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戰士,重拾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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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巴黎貧民區兒童失蹤案總算是暫時落下了帷幕。

  但事件的影響無疑是深遠的——確切地說,發生在第一區這皇室居所的一切事件,註定都會得到警方最大限度的關注。

  在以匿名的形式通知了消防隊並報警之後,盧平立即以最快速度找到了夏洛特,向她告知了剛剛發生的一切。

  「原來如此……」少女嘆息著,難得露出了頭疼的表情,「至善之數……偏偏還將那樣的存在牽扯了進來……」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盧平總算忍不住發問,「我知道那可能是有害的知識,但……你至少要告訴我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些什麼吧?」

  夏洛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舉起茶壺,將自己面前的茶杯注得滿滿當當。

  她隨即用鑷子取過一枚冰塊,將其投入到了茶杯內部。伴隨著「噗通」一聲,水面自然而然地向外溢出,沿著杯壁流入了茶碟底端。

  「看明白了嗎?」她問道。

  「你是說,茶杯相當於我們的世界……」盧平揣測著開口,「而冰塊則是……類似至善之數那樣的存在?」

  少女闔上眼皮,對這一回答不置可否。

  「總而言之,辛苦您了。」她最後如此總結道,「或許您對此沒什麼意識,但這份情報對我們而言十分重要,甚至有可能關係到巴黎大半平民的性命。」

  「我會想辦法在不透露幾位身份的情況下,將其通知給巴黎警方的上層——但凡他們還有一絲理性,都無疑會重視起這份情報的價值。」

  「那這些事情就都交給你了。」盧平如釋重負地擺了擺手。

  沒有任何的猶豫,他就這樣轉身離開了室內。這副乾脆利落、卻又總讓人感到疲憊的姿態,讓不清楚個中細節的偵探小姐都不禁有些詫異。

  「您這就要離開了嗎?」她忽然問道,「今天的調查仍有進展的空間,說不定還會有更多有價值的信息會傳達到這裡。」

  「人總是會累的,福爾摩斯小姐。」盧平長嘆一聲,頭也不回地答道,「更何況,我接下來還有約好的事情要去完成。」

  ……

  傍晚時分,已在自己的床頭坐立不安地待了一整個下午的歐仁·鮑狄埃,總算是聽到了那陣期待已久的敲門聲。

  不顧身體各處被警方毆打所留下的淤青,老人奮力起身,蹣跚著推開了自家的房門。

  「哎呀,怪盜先生……!」看到那張熟悉的蒼白面具之後,老人眼中仿佛迸射出了明亮的光,「您快請進!」

  年輕時代那鮮活的精神瞬間回到了那具衰老的肉體中,歐仁·鮑狄埃矯捷地走入那與臥室融為一體的狹小客廳中,為這難得的客人張羅起了座位與茶水。

  「……」

  注視著老人那蹣跚卻又忙碌的身影,盧平忽然有些不敢看向對方的面容。

  在破舊的板凳上緩緩落座,他猶豫了半晌,這才嘆息著將那枚項鍊放在了桌上:

  「抱歉,老先生……我到底還是沒能……」

  老人面上的神情驟然僵在了原處。

  他顫顫巍巍地拾起了項鍊,將它在距離自己面容極近的位置打開。

  注視著其中那張沾染了泥污的合影,老人低下頭,眼中的一切光芒仿佛都在此時消散了。

  「巴貝夫……我的小巴貝夫……」他緊握著項鍊,雙手竭力頂著自己的額頭,「怪盜先生……他究竟是怎麼……」

  「具體的情況,警方目前已開始介入調查,但距得出結果只怕還要一定的時間。」盧平斟酌著開口,「巴貝夫最後托我轉告,他真的很愛您。」

  老人癱倒在桌面上,泣不成聲。

  他迄今已有九十八歲高齡,然而這一刻,盧平卻感覺這位世紀老人比他的真實年齡還要衰老十倍。

  痛哭一場過後,老人擦著半乾的眼淚,像是在傾訴,又像是在發泄些什麼似地,斷斷續續向他講述了自己的過去。

  那是一個平靜而悽慘,幾乎掀不起任何波瀾的故事:歐仁·鮑狄埃出身於巴黎一個貧困的正統派保王党家庭,十三歲即為補貼家計,擔任起了手工印花布廠的學徒,在這一領域一干就是大半輩子。

