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這時鍋內的麵條已經不再浮沉,唯半稀不稠的麵湯在咕嘟咕嘟的冒著白色氣泡。老咕嘎往鍋里撒了大半盆事先淘洗乾淨、又加鹽醃過的酸剌菜,然後便抓起充作勺鏟的鐵杴,跳站到鍋台上將鍬尖探著鍋底慢慢翻攪,以防麵糊糊著了鍋底。

  鍋面熱氣蒸騰,直將老咕嘎蹙得滿頭滿臉的熱汗。

  老咕嘎把鐵鍬橫擔鍋上,伸手掀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汗時,不料動作幅度過大,竟然碰掉了頭上那頂油漬麻花的氈帽;他急忙嘴裡「哎哎」叫著雙手去接,氈帽卻早翻著個兒飄落進了麵條鍋里。

  「快撈,快用鐵鍬把帽子撈上來呀!」

  老咕嘎的驚叫驚動了梁棟。梁棟原本以為是熱湯濺起燙到了老咕嘎,急忙站立起身,待看清是老咕嘎的氈帽落進鍋里正在熱湯中起伏時,趕緊提醒喊道。

  老咕嘎早已嚇得呆若木雞,手足無措,在梁棟的連聲催促下,一面哭喪著臉喃喃說道「趕緊撈,趕緊撈」,一面慌手慌腳的抓起鐵鍬探向鍋中欲將氈帽挑起。

  鐵鍬尚未夠到氈帽,氈帽便已被沸騰的麵湯推向了鍋的對面。老咕嘎嚇得五迷三道,也不知跳下鍋台便直接向對面蹦去,結果卻又將原本趿在腳上、沒有後跟的破鞋弄掉在了鍋里。

  破鞋落進鍋里,立刻便像氈帽一樣在熱湯中忽上忽下的翻滾浮沉著。

  老咕嘎的破鞋鞋幫塵灰累累尚且不說,鞋殼裡更是腳汗和著污泥,在腳趾頭腳後跟的擠壓下形成厚厚的一層垢甲蛋,平日裡脫下後就順風臭三里,逆風熏死人;此刻落進鍋里,湯麵上立刻便浮起一片不是油花類似油花的東西,而且臭味經過煮沸蒸騰,越發的將整座食堂弄得熏人慾窒了。

  氈帽掉進鍋里原本就把老咕嘎嚇得不輕,現在又把破鞋弄掉進鍋,老咕嘎徹底被嚇破了膽,面色煞白,嘴唇哆嗦,呆愣愣的站在鍋台上不知所措;結果還是梁棟反應迅速,一把搶過老咕嘎手中的鐵鍬,三下兩下便把氈帽和破鞋挑了出來,然後從缸里舀了半盆清水,放在裡面泡著。

  「梁棟,我這可咋辦?我這可……咋辦?」老咕嘎半晌方才醒過神來,可憐巴巴的望著梁棟,顫聲說道。

  是啊,這可咋辦?男工們參加完政治學習,女工們洗刷完包單衣物,馬上就要回來飢腸轆轆的擁在食堂門口、七手八腳的彈敲盆碗勺筷了,可哪想到氈帽和破鞋卻掉進鍋里,活活壞掉了一鍋大傢伙兒盼望已久的「改色飯」……

  重做肯定是不成的了:別說時間來不及,就是時間充裕,工地伙食定量,頓頓做飯所需物料全由保管處過秤領取,為做這頓糊湯麵條就已用去了二十多斤的雜麵,再做又哪裡來的物料呢?……

  可是如果就此挨延下去,被人發現鍋里的底細,別說四賴子、驢娃、高二寸幾個搗蛋鬼必要跳出來鬧事,就是其他眾人也不會輕易放過老咕嘎的,小則召開群眾大會批鬥一場,重則很有可能以破壞生產罪扭送公安機關處置……

  老咕嘎腦子裡記起前不久的一件事情:王村公社一食堂保管員因將食堂的面偷了幾斤回家,結果先被公開批鬥,後又送至鄧縣「干訓班」接受改造;所以在工地上一直流傳著「多吃多占,送到鄧縣」的話。自己這回犯了這麼大的錯,是不是更要……

