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江珊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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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珊再次出現在廠子裡是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她看上去歡快地和門衛的女人打著招呼,只看見門衛的幾個女人淺淺擺了擺手做了簡單的回應隨即轉頭撇著嘴翻著白眼不知道又在說些什麼真假不明的閒話。回到廠子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辦公室辦理當年沒辦完的手續,江珊當時雖然是自請辭職,但廠子裡念及她丈夫的原因給她留了檔案在廠子裡,江珊此行就是去調檔案去西城為了安頓戶口和孩子。辦公室接待的人告訴她這個事情要找劉陸,於是江珊來到劉陸的辦公室,敲門進去直接就坐在劉陸辦公桌對面的靠椅上。

  劉陸看見這個沒禮貌的女人愣了一下,出乎意料沒有帶上那一副諂媚的笑臉,斜著眼靠在老闆椅上:「這位同志,你是哪位啊?」江珊一臉不在乎的樣子:「劉主任你忘了?江珊,幾年前丈夫死了那個,我還在廠里鬧過事兒。」劉陸回想一下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奧!小江啊。」然後用那雙眼睛對著江珊從頭掃視到腳:「這次是?」江珊嚼著口香糖在手機按鍵上飛快地按著發簡訊,發完一條合上手機蓋子,把掛著一長串塑料水晶的手機放在面前的桌面上和劉陸說了自己的需求。劉陸點了點頭給檔案科打電話交代了一下,然後兩手手指交叉放在桌上,上半身靠近桌子,這才掛上笑容:「誒?小江那你這幾年怎麼樣?突然回來辦檔案,娃娃呢?」江珊看著眼前八卦欲十足的男人在心裡暗罵幾句,「挺好的劉主任,檔案辦完帶孩子去西城上學了就。」說完拿過桌上的手機往自己的小包里塞,欲走之時劉陸對她說:「行,那你先回去,有時間走之前一起喝個茶。」江珊回頭笑了下,轉頭就狠狠瞪了劉陸一眼,踩著高跟鞋離開了辦公樓。

  江珊回家看見自己的老媽,離家幾年很少和家裡聯繫,母親蒼老了很多,廠子分的房子明明只有60平米,但回家看到母親坐在陽台上往窗外看的樣子,襯的房子好大好空曠。她離開家以後,孩子就在母親家裡,母親脾氣很古怪,嘴巴里講的話不是死就是該死,她老公死了,母親罵她丈夫命短;她執意改嫁離開家,母親說她最好死在外頭不要再往家走;孩子不被二任丈夫接受,她同母親打電話希望母親幫她帶一陣孩子,母親說她不是人,眼裡只有男人。然而如今看到母親那樣滄桑和瘦弱,江珊心裡瞬間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踩著高跟鞋進屋的她走到門口,脫下腳上的鞋子,輕輕放在鑲嵌在牆上的鞋櫃裡,再換上自己很久沒有穿過的母親親手勾的拖鞋,走到母親身邊坐下。

  這次是沒有爭吵的無聲的沉默,大約沉默了十幾分鐘,江珊率先開了口打破沉默:「媽,我今天去辦檔案了。」母親還是看著窗外「嗯」了一聲,江珊看母親不太想和她講話,就起身說自己去做點飯然後去接孩子放學,剛要踏出陽台門的時候,母親突然開口:「把念念留在我身邊吧。」江珊回頭看著母親,沒有回答,因為在這之前母親一直讓她把孩子帶走,不想再給她擦屁股,可是今天她真的回來了,母親又改了主意。江珊知道之前母親怪罪自己的自私和軟弱,怪自己把孩子扔下就為了和男人跑,同時她也知道母親怕她重蹈覆轍,讓念念受罪。

  做好飯以後,江珊準備去念念的學校接孩子回家,母親讓她換身衣服再去,江珊說母親古板,母親說讓她的孩子在學校有點臉面吧,江珊聽完這話雖然想反駁,但還是回房間換了一套正常的衣服出了門。

  到了學校江珊在門口等了很久,等到接孩子的廠子職工們都到了,看見是江珊都一副驚訝的樣子,圍在一起只為了打探別人的經歷和隱私。學校放學的鈴聲響了,江珊隨便應付幾句就在孩子堆里急切尋找著自己極少見面的孩子,找了很久以後將目光鎖定在學校角落一隻小木馬身上,念念騎在木馬上,頭靠著木馬扶手,看著地面,又大又圓的眼睛不知道在盯著什麼出神,江珊看到女兒沒有和任何同學打招呼,也沒有同學和女兒說再見,只是被接走的孩子們拉到大人的手以後,都被大人彎下腰說了幾句話就都邊走邊回頭看看江珊再看看念念。

  討厭極了,這些人,討厭極了!

