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樹
四、樹
這一次我失敗了。那個夢的結尾形如黑洞我沒有辦法引走。
天氣有點憂鬱，空中布滿的水汽對遙遠的烏雲產生了吸引力，陽光也被阻擋其中，光線在水珠上跳躍折射消失，灰濛濛的蕭索，一場大雨正在醞釀。
我走到「阿苗」的身邊，它孤零零的長在江北和江邊隔開的護欄裡面，瘦小、枯黃、枝葉稀少。阿苗是一棵柳樹，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柳樹。
消息局聯繫我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次的工作有點棘手。在消息局預測的未來里，一位偉大的物理學家將在阿苗的樹蔭下誕生頓悟，並親自給它取名叫「阿苗」，如果阿苗去世了，時間、地點、人物，三者缺一，物理學家的頓悟不會發生，從而對歷史進程造成不可逆轉的影響，如果只是一場壞夢，按照常規流程引走就好了，更何況阿苗是一株植物，不會跑來跑去，讓我費盡心思編造接近的理由，只要守著它十天就足夠了。
但阿苗是一株患有抑鬱症的柳樹。
「你好啊，阿苗。」我摸了摸它粗糲的樹皮。
「你……是在和我說話嗎？你是……誰？為什麼叫我阿苗？」有氣無力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
「我是誰不重要，為什麼叫你阿苗也不重要，我是來引走你的壞夢的。」
「壞夢？什麼是壞夢？」
我撓了撓頭，畢竟向無法傳遞信息的服務對象解釋工作內容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我剛要仔細的解釋清楚來龍去脈。
頭頂上又傳來聲音，「沒關係，不解釋也可以。」
我頓時語塞，大腦宕機了兩秒，隨後一邊打開背包一邊和阿苗解釋自己的工作內容和性質。
「所以你是來幫助我的嗎？」
「Bingo！」我努力讓氣氛活躍一些。
「啊，謝謝你，不過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放心吧，交給我。」
我把背包放在一旁，用隨身攜帶的鐵鍬挖開阿苗樹根處的土壤，又從背包里掏出一個布包裝好的藥，剛打開一股刺鼻的味道噴出，嗆得我打了好幾個噴嚏，我趕緊把藥包拿得遠一些，別開頭把白色的藥末一股腦倒進剛挖好的坑裡，重新把土回填，搞定。
「謝謝你。」
「不客氣。」
我又翻出一頂帳篷，剛從吳哲那偷師學到的搭帳篷的技巧這就用上了。
「你要住在我旁邊嗎？」
「對，我會住十天左右，直到引走你的壞夢。」
「真好，終於有人陪我說說話了。」阿苗晃動了一下頭頂稀少的樹葉，「那個物理學家我什麼時候會遇到？」
「不知道，那個不是我的工作範疇。」
江邊的夜晚比我想像的要有意思，傍晚刮來一陣風將烏雲吹走，雨終究是沒下起來，我靠在阿苗的腳下誰都沒有說話。隔江看著對面的高樓，直入雲霄的電視塔閃爍著彩燈，照亮了半個天空，天上忙碌的航線一趟又一趟飛機划過，勉強能理解為什麼人類都在追求繁華的都市生活，無數家庭的燈光亮起又關掉，把夜晚還給大自然，把光亮還給月亮。
我不需要睡眠，但還是閉上眼睛傾聽著微風間的摩擦，不知不覺竟也昏睡過去。
「營養不良的小樹苗！」
「討厭死了，你才營養不良！」
「長不大難道是不想長大嗎，哈哈哈，小矮豆子！」
「祝你今年都囤不到糧食！呸！」
我被一陣密集的爭吵叫醒，一隻盤桓的烏鴉在對著阿苗大放厥詞，阿苗氣的樹葉都在抖動，只恨自己飛不起來，不能把討厭的烏鴉從天上揪下來。
我抄起一塊小石子，瞄準烏鴉的後腿輕輕一扔，石子擦著烏鴉的後腿飛過，沒造成傷害，但顯然起到了震懾的作用。
「好小子，還請幫手了是吧，你們等著！」
「動物和人一樣，都知道見好就收以及知難而退……」
對不起，我以上的總結是錯的，沒過兩分鐘我的衣服上就迎接了一塊鳥屎。
「嚴格來說我不是人，我不該對人類擅自總結。」我對阿苗解釋。
「哎……哎……」阿苗嘆氣。
「它為什麼來罵你？」
「因為兩個月前，它來到我的樹枝上築巢，我太瘦弱了，一次大雨把它剛築好的巢掀翻，它的蛋全都碎掉了……這不是我第一次沒守好別人的蛋……」
「它不看下實際環境在築巢？啊……對不起，我不是在諷刺你。」
「沒關係的，它也是被其他烏鴉排擠，別的樹上不讓它築巢才來我這，是我沒保護好它的蛋……」
「你……是在內耗嗎？」
阿苗沉默了，就在這時烏鴉去而復返，「小矮豆子，我才沒有被其他的烏鴉排擠。」烏鴉盤桓了一圈落在樹頂，可能怕我報復它。它張開翅膀抖動了一下尾巴神氣的挺起胸膛，站在制高點上看著我和阿苗。
「你這個討人厭的烏鴉怎麼還敢回來。」我抄起一個石頭假裝嚇唬它。
「你又不是人，阿苗也不是人。」
「阿尾，蛋的事對不起。」阿苗怯怯地道歉。
「啊哦，倒也不必道歉……你覺得我每天來罵你是在責怪你蛋的事嗎？」
「那不然呢？」我和阿苗異口同聲。
「好吧，開始確實是因為蛋……」阿尾梳理了一下羽毛，「後來我發現你怎麼活得蔫里蔫氣的，每天只有我來罵你那幾分鐘才能神氣一下。」
「所以你就來天天罵阿苗？」我受到了震撼，反問它。
「它叫阿苗？」阿尾看向我，又把頭轉向阿苗，慵懶的眨了下眼睛，「對啊，阿苗我想和你交朋友。」
果然不能用正常的思維來看待動物和植物的感情。
我們三個「人」、鳥、樹就這麼靜靜地坐著。
「阿尾，你能飛到江對岸嗎？」阿苗還不太敢和阿尾說話。
「當然，我每天都會飛好幾個來回。」
「那你能不能有空的時候幫我看看我媽媽現在怎麼樣？」
「行啊，你和我描述一下你媽媽的樣子和位置。」
「她大概有兩人環抱那麼粗，有很多葉子和枝條，枝條長的垂了下來，能在風裡跳舞，然後我們生活的地方在一個半山腰，前面有一條小河，右邊住著一戶人家，二層白色樓房，房子後面也有一棵柳樹，比我媽媽的身型要小一些，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了。」