  「怎麼辦,這可怎麼辦?」老咕嘎直急得鼻尖流汗,巴掌啪啪拍著腦門,推磨般的繞著鍋台團團亂轉。

  梁棟也在皺緊眉頭,雙目盯著鍋里的飯發愁。

  「嘟——嘟——嘟——」時間已到,「公雞號」吹響了開飯的信號。

  兩三分鐘後,便隱約聽得四面八方的人都在朝向食堂走來,那平日裡熟悉的喧譁聲、腳步聲,現在聽來竟格外的響格外的重,仿佛鑼鼓號角般的聒噪耳朵,震顫心臟。

  天將午啊,

  飢腸響如鼓啊。

  糧食封鎖已三月啊,

  囊中存米清可數啊,

  野菜和水煮啊。

  ……

  遠遠傳來蓮花落苦中作樂的歌聲。

  「現在只有將錯就錯,把這鍋飯盛出去給大家吃了!」老咕嘎抬袖抿了一把鼻尖上的汗粒,英雄赴死般的咬牙說道。

  接著,老咕嘎又轉過頭來,雙目乞求似的望著梁棟說道:「梁棟,你是個好孩子,老叔我只求你千萬別把帽子和鞋子的事情說出去。要是老天開眼,不讓事情發作,保我順利度過這道難關,那我自然對你千恩萬謝;要是命運不濟事情叨登大發,我記得我挑水的地方有個潭窩格外的深,到時我就自個一頭扎進去,或是乾脆就把褲腰帶搭在樑上……也算是拿這條賤命向大傢伙兒謝罪了!」


  梁棟仿佛沒有聽到老咕嘎的話,雙目離開鍋里的飯,開始在食堂的角角落落四處打量著。

  外面開始響起敲門敲窗的聲音,間或夾著亂七八糟的喊叫:「開門開窗,這都到飯點了怎還磨磨蹭蹭,——莫非是你們掌勺掌灶的自己做了好吃的,關起門窗在偷嘴嗎?」

  天將午啊,

  飢腸響如鼓啊。

  ……

  蓮花落的歌聲越來越近了。

  梁棟的視線慢慢落在了食堂靠牆角處的櫥櫃內,確切的說,是落在了櫥櫃內的一個鋁盆上;他盯著鋁盆思索約有半秒多鍾,忽然對急得仍在鍋台後麵團團亂轉的老咕嘎說:「老咕嘎大叔,我有辦法了!」

  「你有……辦法了?」老咕嘎不相信似的望著梁棟,「你能有什麼辦法?」

  梁棟望著老咕嘎淡淡一笑,道:「你只管去開門開窗,我在一分鐘內保證讓你壞事變成好事!」

  老咕嘎仍不相信似的望著梁棟,嘴唇抖索起來:「梁棟,你可千萬千萬別坑我。我都都都這把年紀了,不求有福,但求無禍;不求壞事能變好事,但求不落個沒有後路就行……」

  「開門開窗,開門開窗!」外面的喧譁聲、碗筷敲擊聲更加響了。

  蓮花落已經走到食堂門外,開始一遍一遍的大聲領唱,餘人跟著一遍一遍的齊聲合唱:

  天將午啊,

  飢腸響如鼓啊。

  ——天將午啊,

  飢腸響如鼓啊。

  ……

  在嘹亮的歌聲中,梁棟催老咕嘎道:「快去開門開窗啊!」

  老咕嘎遲遲疑疑的走到門後窗後拉開上著的木栓,眼睛卻始終盯在梁棟身上。

  梁棟逕自走到櫥櫃前,拉開中層的抽屜摸出鑰匙,打開上層的櫃門的鎖,左手夠出裡面的鋁盆,右手掂起鐵勺在鋁盆里狠狠一挖,然後舉著鐵勺轉身走向鍋台。

  老咕嘎登時嚇得魂飛天外,一竄身撲了上來,雙手抱住梁棟的胳臂低聲吼道:「梁棟你瘋了?那豬油是保管員親自看管的,只有到了過節過年的時候才能用……」

  「吱呀」一聲,門窗俱被推開,四賴子、驢娃、高二寸、德貴老漢、周月紅和小蔥、甜甜、梁巧巧、蓮花落等眾多男女民工手捧碗筷一擁擠了進來,亂紛紛的叫道:「快開飯,快開飯,這都餓得前心貼著後脊樑了還不開飯。到底怎麼回事?」