  等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江珊慢慢靠近女兒,蹲下摸摸女兒的小臉:「念念,是媽媽呀,」江珊和抬起頭的女兒眼神對上的那一刻,突然眼睛一酸,瞬間紅了眼充滿淚水。女兒的眼神有些呆滯,看到母親的到來,沒有驚喜也沒有恨意,也許她還不知道恨是什麼吧,反正眼前的母親和陌生人一樣。「姥姥沒有來嗎?」念念的聲音很小,聽上去有些沙啞,江珊一下子忍不住地哭了,她的手撫摸著女兒的後腦勺,另一隻手捂著臉痛哭起來----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這樣的母親,也沒想過自己的離去竟然會讓孩子變成這樣。

  江珊帶著孩子回家的時候,手裡提了一大堆零食,有餅乾有糖果有巧克力,回到家讓念念吃一些,剩下的第二天拿給同學們一起分享,但念念沒有說話,只是提著進了自己的小房間,過了一會兒拿出一些出來放在客廳,拉著姥姥說和她一起吃。江珊看著這一幕,心裡五味雜陳,她好像知道自己的孩子好不好?快不快樂?學習順利嗎?和老師同學相處的好嗎?但是就這樣對於父親母親來說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此時此刻在江珊心裡就像一個謎一般,沉重且難解。


  檔案辦理的日子還需要等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江珊就留在俱樂部陪伴母親和孩子,她也偶爾出去和廠子裡的人打麻將寒暄,不管大家怎麼說她,江珊該怎麼相處怎麼相處,這個心理素質對於江珊來說是要有的。

  但是沒過多久,一通學校的電話成了江珊人生的句號。

  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江珊收拾的漂漂亮亮準備和以前認識的司機出去吃飯,但學校打來電話說念念下午一直在發燒,讓江珊去一趟學校把孩子接走。江珊停下出門的動作抓緊回屋換上平時接孩子穿的衣服,跟母親急匆匆打了招呼就跑去家屬區學校,到了學校以後,念念躺在辦公室里,小臉燒得很紅,江珊趕忙過去抱著孩子和老師告別以後就衝到了衛生所。衛生所里左看右看也診斷不出什麼,就簡單開了退燒藥讓江珊帶著孩子回家吃藥退燒,晚上江珊的母親一直給孩子用毛巾擦身子,孩子反反覆覆發燒,說身上骨頭疼的很厲害,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哼哼唧唧,斷斷續續地哭,老人發愁跟著孩子一起哭,又給孩子講故事,又安撫孩子快快好起來。江珊來來回回給孩子煮開水,測體溫,和母親輪班照顧孩子。然而退燒藥過後,體溫依舊沒有降下來,反而是黎明破曉之際,念念突然流起了鼻血。

  血越流越多,母親和江珊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於是給孩子穿上衣服堵上鼻子就往縣醫院趕去。

  查完血以後,醫生告知再讓孩子做一次骨髓細胞學檢查,江珊一下子軟了,她坐下問醫生「為什麼孩子就是發燒流鼻血還要做什麼骨髓檢查?」醫生拿著血檢報告告訴她:「白細胞指標異常,血小板指標太低......」醫生還沒說完,江珊急切打斷醫生:「不會是,白血病吧.....」醫生沒有作答,只是說:「先去做檢查,做完檢查看到結果我們再說,這兩天好好觀察一下孩子,最好先不要上學在家休息。」

  白血病其實在化工業廠子裡並不罕見,只是那個年代,哪個家庭遇到,哪個家庭就是晴天霹靂,一般的工薪家庭要麼傾家蕩產地治,結果好就痊癒出院,結果不好就是人財兩失。醫院做完檢查回家的路上,母親抱著念念戴著棉布口罩哭,江珊走在前面,腦袋一片空白。

