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怪魎遺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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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老東西終於滾蛋了。」

  官衙內,趙就興奮地抖著腿,不斷摩擦著雙手,一邊對劉煌道:

  「老賊伏燾滾蛋,縣裡的許多事情,總該好辦很多了吧?例如『以工代賑』的事……之前郡里給咱們很多的壓力,都是大人一力扛著。」

  說到這裡,趙就看向劉煌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些「心疼」的感情,不過他馬上又搖了搖頭,恢復了之前的神色。

  「是啊……郡里的百姓也都為此歡欣鼓舞,叩謝聖明呢。都覺得壞事也該到頭了,好日子即將來臨……」

  劉煌卻沒有趙就那般的驚喜和興奮,只是微笑著點了點頭。他曾與父親通過信,信上列舉了郡里的種種不是,希望父親能在這上面幫他一下。

  從父親的回信看,此事無疑是「有譜」的——當然,這種官場上的秘事,自然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因此,劉煌對此事有了心理準備,不像趙就那般,以為是「老天爺」忽然開眼了。

  喜傷心,怒傷肝,做官做人,還是要多些鎮定,少些「驚喜」為好。

  「是啊,不但如此,上面定好的接替郡守之位的,您猜是誰?是『老劉青天』劉鍔!」

  趙就仍是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看他神采飛揚的樣子,連眸子都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聽說他甫一上任,就要推廣您搞的『以工代賑』,讓百姓們各安生業;

  而且,他還強調『強本節用』,撥款扶持農桑,讓百姓們好好度過這個災年。這樣,日子就能好很多了……

  太爺辛苦擔承了這麼些日子,如今總算可以稍稍放鬆下來了——

  蒼天有眼,吾皇聖明!蒼天有眼,吾皇聖明!」

  「是,蒼天有眼,吾皇聖明……」

  劉煌點了點頭,忽然鼻頭一酸,他是思念故人了——薛神醫。

  薛神醫寫得那首詩,他想再和一首,但這些天公務繁忙,還沒來得及……

  他這樣想著,思緒如同一團亂麻,越來越亂,不可收拾……他就這樣任憑思緒飄渺。

  半晌,方才想起其父劉雍早年的一首詩,許是合意的,於是直接背誦出來:

  「京邑凝華彩,光天一線斜。

  金燈消寒霧,錦緞覆孤家。

  觀伊白裳起,步步點梅花。

  南人能無對?神元自心發。

  聖明今置酒,淡泊實憫農。

  少年休怨簡,吞雲氣自雄。

  俯身扶野草,仰面贊飛龍。

  來年春更好,花重錦官城。」

  這是父親高中進士那年,在冬季皇帝的宴會之上行酒助興的詩。

  皇帝對這首詩是讚賞不已的,因此也奠定了劉雍日後還算不錯的仕途以及在士林之中「清流領袖」的地位。

  皇帝最愛詩中「觀伊白裳起,步步點梅花」兩句,認為描摹雪如美人、美人如雪,是整首詩最妙的地方;

  而讓劉煌備受鼓舞的,則是這首詩的最後兩句。他認為,這兩句才有令人奮發不已、自強不息的「天行健」的磅礴力量。

  今日,他又想起了這首詩,認為這兩句話是對薛神醫這一生(他的生,他的死,主要是他的死)最好的註解。

  薛神醫不惜犧牲生命「杜鵑啼血」所期望著的,不就是這兩句嗎?

  「來年春更好,花重錦官城」,若沒有對未來的熱誠期待,又有什麼能支撐他在至暗之時還不放棄,用生命「啼」出熱血,灑出熱忱呢?

  因此,劉煌覺得這一首詩最好,最適合和上薛膺的那一首詩。

  想到這,他抹了把眼淚,抬頭望遠處的天空,長出了一口氣,感慨道:

  「死者地下有知,看如今重霾轉清、暗夜轉晴,可以含笑九泉了。只是若死者無知,那就看不到了……」

  趙就聽聞此言,先是一愣。他哪知道太爺怔了半天,哭了半晌,想的卻是這個?

