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蕭城風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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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就算詩人聽到你的這番歌唱,也絕挑不出什麼理來。你們若有機會同席而坐,舉杯痛飲,豈不是人生快事?

  這些銀兩你且收下,都是靠本事吃飯的,你該得的,莫再推辭了。夫子所謂『待價而沽』,就是這個道理。

  世上多少貪官奸賈、響馬強賊,以詐力巧取豪奪,他們反以所得為天經地義;先生不偷不搶,只憑一身技藝,又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

  一曲奏畢,回音無窮。到這會兒,劉煌尚還未從老翁的樂曲中走出來。

  他一邊品味著前後兩首曲中的意蘊,一邊還不忘了在桌上再放兩吊銅錢:

  「在下此番破財,實想認識先生,交個朋友。哥哥貴姓,家住哪邊?」

  「官人和在下兄弟相稱,真是折殺小人了,小人哪有這資格?若只交個朋友,小人自不敢辭。

  小人家住青城西郊,免貴姓仲,單名一個夔字,表字元曠。人們稀罕小人這點技藝,抬舉小人,給小人送了個『雄百靈』的諢號。」

  老翁見劉煌衣著平常,出手卻極大方,料定非富即貴,自然不敢高攀。

  因此,劉煌幾次套近乎,他卻不敢托大,一概推辭,不敢以兄弟相稱。

  仲夔一邊小心觀察著劉煌的臉色,一邊把桌上的銀錢推到一邊,一拱手道:

  「官人抬愛小的,小的卻不敢受這樣的大禮。不是小的駁您面子,只是小的自幼便喪雙親,如今老了也無妻室;『鰥寡孤獨』,被我一人占盡,實在是個福薄之人。

  官人如此厚賜,小的怎消受得起?若是貪心這些錢財,也是徒生災禍,又有何益?

  小的行走江湖,孑然一身;求個酒足飯飽,便心滿意足。還望官人體諒。」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先生既不貪心,弟也不會強人所難。」

  劉煌心中訝異,佩服他的淡薄。卻又見他謹小慎微,謙卑如此,不由心中不是滋味。

  歌如其人,他前番歌唱,豪邁肆意、揮灑自如,可見他必不是膽小軟弱之人,胸中自有千山萬壑。

  然滄桑變易、世事消磨,人在江湖行走,豈能事事順心如意呢?看他這般謙恭模樣,便知市井險惡,任你多大本事、幾多豪情,都只能盡數收斂,另換一副面孔活著。

  「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窩著」,這句俗語,講的就是這道理。

  他雖謙卑,卻無一絲諂媚之相;雖世俗,也絕非貪婪無度之人。

  足見他還不算被俗塵玷污,只是挫銳解紛、和光同塵而已,也不失為一放達人性的狂客。

  想到這裡,劉煌心中略有寬慰。

  他起身篩了三碗酒,對二人道:「酒逢知己,才能得其真味。若無知己,縱使瓊瑤御酒,也不過嘗其鹹淡,豈有沉醉之樂?瓊漿易得,知己難求;若有幸遇到一個,那該與他開懷痛飲,豈可放過?

  先生與我二人雖只是萍水相逢,卻如此投機,豈不是緣分?看先生這樣的談吐技藝,真是奇人豪士;就算是京中的歌者藝人,也沒有這樣出色的。

  且我兄弟初來乍到,對本地的風土人情不了解。在此經商立業,打不通黑白兩路的關節,恐怕免不了吃虧碰壁。

  生意場上,雖然個個稱兄道弟、呼朋喚友,又有誰會真心指教呢?

  弟看先生一身正氣,歌聲中壯志豪情,必是襟懷坦蕩的大丈夫,弟信得過你。若有不懂之處,還請先生點明了告訴我們兄弟。

  這不是千金萬銀,只是一頓酒肉,先生不會還消受不起吧?」

  劉煌話語之中儘是滑稽戲謔,連仲夔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先生請吧!」見仲夔扭捏羞臊,劉煌雙手端起酒碗,捧到他面前。

  仲夔自然不便拒絕,於是落了座,雙手接過酒碗,大聲道:

  「這自然受得起。官人如此雅量、如此意氣,仲某在市井之中,是找不到別人了。

  仲某既有七尺之身,自然也非小器之人。您且在這蕭城縣裡打聽,論斗酒划拳,能贏我的恐怕沒有;能和我拼個伯仲之間的,也不過二三之數。

  只是天下實無有才情胸襟,值得對飲的狂客;就算有這等人,他也未必有酒量。

  官人能知在下弦中情意,想必也是雅致之人。如此,便不客氣了!」

  說罷,仲夔便將碗中酒一飲而盡,而後用衣袖抹了下嘴巴,皺眉道:


  「這酒確實是香,可惜不夠勁,尋常人也能喝它三碗五碗的,又有什麼意思?」

  「酒肆之中賣酒,還能一碗把人喝倒了不成?」

  劉煌此時也顧不得形象了,與仲夔一樣捧起酒碗,一飲而盡。

  他閉目凝神,細細品味了一番,若有所思道:

  「這酒是不夠烈,卻有一股出奇的醇香,回味綿軟,思之無窮,也算是其『個性』了。

  先生行走江湖,靠世人青睞,須對歌中意氣情調稍稍損益,不違世俗之好惡。但歌里清峻壯烈的松柏本性,又豈能掩蓋?人生如酒,酒如人生,都是一個道理。

  誰不食五穀?誰能不合世俗?但真人雅士,信步於紅塵之中,卻是風骨依然,就是這個道理。」

  「官人有如此眼光,不僅通曉音律,還懂美酒……仲某輸了。官人雅量,仲某自愧不如。」

  聽到劉煌對酒和歌曲的認識,仲夔心裡大有知己之感。

  原本,他只是覺得劉煌、劉正二人不過雅致闊綽,世上舉目可見,附庸風雅、自以為是的公子王孫罷了。現在看他見解獨到,又有深刻之處,不禁大為驚異,料定眼前這位青年並非凡品,便也有了結識二人的想法。