「OK，我記下了，我這就去找找看。」
烏鴉說完扇動著如墨的翅膀，俯衝到江面上，朝著江南飛去，不一會就不見了蹤影。
「你是怎麼來江北的？」
「一隻燕子阿姨把我帶過來的，媽媽剛好也想讓我出來歷練一下，就把我交給了燕子阿姨。」
「那你覺得江南好還是江北好呢？」
「都不好……我一點也不想長成一棵樹……做一隻烏鴉多好啊，每天飛來飛去的，或者當一個種子永遠跟媽媽生活在一起。」阿苗垂下了稀少的樹枝。
我猜測阿苗生病的源頭應該是它對自己身份的不認可，可是誰又能選擇自己的身份，甚至選擇自己的物種呢？曾經我也懷疑過成為一名引夢者是否是最好的選擇。
「誒，你幫我看看我的身上被刻了什麼字？」阿苗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
「什麼字？」
「前幾天有一對情侶來到這，他們在我的身上刻字了。當時就覺得痒痒的，我不識字也看不到。」
我上上下下環視著阿苗的身體，終於在胸口高的位置上看到幾個字母：lxy X wl。
我把刻的字母念給阿苗聽，「這應該是他們名字的首字母，把你當樹神來許願了吧。」
「那天下了一點小雨，他們應該是在徒步，都穿著衝鋒衣拿著登山杖，男孩走在前面，和女孩手牽手，兩人走到我這的時候，男孩突然從兜里掏出了戒指向女孩求婚，女孩很感動當場就答應了，那天有很多燕子在我頭頂徘徊，他們在江邊坐了好長一段時間，男孩指著對面的房子說：』以後咱們也在對面買大房子，我的錢都交給你，你想上班或者想做什麼我都支持你。』雖然我沒談過戀愛，但聽起來還是很感動的。」
「我也沒談過，不過人類總是注重一些口頭承諾，真正兌現的又有幾個呢？」
「我相信他們。」
「那你要好好活著，說不定以後他們還能來還願呢。」
這件事情一語成真，多年以後男生又帶著女生回到江邊想找到當年在阿苗身上刻下的字母，但是阿苗已經不在了。
不知不覺一天又溜過去了，第二天一般不是壞夢出現的時機，昨晚的夜色重演，我準備躺在阿苗的腳邊數星星。
「你引夢的這麼多年，有沒有特別有意思的事？」看來阿苗並不準備入睡。
「嗯，有吧。」
「那你挑幾個講講，反正坐著也無聊，我的壞夢還沒出現吧。」
我給阿苗講了疤哥的故事，阿苗聽到可可去世的地方，崩潰大哭，「那疤哥最後過的怎麼樣？」
「疤哥和小白被小女孩收養，應該過的很幸福吧。」
「就沒有一些能讓人聽起來開心的故事嗎？」
我回憶了一會，給阿苗講了我剛工作時拯救那個失戀女生的故事。正是這件事讓我對自己的工作和身份產生了認同感。
被安排好的見面是在她公司附近的健身房。當時是她失戀的第三天，失戀的原因很簡單，談了快四年準備結婚的男朋友劈腿了。消極的情緒讓她很難不產生自我懷疑甚至要做出一些報復前男友的事。消息局和我說，她那個人渣男友會在未來的工作中發現一次數據的偏差，從而挽救幾十人的性命，所以我要引走女生的壞夢，讓她不要對男友進行報復。
第一次工作的原因就讓我有些無法接受。但我還是積極進行了準備，選擇了一副帥氣的外表準備在健身房和她偶遇。
她正坐在鏡子前拿著啞鈴拼命練習，脖子上留下來的汗水打濕了運動衣，在汗水的映襯下皮膚顯得十分有彈性，身上的肌肉線條十足，沒有一絲贅肉，應該健身房的常客。
我走過去和她搭訕：「你這個動作練的很標準，可以教教我嗎？」
有時候皮囊是最好的通行證，她摘下耳機，點了點頭。
「背挺直，胸椎不要過曲，胳膊向上舉的時候貼著耳朵，手肘朝外。」一些關鍵的細節她毫不吝嗇地指點，我佯裝學的努力又認真，怕被她發現破綻，還好在消息局培訓時我們都會進行體能訓練，我的動作基本上接近標準，「還不錯，多練練就好了。」得到誇讚後我暗暗吐了一口氣。
「那個，我請你吃飯吧，謝謝你的教學。」我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怕她不答應，那麼再次出現很難不被定義成故意騷擾。
「好啊，等我去洗個澡。」
在聲音餘震中，我有點靈魂出竅，這麼容易就答應了？
很快我們坐在了一家火鍋店裡。
「剛練完就吃火鍋會不會白練了？」我努力找著話題。
「不會啊，練完才應該吃點好的，我又不減肥，增肌也是看緣分，健身只是一個發泄渠道。」
原來是這樣啊。我這才借著火鍋店不太明亮的燈光觀察起她的外表。高挺的鼻樑，一雙偏長的眼睛，以及微微上翹的外眼角，乾淨利落的眉毛，還有一頭齊耳短髮，看起來幹練有氣場。
「你看起來不是很開心？」我試探著。
「對，我前幾天分手了。」
「啊，真是對不起。」
「沒事，誰還沒遇見過幾次渣男呢？」她用筷子戳了戳蘸料。
「渣男？」
「他劈腿了。」
「嗯……沒事的，和錯的分別才能遇到對的人。」我搜刮著當時看的不多的心靈雞湯。
她扯了扯嘴角，假笑應付了我。
吃完火鍋後我把她送到了地鐵站，互相留了電話號碼並約著下次一起健身，我有點迷茫，她這麼想得開為什麼會產生報復前男友的想法呢？
事實是我低估了人性的惡。
她和男友以及男友劈腿的小三都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並且這件事在公司里鬧得沸沸揚揚，消息局再次補充情報，小三為了擠走她，製造了一次工作失誤並甩給了她，導致她被公司勒令停職，這一切都是她男友知曉並默許的。小三以及她男友的作為我們不能干涉，這讓我第一次迷茫於什麼是正確的事，什麼是錯誤的事。
不過在消息局的監管之外，我們還是有很大的活動空間。在我引走她的壞夢之後，我跟蹤了她男友一段時間，終於等到一個夜晚在一條無人的小巷子裡，我狠狠揍了他一頓，他的叫喊被周圍的狗叫聲掩蓋，整個過程沒人看到也沒人知曉，期間我沒有說任何話，不想引起他的猜測從而懷疑到女生身上。我把他揍的在醫院整整住了一星期。
