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拜師習技數年長
理演告別了姜靈兒，趕上師父的腳步。兩人用身上細軟在馬廄挑揀兩匹好馬，騎著馬慢慢悠悠向北去。
「演兒，你還有別的親人在世嗎？」孟破輿與理演並肩在路上騎著。理演沉思良久，道：「我爹爹早逝，再加上過世的家母，我便全然不知還有甚麼親戚了。」孟破輿皺了皺眉，「理家在婺州府也算是武功世家，如今竟這般衰落了。」
理演不語。他岔開話題，道：「師父，您是武林中人，對這江湖上的事情也應頗為了解，當今天下都有哪些高人？」「要論如今，確實是高人云雲。」孟破輿拉住馬繩，「在如今的大宋，還得說是「天下四極」名聲最響。」「四個人？」理演問道。「正是。東極叫「青紋神龍」，西極叫「鑄鐵狂客」，南極叫「銀針魔手」，北極叫「無妻閻羅」。這便是他們的名號了。」「他們的真名是什麼？」理演又問。「這幾位前輩神龍見首不見尾，行蹤不定，我也不能知道了。」孟破輿嘆了口氣。「不過，不知從何時起，天下高手就約定，每隔二十年，在山東的微山澤之地比武，決出個勝負來，最強的四位，就被眾人奉為天下四極。」理演道：「嗯，既然被群雄公認為四「極」，可見他們的武學已然臻於化境，達到極致。」
「除此之外呢？」理演又問。名聲稍次於天下四極半招兒的，大抵就是當今那些各大門派的掌門人物了。在你生辰宴之上，那爭吵的幾人往山東去了，那裡是蓬萊派的地盤。蓬萊派掌門雲驁雄，可謂英雄一世，為人正直，江湖上凡事有恩怨，不論大小，他的裁決定會公正。還有與嵩山少林寺齊名的杭州府靈隱寺現任住持鳴慈神僧，嗯，也就是送你「子規養心膏」鳴遠大師的師兄。以及河北落雁派掌門……」「懷來子！」理演搶著說道。孟破輿道：「不錯。雖然我對落雁派了解甚少，不過從在你生辰宴之上的觀察，落雁派似乎與你家關係不錯。」理演點頭道：「是啊。懷來子前輩贈予了我一塊烏黑色的墨玉，據說可以辟邪消災。不過……不過，唉……」理演想到：這消災消災，也沒有消去家中不幸。心念至此，又是一陣酸楚。
「那殺我母親和師叔們的白袍男子呢？他看上去也很強。」理演接著問。「不錯，那人內力甚是深湛，一招一式間我也竟全然看不出他的招式路子，真是奇怪。若不是那人手下留情，我們都將殞命於此了。」
聽罷，兩人之間的空氣也變得肅殺，讓人毛骨悚然。「西子湖畔，劍指蒼穹。那個人來自杭州府嗎？」理演仿佛自顧自地說道。「雖不知那人的來歷，但我知道有一位武林高手活躍於杭州一帶。是個極厲害的女子，叫錢絕苒，人送外號「通天鐵鉞」。」孟破輿告訴徒弟。「那日所遇的白袍人，從聲音聽來，是個男子，多半也不是她。」理演嘆了口氣道。
兩人騎了約摸半天，準備到嘉興渡口乘了船去。「演兒，你在這裡待著，我去四處尋個船家，便來此處找你。」孟破輿道。
理演傍水站立，見師父走遠，從衣兜之中小心翼翼拿出分別之時靈兒贈予的金簪，在手中呵護著，正值艷陽高照，那金色的牡丹簪在光線之下愈發生輝，只不過昔人不再。理演心中不斷想著：這短短兩日，便突生如此劇變，老天爺你好待人虧欠！我對靈兒已許諾要疼她，愛她一世，怎地轉瞬便不作了數？可我須得為娘親雪恨，理演啊理演，你定是要在此間割捨了！
「哎喲，這位公子爺兒，您行行好，賞老叫化一點兒吃的罷……」聽到身後聲音，理演忙轉過身軀查看，原來是個鬍鬚花白的老乞丐。只見他一隻手撐著根破竹竿，另一隻袖子中空空如也，背上卻負著四隻布袋，顯然是見理演穿著華麗，想藉此討口殘羹剩飯。
「可是，老爺爺，我身上沒帶吃的啊。」理演忙解釋道。那老丐聽此仍不死心，見理演手中捧著璨璨金簪，登時眼中放光，道：「公子爺手上的金飾，不如賞給了老叫化，好叫老叫化和兄弟們能吃口熱乎的。」
「這個我不能給。」理演趕忙把金簪揣回衣服之中。那老丐見理演拒絕，又看此刻四下無人，霎時面露凶光，壓低聲音道：「公子爺，您要是不給，老叫化就只能自己來拿了。」理演忙道：「你……你……光天化日之下，想搶劫麼？」那老丐不再多說，舉起手中竹棒當頭就是一棒襲來。理演見他實打實動手，自是害怕，但心下卻想自己也是習武世家後人，武功未必不及此人，於是抬起雙臂格擋棒子的揮擊，不成想那老丐竟真有幾番硬功夫，理演身子前傾，立刻把他彈開出去。
「沒想到，公子爺，你竟能擋下我這一招啊。」那老丐年邁卻頗為靈活，接著欲再次近身發動一擊。忽然，他的身後出現一抹黑影，片刻有餘，老丐竟踉蹌倒地，就連他自己也不知所云。
「是……是誰偷襲老叫化？光天化日之下怎不敢出來一見？」那老丐碰了釘子，立時吼叫起來。「哼，你的武功，還差得緊。況且你們丐幫以討殘羹剩飯為生計，我徒兒身上怎地有臭飯了？」說話之人正是孟破輿，他一隻手將老丐握著的竹竿奪了過來杵在地上，道：「你這老叫化，倒真不怕丟了丐幫的臉面。」
那老丐聽此臉漲得通紅，一時支支吾吾道：「你……你……」孟破輿道：「我甚麼？」那老丐忽然露出一笑，忽地仰起頭來朝著天空一聲傳喚，聲音在天際間迴蕩了許久才停歇。孟破輿心想：不好！這大概是丐幫呼救的信息，要是再叫上幾個叫化，我師徒二人必會難保性命。想罷就拉住驚愕的理演，道：「咱們快走。」
理演朝水面望去，遠處停泊著一艘小舟，大抵便是孟破輿尋來的船家，當即同師父朝遠處涉足。可沒走多遠，便聽到身後傳來一片呼嘯之聲，轉頭一看竟是七八個乞丐，他們都穿著破爛，髒髒兮兮，唯一不變的是身上都背著四五個布袋子，都是丐幫的四，五袋弟子。「前面的莫跑！」後面一丐高呼。然而理演和孟破輿怎會聽，拔起腿就疾奔而去。然而前方同時也出現了幾個乞丐攔住去路。「你們到底要做甚？」孟破輿質問群丐。那方才被打的老丐捂著臉奔到一位身材頗為高大，卻又衣冠不整的乞丐前道：「舵主，小的只不過討口剩飯，卻被這兩個人毆打，您一定要為我做主哇！」理演聽他顛倒黑白，胡言亂語，急忙道：「沒有這回事！明明是我沒有剩飯剩菜給他，他偏要來搶我的……」那舵主眉頭緊皺，身上比群丐還要多負兩三隻布袋，他沉思片刻，開口道：「你們這些富人，專欺我們這些乞丐。今天看來是不得不給你們點顏色瞧瞧了！」
「敢問這位閣下，是姓欒還是姓楚？」孟破輿突然拱手問道。那舵主冷笑道：「在下姓滕，名輕弦的是也。」孟破輿回道：「貴幫在南方活動的只有一個欒舵主和一個楚舵主。閣下莫非是冒充之人？」聽到這般話語，群丐吵嚷起來：「你這廝莫要誣陷滕舵主大名！」滕輕弦道：「我自洛陽總舵南下來自是有要緊事情辦理。不成想竟有人欺負我幫兄弟，這口氣我得替他出了。」
孟破輿道：「此番定有誤會。我們不妨先好好談談。」滕輕弦毫不理會，道：「出手吧，讓我接接閣下的高招。」孟破輿躊躇之際，群丐揮棍棒而至，孟破輿本想和平解決，卻當頭挨了一擊，心中頓時火冒三丈，道：「你們這些叫化子怎這麼不知好歹？」說罷舉起雙臂，兩掌向外推出，兩名四袋弟子身體向後不由自主地飛出，如此氣力，嚇得群丐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各位，雖然我們打傷了貴幫中一名兄弟，卻也是不得不而為之，貴幫自建立以來，雖一直以求得施捨維生，卻絲毫不搶，不偷，才使得貴幫如今在江湖上威名遠揚。」理演見局勢似有轉變，忙打圓場。群丐見功夫上不敵孟破輿，也逐漸冷靜下來，細細想來，理演的一番話語也不是毫無道理，紛紛點了點頭。
滕輕弦見孟破輿功夫心中敬佩不已，加上聽了理演的說辭，走上前，對孟破輿師徒二人道：「也許我們幫內這位兄弟是多日討不到飯，餓極才作出如此不該的事兒來。」理演此刻心想：方才所見的老丐雖然年邁卻健壯，雖蒼老卻仍紅光滿面。怎地會是餓極了？於是便道：「原來如此。那麼能否請滕舵主讓這位兄弟出來一見，我定要親自賠罪。」聽他誠意，滕輕弦回之一笑，接著轉頭道：「彭兄弟，過來。」
群丐之中無人答覆。仔細看去，那方才攻擊理演的老丐此刻已然不見了蹤影。「真是奇了，他明明剛才還在這裡。」滕輕弦托腮沉吟。理演此刻心中已經猜到了些：那老丐定是做賊心虛怕真相大白之後遭到懲罰，於是便溜之大吉。
滕輕弦此刻也和理演想到了一塊兒，立時會意，於是朗聲道：「兩位，這番是敝幫之中出了行為不端之人，我滕輕弦向兩位賠罪了。」孟破輿和理演趕忙還了一禮，道：「無妨。」孟破輿又問：「滕舵主，我還有一疑。」滕輕弦道：「說罷。」孟破輿道：「剛才你說你從貴幫總舵南下，敢問是有何要緊之事？」滕輕弦頓了頓，道：「我奉敝幫執法長老之命，此番前來是輔助欒舵主和楚舵主處理在兩浙路一帶發生的慘案。」孟破輿來了好奇，道：「哦？這些事不應是官府管，貴幫怎又從中插手？」
「你可知那睦州二乘莊？」滕輕弦刻意壓低了聲。孟破輿道：「嗯。陸氏經營的二乘莊自是江湖有名的。」滕輕弦又道：「那二乘莊莊主陸步俠也不知是得罪了何人，竟然莊子被焚燒殆盡，他家十多口人皆被殺死，我此次來便是為了這。」孟破輿聽後心下也覺頗為怪異。
忽地那水上船家喊道：「還上不上船了？」孟破輿連忙朝丐幫群丐拱手作了一揖，道：「船家來催了，今天真是也奇得很，水上一個船家也不見，好不容易尋得一位，諸位兄弟，我們就此別過，有緣再會。」接著朝那船家揮了揮手，攜著理演朝那邊走去。
孟破輿師徒上了船，那船夫舉起手中長杆，便賣力地朝外划去，盪起陣陣水波，遠離了岸邊。「演兒，我們從這裡到華亭約摸需兩日，你可是帶足吃食了？」孟破輿問道。理演點點頭，拍了拍手中拿著的行囊。「兩位大爺，華亭離此地甚遠，來回一趟……」那船夫刻意壓低了斗笠道。「放心，銀子不會少了你。」孟破輿道。