  他雙手一拱,套起近乎:「二位談吐氣度,名士風流,不是尋常之人。不知二位尊姓大名,各有什麼字號?」

  「在下姓趙名慊,字士誠;這位是我的族兄,單名恪,字士信。我二人是東南做藥材生意的,也兼賣美酒;

  自祖輩就在東南立下基業,是吳郡富春人士。因家族欲在中州擴大生意,遣我二人來此探察市場、了解民風,有個準備。

  蕭城是中州最富的地方,且四通八達,實乃天下要衝;在此紮根下來,以後定有所獲。

  為商作賈,最重『先機』二字,先發制人,才能一順百順,一飛沖天。

  蕭城縣黑白兩道的各個環節機關、人情生意,還得多請教您了。」

  說話間,劉煌又幹了一碗酒。他也像仲夔那樣用衣袖抹了抹嘴,隨後讚嘆道:

  「這酒入口綿軟,後勁卻大,真是『外柔內剛』,真人不露相。就算在我家店裡,也該是上上之品。中州人傑地靈,尋常酒肆之中,也有這等好酒!」

  「人都說東南極富之地,物阜民豐,應該是無所不有的。但您識貨,知道這中州,也有如此好酒。」仲夔聽罷,憤憤不平道:

  「可是我們中州的後生,稍微混出點名堂,便要去京畿,抑或是東南,連先人廬墓、祖宗牌位,全都拋下不管了。」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俗人就是這樣,先生何苦置這個氣?天道至公,高者未必高,低者也未必低。

  豈不聞『高下相傾,難易相成,音聲相和,長短相形』,諸事無固然,萬物無必賤。

  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一草一木,都是天生地長,固有其靈,何況美酒呢?」

  二人正說話間,小廝已將熱菜端到桌上。

  兩道菜,一道手抓羊肉,一道炒油菜乾。都是剛做好的,直冒熱氣,噴香撲鼻,教人垂涎欲滴。

  「清鹽味道醇香,入口回甘;清淡的菜餚更能突出食材的本味,不致互相衝突。

  因此,適合清鹽的菜餚,都不用辣子、大蒜、韭菜這種重口味的配料或配菜,用鹽巴給個底味就行了。公子好眼力,這兩道菜,莫說在這裡,就算在整個縣裡,也是最有名氣的。」

  仲夔見美食上桌,也不顧及主客之禮,直接用髒手抓起肉來,指著肉骨頭道:「您看見沒有?這上面只有薄薄一層清鹽,若仔細看,還閃著綠光呢,連辣椒麵都沒撒。

  這羊多半從西北來,可是天下第一號的肥美……而且完全不膻,用不著什麼勞什子香料。

  在這蕭城縣,無論是漕運還是陸運,都是極方便的。羊運到這,現宰現殺,個頂個的新鮮!容我先嘗嘗……」

  仲夔和劉煌聊得投機,早把對方當成知己;且他現在酒勁上來,不由得把埋藏著的灑脫不羈暴露出來。

  他顧不得什麼主人先下箸的規矩,也不管什麼「吃相」,直接張開大嘴,對著油滋滋熱騰騰的肉骨頭,啃了下去。

  剛咬下一大塊肉,在嘴裡滿意地咀嚼一陣後,又微微閉上雙眼,享受道:

  「沒認錯,是西北的肥羊,多半是隴西郡里產的。


  人們都說論牛羊的鮮肥,首推塞北;但相隔萬里,難以運過來,這裡的人無福消受。當然了,本縣戶曹掾方大人一家,那家裡什麼珍饈美味沒有?比他娘的縣令還氣派!」

  見仲夔旁若無人地啃著羊骨頭,弄得滿臉油光不說,話說到憤慨時竟然爆出髒口,劉正不覺搖了搖頭。

  劉煌卻喜他率直,又聽聞本縣秘辛,不禁起了好奇之心。

  他輕輕拈起一塊羊骨,一邊端詳著羊肉上微微反光的鹽巴,一邊裝作不經意的樣子,說道:

  「什麼『方大人』,他區區一個縣吏,能有怎樣的排場?先生說笑了吧!

  縣令、縣丞都是朝廷命官、龍虎榜上的進士舉人,他還能比縣令氣派?他就不怕奢侈僭越,違反了朝廷的法度?」

  「可不是呢。在別的地方我不敢說,但在這蕭城縣裡,莫說縣太爺了,就連在郡里掌纛的功曹、督郵這樣的大吏,也得給這位『將作天王』三分薄面。

  俗話說啊,強龍不壓地頭蛇……」仲夔說到這裡,「嘿嘿」地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

  「這『將作天王』是什麼稱謂?我聽聞朝廷里有『將作大匠』一職,位比九卿,專管國家各類土木營建,以及金、玉、織造、刺繡等奇異珍玩。

  他只是管戶曹的,不過是一縣的錢糧度支罷了,於這將作之事,又有什麼關係?」

  劉煌聽著好笑,一邊用筷子夾著菜乾吃,一邊道:

  「莫非他有三頭六臂,還兼了縣裡津關掾的差,也負責了土木之事?」

  「這倒不是。但他比三頭六臂,也差不多了。」

  仲夔這時也有了幾分醉意,他見一壺酒已然見底,忙離桌篩了壺酒,給幾人斟滿,然後指著已經吃得差不多的兩盤菜道:

  「吃酒哪能沒有下酒菜呢?肉已經快吃盡了,還再添一點?這店裡的花生不錯,是用清鹽炒的,特香!」

  「弟還點了條魚呢,還沒上桌,得等一會兒。」劉煌大笑,叫來小廝,吩咐他加了盤花生。

  小廝領命退下了。

  「這方大人……方霽可真是『神通廣大』,他的親家就是一絕……他妹夫薛憲是縣裡的倉曹掾,管的是倉儲錢糧方面的事情;

  女婿獄曹掾程通、津關掾胡萌,一管監獄,一管營建,也都是大權在握的。

  他長子方然則做了胡萌的副手,一同負責縣裡架橋修路的各項事宜。

  既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還有什麼事是做不到的?