這件事當然會被消息局知曉，但因為沒有引起歷史的變化，最終也不了了之，不過知道來龍去脈的同事紛紛對我豎起了大拇指。
後來我又見過女孩幾次，畢竟突然消失也不太正常，我們還是要把「戲」做足，陪她健身、吃飯，她很快找到了新工作，然後我才漸漸淡出她的生活。
今年我又暗中打聽了一下，她已經在新公司做到了總監的崗位，很厲害呢。
「嗯……這是我工作後第一個服務的對象，培訓完到開始工作我對自己很沒信心，也不知道生活的意義是什麼，但能夠拯救那個女孩讓我感到我原來也不是一無是處，每個人每個動物每棵植物都有它存在的意義與價值吧」
不知道阿苗有沒有聽進去我委婉的勸說。「我說了這麼多，到你了，你也講講身邊的故事。」
阿苗猶豫了許久，樹葉微微蜷縮，像是不願意對人打開心房。「那我也講一個我第一次幫助別人的事吧。」
一個陽光和微風能達成默契的下午，一個媽媽帶著小男孩在江邊放風箏，可能是小男孩第一次放風箏吧，起跑的時間和逆風的角度總是拿捏不好，導致風箏一次又一次跌落，媽媽並沒有伸出手幫忙，只是站在一旁不斷的鼓勵他，讓他調整好角度，小男孩的額頭已經微微沁出汗珠，終於再一次起跑、送線，微風決定放風箏一馬，送它順利起飛，小男孩抹了一把額頭的汗開心的大喊：「媽媽，媽媽，你看，風箏起飛了。」媽媽仰起頭用手遮擋住刺眼的陽光，朝小男孩豎起了大拇指。但是開心並沒有延續多久，微風變換了心情，或許是小男孩的力量太弱小，線盤從手中脫落在空中跳躍，風箏失去了執線的手，飛翔變得肆無忌憚，一上一下的在空中毫無規律地加速前行，即便小男孩快跑起來，也總是差一點點。風箏朝阿苗的樹冠飄來，阿苗心裡一驚，我的身高不夠高，樹枝不夠多，葉子不夠茂盛，真的能幫小男孩抓住風箏嗎？我一定做不到，我一定做不到。阿苗喪氣般的想讓枝葉隨風飄到一遍，為風箏讓開一條空中航線。隨即看到跟在風箏後的小男孩舉著雙手，用力踏步地向前奔跑，「跑了這麼遠還沒放棄啊。」阿苗心裡想。「攔還是不攔……幫幫他吧……可是我做不到……」最後阿苗嘆了一口氣，把樹根使勁往地里扎了幾寸，努力伸直了樹杈甚至每一片葉子，閉上雙眼，用力的向天上擺動……風停住了，腳步聲停住了，過了許久，阿苗膽怯地睜開一隻眼睛，看到小男孩正站在面前，抬著頭向上看，突然小男孩歡呼起來，回頭喊，「媽媽，小樹幫我攔住了風箏，風箏沒有丟。」媽媽也緊跟著小跑過來，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幫小男孩把風箏救了下來。失而復得，小男孩開心極了。「快謝謝小樹幫忙。」媽媽對小男孩說。小男孩重新走到阿苗的身邊，用手摸了摸它的樹皮，把臉湊近小聲地說，「謝謝你，小樹。」微風又重新吹起，陽光好像比一開始更炙烈一些，小男孩和阿苗說了拜拜之後，重新投入到和風箏的較量中。
故事戛然而止的時候，太陽已經昏昏欲睡，阿尾從對面飛了過來，毫不客氣地落在我的肩膀上，我嫌棄地把頭躲開一些。
「阿尾，找到我媽媽了嗎？」阿苗急促地問。
阿尾先是看了看我，那個黑黑的眼睛變得深邃好像寫了一些無法說出的言語，速度很快一閃而過，我心裡突然想被繩子勒住似的，難道出意外了？不過隨即阿尾故作深沉，抖了抖羽毛又梳理了一下炸出來的毛髮，把頭偏向阿苗那一側這才說：「當然找到了，我還和她聊了一會呢。」
「那我媽媽現在怎麼樣？」
「她過的滋潤的很，上面有好幾窩燕子築巢，每天都非常熱鬧，旁邊那一戶人家也會定期給她修建樹枝，我和她講了你現在的樣子，她也很想你呢，讓你開心一點，長得再強壯一些。」
阿苗沉默了好一會，這才嚅囁地開口：「可是媽媽，我覺得我堅持不下去了。」
我悄悄走得遠一些，準備給消息局值班的同事打個電話。
「阿苗的藥到底有沒有用啊？它怎麼還是這麼沮喪？」
「之前不就和你說了嗎？這個藥不會治好它的抑鬱症，但不會讓壞夢變成一個黑洞無法引走。」
「可我很擔心它以後的生活狀態。」
「你只管做好你的工作，其他的不要操心。」
我走回原地，阿尾側過頭看了看我，眨了眨眼睛，隨即又把頭轉開，朝向江面。
「小矮豆子，今年我可以把窩築在你這嗎？」
「當然可以了。」
在一樹一鴉的陪伴下，我在江邊迎接了七次太陽升起又落下，江對面的高樓就像重複播放的定格動畫，總是某些格子率先亮起，某些格子延遲熄滅，沒有新意，對我來說也沒有意義，老套的劇情，以及永遠看不到的下一集，也不知道主人公究竟是誰。
第八天的晚上，阿苗和阿尾先後睡去，我還看著夜景發呆的時候，壞夢來了。
【我站在一棵兩人環抱的柳樹前，柳樹的右邊是一個二層小白樓，前面是一條小河，淙淙的流水沒多遠便隱入山中，看不出方向。
這顆柳樹的樹枝隨著微風沙沙作響，自己就可以組成一支交響樂團。距離地面7、8米高的位置，住了一窩燕子，還沒長大的雛鳥嘰嘰喳喳的的聲音，成為樹枝作響的合奏，燕子媽媽正趴在窩裡給小燕子梳理絨毛。
「阿燕，過幾天你是不是要去江北覓食？」柳樹說。
「對，我想去江北看看。」
「我聽說江北的環境比江南更好一些，你能不能把我這個風吹不起來的孩子帶到江北去？讓它去見見世面。」
「可以啊，明天讓它鑽到我的羽毛里，我一定給它找個好地方。」
阿燕帶著柳絮一路破風，很快從江南飛到江北，先後選了幾個地方不是太嘈雜就是背陰，阿燕都不滿意，終於臨近正午的時候找到現在的位置，坐北朝南臨江而立，地面潮濕鬆軟適合紮根生長，旁邊還有護欄可以減少一部分風的衝擊。阿燕翅膀停擺穩穩落在地上，用喙在地上刨了一個小坑，又把柳絮從羽毛中取出，小心翼翼的放在小坑裡，左右腳一起開工，把柳絮深深隱藏。
一場恰到好處的小雨讓阿苗從地底鑽出，它小心翼翼的探出頭，看著陌生的環境湧上說不清的牴觸情緒，它拒絕小雨和土壤的幫助，不願再長大。就這麼蹉跎了幾年，每一個路過的鳥或者昆蟲都會嘲笑它一句「小矮豆子」。
一天一隻瓢蟲爬到阿苗的枝頭，打開翅膀準備曬太陽。
「嗯，太陽真不錯。」瓢蟲大哥自言自語說。
「瓢蟲大哥，我長高了它們就不會瞧不起我了嗎？」