  「回去,都回去排隊,這就立馬開飯!」梁棟手掂鐵勺衝著眾人喊道。

  大家看到鍋里熱氣蒸騰的糊湯麵條,放心之餘又立刻食慾大發,聽話的退回門外站到窗前,一面手舉碗筷排好隊伍等待打飯,一面嘻嘻哈哈的跟著蓮花落齊聲吆唱:

  糧食封鎖已三月啊,

  囊中存米清可數啊。

  ——糧食封鎖已三月啊,

  囊中存米清可數啊。

  ……

  老咕嘎依舊死死的抱著梁棟的手。

  「老咕嘎大叔,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先顧眼前要緊,」梁棟轉頭俯身貼著老咕嘎的耳根說道,「你總不想今天就挨批鬥吧?你總不想挨完批鬥再被送到鄧縣去吧?」

  老咕嘎望著梁棟的臉,慢慢鬆開了雙手。

  梁棟把鐵勺探進鍋底狠狠一攪,大半勺白糊狀的豬油很快就在麵條麵湯里融化了,一股濃香的味道霎時間溢滿食堂,並順著門窗飄向外面;有鼻子尖的使勁一聞,驚喜的叫道:

  「呀,豬油,這麼香。今天是什麼好日子,能吃到放了豬油的糊湯麵條?」

  「性急吃不了熱豆腐大家說對不對?好飯不怕晚大家說對不對?聽說縣上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三兩天內要來咱們的工段慰問演出,」梁棟衝著門窗外面說道,「經我和老咕嘎大叔研究決定給鍋里放點豬油,既給大家改善改善生活,又讓大家可以提前醞釀醞釀情緒!」

  食堂外面一片歡呼雀躍,響起了叮里哐啷彈敲盆碗勺筷的聲音。

  梁棟和老咕嘎給大傢伙兒打飯完畢,也各拿碗筷盛飯,蹴在眾人中間呼嚕呼嚕吃得噴香。

  四賴子吸溜著嘴,連湯帶麵條一口氣呼嚕下去了小半碗,待肚內飢火稍稍平息,便又忍不住的狂賤了起來,騰出右手在老咕嘎腦後狠狠一抹,笑道:「老咕嘎,禿不叫說禿,瞎不叫說瞎,可你今個咋不戴帽子,不怕別人說你是禿子了?」

  老咕嘎聞言登時臉色煞白,一顆心咚咚亂跳,生怕泡在盆里的氈帽和破鞋被人發現,一面心虛的嘿嘿諂笑著,一面語不達意的說:「不怕,我不怕,反正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

  趁著眾人哄堂大笑的時機,老咕嘎裝作起身盛飯,走到鍋台後面,悄悄用腳把泡著氈帽和破鞋的盆踢進了牆旮旯里眾人看不見的地方。

  這邊梁棟端著飯碗,儘管心裡十分膈應,但表面上還是裝出呼嚕呼嚕吃得分外香甜的模樣。

  「奇怪,今個這飯香倒是怪香,卻怎麼香里雜著股哈喇味?」周月紅吃到一半,拿筷挑著麵條皺眉說道。

  梁棟趕緊掩飾說道:「是豬油。老咕嘎大叔說了,食堂在煉豬油的時候,沒有掌握好火候,結果把豬油給煉糊了!」

  小蔥和甜甜以筷敲碗,望著梁棟和周月紅擠眉弄眼的笑道:「管他哈喇味不哈喇味,只要能讓嘴巴舒服,那就是好飯。快吃,快吃!」

  一大鍋糊湯麵條很快就見了底,就連鍋沿略帶糊味的鍋巴也被人鏟吃得乾乾淨淨;最後四賴子、驢娃和高二寸拿筷敲著空碗站在食堂門前,意猶未盡似的喊道:「梁棟,下次什麼時候改善生活啊?」

  梁棟望了一眼哭喪著臉站在旁邊的老咕嘎,笑著答道:「別急,別急,該改善生活的時候自然就會改善的!」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