  他遞過手巾,試著寬慰道:

  「死者已已,他們能安心於九泉之下,保佑我們度過難關的。現在事情順了很多,沒準就是他們保佑的。

  最緊要的是還活著的人,先做好以工代賑,聯繫富戶們買田吧——


  雖然墾田的工作才開始,只要官府打這個包票,富戶們肯定會放心的。

  這樣百姓們就有了生計,官府有了閒錢,富戶們也能以比較低的價格買下良田了——這樣對大家都好,大家都不會反對的。」

  「事是好事,怕就怕官吏貪贓,把好事辦成了壞事。」

  劉煌卻沒有趙就那樣的樂觀,他搖了搖頭,若有所思道:

  「惡吏剋扣百姓工錢的事真不少……本縣已經斬了好幾個,殺是殺不絕的。『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若是這些貪官污吏寒了百姓們的心,那就太難辦了……」

  「縣尊說得有理。不過貪污這種事情禁絕不了的,能稍微抑制一下就很不錯了,縣尊也不要太過擔心。」趙就點了點頭,附和道:

  「別的縣的縣令自己就貪,也就無法管束下面的人了;

  太爺以身作則,這縣裡上上下下哪個不服的?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只是縣裡積弊已深,奸吏貪贓枉法,都成習慣了。要督促他們老實幹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啊……不過總的來說,事情還在慢慢變好……」

  「你這句話說得好。」劉煌滿意地拍了下趙就的後背,吩咐道:

  「這幾天準備一下,本縣要趁這個機會訂立鄉約、教化百姓!」

  東社,曾是縣裡最熱鬧的地方。

  太祖皇帝掃平天下、威加四海,既在馬上打下了天下,為求萬世之太平,太祖便開始重視文教事業,重視世道人心。

  他在每個鄉設立一個木鐸老人,以鄉里德高望重之人擔任,而不以才能、文化選人。

  他們定期在鄉村宣講「六諭」以及太祖高皇帝的各種訓誡,以正民心,令百姓各安生業。

  所謂「六諭」,指的是高皇帝專門講過的六句教化民心的箴言,分別是:「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