瓢蟲顯然被阿苗的聲音嚇了一跳，腳滑了一下趕緊重新站穩，「這個不好說，瞧不起別人的人總喜歡雞蛋裡挑骨頭。」瓢蟲抖了抖翅膀在枝頭坐穩。
「可是我害怕長高，我沒辦法幫鳥和樹下的小蟲守好它們的家，但我又不想讓它們繼續嘲笑我，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長高。」
「我覺得這不應該是個選擇題，你也不應該為了給別人提供庇護而去做些什麼，即便不長高，能活在護欄的庇護下也是好事兒，長高了能看到護欄外面的風景也不錯。」
「那長高了有什麼不好嗎？」
「剛才你也說了，要承擔鳥和小蟲的家，甚至還承擔一些惡劣的自然天氣，那些重擔也未必會比別人的嘲笑要好承受。」瓢蟲換了個方向繼續說，「但長高的你每天會第一時間迎接溫暖的陽光，視線能輕鬆跨過江面。所以都看你想要什麼。」
阿苗聽了瓢蟲的話，決定長高試試，它把腳深深地扎進鬆軟的土地中，努力汲取著養分，樹皮、樹枝不斷粗壯，超過了護欄輕鬆看到江對面，隱隱透露著大樹的影子。
一場暴風雨突然造訪。天空由碧藍色轉向烏黑，本應該普照的陽光無法穿透雲層的厚度，江南江北瞬間進入夜晚。散落在外的小蟲預感到大雨即忙要跑回阿苗樹根處的家
「阿蟲再加把勁，大雨馬上來了快回家！」阿苗催促著相比其他小蟲更慢的阿蟲。
阿苗檢查了一下一隻燕子在自己枝頭剛搭好的窩，一定要守好她還在孵化的蛋。
在雷聲的提醒下，狂風和大雨如約而至，百米加速的大風將阿苗吹的天旋地轉，阿苗將根部又向土壤里延伸了幾分穩住腳步，還沒喘過氣，密密麻麻的雨點重重擊落，發誓要將土地和阿苗的心砸出一個又一個坑洞。遙遠的閃電撕開天空審視著阿苗所做的一切，在它看來都是徒勞無功的掙扎。
此時的阿苗不過碗口粗細，而這場雷陣雨是江南江北幾十年一遇的惡劣天氣，阿苗在雨水的包裹下來不及喘息，它後悔了，自己根本沒辦法承擔更多的責任，膽怯的它對暴風雨屈服了，低低的垂下樹枝，任憑處置。
看著這場暴風雨的我也不禁替阿苗捏了一把汗，加油啊阿苗！
突然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的場景消失，我被吸入一個黑洞，這一刻我知道阿苗的內心太過絕望放棄了自己。
我聆聽著黑洞傳來的聲音：
「我真的好失敗。」
「對不起燕子和阿蟲，是我沒保護好你們。」
「媽媽，如果當初我不離開你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麼多不開心的事。」
「阿尾，對不起。」
「雖然我很喜歡每天早上的太陽，但它太刺眼。」
「瓢蟲大哥，謝謝你……」】
陽光毫不吝嗇造訪的早上，我揉了揉眼從原本靠著阿苗的坐姿挺起身子。阿尾從阿苗的枝頭飛下來落在我旁邊。
「阿苗還是放下了是嗎？」
「對。」
我站起身摸了摸阿苗還不粗糙的樹皮，用手指輕輕扶過那一串英文字母。
阿苗希望你做的選擇能讓你開心。
「本來以為隱瞞它媽媽的消息可以讓它不那麼難過。」
「它媽媽也不在了是嗎？」
「對，那個小白樓的住戶早就搬走了，它媽媽也被人鋸斷了，我和周圍常駐的烏鴉打聽了一下，那個地方要重修一條寬闊的馬路，阿苗媽媽的位置剛好要鋪上柏油，搬遷的成本太高所以只能鋸斷。」
我不知道要怎麼回應阿尾，只好收拾起帳篷和背包，準備通知消息局工作搞砸了要進行應急預案。
我拿起電話剛準備撥出去，消息局的電話就來了。
「任務失敗了嗎？」
「對，阿苗死了。」
「好，我知道了，我儘快向上匯報推進應急預案。」
「要我做什麼？」
「還不清楚，你留在原地等電話吧。」
沒過多久，六六和阿梅扛著一個和阿苗差不多的樹苗走了過來，離我還有幾米遠的時候，阿梅抬手和我打了個招呼。
「這就是消息局準備的應急預案？太草率了吧。」我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他們肩上扛著的樹。
「不然呢。」六六一副不想加班的表情，懶洋洋地回答。「你這次執行任務失敗，回去等著通報批評吧。」
「別聽他瞎說，多大的事兒，不然要應急預案做什麼？」阿梅白了六六一眼，「不過你這次的工作過程可得好好寫個總結，引夢失敗的案例可不多見。」
他們倆一遍說一邊把阿苗從土壤中刨出來，為新的樹苗騰位置。我也不能幹看著，走上前給他們搭把手。
「消息局還留了別的後手吧。」
「當然了，如果移植一棵樹就能起效，那還要你來引夢做什麼，直接換一棵就好了，阿苗的存在肯定是能確保歷史走向百分百不會發生變化。一旦換了一棵樹就像平行時空一樣，如果不做別的參數調整，不知道幾年以後偏差會有多大，所以除了移植一棵和阿苗完全相似的樹之外，也調整了物理學家現在的時空走向，要確保他以後會在「新阿苗」的樹下發生頓悟。」
阿梅可比六六靠譜多了，非常有耐心的給我解釋了這麼多。
我看著移植好的「新阿苗」有說不出的苦澀。
我們三個坐上公交車準備回消息局寫報告，不巧趕上了下班高峰，公交車的速度比走路快不了多少，阿梅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發呆，她耳邊飄蕩的髮絲讓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耳朵上，突然想起自己買的耳環還沒有送給她。耳環我每天都隨身帶著，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遇到她，我用胳膊肘碰了碰阿梅，拉起阿梅的左手，把耳環塞到她手中。阿梅舉起耳環那遠了仔細端詳，突然側過頭對我說：「謝謝你，朝發。」
公交車還在緩慢的前行，不知道我下一次工作會遇到什麼故事。
主角穿越到死亡的人身上活了過來，但致其死亡的危險還在。深夜，一把尖刀從門縫中伸了進來。
————
全文完
這一次我失敗了。那個夢的結尾形如黑洞我沒有辦法引走。