  他主持戶曹這一二十年裡,鼓動縣裡動這個動那個,要不架橋,要不修路。書舍廟宇之類的小建築,更是多如牛毛,數不勝數了……」

  說到這裡,仲夔又露出了鬼魅般的迷離笑容,接著說道:

  「您到這兒,是否發現,這裡陸路四通、河道八達,而且建築都很新、很全?這都是他的傑作。」

  「家父以前對弟說過,帝國的官員往往喜歡大興土木,以為政績,以冀日後升遷。

  可他區區一介小吏,升官是沒希望的,通常來講,他們眼裡就只有『發財』了。還對營建如此熱心,讓人想不到……」劉煌思索了一下,冷笑道:

  「他這樣作為,無非是掌握錢糧大權,衙門裡的收入支出都要經他之手。

  縣裡多一些花錢的地方,那他自然大有油水可撈。

  只是,這樣的奢侈、囂張,貪腐舞弊,可謂明目張胆了吧!歷代縣宰就沒一個人收拾他嗎?」

  「如今太平盛世,既無兵災,又無民亂。當官的想要證明自己能力傑出、有功於社稷,從而獲得升遷,便只有自己生些事來做了。

  文教農桑、養生喪死,這樣的事業往往需要一兩代人之後才能見效,至少也得一二十年。一任縣令才多久,這怎麼等得及呢?

  水利之事、懲貪腐、抑豪強,雖說見效快,卻並非尋常人所能完成,必須有超乎常人的見識與膽略,而且承擔著大風險。

  如今逢盛世,國泰民安,正當萬象更新、大舉營造的時候,不建起高樓廟宇、翻修前朝留下來的橋樑官道,使萬民乃至外邦蠻夷都驚嘆於國家的富盛闊大,怎顯天朝氣象?下吏鼓動上官大興土木,本就是投其所好,又怎會不領情呢?」

  劉正一直沒有搭話,見二人討論的正好,方才說道:

  「剛剛先生已經說了,那方霽在縣裡關係頗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算上官想要整頓,奈何撥款是他操持,執行是他操持,審驗是他,監督還是他,就算上官有千里眼、順風耳,又從哪兒抓他的把柄?」


  「官人這話說得在理,真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到的。」仲夔聽了,投出驚異的目光,繼續說道:

  「不過這樣也好,百姓雖說受煩擾不少,也確實得益於興建的這些建築。蕭城能如此繁榮,本就離不開交通的便利。因此雖然他過分招搖,縣裡百姓說他不是的,倒也不多。」

  仲夔說到這裡,見小廝把花生米端來,又端來了一條肥大無比的鮮魚,不解道:

  「你們東南的魚應該不少啊……聽說海魚鮮美,勝河魚百倍。又何必來這裡吃魚呢?」

  「東南雖說沿海,但我們也不是不吃河魚。河魚、海魚都有美味之處,不可偏執一端。而且,況且,這可是我們東南沒有的魚。」

  劉煌一邊說著,一邊用筷子破開魚腹,露出雪白色的、極誘人的鮮肉:

  「你猜這是什麼?正經的中州河豚!弟在京城曾慕名吃過一回,現在還忘不了。

  大家都說蕭城的河豚是天下一絕,強過京城萬倍。弟日思夜想、輾轉反側,卻也沒個機會品嘗。這次終於有口福了。」

  「河豚?」仲夔聞言大驚,嘴上直打著絆子道:

  「那東西吃了,可……可是會死人的!」

  他臉色一下變得煞白,頭像撥浪鼓一樣不斷搖著,像是出了要命的大事。

  「『河豚有劇毒』這一說,早就是老黃曆了。

  朝廷的貴戚都愛吃河豚,卻苦於其有劇毒,沒人敢提出把河豚列入貢品的事情——誰敢擔死人的責任?

  大概七八年前吧,來自中州的御廚熊澄創出養殖新法,經過此法養殖出來的河豚毒性不說消失了,至少也是大大減弱,對人造成不了威脅了。

  要是還不放心,去掉內臟、卵巢,弄乾淨血液,再以高溫烹煮,就可保萬無一失了。

  因為這一功,天子特旨,讓熊澄當了饌魚校尉。雖無實職,卻也官比九卿的朝廷大員。這件事當時也算惹了不少的物議……皇恩浩蕩,莫過於此。」

  見他這般害怕,劉煌忍不住笑了,滿不在乎地夾起一大塊魚肉,送到自己嘴裡,一邊咀嚼著,一邊說道:

  「縣裡奸吏刁滑、矇騙上官的現象是不少……可吏員之間如此串通一氣,還是很少見的。這姓方的有多大本事,竟讓上官對此坐視不理,任由他們擰成一股繩?」

  「這你有所不知……」見劉煌自顧自地大嚼河豚,仲夔心裡又害怕,又刺撓。

  他一邊直勾勾地盯著那肉,一邊緊張地咽著唾沫,提心弔膽道:

  「您在這裡打聽打聽,這位『將作天王』,方霽,他的祖上是誰?是開國功臣武明威侯方縱的族侄、曾經擔任過升城督,為高皇帝立下過汗馬功勞的方縉。

  雖說無爵可襲,但憑著這層關係,誰敢小覷於他?至少稱雄於鄉里,還是綽綽有餘的。

  方家原籍在東南,後來威侯一家遷入京師,從此定居下來;而方縉早死,他們一家各地開枝散葉,其中一支輾轉到了中州。

  還是方霽的祖父方俅的時候,就已經在蕭城定居,還打通縣裡的關係,當了一名墨吏。

  吏員往往是世代傳承其職,因此方俅之後,其獨子方栞也在縣裡當差……

  靠他的機靈穩重,一直做到西曹掾的位置上,掌管一縣之人事。

  父親有這樣的大權,兒子們還用說嗎?長子方雷早死就不說了,次子方霜做過獄曹掾,前幾年打通關係捐了個功名,外放到北邊去當縣丞了;

