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炭火與新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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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荷,你退下吧。」

  夫人的命令很明確,沒有騰挪的餘地,身為奴婢,金荷不得不退下。

  她不願意退下,不是說她忘卻了一直以來的本分,而是求知慾讓她想留下。

  她想看看,在無人時,夫人和小郎君是怎麼相處的,夫人怎麼應對小郎君呢?

  可她留下了,夫人與小郎君不還是跟現在似的裝模作樣麼?

  是的,裝模作樣,備著烤制繁瑣且不適合睡前吃的渾羊歿忽,何其裝模作樣。

  她和小郎君現在也裝模作樣,不似昨夜親昵,小郎君叫她大姐姐,她自認大姐姐,兩人手拉著手巡夜,奔跑,簪花……

  相比對她,小郎君顯然與夫人更親昵,兩人會做到哪一步?

  她不能不好奇,可留不留下,都沒法滿足這份好奇。

  她把繁雜的情緒都歸總到「好奇」二字上了,於是,不單純的好奇,便像木屑里埋了塊火炭,是木屑窒息了火炭,還是火炭點燃木屑呢?

  金荷稍一猶豫,沒有多說什麼,瞧了韋沖一眼,本本分分地退下了。

  韋沖看到了她不同尋常的眼神,覺得一塊塊大理石重新凝在了她臉上,帶著冷硬走了,連裙帶颳起的風,都摻著漠北風沙的寒冷粗糲。

  打發走了金荷,崔夫人想關上門,可關上門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麼。

  猶豫了一會,回報小郎君的心漸漸淡了,自己竟是個無義之人麼?

  或許是刻意讓金荷離開,提醒了金鎖的存在。

  或許是內心的「義」不願意背鍋,給身心騰騰燃燒的火潑了盆冷水。

  她沒有深思,只是惱恨著。

  是金荷的錯,來得不是時候,走得不夠利索。

  自我的高貴,不允許崔夫人負義,她重新撫上了韋沖的後背。

  「吃慢些,別噎著。」這話沒道理,韋沖正細嚼慢咽著。

  炭火上添了新柴,火焰一時旺盛起來,新柴燃盡了,炭火復歸平常,可新柴燃盡了,畢竟多了新炭。復歸平常的炭火,畢竟比之前熾熱些。

  所以,再次撫上韋沖的後背,便與之前不同了,背上的溫熱,像一根根針,扎著她的掌心和指肚,痛得她忍不住想要吮吸內唇,以減緩這種持續不斷又欲罷不能的痛苦。

  韋沖呢?

  韋沖在愜意地享用著美食,享用著溫柔的安撫,他懷疑吃著吃著,便會睡著。

  然而,夜還沒深,心中高尚的部分尚未完全退潮,夫人的溫柔,怎麼能問心無愧地享受呢?

  放下銀筷,緩緩轉頭望向夫人,「對不起,夫人。」

  畢竟是夜裡,且沒有外人,這句道歉,說得很坦然。

  「對不起什麼呢?小郎君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

  話雖如此,夫人還是感動了,撫摸的手頓了頓,很快恢復了,動作顯然更快了。

  韋沖察覺了這一變化,夫人臉上的安靜祥和差點欺騙了他,夫人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並不怪他,包容了他。

  他可以就著台階下,說「沒什麼」,道歉畢竟是難堪的事,像把胡亂凝結的傷口重新撕開,再仔細縫合,固然有助於身體的美觀,撕開的痛苦卻要現在承受。

  但是,包容不意味著不在意,他不能心安理得地安享包容。

  「不,昨日在校場,我心裡責怪夫人,覺得夫人不該把我說給夫人的詩告訴別人,所以賭氣留在校場,不願意與夫人一道回來。是我任性了,說給夫人的詩,夫人怎麼處置,夫人自有打算,我怎麼能自以為是呢。」

  真聽話呀。

  崔夫人的眸子瑩潤起來,小郎君不願一道回來,竟是這個原因,她當時並未深想,一味地想讓小郎君一起回來,不願意他練箭,他練箭,必然要與長公主親近,必然脫離自己,她自私地想掌控小郎君。

  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遭受金荷凌辱的同時,小郎君也在惶恐不安之中。

  為了鑄鎖,她故意將那句詩泄露給了金荷,忘了小郎君送詩討好她的用心,正是由於不安。而她,加重了他的不安。

  這不是庇護者該做的事。

  「是夫人不好,不該把小郎君送的詩告訴金荷,小郎君的詩太好了,我太喜歡了,忍不住想讓人知道,夫人向你保證,以後再不向外人說了!」


  其實不為炫耀,崔夫人撒謊了,她認為這個謊是無關宏旨的,她情真意切,小郎君不能知道鑄鎖的事,一旦知道了,無論是為了她好,還是為了不被殃及,一定會遠離她的吧。

  想到這裡,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了韋沖的一隻手,緊緊握著,好像這樣就可以阻止想像中他的遠去。

  想像中,小郎君終將與她漸行漸遠,如河燈遠離河岸,這是不可避免的宿命,至少此時此刻,她要緊緊抓在手裡。

  韋沖感受到了夫人的誠意,因為一隻手被夫人的兩隻手握得生痛,老實說,他喜歡這種被重視的緊緊包裹的小痛,如果把另一隻手伸出來,夫人會怎麼辦呢?

  「夫人不必自責,夫人願意怎麼做,就怎麼做,我不會責怪夫人的,夫人有夫人的理由,夫人對我這麼好,我會一直支持夫人的。」

  崔夫人能感受到小郎君語氣的真誠,可這真誠中,難道沒有一點討好麼?

  他是個聰明人,討好庇護者,尋求保護,是應該的吧,她並不怪罪,討好她,她很喜歡。但是,他還會一如既往地對待自己麼,給自己贈詩,還會毫無保留地真誠,不設一絲防備麼?

  想到此間,崔夫人心底湧出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惶恐,突如其來地,她抓住韋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說出的話甚至帶上了祈求,此生從未有過的祈求。

  「相信我吧,小郎君。」

  她心裡有很多話想說,說出口的,卻只有這幾個字,堂皇的辭章與誠摯的誓言在心裡翻騰,她不願意說,那些都是雕琢過後的虛偽,而且是拿來就用的偷懶,她不願意說。

  就算她願意說,就能說得出口麼?

  她從小郎君熾熱的手掌上,感受到了自己心臟的劇烈脈動,這是炭火的升騰,爆竹一般,炸得滿身火星,火星點燃了長裙、襦衫,乃至頭髮、眉毛、嘴唇,遍燒全身,上上下下,內內外外,無有餘地。

  「小郎君……」

  假借的「義」,猶如包火的紙,瞬間被燒得乾乾淨淨。

  什麼庇護者,什麼義舉,什麼報償,都是遮羞的紙,觸不了明火。

  要燒便燒吧!

  要燒便燒得更猛烈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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