兩點之間垂線段最短」,最簡單的往往也是最有力的。它的力量強大到了足以穿透數千年的時光,帶給如今的人們同樣的震撼。

  聖人說過,《詩》三百,其實一言以蔽之,不過「思無邪」三字而已。

  這裡的「邪」,其實通「斜」,指的是「偏斜」之意,與「邪惡」之「邪」沒有一點關係。

  「思無邪」便是指《詩經》中每一句話都表現出直抒胸臆的真誠,雖多有婉轉曲折之處,感情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詐偽。

  世間不乏光明磊落之人,但他們於男女之情、魚水之歡,總是不夠坦蕩自然,往往落了下乘,甚至因此留下了許多令人扼腕嘆息的千古遺恨。

  劉煌、白雪二人自然也不能免俗,這種思而不得的怨苦煩惱總是折磨著他們的內心。

  而在他們相互表白的那一瞬間,不但之前困擾自己的萬般煩惱一齊消散,還看到了一個新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一切都是光明的,沒有陰影的地方。畢竟,他(她)雖然不能改變世界的污濁黑暗,但於照亮我心,那還是綽綽有餘的……

  在不久的某一天裡,他們二人又一次相會了。

  這一次,他們全身都感到了一股麻麻的、痒痒的感覺,好像觸電一般,這讓他們十分的愜意。

  這感覺似乎是兩人的元氣偷偷溜進對方的體內,運行一周天之後,再回到自己的丹田裡。

  在此刻,他們又回到了父母生產之前他們所在的地方——「太虛幻境」之中,完全分不清你是你、我是我、我不是你、你不是我。

  世界仿佛被刻意顛倒了,又好像是被「修正」回本來的樣子:我是你,你是我;我不是我,你不是你。

  心與物冥,有何分別可言?他們現在終於感受到乾坤初判、混沌初開之時,才能體驗到的人間至樂,終於擺脫了人神之間的間隔,超凡入聖,羽化登仙。魂飛九天、魄入大地。

  現在,他們一個是扶搖擊水的鯤鵬,另一個是隨風行止的枯葉,逍遙無待,何等自由!

  只一剎那,但在他們心裡,是「永恆」。剎那永恆,又何嘗不是一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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