望著船離岸邊漸行漸遠，理演的心中愈發惆悵起來。孟破輿見他神情低落，關切問道：「演兒，可是想你娘親了？」理演垂下腦袋，道：「我爹爹過世得早。整個家全靠娘親一人支撐，雖然她總是督促我習武，儘管她有時是那樣的嚴厲，但說到底了還是為我好，她是這世上我最親最親的人……我真是後悔，為什麼不認真練武，不然娘親也不會撒手而去了。」孟破輿道：「親情確是彌足珍貴，我那兩個故去的兄弟，他們的遺孀和孩兒聽了，也會慟哭的。我武藝並非高強，不敢說能教你教得多好。但即使這樣你也要時刻記住為你娘親雪恨，即便豁出性命來。」理演點點頭，道：「是！」
就這樣在水路慢慢悠悠行了一日有餘，孟破輿問道：「請問我們已經行到了何處？」那漁夫思量片刻，卻並無回答。孟破輿有些疑惑，走到那漁夫身旁，本想拍拍他，剎那間那漁夫手中長杆後沖，抵住了孟破輿咽喉部位。
「你……你要做甚？」孟破輿有些措手不及。「理公子，請你把《劍理注》的下落說來，我便饒他一命。」那漁夫威脅道。變故徒生，理演不知如何是好，道：「閣下是何人？」那漁夫魅然一笑，道：「西子湖畔，劍絕蒼穹。游龍入底，無影無蹤。」理演心中一怔：這不正是殺害娘親之人臨走之前所說的話語？但聽聲音，觀其長相，與那一日所見的白袍男子大相逕庭，顯然不是那人，但多半也與那人有關。
「好啊，你原來是守株待兔來著。」理演故作鎮定，手心卻不住地沁出汗水。「你是給還是不給？」那人再次問道。理演道：「我不知道。甚麼是《劍理注》？」那人頓時暴怒：「你哄騙三歲小兒呢！」孟破輿趁他怒罵之際，手肘後拐，蓄力擊向那漁夫胸膛，將他長杆震開，迅速回身便是一掌。那漁夫驚訝之餘，卻也應對從容，長杆一收，與孟破輿手掌相碰，產生巨大的餘波。漁夫見力道上不是對手，就將杆子向上一拋，隨後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劍來，刺向孟破輿。小船在二人的一招一式之中左右顫動，似乎隨時都要翻倒過去，看得人心驚肉跳。
小船空間極為狹窄，二人在對招之間時刻留意平衡身體，如若不慎落入水中必將處於下風。此刻漁夫手執利劍朝孟破輿猛攻，孟破輿只得不斷移位，找尋發掌的時機。理演抽出行囊中孟破輿佩劍，高呼道：「師父，接劍！」說罷將其拋出。
孟破輿聽聞吶喊，連忙回身，那漁夫撲了個空，孟破輿一跳在空中接住劍來，絞向漁夫。銀白利劍在孟破輿手中宛若游龍，跳脫靈動，直逼對方面門。那漁夫一驚，已然閃避不得，即刻向後跳入水中。
孟破輿和理演趕到船頭，見漁夫濕漉漉的落於水裡，甚是狼狽。孟破輿左手抓住那人衣襟，猛地上提，立時把他摔上船。「你究竟是受何人之命？」那漁夫眼神兇狠，面露精光，突然餓狼一般撲向理演，想是要作垂死掙扎。得虧孟破輿反應及時，左拳揮出，正中那漁夫的「太陽穴」，登時斃命，卻也生生扯下理演一隻袖子。
見那人慘死於船上，理演頗為驚駭，孟破輿卻不甚慌張，細細觀察那人濕透的背心，「咦」了一聲，彎下腰解開了那人上衣。只見那人後背之上花花綠綠頗為鮮艷，竟是一幅西湖景象的刺青，色彩繽紛，在那碧色長空之上，一條龍盤旋著。孟破輿見此連皺眉頭，問道：「演兒，這人和那白袍男子有何關係？」理演道：「弟子不知。但他們既然都說出了那句話，想必是來搶奪《劍理注》的同夥了。」孟破輿點頭，道：「天下百般兵器，以劍為尊。而你祖上理成庖所創羲和劍法，我雖也未曾親眼目睹，但我相信名聲不假，其正是將劍術運用至大成者。」理演心中頓時明了：原是這樣。
「我說倒是怪了，今天不見船家，定有人從中搗鬼。演兒，這些人大抵對你的樣貌熟悉，今後還得多加小心便是。」孟破輿提醒。理演道：「是，師父。可是這……」他看向船上的屍體。孟破輿道：「這個好辦。」他雙手捧起漁夫，將他投入水中，隨著漸漸地下沉，孟破輿細細查看終於放心，拾起方才漁夫扔下的長杆，對理演道：「我想離華亭已經不遠了，這段路我來劃即可。」
雖然孟破輿並不識得水路，但已近華亭，水路僅此一條，了無岔路，便也還算順利。很快，一幅與婺州那江南水鄉頗為不同的景象展現在理演面前：這裡沒有繁華的街道與高大的房屋，有的只是在水上泛舟的漁民和零星建造著的茅屋。怪不得柳伯母如何也不肯來此，這裡竟是如此淒涼凋敝。理演想道。
乘著木舟在水上滑行，陣陣清風在臉上拂過，帶著江南特有的蓮子香味，好是沁人心脾。半個時辰後，孟破輿將船停在了一個用木板搭建而成的簡易船塢之中，「走，我帶你先去我家。」理演跟上他的腳步，眼睛卻不時地環顧著四周，由於走時匆匆，身上的華貴衣服還未更換，在當地人的注視下，他不免有些尷尬。
「媳婦兒，回來咧！」孟破輿走到一間茅草屋前高聲叫道。片刻，一個穿著樸素粗布衣裳的中年女子迎了出來。見到孟破輿，她臉上原有的條條皺紋如水中漣漪舒展開來。「這是內人徐氏。」孟破輿向理演介紹。理演拱手作揖，道：「師母好。」
見徐氏有些詫異，孟破輿將在婺州府的遭遇全盤講出。「唉，可憐你那兩個結拜兄弟，待會我去和他們的遺孀說說罷。」徐氏嘆氣。忽然，似乎有什麼東西飛了過來，砸中了理演的後腦勺，雖然不甚疼痛，他還是轉過身子看向地面，竟是一顆小石子兒。「喂，臭官員，幹什麼呢！」望向後方，說話的是一個小姑娘，她同樣是漁民打扮，臉卻灰濛濛的，手中拿著個彈弓，看來剛才那石子是她打的。
那小姑娘本想拉起彈弓再打，卻聽到孟破輿的呵斥：「錦兒，休得無禮。」「爹爹！」這姑娘聽到，便扔下手中彈弓奔了過來，抱住孟破輿。「剛才她多有得罪，莫要介意。」孟破輿說道，「這是令愛？無妨無妨！」理演道。這年方十二歲的頑皮姑娘正是孟破輿的女兒，閨名單一個錦字。「爹爹，這人定又是那幫子來要稅錢的臭官員。」孟錦拉著孟破輿的手臂低聲說。
聽此，孟破輿有些好笑，便把自己如何與理演相識，又如何收他為徒一股腦說了，孟錦仍不服氣地說：「穿著這麼漂亮的衣裳，不是狗官，就是劣紳！」說完伴隨著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就消失在了田野之上。「這姑娘……唉。」孟破輿搖了搖頭。「師父，沒事。」理演卻不感氣惱，微笑道。「媳婦兒，剛才錦兒說的來要稅錢的官員是甚麼事情？」孟破輿轉頭問夫人徐氏。
「你不在的前些日子，有一群官員打扮的人上門討稅，這官員把人可逼得打緊，我們家交不出足夠的錢，便拿些糧食抵了，但不知他們何時還會再來，到時家中要揭不開鍋了。」徐氏將事情緩緩道來。「這些官員也真是可惡，動不動就搜刮民脂民膏。」理演聽罷不禁攥緊了拳。「這是汴梁朝廷中腐敗奢靡之風盛行，才導致地方官員上行下效啊。」孟破輿道。
「師母，我原先家中還有些錢，如果再有官員上門討要，給他們便是了。」理演道。「乖徒兒，這怎麼行？」徐氏連忙推辭，「這份恩惠我們可收受不起。」理演只好暫時作罷。
次日清晨，理演早早起床，便開始練武，半晌，聽到一陣笑聲：「你這武功還真是滑稽，哈哈！」轉過身子，原來是孟錦。「怎麼？」理演反問。「讓我先來教教你。」孟錦迅速拉近距離，一掌劈來。理演一驚，舉起雙臂抵擋，本以為這小小姑娘應十分柔弱，那一掌力道卻是不小，理演只能勉強抵抗。「小心了！」孟錦迅速出腳，一下子踢到他的小腿之上，生疼片刻，理演一個寸拳，卻被身材嬌小的孟錦躲過，反而被絆倒在地。
看到他的狼狽相，孟錦又捧腹大笑：「不愧是城裡的公子哥兒，連漁村裡的小姑娘都打不過！」理演頗為尷尬，抬起頭看著孟錦：此時她的臉已不同昨日，用清水濯洗過後卻是異常白皙水潤，雖不改頑皮氣，但與昨日的野孩子之樣的確不同。
「錦兒，誰讓你動手打人了？」孟破輿也到了，身後跟著一個年輕人。他扶起地上的理演，關切問道：「演兒，可還沒事吧？」理演道：「不過是擦破了點皮，無妨。」「我只是試試這公子哥兒的實力而已，沒想到令人大跌眼鏡。」孟錦嫣然一笑。孟破輿瞪了她一眼，轉而對身後那年輕人道：「斗海，仲兄弟的事情，你定要節哀順變。」那年輕人抹了抹臉上的淚珠，顫聲道：「孟師伯，我師父他老人家臨終前可有什麼囑託，能否……能否告知於我？」
孟破輿悽然道：「你師父連句什麼話也來不及說，就被殺了，唉……」那年輕人眼睛紅腫，道：「我……我定要為師父報仇！」孟破輿道：「斗海，雖說你是仲兄弟的徒兒，但我和他的拳腳功夫出自一路，我可再教你功夫。」年輕人道：「孟師伯，我這樣做實是愧對師父，裴斗海不敢妄自改投他人門下。」
孟破輿摸了摸鬍子，道：「在我和你師父結為異姓兄弟之時便互相承諾，將來若是收了弟子，而自己如果在行走江湖時被害，就由兄弟培養，為自己報仇。」裴斗海思索片刻，連忙跪下，道：「徒弟裴斗海，見過師傅。」
孟破輿忙扶起他，，用手指了指理演，道：「這位是我的徒兒，名叫理演。他的母親也被那白袍男子所殺。將來你們學得大成，一同報得大仇。」裴斗海抱起拳，對理演道：「我們要好好習武，這番血海深仇定得報卻。」理演點了點頭，也抱起拳來。
孟破輿會心一笑，朗聲道：「斗海，你今年十九了吧？那便作得大師哥。演兒，你十六歲，作二師哥。錦兒，你年紀最小，就是小師妹。你們要團結一心，不可相互爭強鬥勝。」他一語說完，理演和裴斗海則道：「弟子謹遵教誨。」孟錦卻不服說：「我入門早，理應是師姊弟。」
不聽她胡攪蠻纏，孟破輿轉過對理演道：「演兒，我先試試你的武功根底。」理演點點頭，學著孟破輿，紮起馬步，伸出雙臂。孟破輿猛地一推，理演穩不住重心，又是一個後仰倒在地上。「哈哈哈！」看到他出洋相，孟錦不住地又笑了起來。