天氣有點憂鬱，空中布滿的水汽對遙遠的烏雲產生了吸引力，陽光也被阻擋其中，光線在水珠上跳躍折射消失，灰濛濛的蕭索，一場大雨正在醞釀。
我走到「阿苗」的身邊，它孤零零的長在江北和江邊隔開的護欄裡面，瘦小、枯黃、枝葉稀少。阿苗是一棵柳樹，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柳樹。
消息局聯繫我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次的工作有點棘手。在消息局預測的未來里，一位偉大的物理學家將在阿苗的樹蔭下誕生頓悟，並親自給它取名叫「阿苗」，如果阿苗去世了，時間、地點、人物，三者缺一，物理學家的頓悟不會發生，從而對歷史進程造成不可逆轉的影響，如果只是一場壞夢，按照常規流程引走就好了，更何況阿苗是一株植物，不會跑來跑去，讓我費盡心思編造接近的理由，只要守著它十天就足夠了。
但阿苗是一株患有抑鬱症的柳樹。
「你好啊，阿苗。」我摸了摸它粗糲的樹皮。
「你……是在和我說話嗎？你是……誰？為什麼叫我阿苗？」有氣無力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
「我是誰不重要，為什麼叫你阿苗也不重要，我是來引走你的壞夢的。」
「壞夢？什麼是壞夢？」
我撓了撓頭，畢竟向無法傳遞信息的服務對象解釋工作內容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我剛要仔細的解釋清楚來龍去脈。
頭頂上又傳來聲音，「沒關係，不解釋也可以。」
我頓時語塞，大腦宕機了兩秒，隨後一邊打開背包一邊和阿苗解釋自己的工作內容和性質。
「所以你是來幫助我的嗎？」
「Bingo！」我努力讓氣氛活躍一些。
「啊，謝謝你，不過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放心吧，交給我。」
我把背包放在一旁，用隨身攜帶的鐵鍬挖開阿苗樹根處的土壤，又從背包里掏出一個布包裝好的藥，剛打開一股刺鼻的味道噴出，嗆得我打了好幾個噴嚏，我趕緊把藥包拿得遠一些，別開頭把白色的藥末一股腦倒進剛挖好的坑裡，重新把土回填，搞定。
「謝謝你。」
「不客氣。」
我又翻出一頂帳篷，剛從吳哲那偷師學到的搭帳篷的技巧這就用上了。
「你要住在我旁邊嗎？」
「對，我會住十天左右，直到引走你的壞夢。」
「真好，終於有人陪我說說話了。」阿苗晃動了一下頭頂稀少的樹葉，「那個物理學家我什麼時候會遇到？」
「不知道，那個不是我的工作範疇。」
江邊的夜晚比我想像的要有意思，傍晚刮來一陣風將烏雲吹走，雨終究是沒下起來，我靠在阿苗的腳下誰都沒有說話。隔江看著對面的高樓，直入雲霄的電視塔閃爍著彩燈，照亮了半個天空，天上忙碌的航線一趟又一趟飛機划過，勉強能理解為什麼人類都在追求繁華的都市生活，無數家庭的燈光亮起又關掉，把夜晚還給大自然，把光亮還給月亮。
我不需要睡眠，但還是閉上眼睛傾聽著微風間的摩擦，不知不覺竟也昏睡過去。
「營養不良的小樹苗！」
「討厭死了，你才營養不良！」
「長不大難道是不想長大嗎，哈哈哈，小矮豆子！」
「祝你今年都囤不到糧食！呸！」
我被一陣密集的爭吵叫醒，一隻盤桓的烏鴉在對著阿苗大放厥詞，阿苗氣的樹葉都在抖動，只恨自己飛不起來，不能把討厭的烏鴉從天上揪下來。
我抄起一塊小石子，瞄準烏鴉的後腿輕輕一扔，石子擦著烏鴉的後腿飛過，沒造成傷害，但顯然起到了震懾的作用。
「好小子，還請幫手了是吧，你們等著！」
「動物和人一樣，都知道見好就收以及知難而退……」
對不起，我以上的總結是錯的，沒過兩分鐘我的衣服上就迎接了一塊鳥屎。
「嚴格來說我不是人，我不該對人類擅自總結。」我對阿苗解釋。
「哎……哎……」阿苗嘆氣。
「它為什麼來罵你？」
「因為兩個月前，它來到我的樹枝上築巢，我太瘦弱了，一次大雨把它剛築好的巢掀翻，它的蛋全都碎掉了……這不是我第一次沒守好別人的蛋……」
「它不看下實際環境在築巢？啊……對不起，我不是在諷刺你。」
「沒關係的，它也是被其他烏鴉排擠，別的樹上不讓它築巢才來我這，是我沒保護好它的蛋……」
「你……是在內耗嗎？」
阿苗沉默了，就在這時烏鴉去而復返，「小矮豆子，我才沒有被其他的烏鴉排擠。」烏鴉盤桓了一圈落在樹頂，可能怕我報復它。它張開翅膀抖動了一下尾巴神氣的挺起胸膛，站在制高點上看著我和阿苗。
「你這個討人厭的烏鴉怎麼還敢回來。」我抄起一個石頭假裝嚇唬它。
「你又不是人，阿苗也不是人。」
「阿尾，蛋的事對不起。」阿苗怯怯地道歉。
「啊哦，倒也不必道歉……你覺得我每天來罵你是在責怪你蛋的事嗎？」
「那不然呢？」我和阿苗異口同聲。
「好吧，開始確實是因為蛋……」阿尾梳理了一下羽毛，「後來我發現你怎麼活得蔫里蔫氣的，每天只有我來罵你那幾分鐘才能神氣一下。」
「所以你就來天天罵阿苗？」我受到了震撼，反問它。
「它叫阿苗？」阿尾看向我，又把頭轉向阿苗，慵懶的眨了下眼睛，「對啊，阿苗我想和你交朋友。」
果然不能用正常的思維來看待動物和植物的感情。
我們三個「人」、鳥、樹就這麼靜靜地坐著。
「阿尾，你能飛到江對岸嗎？」阿苗還不太敢和阿尾說話。
「當然，我每天都會飛好幾個來回。」
「那你能不能有空的時候幫我看看我媽媽現在怎麼樣？」
「行啊，你和我描述一下你媽媽的樣子和位置。」
「她大概有兩人環抱那麼粗，有很多葉子和枝條，枝條長的垂了下來，能在風裡跳舞，然後我們生活的地方在一個半山腰，前面有一條小河，右邊住著一戶人家，二層白色樓房，房子後面也有一棵柳樹，比我媽媽的身型要小一些，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了。」
「OK，我記下了，我這就去找找看。」
烏鴉說完扇動著如墨的翅膀，俯衝到江面上，朝著江南飛去，不一會就不見了蹤影。