  這六句很簡單,並無出奇之處;但正因簡單,朗朗上口、便於理解,因此也最容易被百姓們接受。

  百姓接受這些教令,安分守己、不作非為,朝廷的綱常、皇帝的恩威,也就都如此鐫刻到每一個子民的心中了。

  除此之外,太祖還特別命令各縣令長定期在縣郊的東社宣講「六諭」,並用聖人的經典、古往今來的各種大事小事進行說明比喻,以此來教化百姓。

  在當時,這種宣講是否得力,可是中央評定各縣長吏優劣的最重要的標準。因此,後人回憶太祖一朝時,還會頗為艷羨地講到當時教化昌明、民心淳樸,實在是後朝所沒有的景象。

  只是太祖死後,朝廷多以「興利」為第一要務,這種看起來「務虛」的事情,也就被慢慢擱置。

  考察官吏是否合格的標準,也主要是興水利、墾良田、獎貨殖、擒盜匪這些「實務」了。

  「東社」宣講雖然偶爾還有,卻成了有名無實的例行公事,由縣丞不定期舉行。

  當今聖上龍興,雖於此多加申飭,想要恢復「太祖成法」;但時過境遷,這種申飭也基本不了了之了。

  而今天,在大災還未結束的日子,縣令劉煌重啟東社,親自宣講「六諭」,真算得上破天荒的事了。

  百姓們對此都很好奇,他們無不瞪大眼睛、伸長脖子,期待著即將到來的這場百年難遇的「好戲」。

  他們揣著從不同渠道得來的「情報」,竊竊私語地分享、討論著什麼。

  而在兩旁肅立著的衙役們則不斷呵斥著,以減少百姓們的喧鬧和推搡。

  就在這嘈雜聲中,劉煌正在眾人的簇擁之下,穿過擁擠的人群,走上了東社那早已破舊不堪、卻仍在萬民的矚目之下的巨大講台之上,如眾星捧月一般。

  眾人都很配合,看到劉煌走上講台,清了清嗓子,便主動停止了喧鬧,只伸長了脖子,待劉煌開講。

  「各位鄉親,各位父老,各位百姓……」劉煌環視著周圍的百姓,心中頓時一陣感慨。他意味深長地說道:「難得你們還能省出點時間在這裡聽本縣的廢話……

  天有不測風雲,如今遭逢大難,各位也實在是不容易啊……

  生民之苦,苦不堪言。在烈日之下辛勤勞作,都是諸位每天的常事;許多人為了多補貼家用,到了夜晚,也要為人幫傭、拉車、打草、飯牛,以多賺幾枚銅錢。此間辛苦……

  尤其是這些天來,情況更加嚴重。本縣聽聞,縣裡已有開始賣兒賣女,以換取過冬的糧食……」


  說到這裡,劉煌頓了一下,哽咽道:「民生如此之苦,誰之過與?酷吏贓官,不得辭其責也。

  本縣知道,現在縣裡仗著朝廷、仗著官府給的權力和名義,折騰百姓,中飽私囊者,實在不可勝數。

  但你們也應知道,自本縣來這裡,一直都是眼睛裡揉不得沙子的——

  今天之前,本縣對那些豺狼碩鼠,就是一個字:抓!

  今天之後,本縣對那些豺狼碩鼠,也是一個字:抓!」

  此話一出,像是點燃了火藥引線,立刻引發了百姓們雷鳴一般的鼓掌聲、歡呼聲,直要把整個縣城都掀翻了。

  見自己三言兩語就能引發這麼大的反響,劉煌在欣慰之餘,心裡還多了幾分震撼——

  他知道,這在天地之間轟鳴著的掌聲和歡呼聲中,絕不僅僅是對自己施政的期望和讚許,更重要的,是對那些貪官污吏的狡猾殘暴、對自己生活的艱苦、世道的不公所發出的深情控訴。

  藏在歡天喜地之下的、名叫「悲憤」的滾滾暗流,會不會在什麼時候成為鋪天蓋地的洪水海嘯,淹沒這一片錦繡江山、花花世界,淹死大地之上的一切生靈呢?劉煌不敢再想下去了。

  「各位鄉親……今日本官在此講授,不是炫耀自己的政績,也不是要跟你們訴苦,而是要講那高皇帝時頒下的『六諭』。

  這『六諭』,本是當年高皇帝還在時,地方官都要定期講授給百姓的,以安天下,以正民心。

  你們中有的人想必還記著,有的人估計已經忘卻了。

  這『六諭』中的六條內容分別是——『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

  這六句話,本縣看來,真是道盡了人倫日用之經、天地生化之理。

  古人有言:『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故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由此可見,只要人人慈愛子女、孝敬長上,各安生業,不作非為,那麼,天下何愁不寧?世道何愁不清?四境之內又何愁不太平?

  這是高皇帝的遺訓,諸位務必謹記在心,不負高帝之所望!」

  「好——!!!」

  劉煌話音一落,場上又是一陣陣雷鳴般的掌聲和呼喊聲,比起剛才還響了十倍。

  劉煌心裡又是一震。百姓們對高皇帝的崇敬之情、對高皇帝一朝國政民風的崇敬和嚮往,焉知日後不是一股勢不可擋的滔天巨浪呢?

  高皇帝雄才偉略、愛民如子,高皇一朝也的確吏治清明、百姓安樂,比之在上茲制漸虧、在下貪墨橫行的如今,強了何止百倍!百姓們對太祖的敬仰懷念,不就是這一回事嗎?

  如今雖逢盛世,君明臣賢、四海一統、五穀豐登,但月盈則虧,也不免有積弊叢生、世風日下的弊病。這些弊病若不整治,受苦的仍是百姓啊……

  劉煌這樣想了想,不自覺地嘆了口氣,又繼續道:

  「諸位鄉親父老啊,你們說,誰人無父?誰人無親?在此次大難中命喪黃泉,抑或是傾家蕩產的許多無辜百姓,興許就有諸位的親朋故舊……

  這都是本縣無能,處事不周,故而有此一劫。本縣在這裡給大家賠罪了!」

  說罷,他對著眾人深深鞠了一躬。

  眾人更是唏噓感嘆、五味雜陳。他們心中都有著千言萬語,可到了嘴邊,卻都是如鯁在喉,連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於是,他們只好不約而同地抹淚不語,用早已朦朧了的一雙淚眼凝視著劉煌。

  劉煌的眼淚也不斷地從眼眶之中噴涌而出,往下瀝著,瀝著。

  眾人就這樣沉默著,過了半晌,劉煌方才反應過來,輕輕擦乾眼淚,繼續宣講道:

  「不過,讓本縣震驚,也最為佩服的是……在這次大難之中,大家不僅沒有慌了陣腳、坐以待斃,反倒一個個同舟共濟、團結一致,攻克難關。且不說一般人,在大難中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壯烈之士,又何其多也!