「演兒。」孟破輿緩緩道，「你憑藉一腔熱血是極好的，但外家拳腳功夫卻實在聊勝於無了。」裴斗海也道：「理師弟，習武之人下盤最是要緊。你定好在此打好基礎。」聽完，理演臉頰一陣冒紅，他心中直悔自己在婺州的時日過著快意日子，習得的招式猶如空中樓閣一碰就倒。
他心中不甘，便蹲起馬步來，一站就是一整日，起初還感到大腿酸麻，雙足無力如同灌了鉛一般，但又堅持練了差不多半月，這種感覺就完全消退，理演再次去找師父。
兩人相對而立，紮起馬步，理演手臂上前，頂住孟破輿，後者猛地發力，理演猶如地面上的磐石，即使孟破輿使出渾身解數也無法撼動。這樣練習了數百次，依舊如此，孟破輿笑道：「乖徒兒，這下盤功夫，你算是練成了。」理演內心大喜過望，問：「師父，那接下來您教我甚麼招式？」
「你拜入我門下，是為了報殺母之仇。對付那白袍男子可是不易啊。我先教你一招手上功夫。」孟破輿道。說著帶理演來到一棵大槐樹下。放眼看去，那樹粗壯無比，枝葉異常繁茂，好比盤旋於空中的巨龍。「看好了，把內力聚集在手指上。」他猛地出手，在食指間關節觸碰到樹幹的一瞬，那棵槐樹從中間出現一道縫隙，剎那間手與樹分離，樹幹登時裂開，「轟」的一聲倒在地上。
見到那樹樁上漂亮的一道痕跡，理演渾身冒出一陣冷汗：此等威力，少說也得有二十年功力方能做到。他正愣神，孟錦在一旁嘟著嘴，道：「這可是爹爹最拿手的招式「小扣柴扉」，你運氣可真不錯。」確實，孟破輿剛才那一擊，看似很輕，卻蘊含著極大的力道，如不能將力量收放自如，是斷然做不到的。
「試試吧。」孟破輿舉起手示意理演，朝他所指的地方看去，是一棵橡樹，相較於那棵已斷的槐樹，它更加挺拔，甚至兩個成年人才能勉強抱住。理演走向它，到樹底下才發現自己竟是這般渺小，那綠蔭似一把巨大的油紙傘，把天都遮住了。他舉起右手，用食指第一處關節敲擊樹幹，結果，樹幹卻紋絲不動，只有理演一人在空中飄蕩。
「把內力聚集到手掌上啊，笨蛋。」一旁叉著腰的孟錦看不下去了。「怎麼個聚集法？」理演好奇地問。「深呼吸，再吐氣，吸氣，反覆多次，感受體內的變化。」孟破輿指引道。遵循著師父的說法，他嘗試著進行這一動作多次，「我……我感覺體內不時有水在流動。」理演道。「很好！繼續下去，不要停，把氣息從丹田中提出來。」孟破輿聲音有些顫抖。
聽此理演又感到迷茫，突然鬆氣，詫異地看著師父。孟破輿無奈，只好親自示範了。理演天資並不聰穎，學了數遍都未嘗得其要領，孟破輿只好一遍又一遍地糾正與示範。直到後來他實在沒了耐心，突然轉身就走，把理演一人留在原地。「爹爹，您去哪裡？」孟錦感覺不妙，連忙追上去。
理演內心難過，他知道是自己太過愚笨而師父不願意教他。但他不甘心就此放棄，他得為了報仇，得為了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於是咬緊牙關，反覆練習氣息的調節，往返間，他渾身的穴道都變得通透起來，他的內功亦正在悄無聲息地長進。
感覺身體裡的血液都流動起來了。理演心想。按照師父的指示，他徐徐抬起右手，放鬆身體，保持心無雜念，立時血脈噴張，一股暖流襲來，他將內力匯聚到了右手的食指處。先找棵小的一試！他想著，來到一棵小樹前，奮力一擊，只聽「咔嚓」一聲，那樹即刻斷折成了兩半。
練習許久，他早已汗流浹背，如釋重負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喘著粗氣。「挺不錯，可惜沒有領會到精髓。」孟破輿從身後冒出，原來，理演的努力，他一直都在看著。「師父！」理演看到他回來，欣喜若狂，明白自己的堅持是有回報的。孟破輿拍了拍那支折斷的樹枝，在不遠處挖了一個小坑埋入土裡，不久之後就能抽出新芽，煥發生機。
「你看吶，你在擊打樹枝時太過用力，最終折壞樹枝的實是蠻力而已。」孟破輿的話使理演有些灰心喪氣。理演不解。他請求師父再次示範，可卻仍然一無所獲。果然練武，師父會了，徒弟也不一定切身感受。理演嘆氣，不過他仍然舉起手臂，如法炮製，對著那棵橡樹比劃著名，直到蹭破了皮肉，生疼地冒出淋漓鮮血。
「你受傷了！」孟錦道。理演倒不意外，作為習武世家，他自幼習武，受傷已是司空見慣。孟錦一溜煙兒奔回家中。理演仍然一次又一次對那橡樹打著，卻只是徒增傷痕。
「別練了！歇會兒吧。」孟錦不知何時又跑了回來，手中拿著金瘡藥，「來，我給你塗上。」聽到師妹的關切，理演露出微笑：「不必了。」接著便繼續練著。孟錦看見他這般態度，心中不悅，放下藥，「哼」了一聲，徑直走開了。理演沒有理會，在無數個日日夜夜之中，他的指法潛移默化，手部變得格外有力了。
「我成功啦！」「轟」的巨響，那棵橡樹終於轟然傾倒，也意味著理演終於練成了這招「小扣柴扉」。見此，孟破輿捋著鬍子，有些不可思議，心想：這一招我練成現在這樣，花了二十多年，而演兒卻只用了一年出頭些，真是不可思議！見到師父欣慰卻又帶有驚訝的神情，理演不由得意起來。看向自己的右手，只見手指處留下了幾道鮮明的疤痕——那是無數個日夜所堆積而成的，與其說是傷疤，更像是足以讓人驕傲的資本。
「演兒，你理氏祖上以一門羲和劍法聞名江湖，雖然如今你並未習得，可自來華亭之後，劍上功夫也不可荒廢了。錦兒，去拿木劍來。」孟破輿道。
孟錦和理演相對而立，抱了個拳示意。「理師哥，放馬過來吧。」孟錦舉起木劍道。理演道：「如果說先前拳腳功夫不及你，這用劍出招我還是可以的。」孟錦見他還未出招便說大話，心下好笑，便主動朝他側身攻來。理演見此戒備陡生，孟錦劈出一劍，理演迅疾盪開，震得她虎口生疼，木劍掉在地上。
「哎呦！你，你欺負我。」孟錦嬌嗔道。「師妹，可是你說讓我放馬過來的。」理演不知其意，卻兀自說些令孟錦惱的話。孟錦聽他言語甚是不快，拾起木劍拼命朝理演揮去，可那揮舞竟是了無章法，理演沒有動劍招便將孟錦推得遠遠。
「錦兒，劍絕非這樣使的。劍招不是一通瞎打，瞎貓碰上死耗子，打到哪算哪，敵人餵你劍招，你便要見招拆招去。」孟破輿向女兒解釋，「演兒，你舉起劍來，保持別動，對，就是這個姿勢。」
理演劍尖靠近孟錦的肩膀，懸在半空之中。孟破輿道：「丫頭，我問你，當敵人劍刃湊到這兒，你該怎麼應對？」孟錦朝右邊一個轉身躲開去，惹得孟破輿和理演二人哈哈大笑起來，「傻丫頭，你這樣轉圈，敵人不一劍把你抹了脖子麼？」孟破輿道。
「你瞧。當他劍尖靠近你的時候，你趕快後仰，拉開和他的距離。接著伸手去擋他劍刃，便是拆了一招。」孟破輿親自為女兒示範道。
孟錦年紀雖小，靈性卻強於理演百倍，一點就通，當理演再次重複動作時，已然被孟錦躲了開去，理演見她長進迅速，摸著腦袋道：「若是我在師妹這個年紀學功夫，沒個十遍八遍怎能記住，更不要說練好了。」孟錦嗔道：「哼哼，你把我和你這個呆子比，不是自慚形穢麼？雖然本姑娘悟性是高了那麼一點，理師哥，你也莫要妄自菲薄。」
正如孟錦自己所說，她的確比理演聰明上數倍，不到兩月，她便把孟破輿所授的基礎劍招全收入囊中，半年時間，她便能與理演相互餵招，拆打自如了。
回到房內，理演心道：我到這華亭也有了兩年多時日，現如今我武功有所小成，也該給靈兒妹妹寫封信了，不知她是否念著我呢？於是便到街市上買來紙筆，他寫道：
靈兒妹妹，近來安好？我至華亭已兩年有餘，甚是想念，請放心，待我武功練成之時，即我返婺州之日。
理演
把信拿在手中細細端詳，他頗為滿意，將信封包了，喚來一直養著的信鴿，將它放在鴿子嘴裡：「鴿子啊鴿子，麻煩你把信兒送到婺州理家，我對靈兒妹妹思念得極。」信鴿倒是極通人性，「咕」地叫了一聲，便朝窗外飛了去。
「給誰寫信呢？」孟破輿推開門進了來。「那留在婺州家鄉的姑娘，說來她還算是我的義妹。」理演答道。孟破輿沒多說些什麼，笑了笑，只是取下牆上的弓箭，走出去了。
就這樣練武的日子悠悠蕩蕩地過去了四年，學完「小扣柴扉」，便學「黑雲翻墨」，學完「點新梅」，又學「風急天猿嘯」。孟破輿將自己畢生所學毫無保留地傳授給理演，理演雖不是絕頂聰明，但勤能補拙，他的用功使其很快掌握了師父的招式，他早已非往日可比。
「理師哥，來廚房幫幫忙。」門外傳來嬌聲。理演推開門，正是孟錦。見她烏黑油亮的頭髮用簪子束起，兩條柳眉垂下，鵝蛋似的臉頰飽滿紅潤。理演心道：本朝《景德傳燈錄》中記載的「龍女便有十八變」，果真不錯。這麼些年過去，孟師妹也長成個大家閨秀了。
「孟師妹，需要我幫你做甚麼？」理演走入廚房問道。「喏，爹爹今天早上剛去捕了魚兒，幫我把這兩尾草魚去了鱗。」孟錦道。理演點點頭，從懷中拿出一個皮囊。解開那皮袋扣子，赫然是一把寒光逼人的匕首——正是孟破輿在理演十六歲生辰上所贈。見案板上草魚似是剛斷了氣，仍是鮮活無比，理演左手按住一端，右手使著匕首一划，那魚鱗便一股腦滑脫。理演想：哈，用這利刃來刮去魚鱗，可是大材小用了。
孟錦見他完工，湊過腦袋來，忙叫道：「演哥哥，你真厲害！」理演臉上一紅，道：「其實，其實……多虧了師父所贈的這把利刃。」孟錦看向理演手中的匕首，淬著一枚百合花瓣，喜問道：「爹爹何時贈予你的？竟如此漂亮。」理演道：「師父在我十六歲生辰時所贈。」看見孟錦眼神，補充道：「孟師妹，若你喜歡，這柄匕首便送給你吧。」孟錦又是驚喜，問道：「真的嗎？」理演點頭，將匕首用水洗了，插回皮袋，遞給孟錦。孟錦臉上泛起陣陣紅暈，趕忙接過在手中掂量著，顫著聲道：「演哥哥……我心中真是說不出的歡喜。」