  畢竟她怎麼也想不到『白血病』會在她的人生里,從詞彙,成為具象化的現實。

  白血病屬於癌症的一種,也就是平時說的血癌,該腫瘤病屬於非上皮組織惡性腫瘤----白血肉瘤,患病後患者體質會被極度消耗,導致營養極度失衡與匱乏。一般情況下在油田和中高污染地區發病率比較高,同時也是兒童和中青年最常見的惡性腫瘤之一,大致來講就是人類骨髓中任何一系列白細胞異常增生後向全身各組織,器官浸潤與破壞,病人的造血功能也會因白細胞異常增生影響正常造血。我們平時的造血系統主要包括血液,骨髓,脾臟和淋巴結以及全身各處的單核巨噬細胞系統組成,其中骨髓就是人體最主要的造血器官,這也就是為什麼嚴重的白血病患者需要及時接受骨髓移植改善病情的原因。

  如坐針氈的幾天過去,江珊囑咐母親留在家裡等消息,自己帶著孩子去了醫院。拿到結果的江珊第一時間找到複診的醫生查看孩子的情況。

  「AML急性髓性白血病你聽過沒有?」醫生拿著單子問著江珊,江珊懸著的心終於死了,看著醫生的眼睛搖了搖頭。「有條件去市級醫院看吧,不能拖,越快越好,越早越有希望,孩子還小的很。」

  『希望』這個詞,其實是非常殘忍的,詞典里對這個詞的備註是:心想達到某種目的或出現某種情況。但『方法』這個詞卻不與之對應。我們想要世界和平,可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永遠潛在著戰爭和死亡;我們想要文化長存,但糟粕入侵之時卻少有人醒悟;我們想要每個人都在充滿美好的環境下活著,可人的命運偏偏百態。

  所以我們創造了『希望』這個詞,我們祈盼它出現在愛情里、出現在考場中、出現在職業里、出現在病床上、我們祈盼以後就期待它真的存在,期待它帶給我們驚喜,給我們震撼與感動,哪怕最後結果依舊如人所料,還要說一句『以後還會有希望』。

  可是,哪裡有那麼多希望,不是說每個人的際遇和人生,都是既定的劇本嗎?劇本里也會有希望嗎?我不知道,沒有人能知道。

  回到家的江珊沒有和母親講結果,只是和母親說孩子是季節性肺炎,吃藥就好了。她準備晚上和母親商量帶孩子去西城的事情,她要給孩子治病,越快越好。

  晚上吃飯,念念胃口不好,喝了兩口粥就下了桌子去房間玩,母親讓江珊給孩子買兩身新衣服穿,江珊點點頭咽下嘴裡的飯,對母親說:「我還是要把念念先帶走,西城條件好,孩子還要上學,以後考大學也好。」母親沒抬眼:「先把你自己安頓好再說吧,你那個男人得了髒病,你自己檢查沒有?你把孩子帶走,你再找男人,念念怎麼辦?她是我的親外孫,不是垃圾,你什麼時候把自己安頓好了再和我說接走念念的事情。」江珊此時已經沒有耐心,猛地放下碗對母親喊:「我他媽是沒本事!你有本事你怎麼不給我找個好男人,我當年要考大學,你讓我嫁人,嫁了個短命鬼好不容易賠了點錢,婆家搶的搶要的要,你怎麼不知道給你的女兒,你的外孫爭取!你讓我安分,安安分分比什麼都好,你安分了一輩子,結果呢!你說啊,結果呢!」江珊情緒爆發到頂端,趴在桌子上痛哭著,她滿腦子都是醫生的話:「孩子還小呢,儘快」。

  儘快,說得容易。江珊改嫁以後的日子過的並不好,男人離婚的時候臉變得很快,兩個人為了錢就差打的頭破血流了,最後因為她自己實在能力有限,也只分到了一點點錢。說的沒錯,男人有髒病以後,她也多少受了影響,治療也花了不少錢,身子也遭了不少罪,此時此刻就算是儘快,她也要想想治療的錢從哪裡來。

  母親見她這樣,遲遲沒有說話,等到江珊心情平復一些拿著碗盤去廚房洗的時候,母親說:「念念是不是不好了?」老人家略顯佝僂的身體坐在餐桌一角,「念念是不是情況不好了,你和我講實話就行了,不要和媽媽喊那麼大聲,媽知道你說的這些,媽媽知道啊孩子....」母親布滿褶皺的眼角是扯不斷地淚線。

  江珊背對著母親,用胳膊抹了一把淚,「沒事兒媽,能好,人說了,就是要快點治,我也沒事兒媽,都沒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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