  他們不惜犧牲生命,用最後一滴血『杜鵑啼血』,書寫了這一卷壯歌!

  劉煌只是一介書生,實在是年輕莽撞,百無一能;遭此大難,竟能撐到現在,撐到曙光將近之時,這連本縣,也都是始料未及的……這是誰給的膽氣?是你們大家,是縣裡千千萬萬的百姓們!


  大難面前,是你們在受苦受累;大難能夠平安結束,也是你們做出了犧牲……

  皇天有心,后土有情。本縣相信,我們一定能度過難關,迎來春天……一定!到那時,你們會發出這樣的感嘆——這個春天的花朵為什麼更美、更鮮艷?這是用我們的赤子之心啼出的血澆灌的……一切的功勳、榮耀,都屬於大家!

  石頭鑄成的石碑之上,很難有大家的名字;但大家流過的汗、啼出的血,每個人都看在眼裡,天公也會看在眼裡……名叫『人心』的最偉岸的豐碑之上,也都有你們的名字!」

  這一番話,場上更是掌聲雷動,直擾得地覆天翻。

  劉煌此時也激昂了起來,他知道,不只他一個人,大家都動情了……

  這些天來,雖然大災未去,但大家心中都充滿希望,就算最悲觀、最憤世嫉俗的人,都掛上了歡天喜地的笑顏。

  畢竟,江夏郡新上任的郡守,以前就被稱為「老劉青天」的劉鍔,真是大大超出了人們的期望。

  他不僅像以前一樣不貪不占、纖毫不染,就連之前郡里流行的各種陋規成例,也都一併廢去,強調為政「以簡要為先」。

  郡里曾剋扣、搜刮的錢糧,也都或補貼給災民,或直接還給了縣裡。

  更難得的是,劉鍔聽聞自己被破格提拔,也不見他臉上有半分喜色,反而露出了「重任在肩」的半分愁容。

  郡里的縉紳先生都說,聖人所謂「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就是他這樣的。

  雖然也有小道消息說,劉鍔私下裡興奮得踩壞了自家的門檻,但這也是人之常情,根本無關緊要。

  他把伏燾在任時盛行的各種陋規全部罷廢,對吏治嚴加整飭;雖然郡吏都對此怨聲載道,但他一來以身作則清廉自守,二來又極精明,手下的那些滑頭也都不敢跟他對著幹。

  因此,他把整個江夏郡管得井井有條,全無伏燾時的那種混亂與無序。

  百姓們對劉鍔更是交口稱讚,佩服不已。

  今天,劉鍔便將諸位縣令都請到郡府之中,商議治民的各項事務。

  「真是蒼天有眼、天子洪福,也多虧列位同僚盡力,如今可算否極泰來,難關就要過去了……」

  會客廳內,劉鍔面對一眾戰戰兢兢聽他訓話的縣令,表現得和顏悅色,真是一點架子都沒有,好像村口的老大爺聊天一般;

  可各位縣令都不會因此而怠慢的——

  他端坐在廳前,身子筆直,似千年不老松,竟不見半分屈折。如此嚴正的坐姿,就算不刻意板著臉孔、擺出架子,也是頗有威嚴了。

  眾縣令不免有些膽栗,都不自覺地挺直身子,不敢有一點造次的地方。

  「諸位都知道,本官是剛奉了朝廷之令,忝為一郡之長。本官也不想做這個位置,但是朝廷重託,既然君父有憂,為人臣、為人子者,自該萬死不辭。

  本官也長任縣令了,對郡里各縣的情況,不說一清二楚,至少也是大差不離的。大家這些天的辛苦,本官自都明白……」

  說到這裡,劉鍔刻意頓了一下,一邊攥著兩顆鵝卵石,一邊繼續道:

  「你們也都知道了吧,本官準備從郡里撥巨款補貼縣裡『以工代賑』的事。現在商人都不敢開張,百工也都荒廢了,中州百姓的生活何以為繼呢?