  數年如一日的辛勤勞動,令他深感社會的不公。而來自英國的蒸汽紡織機在歐洲大陸上的逐漸普及,更使他一度丟失了自己的工作。


  他心中滿懷著對變革的熱情和渴望,而1848年那場一度席捲歐洲大陸的雅各賓大起義,成為了寄託他這份熱情的最佳載體。他以最熱切的詩句歌頌著革命的人民,甚至一度想過要參與到國際志願軍團當中。

  然而在糾合了英、法、俄、奧等列強軟硬兼施的手段之下,革命要麼被鎮壓,要麼被收買同化、進而腐敗墮落成與舊世界相同的模樣,此後半個世紀都未能再重新燃燒起來。

  對這一現狀深感失望的戰士,在數年的掙扎之後,到底還是為了親人重新回歸到了平凡的勞動當中。在之後的人生當中,他仿佛又做回了那個平凡的自己:像這個時代的其他工人那般辛勤工作、養家餬口、隨即眼睜睜看著後代們重複著自己的人生。

  1880年代,勞碌了大半輩子的他終於因跟不上工作強度,遭到工廠方面的辭退。

  為了養活這失去勞動能力的老人,他的家庭不得不加倍地勞碌起來。兩位女兒嫁人之後,他的小兒子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挑起了整個家族的生計,最終在1890年代因塵肺病引發的肺結核去世。

  巨大的悲傷吞沒了整個家庭,一場痛哭之後,與他相伴多年的妻子伊莉莎白·沃爾姆斯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至此,所有的重擔終於落在了老人的長孫肩上。他承受的壓力與苦難比家族中的前兩代人還要更重:不僅需照顧家中的老人,還要供養自己的母親,以及尚在她腹中的幼子。這直接導致他的健康狀況在進入20世紀後迅速惡化,甚至還未來得及找到自己中意的姑娘,便與他母親雙雙倒在了一零年代的前夕。

  至此,老人終於只能與自己的小孫子相依為命。

  可歐仁·鮑狄埃卻覺得自己早就該死了。

  他感覺自己的一生仿佛沒有任何意義,就像是生產線上一個隨處可見的齒輪。當剛出廠時,資本家與工廠主尚還願意將他放置於機械中永無止境地旋轉,可在老舊劣化之後,他們便隨手將自己扔在一旁,於無人問津之處氧化腐朽。

  在生命最後的三十多年中,他幾乎化身為了整個家族的寄生蟲,一刻不停地吸食著他們年輕的血液。絕望的他曾想過自我了斷,但最終還是因為害怕給孩子們帶來不好的影響而作罷。

  他試圖反思自己的一生究竟錯在了什麼地方,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在年輕時沒有受到良好的教育。他曾寄希望於自己的小孫子通過在公立學校中的學習,擺脫這纏繞在一家人頭頂上的詛咒,不料家中最後的勞動力英年早逝,小孫子也不得不為兩人的生計輟學,加入到童工的行列之中。

  但面對這樣的生活,老人的心中仍抱持著一絲微小的希望:小巴貝夫在學校時便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在自己百年之後,經濟上沒有了任何束縛的他或許能擺脫這悽慘的命運。

  結果,到了今天。

  一切的希望,就此宣告破碎。

  「如果……如果我當時嚴令禁止自己的兒孫成為童工的話……」他痛苦地雙手掩面,「今天的這一切悲劇,或許打一開始便不會發生……」

  「可若是那樣……他又該怎樣活下去呢?我們又該怎樣活下去呢?」

  盧平看著面前那位萬念俱灰的老人,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本該是這世上最堅韌的戰士,也是最剛烈的詩人,卻被時代推向了另一個極端,只能在厚重的泥濘中賣力掙扎、卻又一無所得。

  盧平正想出聲寬慰幾句,老人那乾枯得幾乎要呈現出血管與骨骼形狀的手掌,卻忽然用力握住了他的小臂。

  「在昨天與您交談過後,怪盜先生。」他說,「不知為何,年輕時的那份衝動忽然回到了我的夢境當中。」

  「最開始時,我還以為那是小巴貝夫將會獲救的預兆,但現在想來……」

  「……」

  老人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懇求些什麼地看向了他。

  「請告訴我,怪盜先生。您那天問我的那些名字——卡爾·海因里希與弗里德里希先生,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一群偉大的思想家。」盧平嘆息著答道,「他們的思想本該徹底重塑這個世界,但可惜,他們本人卻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上……」