「理師弟，你出來一下。」門外傳來聲音正是裴斗海。理演見是師哥招呼自己，趕忙奔出。見裴斗海神情甚是嚴肅，理演問道：「裴師哥，你找我作甚麼？」裴斗海不語，自顧自往前走去。理演見狀疑惑不解，於是便跟在他後頭。「裴師哥，怎麼了……」不等理演一語說完，裴斗海突然回身發出一掌，在理演身上劈落。理演未曾防禦，狠狠挨上一擊，後心不穩摔在了地上。
「哎呦——裴師哥，你要干……」裴斗海忽地拎起理演衣衫，又是一個寸拳。理演頓時感到臉上火辣辣的，不等他作反應，又是幾拳打在自己腦袋上，一時間天旋地轉，眼前一黑，竟昏了過去。
「哎呀，小師妹，剛才沒有看見你，你現在真是越來越得花容月貌了。」裴斗海笑著走入廚房。孟錦回之微笑，道：「謝謝。理師哥去哪裡了？」裴斗海聽了，臉上笑容立時僵住，道：「師弟嘛，他跟我說去打獵了。」孟錦「哦」了一聲，便不再多說些什麼。
「斗海，錦兒，你們都在這啊。你們師父又想出個新招，一齊去看看吧。咦？演兒跑哪去了？」徐氏道。裴斗海恭敬道：「師娘，二師弟外出打獵了。徐氏道：「那你們就先去吧。」
裴，孟二人來到外頭，見孟破輿站在一旁，連忙奔去。「師父！」「爹爹！」孟破輿笑著道：「斗海，錦兒，我這幾年又在拳腳之上想到了一新招，先展示給你們一看。演兒怎麼不在這裡？」裴斗海於是把理演外出打獵之事和孟破輿所道。孟破輿奇道：「演兒這孩子，一聽有新的功夫要學最是興奮，怎地今日不同？」孟錦道：「理師哥在媽傳喚之前便出門去啦。等他回來，爹爹您再單獨教教他。」
孟破輿道：「這樣也好。」一語剛畢，他便擺出架勢，下盤紮起馬步，對二人道：「拳和掌兩種攻法，各有所長，若能將這二者相結合，在對敵時供自己轉換，那便是最好了。」孟錦嘟囔著嘴，道：「爹爹，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呀。不過是發一掌，接一拳。」孟破輿樂呵呵道：「這其中可是有大學問，瞧好了！」
孟破輿拳風犀利，一個寸拳擊打在木樁之上，那木樁已被打出一個巨大的裂口。「如果我這一拳打在了人身上，待我再出一拳時，那人必用掌力相阻擋。但如果這樣的話……」他接著觸及木樁，拳頭一旋，自然而然化成了掌法，橫著劈去，木樁橫豎皆受攻擊，登時成為碎片。
見此，裴，孟二人忙喝起彩來。孟破輿道：「來，你們倆餵招來試試。」兩人相對站立，孟錦抱起拳，道：「請教裴師哥的高招。」裴斗海猛地一拳，孟錦難以招架，抬起手掌欲抵消他的氣力。裴斗海冷笑一聲，道：「小心了！」拳風大變，倏忽一轉，手部一抓，猶如一柄鐵鉗扣住了孟錦圓臂。孟錦素臉俏紅，怒道：「你幹甚麼？」裴斗海見惹惱了她，趕忙欠身道歉，姿態甚是卑微。孟破輿趕忙打圓場，道：「這一招如果能將其融會貫通，不論出拳，還是發掌，皆能轉換自如，讓敵人摸不清攻擊路子。斗海，錦兒，你們再多加習練便是。」
拼命睜開眼皮，理演感覺渾身酸痛，四肢使不上力來。朝四周望去，牆角處堆著一捆茅草，屋內幾乎沒有光線，唯一的一扇窗戶和門都被木條牢牢封死。理演心下明了，自己被關在孟家屋子後頭的一座草場中。以前聽師父說，這草場早已荒廢，且屋子被封條圍得不通於外界，即便外界的聲音能傳進來，在屋內的連一點聲音也跑不出去。想到這裡，理演更是不解：裴師哥為何突然打暈我，把我又關在這裡？
理演忙去拉門窗，果不其然，被木條釘得異常牢固。理演只好坐在地上，靜下心來思索：裴斗海這廝，難不成是和那白袍男子一夥，在師父身邊潛藏多年，以待我們放下警惕，好來搶奪《劍理注》。可是那《劍理注》我連樣式也沒見過，哈哈，看來他們的計劃終是要落空的了。但轉念一想，裴斗海原先的師父「義凌手」仲傳平擅用鐵錘，且長於拳腳功夫，這劍譜對他可是萬萬無用。
用手在身上探著，忽然一陣生疼。理演於是將衣衫除了，借著外頭一陣微光，只見身上大小淤青竟有十數塊，理演咬牙，心道：那裴斗海可真是心狠手辣，平日裡練功我也都和小師妹在一塊兒，不知究竟怎地得罪與他。於是從衣服里拿出「子規養心膏」，小心翼翼地剜出一點抹在傷痛之上。
突然，從耳畔傳來了一男一女的對話聲。理演趕忙湊到窗下，細細聽著。那女子道：「理師哥怎地打獵還沒回來？」是孟錦的聲音。那男子卻答非所問，道：「師妹，我前面練功全然是一時疏忽，惹惱了你。」卻是裴斗海。孟錦「哼」的一聲，道：「我問你理師哥的事情，你驢唇不對馬嘴說些什麼？」裴斗海聽她言語關切，聲音也提高了些，道：「理師哥，理師哥。你一天到晚就念著他，和我卻是一句好話也沒有。」孟錦回道：「我愛和誰說話便和誰說話，旁人管的著嗎？」
理演見孟錦如此為自己說話，心下一陣感激，卻是繼續聽著。「演哥哥，喊的可真是動聽。」裴斗海聲音甚是悲涼。孟錦大吃一驚，道：「你……你怎地聽到……」裴斗海道：「你們在廚房說的話，我都聽到了。」說罷裴斗海便邁開腳步走了去，外邊的聲音也停了下來。
理演腦中卻是驚心動魄，他慢慢著思索方才二人的話語，心道：「哦，原是這樣。裴師哥愛慕小師妹良久，而小師妹卻對他不甚理睬。他又見小師妹和我好，便心生嫉妒，把我痛打一頓，關進這暗無天日之地。理演此刻內心疑團皆解，總算松下一口氣。可轉頭又想：裴師哥和孟師妹若能喜結連理，自是再好不過，我也會為他們慶祝。可當下裴師哥給我關在這裡，若無人發現，我理演的性命恐怕就要折在這兒了，百年之後，成為一具枯骨。裴師哥，你心眼可也忒小了。
理演終究不願坐以待斃。他舉起拳頭來，朝那門處揮去，可那門層層加固，嚴絲合縫得緊，如此一擊猶如打在棉花之上，無甚效果。理演心中不服氣，欲要再出一拳。卻聽到門外出現腳步聲，趕忙坐倒在地，佯裝還未曾醒來。只聽見木條被一根根卸下，那木門嘎吱打開，光線透入，一人提著什麼東西走了進來。
理演微微眯著眼望去，果然是裴斗海。他走到理演身前，見他仍作昏迷情狀，將手中東西一亮，赫然是一隻盛滿水的木桶。他把木桶反倒過來，登時冰冷刺骨的水澆了理演一身。「師父叫你。」那裴斗海神情冷漠，說完便提著空桶出了門去。
理演身上雖然被澆得濕透，卻因知曉裴斗海心中所想而並未發作，連追出門外，對裴斗海道：「裴師哥，我知道你……」裴斗海擺手打斷他，仍然用極為冷漠的話語道：「師父在叫你。」理演無奈，只好奔到練功的地方，只見孟破輿神情嚴肅，孟錦站在他身旁。
「演兒，你到底去哪了，令我好生擔心。」孟破輿道。裴斗海搶著答道：「理師弟去打獵晚了些，師父莫要責怪。」孟破輿瞪了一眼裴斗海，道：「需要你多嘴麼？演兒，你給我如實道來，否則我絕不輕饒。」
理演見孟錦同樣在場，心中雖然對裴斗海所為有些惱怒，但念及師兄弟一場，且他對小師妹情深，此番若是揭穿他行為小師妹定會看他不起，於是便道：「徒兒偷懶，跑到草場之中睡覺去了，請師父責罰。」孟破輿臉上嚴峻稍稍緩和了些，輕聲道：「演兒，習武可是萬萬不能荒廢，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這樣怎能練成武功？」理演忙作揖道：「徒兒知錯了。」聽罷他心中總算鬆氣，畢竟自己在草場之中沒有練功是事實，這番既維護了裴師哥，也不算向師父撒謊。孟破輿接著轉向裴斗海，斥責道：「斗海，你是大師哥，怎能包庇師弟偷懶？你也有過錯。」裴斗海忙著道：「徒弟一定好好悔過。」
孟破輿手一擺，道：「罷了。斗海，演兒，你們跟著我學武也有了四年。你們二人的天賦都很好，我教的一招一式都已經盡數學會了。今日，你們二人便比試比試，決出個高低勝負來。接著裴斗海走到一邊，對理演道：「理師弟，得罪了。」理演心中暗想：得罪？你得罪我還少麼？我若不是看著師妹面上對你同情，你打我的我定會奉還。但還是表面樂呵呵道：「裴師哥，師弟領教你的高招。」
裴斗海迅速拉近，朝理演劈出一掌，力道極為狠辣，一旁觀看的孟錦不禁「啊」了出來。理演見狀連忙用拳相抵擋。裴斗海笑著，在掌與理演拳頭接近一瞬迅速化為寸拳，擊中了理演右臉頰，打得他腦袋又是一陣暈眩。不等理演回神，裴斗海右腳一邁，勾住理演小腿，把他絆倒在地，直摔了一個筋斗。
理演見他爭強好勝，毫不留情，心中憤怒已極，想道：昔日師父所教誨的同門師兄弟不得互相爭鬥，你看來是完全拋之腦後的了，那麼我也不手下留情了。理演迅速跳起，四指並齊，如同劍刃刺來，裴斗海心中大駭，出拳相對，理演卻立刻調轉手掌，橫著擊打在裴斗海腹部，將他擊退。孟錦見狀興高采烈，道：「好俊的功夫！」
聽聞小師妹的加油助威，裴斗海更加眼紅，暴雨般的拳頭攻上理演，這是一招「梨花帶雨」。理演一個俯身降低身體，雙臂齊出，正中裴斗海下盤，這對沖拳實在是飽含了氣力，裴斗海難以阻擋，被擊飛出去，躺在地上再起不來。
孟破輿在旁見理演得勝，於是朗聲道：「演兒，你的武功更勝一籌，照規矩，應該繼承我的武功，並將其發揚光大。錦兒，也託付給你啦。」理演聽師父這麼一說，心中頓時一怔，卻見孟錦眼中暗送秋波，含情無數，竟是一時刻腦中空白，無言以答。
裴斗海聽聞師父的話，拼盡渾身解數站立起來，神情悽厲道：「理師弟，恭喜你……繼承師父的衣缽……祝你和小師妹百年好合……」理演雖然贏得比武，心下卻是無比的後悔了，忙要叫住裴斗海。裴斗海不理，慢慢挪步，不知多久消失在視線之中。
回到宅子，理演對孟錦說道：「我……我不能娶你。」聽到他的話，孟錦內心仿佛如同晴天霹靂：「為什麼？」「我以為這只是一場尋常的師兄弟比試，沒想到師父會下此決定……我去找師父，讓他收回成命。」理演道。「演哥哥，你難道一點也不歡喜我嗎？」孟錦拉住他臂膀，聲音顫抖起來。「不不不，我一直把你當作親妹妹看待，從來不敢對你動其他心思。」理演解釋。「你……你……」孟錦突然怒火攻心，「哇」的一聲，從嘴裡吐出殷紅的鮮血來。「錦妹！」看到她這般樣子，理演很是擔心。然而孟錦卻捂著嘴，頭也不回地就跑去了。