  三子就是方霽,當了戶曹掾,掌握一縣錢糧度支,這就不說了;

  幼子方霆,他管著方家大部分的財產,在家務農為生;雖只是個小老百姓,也有上千畝地,算得不小的地主。

  他們家裡有財有勢,又愛周濟鄉鄰,不但身無立錐之地的遊民們樂意過去打工幹活,就連那些有田有地的小戶人家,也都喜歡投效在他的名下。

  如此樹大根深,還能和開國功臣攀上關係,不管是誰當了縣令,都只能跟他們搞好關係,誰還敢去整治呢?」

  仲夔一邊說著,一邊瞪大眼睛,眼巴巴地望著劉煌、劉正二人大咥河豚,又饞又怕,既把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又把口水流到了鬍鬚上。

  他剛才說話的時候,腦子裡一直進行著激烈的天人交戰……

  話既已說完,天人交戰也同時結束,他終於鼓足勇氣,直接夾起一大塊河豚肉,還來不及品嘗,就囫圇吞入了肚中;同時雙眼緊閉,兩股戰戰,好似上了刑場。


  這樣過了半刻鐘,仲夔方才回過神來,一臉劫後餘生的樣子,同時還不斷地「呼呼」喘著粗氣:「公子說得沒錯,這魚果然沒毒……

  剛剛我且吞下一塊,還不知其滋味呢。真……真教人看了笑話。」

  說著,他又夾起幾塊魚肉入口,細細咀嚼之後,長嘆一聲道:

  「看來古人『拼死吃河豚』是有道理的啊……」

  「這河豚之毒最烈,若是中了毒,毒發身亡,只在頃刻之間。你看我兄弟二人吃了這麼久,不一點事沒有嗎?你這擔心多餘了。」

  剛剛看到仲夔這般滑稽的模樣,劉煌被逗笑了。礙於禮數,片刻間,他便斂起了笑容,不教人覺察出來。現在看仲夔緩過勁來,他也就不再拘束著表情,莞爾道。

  聽劉煌這樣說,仲夔直接臊了個大紅臉,用手撓著腦袋,尷尬地笑了又笑。

  此時三人均已酒足飯飽,也盡了興,又互相拉了拉家常,便教小廝結了帳,告別各自去了。

  「這些是蕭城縣這些年來的案卷……這裡存放的是縣裡各鄉戶口、丁男以及耕地的稅冊,是用來核對稅收、徭役的……至於這裡,則是縣裡藩庫、糧草的總帳目……」

  官舍之內,一個青衫老者正對劉煌介紹著縣裡檔案的存放位置以及具體情況。

  劉煌看著書架上成山文件,感慨道:

  「蕭城果真是個大縣!本縣以前在別的地方也做過縣令,卻沒這麼多文件……看來,治理好這裡,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大人,這您有所不知……在這蕭城縣裡,事多是確實多,但也只是看起來多。實際上啊,一個縣的運轉,全靠多年以前老祖宗就制定下來的成例了,而不是另立法度。因此也沒什麼難的。」

  老者一邊整理著書架上的文件,一邊說道:

  「您雖初到敝縣,但中州的百姓早就聽聞您的大名了——人人敬仰的『小劉青天』,誰不知道?

  在這蕭城縣當過官的不知凡幾,政績、官聲都不錯的也不在少數。但他們,說到底也不過是依照過去的成例辦事罷了,沒什麼創見,不過就是凡庸之才。之前江夏郡鬧災的事情,都是您處理得最好;這樣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本事,還比不上那些碌碌之輩,還治理不好這區區百里小縣嗎?」

  「成例有是有的,但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還得有所建立才是。」

  老者此話是在奉承,劉煌聽來,卻隱隱的不爽。

  難道自己為官蕭城,要學那些庸碌之輩,按部就班不成?天下之事不是壞在大奸大惡之徒,而是壞在這些愚人手裡的。

  但他並不表露,而是搖搖頭道:「不管怎樣,本縣想要在離開這裡之後,百姓還能記住我。要不然,豈不是白來一趟?」

  「大人有這樣的誠心,全縣百姓有福了。」聽到劉煌這樣說,老者不免有些擔憂和不屑,卻又馬上被他的一臉高興所取代了。

  他一邊討好地笑著,一邊整理好身前的文檔,隨後恭恭敬敬地站到一邊,敬候劉煌前來「檢閱」。

  「你管這些文書,管得確實不錯啊……是個能幹的老吏。」看著眼前整齊擺放的文書案卷,劉煌滿意地點了點頭,走過來拍了下老者的肩膀,親切道:

  「老先生貴姓大名,在縣裡幹什麼差事?」

  「小……小的免貴姓童,單名一個繡字,只是縣令史手下的一個書辦。太爺您太抬舉小的了,小的不過是實心辦些小事罷了,並沒有什麼值得您誇耀之處。主要還是朝廷威德普照、上官領導有方。」

  老者見劉煌這般親近自己,連忙一閃身躲開,誠惶誠恐道。

  「圖難於易,為大於細。小事做得好,也不是件小事了。」劉煌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一皺眉道:

  「你就是個書辦?縣令新近上任,按照常理,應該是縣裡的令史帶人在檔案室等候,由他親自來告知這裡的具體事宜。他現在連個人影都沒有,就留你個書辦,是把本縣當作半大孩童一般對待了嗎?」

  「這倒不是……太爺可是一縣之宰,堂堂的朝廷命官,是從天上下凡來的天神。我等刀筆小吏,又沒有蕭何、曹參的能耐,怎敢藐視太爺?」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縣令雖無天子之尊,但其代天子牧民,也算得上主政一方的人物,若動起火來,豈是刀筆小吏所能承受?