「你是怎麼來江北的？」
「一隻燕子阿姨把我帶過來的，媽媽剛好也想讓我出來歷練一下，就把我交給了燕子阿姨。」
「那你覺得江南好還是江北好呢？」
「都不好……我一點也不想長成一棵樹……做一隻烏鴉多好啊，每天飛來飛去的，或者當一個種子永遠跟媽媽生活在一起。」阿苗垂下了稀少的樹枝。
我猜測阿苗生病的源頭應該是它對自己身份的不認可，可是誰又能選擇自己的身份，甚至選擇自己的物種呢？曾經我也懷疑過成為一名引夢者是否是最好的選擇。
「誒，你幫我看看我的身上被刻了什麼字？」阿苗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
「什麼字？」
「前幾天有一對情侶來到這，他們在我的身上刻字了。當時就覺得痒痒的，我不識字也看不到。」
我上上下下環視著阿苗的身體，終於在胸口高的位置上看到幾個字母：lxy X wl。
我把刻的字母念給阿苗聽，「這應該是他們名字的首字母，把你當樹神來許願了吧。」
「那天下了一點小雨，他們應該是在徒步，都穿著衝鋒衣拿著登山杖，男孩走在前面，和女孩手牽手，兩人走到我這的時候，男孩突然從兜里掏出了戒指向女孩求婚，女孩很感動當場就答應了，那天有很多燕子在我頭頂徘徊，他們在江邊坐了好長一段時間，男孩指著對面的房子說：』以後咱們也在對面買大房子，我的錢都交給你，你想上班或者想做什麼我都支持你。』雖然我沒談過戀愛，但聽起來還是很感動的。」
「我也沒談過，不過人類總是注重一些口頭承諾，真正兌現的又有幾個呢？」
「我相信他們。」
「那你要好好活著，說不定以後他們還能來還願呢。」
這件事情一語成真，多年以後男生又帶著女生回到江邊想找到當年在阿苗身上刻下的字母，但是阿苗已經不在了。
不知不覺一天又溜過去了，第二天一般不是壞夢出現的時機，昨晚的夜色重演，我準備躺在阿苗的腳邊數星星。
「你引夢的這麼多年，有沒有特別有意思的事？」看來阿苗並不準備入睡。
「嗯，有吧。」
「那你挑幾個講講，反正坐著也無聊，我的壞夢還沒出現吧。」
我給阿苗講了疤哥的故事，阿苗聽到可可去世的地方，崩潰大哭，「那疤哥最後過的怎麼樣？」
「疤哥和小白被小女孩收養，應該過的很幸福吧。」
「就沒有一些能讓人聽起來開心的故事嗎？」
我回憶了一會，給阿苗講了我剛工作時拯救那個失戀女生的故事。正是這件事讓我對自己的工作和身份產生了認同感。
被安排好的見面是在她公司附近的健身房。當時是她失戀的第三天，失戀的原因很簡單，談了快四年準備結婚的男朋友劈腿了。消極的情緒讓她很難不產生自我懷疑甚至要做出一些報復前男友的事。消息局和我說，她那個人渣男友會在未來的工作中發現一次數據的偏差，從而挽救幾十人的性命，所以我要引走女生的壞夢，讓她不要對男友進行報復。
第一次工作的原因就讓我有些無法接受。但我還是積極進行了準備，選擇了一副帥氣的外表準備在健身房和她偶遇。
她正坐在鏡子前拿著啞鈴拼命練習，脖子上留下來的汗水打濕了運動衣，在汗水的映襯下皮膚顯得十分有彈性，身上的肌肉線條十足，沒有一絲贅肉，應該健身房的常客。
我走過去和她搭訕：「你這個動作練的很標準，可以教教我嗎？」
有時候皮囊是最好的通行證，她摘下耳機，點了點頭。
「背挺直，胸椎不要過曲，胳膊向上舉的時候貼著耳朵，手肘朝外。」一些關鍵的細節她毫不吝嗇地指點，我佯裝學的努力又認真，怕被她發現破綻，還好在消息局培訓時我們都會進行體能訓練，我的動作基本上接近標準，「還不錯，多練練就好了。」得到誇讚後我暗暗吐了一口氣。
「那個，我請你吃飯吧，謝謝你的教學。」我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怕她不答應，那麼再次出現很難不被定義成故意騷擾。
「好啊，等我去洗個澡。」
在聲音餘震中，我有點靈魂出竅，這麼容易就答應了？
很快我們坐在了一家火鍋店裡。
「剛練完就吃火鍋會不會白練了？」我努力找著話題。
「不會啊，練完才應該吃點好的，我又不減肥，增肌也是看緣分，健身只是一個發泄渠道。」
原來是這樣啊。我這才借著火鍋店不太明亮的燈光觀察起她的外表。高挺的鼻樑，一雙偏長的眼睛，以及微微上翹的外眼角，乾淨利落的眉毛，還有一頭齊耳短髮，看起來幹練有氣場。
「你看起來不是很開心？」我試探著。
「對，我前幾天分手了。」
「啊，真是對不起。」
「沒事，誰還沒遇見過幾次渣男呢？」她用筷子戳了戳蘸料。
「渣男？」
「他劈腿了。」
「嗯……沒事的，和錯的分別才能遇到對的人。」我搜刮著當時看的不多的心靈雞湯。
她扯了扯嘴角，假笑應付了我。
吃完火鍋後我把她送到了地鐵站，互相留了電話號碼並約著下次一起健身，我有點迷茫，她這麼想得開為什麼會產生報復前男友的想法呢？
事實是我低估了人性的惡。
她和男友以及男友劈腿的小三都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並且這件事在公司里鬧得沸沸揚揚，消息局再次補充情報，小三為了擠走她，製造了一次工作失誤並甩給了她，導致她被公司勒令停職，這一切都是她男友知曉並默許的。小三以及她男友的作為我們不能干涉，這讓我第一次迷茫於什麼是正確的事，什麼是錯誤的事。
不過在消息局的監管之外，我們還是有很大的活動空間。在我引走她的壞夢之後，我跟蹤了她男友一段時間，終於等到一個夜晚在一條無人的小巷子裡，我狠狠揍了他一頓，他的叫喊被周圍的狗叫聲掩蓋，整個過程沒人看到也沒人知曉，期間我沒有說任何話，不想引起他的猜測從而懷疑到女生身上。我把他揍的在醫院整整住了一星期。
這件事當然會被消息局知曉，但因為沒有引起歷史的變化，最終也不了了之，不過知道來龍去脈的同事紛紛對我豎起了大拇指。
後來我又見過女孩幾次，畢竟突然消失也不太正常，我們還是要把「戲」做足，陪她健身、吃飯，她很快找到了新工作，然後我才漸漸淡出她的生活。