「演兒，你還有別的親人在世嗎？」孟破輿與理演並肩在路上騎著。理演沉思良久，道：「我爹爹早逝，再加上過世的家母，我便全然不知還有甚麼親戚了。」孟破輿皺了皺眉，「理家在婺州府也算是武功世家，如今竟這般衰落了。」
理演不語。他岔開話題，道：「師父，您是武林中人，對這江湖上的事情也應頗為了解，當今天下都有哪些高人？」「要論如今，確實是高人云雲。」孟破輿拉住馬繩，「在如今的大宋，還得說是「天下四極」名聲最響。」「四個人？」理演問道。「正是。東極叫「青紋神龍」，西極叫「鑄鐵狂客」，南極叫「銀針魔手」，北極叫「無妻閻羅」。這便是他們的名號了。」「他們的真名是什麼？」理演又問。「這幾位前輩神龍見首不見尾，行蹤不定，我也不能知道了。」孟破輿嘆了口氣。「不過，不知從何時起，天下高手就約定，每隔二十年，在山東的微山澤之地比武，決出個勝負來，最強的四位，就被眾人奉為天下四極。」理演道：「嗯，既然被群雄公認為四「極」，可見他們的武學已然臻於化境，達到極致。」
「除此之外呢？」理演又問。名聲稍次於天下四極半招兒的，大抵就是當今那些各大門派的掌門人物了。在你生辰宴之上，那爭吵的幾人往山東去了，那裡是蓬萊派的地盤。蓬萊派掌門雲驁雄，可謂英雄一世，為人正直，江湖上凡事有恩怨，不論大小，他的裁決定會公正。還有與嵩山少林寺齊名的杭州府靈隱寺現任住持鳴慈神僧，嗯，也就是送你「子規養心膏」鳴遠大師的師兄。以及河北落雁派掌門……」「懷來子！」理演搶著說道。孟破輿道：「不錯。雖然我對落雁派了解甚少，不過從在你生辰宴之上的觀察，落雁派似乎與你家關係不錯。」理演點頭道：「是啊。懷來子前輩贈予了我一塊烏黑色的墨玉，據說可以辟邪消災。不過……不過，唉……」理演想到：這消災消災，也沒有消去家中不幸。心念至此，又是一陣酸楚。
「那殺我母親和師叔們的白袍男子呢？他看上去也很強。」理演接著問。「不錯，那人內力甚是深湛，一招一式間我也竟全然看不出他的招式路子，真是奇怪。若不是那人手下留情，我們都將殞命於此了。」
聽罷，兩人之間的空氣也變得肅殺，讓人毛骨悚然。「西子湖畔，劍指蒼穹。那個人來自杭州府嗎？」理演仿佛自顧自地說道。「雖不知那人的來歷，但我知道有一位武林高手活躍於杭州一帶。是個極厲害的女子，叫錢絕苒，人送外號「通天鐵鉞」。」孟破輿告訴徒弟。「那日所遇的白袍人，從聲音聽來，是個男子，多半也不是她。」理演嘆了口氣道。
兩人騎了約摸半天，準備到嘉興渡口乘了船去。「演兒，你在這裡待著，我去四處尋個船家，便來此處找你。」孟破輿道。
理演傍水站立，見師父走遠，從衣兜之中小心翼翼拿出分別之時靈兒贈予的金簪，在手中呵護著，正值艷陽高照，那金色的牡丹簪在光線之下愈發生輝，只不過昔人不再。理演心中不斷想著：這短短兩日，便突生如此劇變，老天爺你好待人虧欠！我對靈兒已許諾要疼她，愛她一世，怎地轉瞬便不作了數？可我須得為娘親雪恨，理演啊理演，你定是要在此間割捨了！
「哎喲，這位公子爺兒，您行行好，賞老叫化一點兒吃的罷……」聽到身後聲音，理演忙轉過身軀查看，原來是個鬍鬚花白的老乞丐。只見他一隻手撐著根破竹竿，另一隻袖子中空空如也，背上卻負著四隻布袋，顯然是見理演穿著華麗，想藉此討口殘羹剩飯。
「可是，老爺爺，我身上沒帶吃的啊。」理演忙解釋道。那老丐聽此仍不死心，見理演手中捧著璨璨金簪，登時眼中放光，道：「公子爺手上的金飾，不如賞給了老叫化，好叫老叫化和兄弟們能吃口熱乎的。」
「這個我不能給。」理演趕忙把金簪揣回衣服之中。那老丐見理演拒絕，又看此刻四下無人，霎時面露凶光，壓低聲音道：「公子爺，您要是不給，老叫化就只能自己來拿了。」理演忙道：「你……你……光天化日之下，想搶劫麼？」那老丐不再多說，舉起手中竹棒當頭就是一棒襲來。理演見他實打實動手，自是害怕，但心下卻想自己也是習武世家後人，武功未必不及此人，於是抬起雙臂格擋棒子的揮擊，不成想那老丐竟真有幾番硬功夫，理演身子前傾，立刻把他彈開出去。
「沒想到，公子爺，你竟能擋下我這一招啊。」那老丐年邁卻頗為靈活，接著欲再次近身發動一擊。忽然，他的身後出現一抹黑影，片刻有餘，老丐竟踉蹌倒地，就連他自己也不知所云。
「是……是誰偷襲老叫化？光天化日之下怎不敢出來一見？」那老丐碰了釘子，立時吼叫起來。「哼，你的武功，還差得緊。況且你們丐幫以討殘羹剩飯為生計，我徒兒身上怎地有臭飯了？」說話之人正是孟破輿，他一隻手將老丐握著的竹竿奪了過來杵在地上，道：「你這老叫化，倒真不怕丟了丐幫的臉面。」
那老丐聽此臉漲得通紅，一時支支吾吾道：「你……你……」孟破輿道：「我甚麼？」那老丐忽然露出一笑，忽地仰起頭來朝著天空一聲傳喚，聲音在天際間迴蕩了許久才停歇。孟破輿心想：不好！這大概是丐幫呼救的信息，要是再叫上幾個叫化，我師徒二人必會難保性命。想罷就拉住驚愕的理演，道：「咱們快走。」
理演朝水面望去，遠處停泊著一艘小舟，大抵便是孟破輿尋來的船家，當即同師父朝遠處涉足。可沒走多遠，便聽到身後傳來一片呼嘯之聲，轉頭一看竟是七八個乞丐，他們都穿著破爛，髒髒兮兮，唯一不變的是身上都背著四五個布袋子，都是丐幫的四，五袋弟子。「前面的莫跑！」後面一丐高呼。然而理演和孟破輿怎會聽，拔起腿就疾奔而去。然而前方同時也出現了幾個乞丐攔住去路。「你們到底要做甚？」孟破輿質問群丐。那方才被打的老丐捂著臉奔到一位身材頗為高大，卻又衣冠不整的乞丐前道：「舵主，小的只不過討口剩飯，卻被這兩個人毆打，您一定要為我做主哇！」理演聽他顛倒黑白，胡言亂語，急忙道：「沒有這回事！明明是我沒有剩飯剩菜給他，他偏要來搶我的……」那舵主眉頭緊皺，身上比群丐還要多負兩三隻布袋，他沉思片刻，開口道：「你們這些富人，專欺我們這些乞丐。今天看來是不得不給你們點顏色瞧瞧了！」
「敢問這位閣下，是姓欒還是姓楚？」孟破輿突然拱手問道。那舵主冷笑道：「在下姓滕，名輕弦的是也。」孟破輿回道：「貴幫在南方活動的只有一個欒舵主和一個楚舵主。閣下莫非是冒充之人？」聽到這般話語，群丐吵嚷起來：「你這廝莫要誣陷滕舵主大名！」滕輕弦道：「我自洛陽總舵南下來自是有要緊事情辦理。不成想竟有人欺負我幫兄弟，這口氣我得替他出了。」
孟破輿道：「此番定有誤會。我們不妨先好好談談。」滕輕弦毫不理會，道：「出手吧，讓我接接閣下的高招。」孟破輿躊躇之際，群丐揮棍棒而至，孟破輿本想和平解決，卻當頭挨了一擊，心中頓時火冒三丈，道：「你們這些叫化子怎這麼不知好歹？」說罷舉起雙臂，兩掌向外推出，兩名四袋弟子身體向後不由自主地飛出，如此氣力，嚇得群丐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各位，雖然我們打傷了貴幫中一名兄弟，卻也是不得不而為之，貴幫自建立以來，雖一直以求得施捨維生，卻絲毫不搶，不偷，才使得貴幫如今在江湖上威名遠揚。」理演見局勢似有轉變，忙打圓場。群丐見功夫上不敵孟破輿，也逐漸冷靜下來，細細想來，理演的一番話語也不是毫無道理，紛紛點了點頭。
滕輕弦見孟破輿功夫心中敬佩不已，加上聽了理演的說辭，走上前，對孟破輿師徒二人道：「也許我們幫內這位兄弟是多日討不到飯，餓極才作出如此不該的事兒來。」理演此刻心想：方才所見的老丐雖然年邁卻健壯，雖蒼老卻仍紅光滿面。怎地會是餓極了？於是便道：「原來如此。那麼能否請滕舵主讓這位兄弟出來一見，我定要親自賠罪。」聽他誠意，滕輕弦回之一笑，接著轉頭道：「彭兄弟，過來。」
群丐之中無人答覆。仔細看去，那方才攻擊理演的老丐此刻已然不見了蹤影。「真是奇了，他明明剛才還在這裡。」滕輕弦托腮沉吟。理演此刻心中已經猜到了些：那老丐定是做賊心虛怕真相大白之後遭到懲罰，於是便溜之大吉。
滕輕弦此刻也和理演想到了一塊兒，立時會意，於是朗聲道：「兩位，這番是敝幫之中出了行為不端之人，我滕輕弦向兩位賠罪了。」孟破輿和理演趕忙還了一禮，道：「無妨。」孟破輿又問：「滕舵主，我還有一疑。」滕輕弦道：「說罷。」孟破輿道：「剛才你說你從貴幫總舵南下，敢問是有何要緊之事？」滕輕弦頓了頓，道：「我奉敝幫執法長老之命，此番前來是輔助欒舵主和楚舵主處理在兩浙路一帶發生的慘案。」孟破輿來了好奇，道：「哦？這些事不應是官府管，貴幫怎又從中插手？」
「你可知那睦州二乘莊？」滕輕弦刻意壓低了聲。孟破輿道：「嗯。陸氏經營的二乘莊自是江湖有名的。」滕輕弦又道：「那二乘莊莊主陸步俠也不知是得罪了何人，竟然莊子被焚燒殆盡，他家十多口人皆被殺死，我此次來便是為了這。」孟破輿聽後心下也覺頗為怪異。
忽地那水上船家喊道：「還上不上船了？」孟破輿連忙朝丐幫群丐拱手作了一揖，道：「船家來催了，今天真是也奇得很，水上一個船家也不見，好不容易尋得一位，諸位兄弟，我們就此別過，有緣再會。」接著朝那船家揮了揮手，攜著理演朝那邊走去。
孟破輿師徒上了船，那船夫舉起手中長杆，便賣力地朝外划去，盪起陣陣水波，遠離了岸邊。「演兒，我們從這裡到華亭約摸需兩日，你可是帶足吃食了？」孟破輿問道。理演點點頭，拍了拍手中拿著的行囊。「兩位大爺，華亭離此地甚遠，來回一趟……」那船夫刻意壓低了斗笠道。「放心，銀子不會少了你。」孟破輿道。