  見劉煌動了無名,童繡自然更加惶恐,已經連鎮定精神、保持形象都顧不上了,結結巴巴道:


  「令……令史大人這些天偶感風寒,幾天前便向縣令大人告了假,是……是以未……未能前來。」

  他說話不停打著絆子,把頭低到最低,眼睛卻忍不住時時偷瞄劉煌的臉色。

  看他這樣子,既像是正思考如何作案的梁上君子,又像是犯了大錯被人訓斥的無賴小孩。

  「這事和你無關,你且不必害怕。」劉煌看他太過緊張,先是溫言撫慰了兩句,隨即又冷下臉道:

  「但若是幫他撒謊,欺瞞本縣,那就是他的同謀了。

  本縣問你,幾日前該是前任縣令剛剛離任,我這個現任縣令還沒到來的時候,按照律法,應該是本縣縣丞權掌本縣,該是他批的假。

  是不是他批的假、這假該不該批,該誰負責,本縣一問便知。

  可是你說是前任縣令批的,那他剛剛離去,本縣找誰去說?就算你們不是造假,他都要離任了,你們使點手段,用些銀兩,他也多半會做了這個人情——反正以後縣裡的情況,都跟他沒有關係了。

  這種微末伎倆,還敢在本縣面前耍弄,還不是把本縣當成孩童了嗎?

  更何況,按照本朝律例,無論是官是吏,在告假之前,必先安排好自己分內的差事,讓副手權領其事。現在本縣看,別說副手了,就你一個看值的,別的人連個影都沒有。難道說他們也都偶感風寒,就剩你一個活人不成?」

  「太爺息怒,太爺息怒!」見劉煌這般氣惱,既已發了官威,童繡更是嚇得魂不附體,「噗通」一下跪下,把頭直埋在地里,戰戰兢兢道:

  「令……令史大人……說……說他的確告了假,說的是風寒的名頭。令……令史大人自己說,前任縣令是……是口頭上批准的,趁,趁著前任縣令離任的當口請的假,還,還順便給其他的弟兄們也都准了假。至於是不是真的批了,這就不是小,小的所能知道的。反,反正也沒有文字的證據。」

  劉煌聽了,「呵呵」冷笑了幾聲,怒斥道:

  「起來說話。本縣來看,他多半是真請了假的。畢竟一任縣令離任在即,既然不考慮以後的事了,為何不賣個人情呢?

  不過書面上不留憑據也正常,下吏請假,如果耽誤了公事,下一任縣令若是較了真,也會給他在縣的經歷添上污點。若只是口頭上答應,那也就沒有這個把柄了。

  本縣雖然年輕,卻也是官宦人家出身,豈能不知道這些把戲?這事兒其實也不大,本縣也不是什么小器之人,請假就請假吧。但他連公事都不安排,單單留你一人在此值班,這像什麼樣子!

  本縣不是個顢邗糊塗的鄉愿,他這次失算了,本縣眼睛裡面,可是揉不得沙子……本縣且問你,他們請這個假,是去哪裡清閒了?」

  「這這這……」童繡狼狽地站起身來,回稟道:

  「也不算什麼大事。就是令史傅寧傅大人的公子要過百歲,為討個吉利,請遍了黑白兩道的朋友、十里八鄉的親鄰,好不熱鬧。

  因為賓客太多,傅大人便教下屬都放了假,在府邸里給他打下手。這些天,蕭城縣有頭有臉的人物,都,都去祝壽了……」

  「好想法啊……他這樣排場,各種賀禮紅包、金銀珠寶,想必都收了不少吧?」

  劉煌雖然自幼熟讀經史,又多蒙父親指教,對宦海險惡,尤其是下邊小吏的貪殘庸詐的各種行徑知之甚多,早就有了心理準備;

  但這也是他從未見識過的「新招數」,聽聞之後,不覺氣血上涌,臉從通紅變成了鐵青。

  他一手扶著旁邊的几案,另一隻手則緊緊握著拳頭,好像要進行一場生死搏鬥。

  見劉煌氣成這樣,在他身旁一言不發的劉正急忙閃出身來,伺候他坐好,隨後對著童繡怒喝道:

  「還不快給大人倒一壺茶去!」

  童繡聽了,哪敢怠慢?急忙轉身走了。

  「蕭城縣裡,都是這種貨色?一個大撈特撈把持縣政,另一個連自己本分的職事都不顧了?豈有此理!

  縣裡若都是這種貨色,那便是病入膏肓,已然積重難返、不可救藥。就算扁鵲復生、華佗再世,如何醫治得了?」

  劉煌這樣說著,臉色漸漸從憤怒轉向哀愁,眼神中充滿擔憂之情,心中更是陡然升起了一陣悲涼。

  若他只是個旁觀者,聽聞下吏如何腐敗、如何懈怠,那他大可憤慨一下,罵幾句「庸官惡吏人人可殺」的痛快話。


  但現在,他是此縣的縣令,是這些貪官庸吏的上司。他要承擔的,是這蕭城縣無數百姓養生喪死的大事,那他該怎麼辦呢?

  「殺了貪官便好」這種話只能是百姓來說,既然做了官,就不能如此「快意恩仇」了。

  畢竟「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句老話直到現在,還是一句官場上的至理名言。一個人的積習尚且難改,何況整個官場的陳規陋矩?

  「方霽如何,傅寧又如何,這都是一面之辭……就算不是全然虛假,也定然有誇張之處。

  蕭城縣是天下樞紐、國家重鎮,也是朝廷的臉面,就算吏治腐敗了點,怎麼可能荒廢到這麼個地步?

  天下大小縣邑、侯國,沒有一萬也有個八千了。下吏奸猾貪暴、刁鑽卑猥,不論哪裡,總是一理。

  牛舌案少爺都能破了,這傅寧、方霽,還奸得過張迎嗎?」

  見劉煌有些灰心,劉正急忙鼓勵道:

  「少爺是要做宰相的棟樑之才,區區百里小縣,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牛舌大案少爺都破了,五座大山的流寇少爺也招撫了,就連那詭異的妖祟之災,少爺也度過去了。

  這些事情,咱們辦得雖不是盡善盡美,不也妥妥貼貼嗎?