今年我又暗中打聽了一下，她已經在新公司做到了總監的崗位，很厲害呢。
「嗯……這是我工作後第一個服務的對象，培訓完到開始工作我對自己很沒信心，也不知道生活的意義是什麼，但能夠拯救那個女孩讓我感到我原來也不是一無是處，每個人每個動物每棵植物都有它存在的意義與價值吧」
不知道阿苗有沒有聽進去我委婉的勸說。「我說了這麼多，到你了，你也講講身邊的故事。」
阿苗猶豫了許久，樹葉微微蜷縮，像是不願意對人打開心房。「那我也講一個我第一次幫助別人的事吧。」
一個陽光和微風能達成默契的下午，一個媽媽帶著小男孩在江邊放風箏，可能是小男孩第一次放風箏吧，起跑的時間和逆風的角度總是拿捏不好，導致風箏一次又一次跌落，媽媽並沒有伸出手幫忙，只是站在一旁不斷的鼓勵他，讓他調整好角度，小男孩的額頭已經微微沁出汗珠，終於再一次起跑、送線，微風決定放風箏一馬，送它順利起飛，小男孩抹了一把額頭的汗開心的大喊：「媽媽，媽媽，你看，風箏起飛了。」媽媽仰起頭用手遮擋住刺眼的陽光，朝小男孩豎起了大拇指。但是開心並沒有延續多久，微風變換了心情，或許是小男孩的力量太弱小，線盤從手中脫落在空中跳躍，風箏失去了執線的手，飛翔變得肆無忌憚，一上一下的在空中毫無規律地加速前行，即便小男孩快跑起來，也總是差一點點。風箏朝阿苗的樹冠飄來，阿苗心裡一驚，我的身高不夠高，樹枝不夠多，葉子不夠茂盛，真的能幫小男孩抓住風箏嗎？我一定做不到，我一定做不到。阿苗喪氣般的想讓枝葉隨風飄到一遍，為風箏讓開一條空中航線。隨即看到跟在風箏後的小男孩舉著雙手，用力踏步地向前奔跑，「跑了這麼遠還沒放棄啊。」阿苗心裡想。「攔還是不攔……幫幫他吧……可是我做不到……」最後阿苗嘆了一口氣，把樹根使勁往地里扎了幾寸，努力伸直了樹杈甚至每一片葉子，閉上雙眼，用力的向天上擺動……風停住了，腳步聲停住了，過了許久，阿苗膽怯地睜開一隻眼睛，看到小男孩正站在面前，抬著頭向上看，突然小男孩歡呼起來，回頭喊，「媽媽，小樹幫我攔住了風箏，風箏沒有丟。」媽媽也緊跟著小跑過來，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幫小男孩把風箏救了下來。失而復得，小男孩開心極了。「快謝謝小樹幫忙。」媽媽對小男孩說。小男孩重新走到阿苗的身邊，用手摸了摸它的樹皮，把臉湊近小聲地說，「謝謝你，小樹。」微風又重新吹起，陽光好像比一開始更炙烈一些，小男孩和阿苗說了拜拜之後，重新投入到和風箏的較量中。
故事戛然而止的時候，太陽已經昏昏欲睡，阿尾從對面飛了過來，毫不客氣地落在我的肩膀上，我嫌棄地把頭躲開一些。
「阿尾，找到我媽媽了嗎？」阿苗急促地問。
阿尾先是看了看我，那個黑黑的眼睛變得深邃好像寫了一些無法說出的言語，速度很快一閃而過，我心裡突然想被繩子勒住似的，難道出意外了？不過隨即阿尾故作深沉，抖了抖羽毛又梳理了一下炸出來的毛髮，把頭偏向阿苗那一側這才說：「當然找到了，我還和她聊了一會呢。」
「那我媽媽現在怎麼樣？」
「她過的滋潤的很，上面有好幾窩燕子築巢，每天都非常熱鬧，旁邊那一戶人家也會定期給她修建樹枝，我和她講了你現在的樣子，她也很想你呢，讓你開心一點，長得再強壯一些。」
阿苗沉默了好一會，這才嚅囁地開口：「可是媽媽，我覺得我堅持不下去了。」
我悄悄走得遠一些，準備給消息局值班的同事打個電話。
「阿苗的藥到底有沒有用啊？它怎麼還是這麼沮喪？」
「之前不就和你說了嗎？這個藥不會治好它的抑鬱症，但不會讓壞夢變成一個黑洞無法引走。」
「可我很擔心它以後的生活狀態。」
「你只管做好你的工作，其他的不要操心。」
我走回原地，阿尾側過頭看了看我，眨了眨眼睛，隨即又把頭轉開，朝向江面。
「小矮豆子，今年我可以把窩築在你這嗎？」
「當然可以了。」
在一樹一鴉的陪伴下，我在江邊迎接了七次太陽升起又落下，江對面的高樓就像重複播放的定格動畫，總是某些格子率先亮起，某些格子延遲熄滅，沒有新意，對我來說也沒有意義，老套的劇情，以及永遠看不到的下一集，也不知道主人公究竟是誰。
第八天的晚上，阿苗和阿尾先後睡去，我還看著夜景發呆的時候，壞夢來了。
【我站在一棵兩人環抱的柳樹前，柳樹的右邊是一個二層小白樓，前面是一條小河，淙淙的流水沒多遠便隱入山中，看不出方向。
這顆柳樹的樹枝隨著微風沙沙作響，自己就可以組成一支交響樂團。距離地面7、8米高的位置，住了一窩燕子，還沒長大的雛鳥嘰嘰喳喳的的聲音，成為樹枝作響的合奏，燕子媽媽正趴在窩裡給小燕子梳理絨毛。
「阿燕，過幾天你是不是要去江北覓食？」柳樹說。
「對，我想去江北看看。」
「我聽說江北的環境比江南更好一些，你能不能把我這個風吹不起來的孩子帶到江北去？讓它去見見世面。」
「可以啊，明天讓它鑽到我的羽毛里，我一定給它找個好地方。」
阿燕帶著柳絮一路破風，很快從江南飛到江北，先後選了幾個地方不是太嘈雜就是背陰，阿燕都不滿意，終於臨近正午的時候找到現在的位置，坐北朝南臨江而立，地面潮濕鬆軟適合紮根生長，旁邊還有護欄可以減少一部分風的衝擊。阿燕翅膀停擺穩穩落在地上，用喙在地上刨了一個小坑，又把柳絮從羽毛中取出，小心翼翼的放在小坑裡，左右腳一起開工，把柳絮深深隱藏。
一場恰到好處的小雨讓阿苗從地底鑽出，它小心翼翼的探出頭，看著陌生的環境湧上說不清的牴觸情緒，它拒絕小雨和土壤的幫助，不願再長大。就這麼蹉跎了幾年，每一個路過的鳥或者昆蟲都會嘲笑它一句「小矮豆子」。
一天一隻瓢蟲爬到阿苗的枝頭，打開翅膀準備曬太陽。
「嗯，太陽真不錯。」瓢蟲大哥自言自語說。
「瓢蟲大哥，我長高了它們就不會瞧不起我了嗎？」
瓢蟲顯然被阿苗的聲音嚇了一跳，腳滑了一下趕緊重新站穩，「這個不好說，瞧不起別人的人總喜歡雞蛋裡挑骨頭。」瓢蟲抖了抖翅膀在枝頭坐穩。