望著船離岸邊漸行漸遠，理演的心中愈發惆悵起來。孟破輿見他神情低落，關切問道：「演兒，可是想你娘親了？」理演垂下腦袋，道：「我爹爹過世得早。整個家全靠娘親一人支撐，雖然她總是督促我習武，儘管她有時是那樣的嚴厲，但說到底了還是為我好，她是這世上我最親最親的人……我真是後悔，為什麼不認真練武，不然娘親也不會撒手而去了。」孟破輿道：「親情確是彌足珍貴，我那兩個故去的兄弟，他們的遺孀和孩兒聽了，也會慟哭的。我武藝並非高強，不敢說能教你教得多好。但即使這樣你也要時刻記住為你娘親雪恨，即便豁出性命來。」理演點點頭，道：「是！」
就這樣在水路慢慢悠悠行了一日有餘，孟破輿問道：「請問我們已經行到了何處？」那漁夫思量片刻，卻並無回答。孟破輿有些疑惑，走到那漁夫身旁，本想拍拍他，剎那間那漁夫手中長杆後沖，抵住了孟破輿咽喉部位。
「你……你要做甚？」孟破輿有些措手不及。「理公子，請你把《劍理注》的下落說來，我便饒他一命。」那漁夫威脅道。變故徒生，理演不知如何是好，道：「閣下是何人？」那漁夫魅然一笑，道：「西子湖畔，劍絕蒼穹。游龍入底，無影無蹤。」理演心中一怔：這不正是殺害娘親之人臨走之前所說的話語？但聽聲音，觀其長相，與那一日所見的白袍男子大相逕庭，顯然不是那人，但多半也與那人有關。
「好啊，你原來是守株待兔來著。」理演故作鎮定，手心卻不住地沁出汗水。「你是給還是不給？」那人再次問道。理演道：「我不知道。甚麼是《劍理注》？」那人頓時暴怒：「你哄騙三歲小兒呢！」孟破輿趁他怒罵之際，手肘後拐，蓄力擊向那漁夫胸膛，將他長杆震開，迅速回身便是一掌。那漁夫驚訝之餘，卻也應對從容，長杆一收，與孟破輿手掌相碰，產生巨大的餘波。漁夫見力道上不是對手，就將杆子向上一拋，隨後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劍來，刺向孟破輿。小船在二人的一招一式之中左右顫動，似乎隨時都要翻倒過去，看得人心驚肉跳。
小船空間極為狹窄，二人在對招之間時刻留意平衡身體，如若不慎落入水中必將處於下風。此刻漁夫手執利劍朝孟破輿猛攻，孟破輿只得不斷移位，找尋發掌的時機。理演抽出行囊中孟破輿佩劍，高呼道：「師父，接劍！」說罷將其拋出。
孟破輿聽聞吶喊，連忙回身，那漁夫撲了個空，孟破輿一跳在空中接住劍來，絞向漁夫。銀白利劍在孟破輿手中宛若游龍，跳脫靈動，直逼對方面門。那漁夫一驚，已然閃避不得，即刻向後跳入水中。
孟破輿和理演趕到船頭，見漁夫濕漉漉的落於水裡，甚是狼狽。孟破輿左手抓住那人衣襟，猛地上提，立時把他摔上船。「你究竟是受何人之命？」那漁夫眼神兇狠，面露精光，突然餓狼一般撲向理演，想是要作垂死掙扎。得虧孟破輿反應及時，左拳揮出，正中那漁夫的「太陽穴」，登時斃命，卻也生生扯下理演一隻袖子。
見那人慘死於船上，理演頗為驚駭，孟破輿卻不甚慌張，細細觀察那人濕透的背心，「咦」了一聲，彎下腰解開了那人上衣。只見那人後背之上花花綠綠頗為鮮艷，竟是一幅西湖景象的刺青，色彩繽紛，在那碧色長空之上，一條龍盤旋著。孟破輿見此連皺眉頭，問道：「演兒，這人和那白袍男子有何關係？」理演道：「弟子不知。但他們既然都說出了那句話，想必是來搶奪《劍理注》的同夥了。」孟破輿點頭，道：「天下百般兵器，以劍為尊。而你祖上理成庖所創羲和劍法，我雖也未曾親眼目睹，但我相信名聲不假，其正是將劍術運用至大成者。」理演心中頓時明了：原是這樣。
「我說倒是怪了，今天不見船家，定有人從中搗鬼。演兒，這些人大抵對你的樣貌熟悉，今後還得多加小心便是。」孟破輿提醒。理演道：「是，師父。可是這……」他看向船上的屍體。孟破輿道：「這個好辦。」他雙手捧起漁夫，將他投入水中，隨著漸漸地下沉，孟破輿細細查看終於放心，拾起方才漁夫扔下的長杆，對理演道：「我想離華亭已經不遠了，這段路我來劃即可。」
雖然孟破輿並不識得水路，但已近華亭，水路僅此一條，了無岔路，便也還算順利。很快，一幅與婺州那江南水鄉頗為不同的景象展現在理演面前：這裡沒有繁華的街道與高大的房屋，有的只是在水上泛舟的漁民和零星建造著的茅屋。怪不得柳伯母如何也不肯來此，這裡竟是如此淒涼凋敝。理演想道。
乘著木舟在水上滑行，陣陣清風在臉上拂過，帶著江南特有的蓮子香味，好是沁人心脾。半個時辰後，孟破輿將船停在了一個用木板搭建而成的簡易船塢之中，「走，我帶你先去我家。」理演跟上他的腳步，眼睛卻不時地環顧著四周，由於走時匆匆，身上的華貴衣服還未更換，在當地人的注視下，他不免有些尷尬。
「媳婦兒，回來咧！」孟破輿走到一間茅草屋前高聲叫道。片刻，一個穿著樸素粗布衣裳的中年女子迎了出來。見到孟破輿，她臉上原有的條條皺紋如水中漣漪舒展開來。「這是內人徐氏。」孟破輿向理演介紹。理演拱手作揖，道：「師母好。」
見徐氏有些詫異，孟破輿將在婺州府的遭遇全盤講出。「唉，可憐你那兩個結拜兄弟，待會我去和他們的遺孀說說罷。」徐氏嘆氣。忽然，似乎有什麼東西飛了過來，砸中了理演的後腦勺，雖然不甚疼痛，他還是轉過身子看向地面，竟是一顆小石子兒。「喂，臭官員，幹什麼呢！」望向後方，說話的是一個小姑娘，她同樣是漁民打扮，臉卻灰濛濛的，手中拿著個彈弓，看來剛才那石子是她打的。
那小姑娘本想拉起彈弓再打，卻聽到孟破輿的呵斥：「錦兒，休得無禮。」「爹爹！」這姑娘聽到，便扔下手中彈弓奔了過來，抱住孟破輿。「剛才她多有得罪，莫要介意。」孟破輿說道，「這是令愛？無妨無妨！」理演道。這年方十二歲的頑皮姑娘正是孟破輿的女兒，閨名單一個錦字。「爹爹，這人定又是那幫子來要稅錢的臭官員。」孟錦拉著孟破輿的手臂低聲說。
聽此，孟破輿有些好笑，便把自己如何與理演相識，又如何收他為徒一股腦說了，孟錦仍不服氣地說：「穿著這麼漂亮的衣裳，不是狗官，就是劣紳！」說完伴隨著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就消失在了田野之上。「這姑娘……唉。」孟破輿搖了搖頭。「師父，沒事。」理演卻不感氣惱，微笑道。「媳婦兒，剛才錦兒說的來要稅錢的官員是甚麼事情？」孟破輿轉頭問夫人徐氏。
「你不在的前些日子，有一群官員打扮的人上門討稅，這官員把人可逼得打緊，我們家交不出足夠的錢，便拿些糧食抵了，但不知他們何時還會再來，到時家中要揭不開鍋了。」徐氏將事情緩緩道來。「這些官員也真是可惡，動不動就搜刮民脂民膏。」理演聽罷不禁攥緊了拳。「這是汴梁朝廷中腐敗奢靡之風盛行，才導致地方官員上行下效啊。」孟破輿道。
「師母，我原先家中還有些錢，如果再有官員上門討要，給他們便是了。」理演道。「乖徒兒，這怎麼行？」徐氏連忙推辭，「這份恩惠我們可收受不起。」理演只好暫時作罷。
次日清晨，理演早早起床，便開始練武，半晌，聽到一陣笑聲：「你這武功還真是滑稽，哈哈！」轉過身子，原來是孟錦。「怎麼？」理演反問。「讓我先來教教你。」孟錦迅速拉近距離，一掌劈來。理演一驚，舉起雙臂抵擋，本以為這小小姑娘應十分柔弱，那一掌力道卻是不小，理演只能勉強抵抗。「小心了！」孟錦迅速出腳，一下子踢到他的小腿之上，生疼片刻，理演一個寸拳，卻被身材嬌小的孟錦躲過，反而被絆倒在地。
看到他的狼狽相，孟錦又捧腹大笑：「不愧是城裡的公子哥兒，連漁村裡的小姑娘都打不過！」理演頗為尷尬，抬起頭看著孟錦：此時她的臉已不同昨日，用清水濯洗過後卻是異常白皙水潤，雖不改頑皮氣，但與昨日的野孩子之樣的確不同。
「錦兒，誰讓你動手打人了？」孟破輿也到了，身後跟著一個年輕人。他扶起地上的理演，關切問道：「演兒，可還沒事吧？」理演道：「不過是擦破了點皮，無妨。」「我只是試試這公子哥兒的實力而已，沒想到令人大跌眼鏡。」孟錦嫣然一笑。孟破輿瞪了她一眼，轉而對身後那年輕人道：「斗海，仲兄弟的事情，你定要節哀順變。」那年輕人抹了抹臉上的淚珠，顫聲道：「孟師伯，我師父他老人家臨終前可有什麼囑託，能否……能否告知於我？」
孟破輿悽然道：「你師父連句什麼話也來不及說，就被殺了，唉……」那年輕人眼睛紅腫，道：「我……我定要為師父報仇！」孟破輿道：「斗海，雖說你是仲兄弟的徒兒，但我和他的拳腳功夫出自一路，我可再教你功夫。」年輕人道：「孟師伯，我這樣做實是愧對師父，裴斗海不敢妄自改投他人門下。」
孟破輿摸了摸鬍子，道：「在我和你師父結為異姓兄弟之時便互相承諾，將來若是收了弟子，而自己如果在行走江湖時被害，就由兄弟培養，為自己報仇。」裴斗海思索片刻，連忙跪下，道：「徒弟裴斗海，見過師傅。」
孟破輿忙扶起他，，用手指了指理演，道：「這位是我的徒兒，名叫理演。他的母親也被那白袍男子所殺。將來你們學得大成，一同報得大仇。」裴斗海抱起拳，對理演道：「我們要好好習武，這番血海深仇定得報卻。」理演點了點頭，也抱起拳來。
孟破輿會心一笑，朗聲道：「斗海，你今年十九了吧？那便作得大師哥。演兒，你十六歲，作二師哥。錦兒，你年紀最小，就是小師妹。你們要團結一心，不可相互爭強鬥勝。」他一語說完，理演和裴斗海則道：「弟子謹遵教誨。」孟錦卻不服說：「我入門早，理應是師姊弟。」
不聽她胡攪蠻纏，孟破輿轉過對理演道：「演兒，我先試試你的武功根底。」理演點點頭，學著孟破輿，紮起馬步，伸出雙臂。孟破輿猛地一推，理演穩不住重心，又是一個後仰倒在地上。「哈哈哈！」看到他出洋相，孟錦不住地又笑了起來。
「演兒。」孟破輿緩緩道，「你憑藉一腔熱血是極好的，但外家拳腳功夫卻實在聊勝於無了。」裴斗海也道：「理師弟，習武之人下盤最是要緊。你定好在此打好基礎。」聽完，理演臉頰一陣冒紅，他心中直悔自己在婺州的時日過著快意日子，習得的招式猶如空中樓閣一碰就倒。