  收各種活計的富戶那邊,郡里已經找人接洽了,只要各位準備好了人手,那就可以立刻安排對接,也不用勞煩大家再辛苦找人問話了……

  這是本官的一點主意,諸位以為如何?」

  這話聽起來平易近人,似乎在和各縣縣令商量著來;但眾人都不是三歲的孩童,話中綿里藏針、不容置疑,還都是聽得出來的——

  郡里都安排好了,哪有拒絕的道理?這輕飄飄的幾句話,便把原先縣裡負責「以工代賑」的各項事宜的權力,一併收到了郡府之中。

  官大一級壓死人,眾人雖然心裡嘀咕,面上又怎敢反對呢?

  只紛紛點頭道:「郡老爺英明,就按這個干,就按這個干……」

  「有諸位的配合,那事情都好辦了。」劉鍔略一頷首,繼續轉著自己手上的鵝卵石,語重心長道:

  「諸位知道,這天上的日月星辰,不知凡幾;飄飄白雲,或猿或馬,更是數不勝數。要盯著哪顆星、依著哪片雲,就算是聰明聖哲如孔夫子,也都會犯糊塗的。


  但孔老夫子畢竟是聖人,他周遊列國,到了衛國,別人給他講『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的道理。

  我想官場之上,把這話當作至理名言的,也該是最多的。

  但孔老夫子說什麼?他說:『不然。獲罪於天,無可禱也。』你們懂了嗎?

  不管盯著哪顆星星、依著哪顆雲彩,罩著大家的,還得是那一片青天!諸位要是真聽懂老夫講得話,那就不枉老夫作為一個過來人,對你們費的這些口舌了。這對諸位日後為官做事,也是最有裨益的……」

  說到這裡,劉鍔突然露出狡黠的目光,瞟了一眼劉煌。

  劉煌和他的眼睛對視了一下,卻並不以為意,還是繼續端坐著。

  「既然大家都沒什麼意見,那本郡便布置下去了。」說到這裡,劉鍔放下了鵝卵石,伸出三個手指,語氣也一轉,堅定道:

  「郡里已經和商賈們商議好了……若『以工代賑』是開墾荒田的話,他們每縣能買上三千頃左右的田地。如果是別的,那也按照這個來約算。

  如果縣裡要多搞,郡里也可以出錢包攬,多多益善嘛。大的災情大家都挺過去了,這點事沒多大,稍稍撐一撐罷了……到時候郡里考課諸縣,也會以此做標準。」

  「三……三千頃!?」此話一出,眾人立刻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覷起來。

  除了劉煌這邊準備得早,因此壓力不大外,其它各縣要在短時間內完成這項任務,那真是難如登天。

  可劉鍔這語氣,聽上去絕無迴旋餘地。而且,他要將「以工代賑」的效果好壞當作考課官員良莠的主要標準,這更不是一件小事了——

  大家都知道,無論在帝國的哪個地方擔任官僚,都要經過上級極細緻極嚴苛的考察評價,稱為「考課」。

  各縣邑的官長,比如縣令、丞的「考課」通過郡里來完成,評價好壞全看郡里定的什麼標準。

  考課的等級共有七等,第一等叫「最」,最後一等叫「殿」。官員日後的前途命運,都被考課的等級緊密地聯繫在一起。

  若得了「最」或者前幾等的評價,那可說是升官有望、前途無量,至少也能獲得朝廷大量的具體賞賜和榮譽;