  朝廷也是看準了這些,才提拔少爺到這裡來的。少爺信不過我,難道還信不過朝廷嗎?」

  「謝……謝哥哥提點。」覺察到自己剛剛有點喪氣,劉煌的臉「刷」的一下,就變得通紅了。他稍稍振作起精神,一下攥住劉正的手掌,眼睛裡滿是激動的淚水,緊緊盯著劉正道:

  「弟還年輕,難免有些莽撞。行事做官,總得仰賴哥哥才是。論足智多謀、沉穩幹練,弟哪裡比得上哥哥?

  可惜哥哥沒有功名在身,不便入仕。其實,這縣令的位子,還是你坐更合適些。」

  「少爺說笑了。在下只不過是長了幾歲,跟隨老主人行事多年,頗受了些教益,因而多些經驗罷了,能算什麼呢?」劉正聽了,心中一陣惶恐,急忙搖頭道:

  「少爺有那樣的家學淵源,自己又是進士及第,滿腹經綸,那還用說?日後必然是朝廷柱石,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豈是在下能比的?

  在下這些行事做人的經驗技巧,任何人多歷練幾年,那都能精通的;而道德文章、聖人之言,常人就算寒窗苦讀十年,也未必能像少爺這樣……恐怕連個秀才都考不中呢。」

  「說是你這樣說……」經劉正這般鼓勵,劉煌終於稍微撿起些信心,又長長出了口氣,大發感嘆道:

  「咱們處理『牛舌案』時,那割舌少年湯保曾有一言,弟當時聽了,不過玩笑視之;現在想來,卻真是至理名言。哥哥知道是哪句嗎?」

  「哪句……?」劉正摸了摸腦袋,不解道:「牛舌案的事情,我還記得;但他說過什麼,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他是這樣說的:『求之詩書,詩書不應;求之禮樂,禮樂不達』。」說到這裡,劉煌的臉色更加沉重了,他指了指窗外的天空,又指了指自己心臟的位置,感嘆道:

  「如今弟才明白,這世上最深最深的憂苦,就是這十六個字。若本無詩書之化、禮樂之教,那樂得做個愚人,凡事聽天由命就行了。如此悠遊自在,也不會有什麼苦楚和怨恨。

  若是學了詩書禮樂,明白了事理,到頭來卻一無所用,那種求而不得的痛苦與絕望,反倒遠勝過自己所遇到的困難本身。

  在弟看來,聖人之學不過就是三點:在天,在心,在天與心之間。其它的東西,比如治理百姓、處罰奸吏,書上就沒什麼有用的東西,都是些『正確的廢話』罷了。」

  「論說解經義、述聖人之學,這些在下都不懂,也不好說什麼。

  不過在下隨老主人歷練多年,也稍微了解老主人平日裡是怎麼做人做事的。

  老主人雖身在官場,頗受案牘勞形,卻依然手不釋卷,潛心於六經之中。

  在下看到過老主人在夜深人靜,下人都已經睡去的時候,還獨自一人秉筆夜讀,好像是在為《周易》做註解呢。」劉正這樣說著,心下也苦思冥想起來。

  劉雍說到經典的地方不少,但這些話語實在是玄奧深刻,教人難以索解。他學問不深,如何記得清楚?

  是以思考回憶了半天,方才支支吾吾道:「主人曾說,大易之數,前人引用老莊發明甚多,卻沒多少人援引釋理,直指人心。

  主人以釋理來領悟大易,在宦海之中受益良多。


  可見,聖人之言行之於事,還是有很大的用處。」

  「家父通曉大易,天下皆知;就算許多耆老大儒,也都說不出什麼話來。

  弟才疏學淺,尚未窺見《易經》門戶,如何依靠它治政安民?」

  帝國的文人們都知道,劉雍不僅是飲酒賦詩的才子、清正愛民的循吏,也是一位頗為通曉儒家經典的大儒,尤其對《易經》玄理極有研究。

  前朝大儒,也是劉雍恩師的大宗師程瑗去世之後,於《易經》的研究便是諸家爭雄,誰也不肯相讓。

  劉雍雖不是執牛耳者,也算得上是其中的一路「諸侯」了。

  對這一點,劉雍自己也頗得意,他將《易經》作為畢生的大事,也要將它作為子孫後代相傳的偉大財富。

  只是,這六經中無論哪個,深入研究的話,都是皓首窮經白頭到老,也未必能有所成就;

  劉煌年輕氣盛,早存了為官報國的志向,《易經》又是六經之中最為深奧難懂的,他如何捺得住這樣的寂寞?

  因此,劉煌早早就步入仕途、沉浮宦海,而將傳承家學的重擔交給了心思縝密,又對作學問頗有興趣的二弟劉煒。

  做了這個逃兵,劉煌心下愧疚;聽到劉正提到父親的家學,十分羞赧,連忙擺手,教劉正不要再說下去了。

  「大人,茶到了。」二人正說話間,童繡已將熱茶端來,給二人各自斟滿。

  劉煌舉起茶杯,抿了一口,抬頭望了望四周的書架,又疑惑道:

  「縣裡的事務都交給各曹掾屬分別管理,文書也分別歸置,這是官場上的常例了,天下哪個地方都是這樣。

  但是一般縣裡不過十曹就能把諸事處理妥當,就算大一點的縣,頂破天,十幾曹就不得了了。

  這裡歸類檔案文書,竟然分了五十八曹之多,又是為何?難道這蕭城縣的事務如此之多,多出這麼多倍的吏員?」

  「少爺有所不知。」還未等童繡回話,劉正便咳嗽了兩聲,冷笑道:

  「吏員這差事,雖然有功名的舉子書生都看不上,把它視作『沉淪下僚』,不過宵小之輩;自古以來,縉紳先生也都不太看得上,因此有『萬石封君,斗食小吏』之稱。

  但在尋常百姓眼裡,吏員不用賣力氣就能吃皇家的俸祿,旱澇保收,四季太平,甚至還能上下其手撈金撈銀,這可是最有出息的差事了。

  因此,鄉間地頭的,若有人光景過的好點,有了出息,或者經商發財,或者做了大地主,那他的那些兄弟子侄總會上門求他,請他在鄉亭,甚至是縣裡,打通關係,安排做個小吏,孬好領一份皇糧。

  就算是官宦人家,若族內子弟不夠出息,做不了官,也會找個關係,讓他們投身吏道,圖個衣食無憂。

  各縣人口多寡不同、情況各異,因此朝廷對一個縣安排吏員多少,也一直沒有明確的制度。

  何況,就算有個什麼制度,哪裡防得住他們上下其手呢?