他心中不甘，便蹲起馬步來，一站就是一整日，起初還感到大腿酸麻，雙足無力如同灌了鉛一般，但又堅持練了差不多半月，這種感覺就完全消退，理演再次去找師父。
兩人相對而立，紮起馬步，理演手臂上前，頂住孟破輿，後者猛地發力，理演猶如地面上的磐石，即使孟破輿使出渾身解數也無法撼動。這樣練習了數百次，依舊如此，孟破輿笑道：「乖徒兒，這下盤功夫，你算是練成了。」理演內心大喜過望，問：「師父，那接下來您教我甚麼招式？」
「你拜入我門下，是為了報殺母之仇。對付那白袍男子可是不易啊。我先教你一招手上功夫。」孟破輿道。說著帶理演來到一棵大槐樹下。放眼看去，那樹粗壯無比，枝葉異常繁茂，好比盤旋於空中的巨龍。「看好了，把內力聚集在手指上。」他猛地出手，在食指間關節觸碰到樹幹的一瞬，那棵槐樹從中間出現一道縫隙，剎那間手與樹分離，樹幹登時裂開，「轟」的一聲倒在地上。
見到那樹樁上漂亮的一道痕跡，理演渾身冒出一陣冷汗：此等威力，少說也得有二十年功力方能做到。他正愣神，孟錦在一旁嘟著嘴，道：「這可是爹爹最拿手的招式「小扣柴扉」，你運氣可真不錯。」確實，孟破輿剛才那一擊，看似很輕，卻蘊含著極大的力道，如不能將力量收放自如，是斷然做不到的。
「試試吧。」孟破輿舉起手示意理演，朝他所指的地方看去，是一棵橡樹，相較於那棵已斷的槐樹，它更加挺拔，甚至兩個成年人才能勉強抱住。理演走向它，到樹底下才發現自己竟是這般渺小，那綠蔭似一把巨大的油紙傘，把天都遮住了。他舉起右手，用食指第一處關節敲擊樹幹，結果，樹幹卻紋絲不動，只有理演一人在空中飄蕩。
「把內力聚集到手掌上啊，笨蛋。」一旁叉著腰的孟錦看不下去了。「怎麼個聚集法？」理演好奇地問。「深呼吸，再吐氣，吸氣，反覆多次，感受體內的變化。」孟破輿指引道。遵循著師父的說法，他嘗試著進行這一動作多次，「我……我感覺體內不時有水在流動。」理演道。「很好！繼續下去，不要停，把氣息從丹田中提出來。」孟破輿聲音有些顫抖。
聽此理演又感到迷茫，突然鬆氣，詫異地看著師父。孟破輿無奈，只好親自示範了。理演天資並不聰穎，學了數遍都未嘗得其要領，孟破輿只好一遍又一遍地糾正與示範。直到後來他實在沒了耐心，突然轉身就走，把理演一人留在原地。「爹爹，您去哪裡？」孟錦感覺不妙，連忙追上去。
理演內心難過，他知道是自己太過愚笨而師父不願意教他。但他不甘心就此放棄，他得為了報仇，得為了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於是咬緊牙關，反覆練習氣息的調節，往返間，他渾身的穴道都變得通透起來，他的內功亦正在悄無聲息地長進。
感覺身體裡的血液都流動起來了。理演心想。按照師父的指示，他徐徐抬起右手，放鬆身體，保持心無雜念，立時血脈噴張，一股暖流襲來，他將內力匯聚到了右手的食指處。先找棵小的一試！他想著，來到一棵小樹前，奮力一擊，只聽「咔嚓」一聲，那樹即刻斷折成了兩半。
練習許久，他早已汗流浹背，如釋重負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喘著粗氣。「挺不錯，可惜沒有領會到精髓。」孟破輿從身後冒出，原來，理演的努力，他一直都在看著。「師父！」理演看到他回來，欣喜若狂，明白自己的堅持是有回報的。孟破輿拍了拍那支折斷的樹枝，在不遠處挖了一個小坑埋入土裡，不久之後就能抽出新芽，煥發生機。
「你看吶，你在擊打樹枝時太過用力，最終折壞樹枝的實是蠻力而已。」孟破輿的話使理演有些灰心喪氣。理演不解。他請求師父再次示範，可卻仍然一無所獲。果然練武，師父會了，徒弟也不一定切身感受。理演嘆氣，不過他仍然舉起手臂，如法炮製，對著那棵橡樹比劃著名，直到蹭破了皮肉，生疼地冒出淋漓鮮血。
「你受傷了！」孟錦道。理演倒不意外，作為習武世家，他自幼習武，受傷已是司空見慣。孟錦一溜煙兒奔回家中。理演仍然一次又一次對那橡樹打著，卻只是徒增傷痕。
「別練了！歇會兒吧。」孟錦不知何時又跑了回來，手中拿著金瘡藥，「來，我給你塗上。」聽到師妹的關切，理演露出微笑：「不必了。」接著便繼續練著。孟錦看見他這般態度，心中不悅，放下藥，「哼」了一聲，徑直走開了。理演沒有理會，在無數個日日夜夜之中，他的指法潛移默化，手部變得格外有力了。
「我成功啦！」「轟」的巨響，那棵橡樹終於轟然傾倒，也意味著理演終於練成了這招「小扣柴扉」。見此，孟破輿捋著鬍子，有些不可思議，心想：這一招我練成現在這樣，花了二十多年，而演兒卻只用了一年出頭些，真是不可思議！見到師父欣慰卻又帶有驚訝的神情，理演不由得意起來。看向自己的右手，只見手指處留下了幾道鮮明的疤痕——那是無數個日夜所堆積而成的，與其說是傷疤，更像是足以讓人驕傲的資本。
「演兒，你理氏祖上以一門羲和劍法聞名江湖，雖然如今你並未習得，可自來華亭之後，劍上功夫也不可荒廢了。錦兒，去拿木劍來。」孟破輿道。
孟錦和理演相對而立，抱了個拳示意。「理師哥，放馬過來吧。」孟錦舉起木劍道。理演道：「如果說先前拳腳功夫不及你，這用劍出招我還是可以的。」孟錦見他還未出招便說大話，心下好笑，便主動朝他側身攻來。理演見此戒備陡生，孟錦劈出一劍，理演迅疾盪開，震得她虎口生疼，木劍掉在地上。
「哎呦！你，你欺負我。」孟錦嬌嗔道。「師妹，可是你說讓我放馬過來的。」理演不知其意，卻兀自說些令孟錦惱的話。孟錦聽他言語甚是不快，拾起木劍拼命朝理演揮去，可那揮舞竟是了無章法，理演沒有動劍招便將孟錦推得遠遠。
「錦兒，劍絕非這樣使的。劍招不是一通瞎打，瞎貓碰上死耗子，打到哪算哪，敵人餵你劍招，你便要見招拆招去。」孟破輿向女兒解釋，「演兒，你舉起劍來，保持別動，對，就是這個姿勢。」
理演劍尖靠近孟錦的肩膀，懸在半空之中。孟破輿道：「丫頭，我問你，當敵人劍刃湊到這兒，你該怎麼應對？」孟錦朝右邊一個轉身躲開去，惹得孟破輿和理演二人哈哈大笑起來，「傻丫頭，你這樣轉圈，敵人不一劍把你抹了脖子麼？」孟破輿道。
「你瞧。當他劍尖靠近你的時候，你趕快後仰，拉開和他的距離。接著伸手去擋他劍刃，便是拆了一招。」孟破輿親自為女兒示範道。
孟錦年紀雖小，靈性卻強於理演百倍，一點就通，當理演再次重複動作時，已然被孟錦躲了開去，理演見她長進迅速，摸著腦袋道：「若是我在師妹這個年紀學功夫，沒個十遍八遍怎能記住，更不要說練好了。」孟錦嗔道：「哼哼，你把我和你這個呆子比，不是自慚形穢麼？雖然本姑娘悟性是高了那麼一點，理師哥，你也莫要妄自菲薄。」
正如孟錦自己所說，她的確比理演聰明上數倍，不到兩月，她便把孟破輿所授的基礎劍招全收入囊中，半年時間，她便能與理演相互餵招，拆打自如了。
回到房內，理演心道：我到這華亭也有了兩年多時日，現如今我武功有所小成，也該給靈兒妹妹寫封信了，不知她是否念著我呢？於是便到街市上買來紙筆，他寫道：
靈兒妹妹，近來安好？我至華亭已兩年有餘，甚是想念，請放心，待我武功練成之時，即我返婺州之日。
理演
把信拿在手中細細端詳，他頗為滿意，將信封包了，喚來一直養著的信鴿，將它放在鴿子嘴裡：「鴿子啊鴿子，麻煩你把信兒送到婺州理家，我對靈兒妹妹思念得極。」信鴿倒是極通人性，「咕」地叫了一聲，便朝窗外飛了去。
「給誰寫信呢？」孟破輿推開門進了來。「那留在婺州家鄉的姑娘，說來她還算是我的義妹。」理演答道。孟破輿沒多說些什麼，笑了笑，只是取下牆上的弓箭，走出去了。
就這樣練武的日子悠悠蕩蕩地過去了四年，學完「小扣柴扉」，便學「黑雲翻墨」，學完「點新梅」，又學「風急天猿嘯」。孟破輿將自己畢生所學毫無保留地傳授給理演，理演雖不是絕頂聰明，但勤能補拙，他的用功使其很快掌握了師父的招式，他早已非往日可比。
「理師哥，來廚房幫幫忙。」門外傳來嬌聲。理演推開門，正是孟錦。見她烏黑油亮的頭髮用簪子束起，兩條柳眉垂下，鵝蛋似的臉頰飽滿紅潤。理演心道：本朝《景德傳燈錄》中記載的「龍女便有十八變」，果真不錯。這麼些年過去，孟師妹也長成個大家閨秀了。
「孟師妹，需要我幫你做甚麼？」理演走入廚房問道。「喏，爹爹今天早上剛去捕了魚兒，幫我把這兩尾草魚去了鱗。」孟錦道。理演點點頭，從懷中拿出一個皮囊。解開那皮袋扣子，赫然是一把寒光逼人的匕首——正是孟破輿在理演十六歲生辰上所贈。見案板上草魚似是剛斷了氣，仍是鮮活無比，理演左手按住一端，右手使著匕首一划，那魚鱗便一股腦滑脫。理演想：哈，用這利刃來刮去魚鱗，可是大材小用了。
孟錦見他完工，湊過腦袋來，忙叫道：「演哥哥，你真厲害！」理演臉上一紅，道：「其實，其實……多虧了師父所贈的這把利刃。」孟錦看向理演手中的匕首，淬著一枚百合花瓣，喜問道：「爹爹何時贈予你的？竟如此漂亮。」理演道：「師父在我十六歲生辰時所贈。」看見孟錦眼神，補充道：「孟師妹，若你喜歡，這柄匕首便送給你吧。」孟錦又是驚喜，問道：「真的嗎？」理演點頭，將匕首用水洗了，插回皮袋，遞給孟錦。孟錦臉上泛起陣陣紅暈，趕忙接過在手中掂量著，顫著聲道：「演哥哥……我心中真是說不出的歡喜。」
「理師弟，你出來一下。」門外傳來聲音正是裴斗海。理演見是師哥招呼自己，趕忙奔出。見裴斗海神情甚是嚴肅，理演問道：「裴師哥，你找我作甚麼？」裴斗海不語，自顧自往前走去。理演見狀疑惑不解，於是便跟在他後頭。「裴師哥，怎麼了……」不等理演一語說完，裴斗海突然回身發出一掌，在理演身上劈落。理演未曾防禦，狠狠挨上一擊，後心不穩摔在了地上。