「可是我害怕長高，我沒辦法幫鳥和樹下的小蟲守好它們的家，但我又不想讓它們繼續嘲笑我，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長高。」
「我覺得這不應該是個選擇題，你也不應該為了給別人提供庇護而去做些什麼，即便不長高，能活在護欄的庇護下也是好事兒，長高了能看到護欄外面的風景也不錯。」
「那長高了有什麼不好嗎？」
「剛才你也說了，要承擔鳥和小蟲的家，甚至還承擔一些惡劣的自然天氣，那些重擔也未必會比別人的嘲笑要好承受。」瓢蟲換了個方向繼續說，「但長高的你每天會第一時間迎接溫暖的陽光，視線能輕鬆跨過江面。所以都看你想要什麼。」
阿苗聽了瓢蟲的話，決定長高試試，它把腳深深地扎進鬆軟的土地中，努力汲取著養分，樹皮、樹枝不斷粗壯，超過了護欄輕鬆看到江對面，隱隱透露著大樹的影子。
一場暴風雨突然造訪。天空由碧藍色轉向烏黑，本應該普照的陽光無法穿透雲層的厚度，江南江北瞬間進入夜晚。散落在外的小蟲預感到大雨即忙要跑回阿苗樹根處的家
「阿蟲再加把勁，大雨馬上來了快回家！」阿苗催促著相比其他小蟲更慢的阿蟲。
阿苗檢查了一下一隻燕子在自己枝頭剛搭好的窩，一定要守好她還在孵化的蛋。
在雷聲的提醒下，狂風和大雨如約而至，百米加速的大風將阿苗吹的天旋地轉，阿苗將根部又向土壤里延伸了幾分穩住腳步，還沒喘過氣，密密麻麻的雨點重重擊落，發誓要將土地和阿苗的心砸出一個又一個坑洞。遙遠的閃電撕開天空審視著阿苗所做的一切，在它看來都是徒勞無功的掙扎。
此時的阿苗不過碗口粗細，而這場雷陣雨是江南江北幾十年一遇的惡劣天氣，阿苗在雨水的包裹下來不及喘息，它後悔了，自己根本沒辦法承擔更多的責任，膽怯的它對暴風雨屈服了，低低的垂下樹枝，任憑處置。
看著這場暴風雨的我也不禁替阿苗捏了一把汗，加油啊阿苗！
突然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的場景消失，我被吸入一個黑洞，這一刻我知道阿苗的內心太過絕望放棄了自己。
我聆聽著黑洞傳來的聲音：
「我真的好失敗。」
「對不起燕子和阿蟲，是我沒保護好你們。」
「媽媽，如果當初我不離開你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麼多不開心的事。」
「阿尾，對不起。」
「雖然我很喜歡每天早上的太陽，但它太刺眼。」
「瓢蟲大哥，謝謝你……」】
陽光毫不吝嗇造訪的早上，我揉了揉眼從原本靠著阿苗的坐姿挺起身子。阿尾從阿苗的枝頭飛下來落在我旁邊。
「阿苗還是放下了是嗎？」
「對。」
我站起身摸了摸阿苗還不粗糙的樹皮，用手指輕輕扶過那一串英文字母。
阿苗希望你做的選擇能讓你開心。
「本來以為隱瞞它媽媽的消息可以讓它不那麼難過。」
「它媽媽也不在了是嗎？」
「對，那個小白樓的住戶早就搬走了，它媽媽也被人鋸斷了，我和周圍常駐的烏鴉打聽了一下，那個地方要重修一條寬闊的馬路，阿苗媽媽的位置剛好要鋪上柏油，搬遷的成本太高所以只能鋸斷。」
我不知道要怎麼回應阿尾，只好收拾起帳篷和背包，準備通知消息局工作搞砸了要進行應急預案。
我拿起電話剛準備撥出去，消息局的電話就來了。
「任務失敗了嗎？」
「對，阿苗死了。」
「好，我知道了，我儘快向上匯報推進應急預案。」
「要我做什麼？」
「還不清楚，你留在原地等電話吧。」
沒過多久，六六和阿梅扛著一個和阿苗差不多的樹苗走了過來，離我還有幾米遠的時候，阿梅抬手和我打了個招呼。
「這就是消息局準備的應急預案？太草率了吧。」我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他們肩上扛著的樹。
「不然呢。」六六一副不想加班的表情，懶洋洋地回答。「你這次執行任務失敗，回去等著通報批評吧。」
「別聽他瞎說，多大的事兒，不然要應急預案做什麼？」阿梅白了六六一眼，「不過你這次的工作過程可得好好寫個總結，引夢失敗的案例可不多見。」
他們倆一遍說一邊把阿苗從土壤中刨出來，為新的樹苗騰位置。我也不能幹看著，走上前給他們搭把手。
「消息局還留了別的後手吧。」
「當然了，如果移植一棵樹就能起效，那還要你來引夢做什麼，直接換一棵就好了，阿苗的存在肯定是能確保歷史走向百分百不會發生變化。一旦換了一棵樹就像平行時空一樣，如果不做別的參數調整，不知道幾年以後偏差會有多大，所以除了移植一棵和阿苗完全相似的樹之外，也調整了物理學家現在的時空走向，要確保他以後會在「新阿苗」的樹下發生頓悟。」
阿梅可比六六靠譜多了，非常有耐心的給我解釋了這麼多。
我看著移植好的「新阿苗」有說不出的苦澀。
我們三個坐上公交車準備回消息局寫報告，不巧趕上了下班高峰，公交車的速度比走路快不了多少，阿梅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發呆，她耳邊飄蕩的髮絲讓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耳朵上，突然想起自己買的耳環還沒有送給她。耳環我每天都隨身帶著，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遇到她，我用胳膊肘碰了碰阿梅，拉起阿梅的左手，把耳環塞到她手中。阿梅舉起耳環那遠了仔細端詳，突然側過頭對我說：「謝謝你，朝發。」
公交車還在緩慢的前行，不知道我下一次工作會遇到什麼故事。
主角穿越到死亡的人身上活了過來，但致其死亡的危險還在。深夜，一把尖刀從門縫中伸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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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