  如果得了「殿」或者後幾名的評語,那小則降級罰俸,大則丟官罷職,甚至可能會被朝廷以瀆職論罪。

  考課對官員們如此重要,因此帝國的官員們往往拼了老命,也要求得一個比較好的評語。

  太守劉鍔一到任,便要將開墾荒地作為考課的主要依據,其用意當然是再明顯不過了——

  這三千頃田,可是最後的底線。你們應該不惜一切代價,把這件大事好好完成。

  若是做得好了,還則罷了;若是做得不好,就試試郡里考課官員填寫評語時所用的硃筆,可有千鈞的重量。

  郡里的命令重逾千斤,誰還敢觸這個霉頭?眾縣令一個個噤聲不語,絕不作那愚蠢可悲的「杖馬之鳴」。

  隨後,劉鍔和眾人安排了工作細則,互相拉拉家常,又吃了一頓酒席,賓主盡歡,就各回各縣了,此處不表。

  這是江夏郡自妖邪大難以來,老天爺降下的第一場雪。

  因為這場大雪,江夏郡里家家戶戶張燈結彩、燃放爆竹、慶賀起來。

  在這裡,大難結束的歡樂和劫後餘生的喜悅是屬於每個人的,洋溢在每個有人停留的角落。

  「跌跤荒」遇雪則止,這場雪意味著這次妖邪的結束,意味著人們新生的開始。人們可以繼續之前的生產與生活,再也不用戰戰兢兢、擔驚受怕了。

  不管你是郡守、官吏,還是尋常的百姓兵丁,見到這場大雪,怎會不歡欣,不雀躍呢?

  「少爺,魚來了。」賀豐樓內,劉煌一伙人正享用這場難得的晚宴,共同慶祝這個已然久久期盼、望穿雙眼的太平時刻。

  桌上除劉煌外,縣丞趙就、師爺劉正、都頭王嘉,以及縣裡其他的一干官吏,另還專門請了兩位貴客:一位是陳遠,一位是宋星兒。

  湯保要在家侍奉母親,不便出門;白雪要給恩人張迎服喪,因此請而未至。

  冷天喝魚湯最好,尤其是下雪的時候,一口魚湯還未下肚,鮮味先在舌頭上不住地跳躍著,活潑極了;

  待下了肚,便覺一股暖流從唇舌之間周流全身,教人精神倍長,頓忘寒冷之苦。


  小廝給眾人倒上魚湯,劉煌先品了一口,立刻豎起了大拇指,對此湯稱讚有加。

  眾人也喝了湯,自是紛紛奉承。

  「苦盡甘來,古人真不欺我。說句心裡話,本縣幼年以來,看雪多矣,卻不見今天這樣美的雪景。現在這雪景,真是天覆花舞,地載銀披,令人心潮澎湃啊……」

  喝了魚湯暖了身子,劉煌自在安詳地看著窗外的雪花,不覺心神蕩漾,喜不自勝,也悲不自勝。

  他長長出了一口濁氣,看了看在座的諸人,感慨道:「本縣少年之時,家父教導我與高兄寫詩作文,便提出了文章中的一句真義——『情即是景,景即是情。』如今看來,果然不錯。信哉言也!」

  眾人看了大雪,也感從心生,紛紛附和。

  只有牢頭一人耷拉著腦袋,不發一言,只是抹眼睛,似乎在悲泣,卻不敢哭出聲來。

  眾人不解,劉煌順手用筷子一指,疑惑道:「現在萬事已解,大功已成,正是眾人快樂之時,你卻為何哭泣?有何隱憂?快快說來,本縣為你做主。」

  「謝老太爺。托老太爺的福,小的一切都好,並沒有什麼隱憂……

  這場大災終於算過去了,全是大人領導有方,諸位協力、百姓同心。只……只是小的這些天來,從未見大人笑過。如今看大人高興,小的心裡喜極而泣,也是情不自禁……」

  劉煌一聽,不由心花怒放,得意的都要站起來跳舞了。但他面上仍要矜持,只擺擺手道:

  「這都是大家的功勞,本縣何足道哉呢?」正說著,他突發奇想,看向陳遠道:

  「你看窗外這紛紛大雪,不是美極了嗎?不如你我飲酒賦詩,來配此雪,如何?」

  「不敢與大人爭鋒,略施小技而已。」陳遠拱手自謙一句,然後看向端立在包廂角落的小廝,一揮手道:「在這兒看什麼呢?筆墨伺候!」

  小廝急忙把筆墨備好,二人就著酒勁,筆走龍蛇。劉煌這樣寫道:

  「萬里人相賀,白鵠舞九天。

  羽潔能除穢,身輕更延年。

  小子無言凍,心寬體莫寒。

  造化功如此,成物以玄玄。

  或煎為茶酒,獨酌自為餐;

  或攜賓與友,相與為盛談。

  藩籬何所用?今得反自然。

  欲明無書契,心交已忘言。」

  陳遠則寫道:

  「梅出知寒雪,災去萬物欣。

  天下無虛筵,海岱一胞親。

  四境風雅頌,九國傳好音。

  億兆皆同路,國朝世世興!」

  二人寫畢,便交給眾人傳閱,眾人自是讚嘆不已。

  「只可惜白雪姑娘不在這裡,她要是在,那頭籌非她莫屬。」

  劉煌聽了眾人的阿諛稱頌,不但不喜,還嘆口氣道:

  「也不知她怎樣了……她為恩公張迎求情的那首長詩,真是如泣如訴,字字動心。本縣,也自愧不如了。」

  「白雪姑娘?她確實厲害……在下前些天還向她討教過呢……」陳遠夾了一塊肥肉放到嘴裡,一邊咀嚼著,一邊道:「她現在還在服喪,暫時出不了門……對了!」

  正說著,陳遠忽然頓了一下,從懷中取出一份書信,雙手遞給劉煌:

  「聽您讚賞她的詩文,在下便親往拜訪,互相切磋了。這是她讓在下交給您的……她說此事重大,卻不在您職權範圍之內。

  古人說『官不得越職,越職則死』,這事與您是沒關係的。所以在下交給您也好,不交給您也好。您自己決斷吧。」

  「什麼……?」劉煌接過書信,打開一看,不由瞪大了眼睛,愣了許久。

  半晌回過神來,他把書信遞給眾人傳閱,嘆口氣道:

  「這事兒本縣也知道了,郡里給縣裡『以工代賑』提了要求,把這個作為考課的重點。

  於是各縣紛紛加大力度,或者搶征百姓,或者掠奪民財,甚至剋扣工錢、逼迫他們追趕工期的,數不勝數。

  唉,其實本縣早就想管了,奈何不在其位!白雪姑娘信里的意思,也就是這個……

  本縣身在公門,無半點自由。不似江湖之中,遊俠刺客,自可快意恩仇。」


  他一邊說著,一邊泯了口熱茶,無奈地笑笑。

  這茶是當地最好的茶,自己一直很喜歡其中清新和悠遠的味道;但現在,他喝這口茶水,卻再沒了之前那種讓人耳聰目明、心曠神怡的愉悅感,只剩下淡淡的,卻能深入骨髓的苦澀。果然還是自己想太多了啊……

  劉煌這樣胡思亂想了一陣,搖頭苦笑了兩聲,想儘量把心中突然升起的萬千愁緒全甩開。

  可這些愁緒就像麥芽糖,你越掙扎,那就粘得越緊,哪能輕易甩開?

  他只好舉杯自酌,又自嘲道:「聖人曾說,『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可這是非之心多了,卻也是令人茶飯不思,精神不起。我現在只恨自己無能,不能救鄰縣的百姓於水火之中啊……」

  「少爺有此善心,是再好不過的了。」見劉煌如此掛心,劉正真怕他做出什麼,誤了大事,只好寬慰道:

  「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是聖人說的道理。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已是盡心盡力了;他鄉之民雖苦,卻不是我們能管到的。這又不怪少爺,少爺苦惱什麼呢?」

  「哥哥說得是」,聽了劉正的話,劉煌這才稍微寬慰了一點。

  眾人盡情飲茶吃肉、划拳斗酒,共享良宵,共慶瑞雪。

  只是,在夜幕降臨後,在響徹雲霄、歡天喜地的爆竹聲中,又隱藏著幾家愁悶絕望的嗚咽呢?

  劉煌且不知道,他只不過有些許愁悶而已。這些愁悶,畢竟只是出於對臨縣百姓們的同情罷了,如同水中之月,鏡中之花;

  於是,它們就理所當然地,在大家的慶賀、玩笑聲中,慢慢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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