「哎呦——裴師哥，你要干……」裴斗海忽地拎起理演衣衫，又是一個寸拳。理演頓時感到臉上火辣辣的，不等他作反應，又是幾拳打在自己腦袋上，一時間天旋地轉，眼前一黑，竟昏了過去。
「哎呀，小師妹，剛才沒有看見你，你現在真是越來越得花容月貌了。」裴斗海笑著走入廚房。孟錦回之微笑，道：「謝謝。理師哥去哪裡了？」裴斗海聽了，臉上笑容立時僵住，道：「師弟嘛，他跟我說去打獵了。」孟錦「哦」了一聲，便不再多說些什麼。
「斗海，錦兒，你們都在這啊。你們師父又想出個新招，一齊去看看吧。咦？演兒跑哪去了？」徐氏道。裴斗海恭敬道：「師娘，二師弟外出打獵了。徐氏道：「那你們就先去吧。」
裴，孟二人來到外頭，見孟破輿站在一旁，連忙奔去。「師父！」「爹爹！」孟破輿笑著道：「斗海，錦兒，我這幾年又在拳腳之上想到了一新招，先展示給你們一看。演兒怎麼不在這裡？」裴斗海於是把理演外出打獵之事和孟破輿所道。孟破輿奇道：「演兒這孩子，一聽有新的功夫要學最是興奮，怎地今日不同？」孟錦道：「理師哥在媽傳喚之前便出門去啦。等他回來，爹爹您再單獨教教他。」
孟破輿道：「這樣也好。」一語剛畢，他便擺出架勢，下盤紮起馬步，對二人道：「拳和掌兩種攻法，各有所長，若能將這二者相結合，在對敵時供自己轉換，那便是最好了。」孟錦嘟囔著嘴，道：「爹爹，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呀。不過是發一掌，接一拳。」孟破輿樂呵呵道：「這其中可是有大學問，瞧好了！」
孟破輿拳風犀利，一個寸拳擊打在木樁之上，那木樁已被打出一個巨大的裂口。「如果我這一拳打在了人身上，待我再出一拳時，那人必用掌力相阻擋。但如果這樣的話……」他接著觸及木樁，拳頭一旋，自然而然化成了掌法，橫著劈去，木樁橫豎皆受攻擊，登時成為碎片。
見此，裴，孟二人忙喝起彩來。孟破輿道：「來，你們倆餵招來試試。」兩人相對站立，孟錦抱起拳，道：「請教裴師哥的高招。」裴斗海猛地一拳，孟錦難以招架，抬起手掌欲抵消他的氣力。裴斗海冷笑一聲，道：「小心了！」拳風大變，倏忽一轉，手部一抓，猶如一柄鐵鉗扣住了孟錦圓臂。孟錦素臉俏紅，怒道：「你幹甚麼？」裴斗海見惹惱了她，趕忙欠身道歉，姿態甚是卑微。孟破輿趕忙打圓場，道：「這一招如果能將其融會貫通，不論出拳，還是發掌，皆能轉換自如，讓敵人摸不清攻擊路子。斗海，錦兒，你們再多加習練便是。」
拼命睜開眼皮，理演感覺渾身酸痛，四肢使不上力來。朝四周望去，牆角處堆著一捆茅草，屋內幾乎沒有光線，唯一的一扇窗戶和門都被木條牢牢封死。理演心下明了，自己被關在孟家屋子後頭的一座草場中。以前聽師父說，這草場早已荒廢，且屋子被封條圍得不通於外界，即便外界的聲音能傳進來，在屋內的連一點聲音也跑不出去。想到這裡，理演更是不解：裴師哥為何突然打暈我，把我又關在這裡？
理演忙去拉門窗，果不其然，被木條釘得異常牢固。理演只好坐在地上，靜下心來思索：裴斗海這廝，難不成是和那白袍男子一夥，在師父身邊潛藏多年，以待我們放下警惕，好來搶奪《劍理注》。可是那《劍理注》我連樣式也沒見過，哈哈，看來他們的計劃終是要落空的了。但轉念一想，裴斗海原先的師父「義凌手」仲傳平擅用鐵錘，且長於拳腳功夫，這劍譜對他可是萬萬無用。
用手在身上探著，忽然一陣生疼。理演於是將衣衫除了，借著外頭一陣微光，只見身上大小淤青竟有十數塊，理演咬牙，心道：那裴斗海可真是心狠手辣，平日裡練功我也都和小師妹在一塊兒，不知究竟怎地得罪與他。於是從衣服里拿出「子規養心膏」，小心翼翼地剜出一點抹在傷痛之上。
突然，從耳畔傳來了一男一女的對話聲。理演趕忙湊到窗下，細細聽著。那女子道：「理師哥怎地打獵還沒回來？」是孟錦的聲音。那男子卻答非所問，道：「師妹，我前面練功全然是一時疏忽，惹惱了你。」卻是裴斗海。孟錦「哼」的一聲，道：「我問你理師哥的事情，你驢唇不對馬嘴說些什麼？」裴斗海聽她言語關切，聲音也提高了些，道：「理師哥，理師哥。你一天到晚就念著他，和我卻是一句好話也沒有。」孟錦回道：「我愛和誰說話便和誰說話，旁人管的著嗎？」
理演見孟錦如此為自己說話，心下一陣感激，卻是繼續聽著。「演哥哥，喊的可真是動聽。」裴斗海聲音甚是悲涼。孟錦大吃一驚，道：「你……你怎地聽到……」裴斗海道：「你們在廚房說的話，我都聽到了。」說罷裴斗海便邁開腳步走了去，外邊的聲音也停了下來。
理演腦中卻是驚心動魄，他慢慢著思索方才二人的話語，心道：「哦，原是這樣。裴師哥愛慕小師妹良久，而小師妹卻對他不甚理睬。他又見小師妹和我好，便心生嫉妒，把我痛打一頓，關進這暗無天日之地。理演此刻內心疑團皆解，總算松下一口氣。可轉頭又想：裴師哥和孟師妹若能喜結連理，自是再好不過，我也會為他們慶祝。可當下裴師哥給我關在這裡，若無人發現，我理演的性命恐怕就要折在這兒了，百年之後，成為一具枯骨。裴師哥，你心眼可也忒小了。
理演終究不願坐以待斃。他舉起拳頭來，朝那門處揮去，可那門層層加固，嚴絲合縫得緊，如此一擊猶如打在棉花之上，無甚效果。理演心中不服氣，欲要再出一拳。卻聽到門外出現腳步聲，趕忙坐倒在地，佯裝還未曾醒來。只聽見木條被一根根卸下，那木門嘎吱打開，光線透入，一人提著什麼東西走了進來。
理演微微眯著眼望去，果然是裴斗海。他走到理演身前，見他仍作昏迷情狀，將手中東西一亮，赫然是一隻盛滿水的木桶。他把木桶反倒過來，登時冰冷刺骨的水澆了理演一身。「師父叫你。」那裴斗海神情冷漠，說完便提著空桶出了門去。
理演身上雖然被澆得濕透，卻因知曉裴斗海心中所想而並未發作，連追出門外，對裴斗海道：「裴師哥，我知道你……」裴斗海擺手打斷他，仍然用極為冷漠的話語道：「師父在叫你。」理演無奈，只好奔到練功的地方，只見孟破輿神情嚴肅，孟錦站在他身旁。
「演兒，你到底去哪了，令我好生擔心。」孟破輿道。裴斗海搶著答道：「理師弟去打獵晚了些，師父莫要責怪。」孟破輿瞪了一眼裴斗海，道：「需要你多嘴麼？演兒，你給我如實道來，否則我絕不輕饒。」
理演見孟錦同樣在場，心中雖然對裴斗海所為有些惱怒，但念及師兄弟一場，且他對小師妹情深，此番若是揭穿他行為小師妹定會看他不起，於是便道：「徒兒偷懶，跑到草場之中睡覺去了，請師父責罰。」孟破輿臉上嚴峻稍稍緩和了些，輕聲道：「演兒，習武可是萬萬不能荒廢，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這樣怎能練成武功？」理演忙作揖道：「徒兒知錯了。」聽罷他心中總算鬆氣，畢竟自己在草場之中沒有練功是事實，這番既維護了裴師哥，也不算向師父撒謊。孟破輿接著轉向裴斗海，斥責道：「斗海，你是大師哥，怎能包庇師弟偷懶？你也有過錯。」裴斗海忙著道：「徒弟一定好好悔過。」
孟破輿手一擺，道：「罷了。斗海，演兒，你們跟著我學武也有了四年。你們二人的天賦都很好，我教的一招一式都已經盡數學會了。今日，你們二人便比試比試，決出個高低勝負來。接著裴斗海走到一邊，對理演道：「理師弟，得罪了。」理演心中暗想：得罪？你得罪我還少麼？我若不是看著師妹面上對你同情，你打我的我定會奉還。但還是表面樂呵呵道：「裴師哥，師弟領教你的高招。」
裴斗海迅速拉近，朝理演劈出一掌，力道極為狠辣，一旁觀看的孟錦不禁「啊」了出來。理演見狀連忙用拳相抵擋。裴斗海笑著，在掌與理演拳頭接近一瞬迅速化為寸拳，擊中了理演右臉頰，打得他腦袋又是一陣暈眩。不等理演回神，裴斗海右腳一邁，勾住理演小腿，把他絆倒在地，直摔了一個筋斗。
理演見他爭強好勝，毫不留情，心中憤怒已極，想道：昔日師父所教誨的同門師兄弟不得互相爭鬥，你看來是完全拋之腦後的了，那麼我也不手下留情了。理演迅速跳起，四指並齊，如同劍刃刺來，裴斗海心中大駭，出拳相對，理演卻立刻調轉手掌，橫著擊打在裴斗海腹部，將他擊退。孟錦見狀興高采烈，道：「好俊的功夫！」
聽聞小師妹的加油助威，裴斗海更加眼紅，暴雨般的拳頭攻上理演，這是一招「梨花帶雨」。理演一個俯身降低身體，雙臂齊出，正中裴斗海下盤，這對沖拳實在是飽含了氣力，裴斗海難以阻擋，被擊飛出去，躺在地上再起不來。
孟破輿在旁見理演得勝，於是朗聲道：「演兒，你的武功更勝一籌，照規矩，應該繼承我的武功，並將其發揚光大。錦兒，也託付給你啦。」理演聽師父這麼一說，心中頓時一怔，卻見孟錦眼中暗送秋波，含情無數，竟是一時刻腦中空白，無言以答。
裴斗海聽聞師父的話，拼盡渾身解數站立起來，神情悽厲道：「理師弟，恭喜你……繼承師父的衣缽……祝你和小師妹百年好合……」理演雖然贏得比武，心下卻是無比的後悔了，忙要叫住裴斗海。裴斗海不理，慢慢挪步，不知多久消失在視線之中。
回到宅子，理演對孟錦說道：「我……我不能娶你。」聽到他的話，孟錦內心仿佛如同晴天霹靂：「為什麼？」「我以為這只是一場尋常的師兄弟比試，沒想到師父會下此決定……我去找師父，讓他收回成命。」理演道。「演哥哥，你難道一點也不歡喜我嗎？」孟錦拉住他臂膀，聲音顫抖起來。「不不不，我一直把你當作親妹妹看待，從來不敢對你動其他心思。」理演解釋。「你……你……」孟錦突然怒火攻心，「哇」的一聲，從嘴裡吐出殷紅的鮮血來。「錦妹！」看到她這般樣子，理演很是擔心。然而孟錦卻捂著嘴，頭也不回地就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