  縣裡該設置多少個曹、安排多少吏員,便只在上官的一張嘴上了——

  反正他們吃的是朝廷的俸祿、百姓的脂膏,這是無本的人情買賣,給人方便,何樂而不為呢?

  因此,在一曹之中安排更多的人手,甚至多置一曹,這種事情,也就不稀奇了,哪個縣沒有?

  清河縣是個小縣,這種人情關係還不算多;就算偶爾嚴重了,出來一位勤勉負責的縣令,也能及時把閒冗的部門及時裁併,把這些吃閒飯的傢伙都清退出去,因此不太明顯罷了;

  蕭城縣這樣的大縣,與當地豪強以及貴胄之間牽扯的,就複雜得多;就算縣令有心整頓,如何下得去手?這便是『投鼠忌器』,有心無力罷了。」

  「照哥哥這樣說,這朝廷的衙門,倒像是給他們開的。」劉煌聽罷,心中怒火更上一層,鐵青著臉說道:

  「這些『攀龍附鳳』上來的傢伙自然是樂得清閒,上官不給他們派活,他們也能領國家的一份祿米,當喝茶聊天、無所事事的清客。」

  「別的地方,大概是大人說的那樣;在這蕭城縣,與大人說的,還是有些差別。」童繡沏好茶水,站在一邊,小心翼翼道:

  「按照朝廷規矩,縣裡要給各曹撥發經費,往往按差事來發;有一件差事,就有一筆經費;有多大的差事,就有多大的經費。

  差事辦得多,那給的錢也多,抽個半成也能養活整個曹的大小書吏、雜役了;倘若沒有差事,只有衙門按年發放的一點祿米,比種地的農民也強不到哪兒去,誰還擠破頭進衙門裡來?


  在這裡,哪個與上官關係密切,抑或是有其他『神佛』的庇佑,哪個就能多領一些差事;

  若與縣裡的,或者更上頭的官人都關係疏遠,那就領不到多少差事。就算偶爾領到一些,也必是清湯寡水、又苦又累的『趕驢』差事。

  至於不遠不近、不親不疏的,他們能領到多少、領到什麼差事,就看縣太爺的心情如何了。」

  「這差事也分出孬好來了?」聽到這裡,劉煌真是大開眼界。

  他感慨了一下,又疑惑道:

  「但不知這縣裡的各種差事,哪一些算比較好的?」

  「稟太爺,在蕭城這裡,最好的差事莫過於『紅白喜事』了。

  出納錢糧、清點稅賦,這些事情經手錢穀,只要稍稍雁過拔毛,就能養活一曹上上下下所有人的生計,還能留下許多富餘。因錢糧調撥是件喜事,因此稱為『紅事』。

  至於命案、財產等各種訴訟,不僅可以收一筆不菲的狀金,還可多方做起文章,吃完原告吃被告,如此收益,也是很大的一筆錢了。因與爭端訴訟掛鉤,打起筆墨官司,終究不太好聽,因此,這裡的人稱為『白事』。

  這就是兩大『紅白喜事』了。因此,錢糧、賦稅方面的事情,未必由戶曹、倉曹來管,訴訟事情,也未必由法曹、獄曹、賊曹來管,還得看縣裡具體的安排。

  爭到這兩種好差事的一曹,他們自會歡欣鼓舞,像是家裡生了大胖小子;若沒有爭到這種流油的差事,那這一曹上到掾、屬,下到雜役、書辦,個個垂頭喪氣,甚至難免生出怨懟之心。」

  童繡頓了一頓,又繼續道:

  「還有一點,就是各曹長官之間不僅會為了這種差事互相爭奪,有時也會互相交易。

  他們會暗中出個價格,把自己這邊的差事,尤其是一些重大案件的訴訟工作轉價賣給對方。越肥的差事,那就賣得越貴了,這個自不必說。

  之前縣裡有一位大地主去世了,他的幾個不肖子孫爭奪遺產對簿公堂,這個訴訟在縣裡竟賣到了五千兩銀子的高價!

  當然了,後來這幾個混蛋小子為了爭到家產,也免不了上下打點,讓接到這個差事的一眾墨吏得到了共計一萬三千兩銀子的巨款。

  小的是令史手下的書辦,令史大人不僅掌握縣裡的文書檔案,民間向官府遞交狀紙,也是這裡負責接收。

  很多時候我們會趁機扣下狀子,轉手高價轉賣出去——如今天下承平,命案是極少的;

  但各種糾紛訴訟,尤其是關於財產的筆墨官司,那真是數不勝數,縣令大人日理萬機,如何管得過來?下人只要不辦砸了差事,那就由他去了。

  當然了,不僅令史大人會拍賣訴訟,有些時候各曹的掾、屬也會先買下差事,隨後再以更高的價格轉賣出去,賺其中的差價。

  這次令史大人的公子過百歲,縣裡的名流都來賀喜,所為的什麼?就是看在令史有如此權力,希望以後他能給個方便,不要太為難大家罷了。」

  「朝廷的權柄、國家的名器,竟成他們買賣的商品了?豈有此理!」

  劉煌聽到這裡,只覺天方夜譚,真是不可思議之極,忙看向劉正道:

  「這說得……未免太誇張了吧?」

  童繡連忙跪在地上,對天發誓,口稱不敢欺瞞縣令,所言句句是實。

  「縣尊,蕭城縣這般明目張胆地為非作歹的,確實少有;但大概的情況,其它縣也都差不離,只是程度有些區別罷了。這應該就是實情。」

  劉正抿了口茶,對著正跪著的童繡招了招手,教他起來,溫言道:

  「你是個坦誠之人,實心漢子,肯在上官面前如實說出這些勾當。可見你心中還有家國之念,不似那幫虎豹毒蛇,生來就專以噬人為念。起來吧。」

  「謝大人。」童繡站起身來,昂頭道: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童繡雖只是一介小吏,卻也是堂堂七尺丈夫,怎能與他們同流合污,敗壞自己的清白?