  「既然如此,他們的思想可以讓孩子們永遠不必再充當童工嗎?」

  「他們正是為此而來。」盧平斬釘截鐵地回答,「甚至還要走得更遠。」

  聽到他的答覆,歐仁·鮑狄埃的眼中終於浮現出一絲微弱的火光。


  「那就告訴我!」他的呼吸不自覺地粗重了起來,「將他們的思想講給我聽!」

  看著對方這幅迴光返照般的姿態,盧平沉吟片刻,終於還是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好。」

  在原本的世界線中,儘管的確閱讀過那兩人的幾本著作,以及一些與之相關的學術文章,但盧平向來認為自己對這一學說的認知理解相當有限,甚至比不上一些覺悟較高的網民。

  但面對老人期冀的目光,盧平也只能硬著頭皮,依靠成為超凡者後越發強化的記憶能力,儘可能完整地陳述他在前世聽到過的一切。

  ……

  時光飛逝,星月流轉。

  當盧平回過神來之際,時間已接近第二天的清晨。

  說實話,在這個存在超凡力量的世界當中,盧平對於照搬另一條世界線中的理論和做法是否可行,心中完全沒底。

  可即便如此,面前的老人卻依然聽著自己講解了整整一夜。那疲憊的雙眼中,火光反倒越來越亮。

  「我明白了……」歐仁·鮑狄埃喃喃自語著,「我終於明白了……」

  他突然從桌上取過老舊的紙筆,狀若瘋狂地在上面奮筆疾書起來。盧平一開始還困惑於對方究竟在做些什麼,直到他完成了一切工作,將那頁紙張鋪展在自己面前之時——

  「Eureka!原來如此!」

  老人癲狂地大笑著,眼淚與鼻涕幾乎塗滿了他的整張面孔:「我苟活在這世界上這麼多年,原來竟是為了這個——!」

  但盧平此刻的表情甚至已完全不是簡簡單單的震驚一詞所能夠概括的了。他死死盯著那寫滿了字的白紙,眼神就像是見了鬼——

  這樣的字句……不會錯的……那分明就是《國際歌》!甚至相較於他所知道的原版一詞不落、一字不差!

  可……為何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哪怕是相同的人,在不同的人生經歷和創作情景之下,寫出的文字至少也該不盡相同才對……但……這……

  完全沒有理會他的詫異,老人緊接著開口:「可惜,我對作曲一竅不通,只能暫時將這詞伴著《馬賽曲》演唱……」

  深吸了一大口氣,盧平終於強壓下了心中的詫異。

  「不必如此。」他搖了搖頭,「請務必……讓我將它的曲調帶到這個世界之上。」

  歐仁·鮑狄埃默默凝視著面前的年輕人。

  他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干皺的面容帶上了一絲微笑。

  「好。」

  在心中對《國際歌》的真正作曲人皮埃爾·狄蓋特道了聲歉,盧平當著老人的面輕聲歌唱起來: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要為真理而鬥爭!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

  奴隸們,起來,起來!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

  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這是最後的鬥爭,

  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這是最後的鬥爭,

  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對……對……」歐仁·鮑狄埃大笑著鼓起掌來,「就該配這首曲子……不如說只能配這首曲子!」

  老人那枯瘦的十指緊緊抓著盧平的手,不由分說地將那條項鍊塞進了他的手中:「這是我最後的請求了,先生——」

  「將那份思想傳承下去……讓高高在上者再無法決定人民的命運、讓每一位孩童都能在體面的教育中歡度童年。」

  「讓這世上的每一個角落,都響徹著人民的咆哮——」

  至此,歐仁·鮑狄埃徹底垂下了頭顱。

  這個如大多數人一樣平凡,又如大多數人一樣可悲的男人,在數十年的彷徨與迷惘後,終於完成了自己最初也是最後的作品。

  最堅韌的戰士,到底還是重新拾起了自己的信念。

  可他的生命,也在同一時刻走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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