  但小的區區一介書辦,怎麼管得了他們呢?

  說實在的,小的也看不慣他們這般敗壞朝廷法度,平日裡也跟他們沒什麼交情。莫說分贓吃肉了,連湯都很少喝一口,這也是實話,絕不敢欺瞞大人的。

  只是以往的縣令都是蠅營狗苟之輩,上樑不正下樑歪,小的也只能『和光同塵』罷了。


  太爺既是為國分憂、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爺,力圖革新縣政、一掃陰霾,小的怎敢不效犬馬之勞?

  只要您一聲令下,小的縱然是赴湯蹈火、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你是個忠厚老實、實心用事的,這點我們都看得出來。天道無私,常與善人。朝廷不會虧待忠臣孝子,我們也不會虧待的。縣令大人也很賞識你啊!」

  劉正說著,看向劉煌,並偷偷使了個顏色。

  劉煌會意,點了點頭,又說了幾句鼓勵的話。

  「你要記住,再厲害的地頭蛇,也終歸是蛇,做不了龍的。這世界上只有一條龍,那就是皇上,那就是真龍天子!

  縣令是朝廷命官、天子門生,和縣令作對,就是和朝廷作對,和天子作對,就是和上天作對,哪有好下場呢?

  反過來說,服從縣令,也就是服從於朝廷、服從於天子。忠君愛國,必有後福,上天也不會辜負了他。這些道理,別人不懂,你是個聰明人,肯定會明白。」

  「謝大人指教!」童繡聽聞,簡直喜出望外。

  他連忙又跪了下來,「咚咚咚」連磕了好幾個響頭,然後好像又想到了什麼,緊張地問道:

  「有太爺這樣的父母官,真是蒼生之幸,百姓之福。小的得遇青天,必當盡心竭力,以效驅馳。只是太爺,小,小的還有一事相求……」

  劉煌擺擺手,教他說下去。

  童繡咽了口唾沫,小聲說道:「小,小的剛剛說的,都是肺腑之言,沒有一句假話。

  但畢竟駭人聽聞,於衙門形象不利;要是被別有用心的奸邪之徒聽到了,還會藉機生事、玷損聖德,貽害國家……太爺千萬不要說出去,也不要說這些是小的告訴您的。

  就算說了,小,小的也絕不敢認。茲事體大,若出了什麼問題,小的可吃罪不起啊……」

  「衙門的事都是大事,若是傳開了,玷損聖德、有傷國威,莫說你一個小小的書辦,就是本縣,也無法擔承。」

  劉煌聽了,和劉正相視一笑,站起身來,溫言道:

  「你這話提醒的好,放心吧,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會有其他人知道的。

  你作為書辦,在這裡管理文書檔案,也幹得不錯。朝廷不會虧待有功之臣,本縣自然也不會……」

  說到這裡,他從懷中掏出了一錠大銀,交到童繡手上,吩咐道:

  「這是二十兩銀子,不是縣裡的錢,是本縣專門賞你的,你放心拿著吧!靠這些錢,置辦農田、經營產業,還是足夠應付的。你放心,若你以後繼續實心用事、勤勉忠誠,朝廷也會一直這麼照顧你的。就看你自己了。」

  「謝大人賞識!小的定不辜負大人的栽培和……和厚愛的!」

  出乎劉煌意料的是,面對這「突然之財」,童繡並沒有推辭。

  他接過銀兩,小心地放在懷裡,眼裡湧出淚水,半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握拳,用不知是哭還是喊的聲音,大聲道:

  「小的是何等人?竟得縣尊紓尊降貴,如此錯愛!大人對小的恩重如山,小,小的縱然粉身碎骨,也……也難報大人知遇之恩於萬一!」

  他說到最後,真是激烈振奮、聲淚俱下,已經有些歇斯底里了。

  他的聲音漸漸嘶啞起來,像是哭出來的,又像是嘶吼出來的;像是蒙受大恩的感激,更像是聽到衝鋒號角之後的躍躍欲試。

  他本不是個魯莽衝動的愣頭青,多年來在衙門裡點頭哈腰、低聲下氣的日常生活,也早就磨平了他的稜角,壓彎了他的脊樑。

  但是,一個人對生活與夢想燃起的熊熊烈火,會被暫時的壓制住,怎會被永久地熄滅?死灰也能復燃。

  他仍是惴惴不安,對未來是成是敗還心存疑慮;但他知道,一個人一生中「鹹魚翻身」的機會往往只有一次,而且稍縱即逝。

  現在,就有一條康莊大道在等待著他。無論前方有多少危險,過程是多麼坎坷,這都不重要。難道他想永遠做這個書辦?永遠匍匐在別人的腳下,被人踩著頭頂?

  想到這裡,他那難以想像的屈辱之心,化作了能夠把一切燒成灰燼的憤怒與膽氣。

  不覺間,他已完全斂起了先前諂媚的笑容,變為猛獸追逐獵物時那志在必得的模樣,眼睛裡射出像魚腸寶劍一樣的道道寒光。

  與此同時,他的右手也不知不覺地攥成拳頭,任誰使多大力氣都無法分開,好像原本就長成這樣。

  甚至,他攥著攥著,還攥出了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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