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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景然側目,見遠處正猶豫這走來一名工人,瞧著約莫四十歲的模樣,身型枯瘠,膚若黃河之水,唇似乾涸之地,雙手抓衣呈躇躊無措之態,又顫顫置於身前,則可見其指蓋黢黑,指關節皮厚而皸裂,覆著一層厚厚老繭。

  路家喪事外界亦有耳聞,今七日已過,廠內工人皆在第一時間各歸其位。領班的徐老三天沒亮就坐在廠外頭等,東家亡故,廠里停工,他已經整整七日沒有做工了。

  沒有活兒,就意味著沒有工錢。

  路景然見他穿著熟悉,那是曾經廠里發的工服,鞋廠生意興隆時,父親也曾跑過幾場局拉投資,起初是為了台面,後來發現工人們還挺喜歡這身衣服,就又發了套,給他們換著穿,那時他們尚年輕,捯飭乾淨後各個神采奕奕渾身幹勁兒。

  今日再見,卻儘是疲老滄桑之態,一雙乾巴巴憂慮泛黃的眼睛無措乞望著,嘴唇輕顫:

  「東家…真的把廠賣了?」

  賣是沒有賣,只是……

  沉默間,她雙眸遠放又見幾道躇躊身影伸長著脖子駐足而望。她即刻瞭然,約莫楊宇來時大放厥詞,她雖將人轟走了,卻手段較為溫和,於遠處看更像是將人送走。廠內工人大多有所耳聞董氏作風,心中揣揣不安,來向她求證來了。

  「沒有。」

  路景然直截了當道:「楊宇還是董海,但凡來一次,直接轟走便是。父親生前不曾與董氏合流,今後路家也不會與董家為伍。」

  徐老三頓時如蒙大赦,激動道:「東家果然沒有賣廠!那群鱉孫整日裡唬人,缺德玩意兒…路小姐,不,該叫東家了,東家可不知那伙人來的時候大傢伙兒都嚇得夠嗆,誰不知那董家將人壓成畜生使……」

  他大抵是在慶幸,自顧自說了好一陣兒,越說精神越足,身後同樣猶疑忐忑之人聞此言皆堆了笑臉上前來,滿懷期冀道:

  「東家,您看眼下貨期緊張,不如咱們今天就開工?」

  他招呼著身旁白江去取生產資料。後者重重點頭,急匆匆消失在眼前。

  與此同時,付友全等人榔頭斧子齊上陣,嘭嘭嗙啷一陣亂敲,將機器拆完了一瞧,不過是外皮遭了點罪,裡頭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沒什麼損壞,便是拆了零件去賣也能得些錢財。他們當即停下手,面面相覷,畢竟誰願意把褲兜里的錢撒出去呢?他再次確認道:

  「路老闆,這看著還能用,硬砸嗎?」

  話剛落,徐老三當即笑容一怔……雙眼來回望著路景然與付友全,最終死死盯著那榔頭,驚惶道:

  「東家,不能砸啊!」

  他一個箭步衝上去推開付友全,將身護在設備前,近乎哀求道:「這都是好的,一點沒壞!產量能跟上去,日班夜班輪著來肯定能上去!現在拆了廠里連個能用的機子都沒有,也不好交貨啊!」

  這局面,並不難猜。

  工廠大幅內遷,那些個店鋪卻沒法走,眼下要麼重尋供應,要麼直接閉門歇業,坐吃山空。而坐吃山空的後果,就如滿街難民一樣,流離失所,朝不保夕。

  路景然看著白江拿給她的單子,那些她從未想過的數字赫然於紙上,她一目十行掃過去,大大小小的訂單對於如今的長旅來說實在過於繁重。

  「產量能不能上來另說,如今日商企業日益壯大,日軍四處轟炸廠區掠奪資源,這個廠不是被董家吞併便是被日本人搶走,諸位難道要給侵略我們的敵人送資源嗎?」

  此話一出,眾人皆心頭一震。

  遠處轟炸機長嘯轟鳴聲此起彼伏,穿刺入耳,霎時令人心驚肉顫驟起一陣激栗畏瑟,他們腦海中不斷翻湧出那些歷歷在目的殘酷景象。漫天飛機多如蝗,彈雨如麻,飛沙漲天,硝煙滾滾鎖天光,掠過之地土木頹桓,屋毀人亡。他們仍清晰的記得當初拆廠搬遷時頭頂炮彈的恐懼,眼前一丈深的炸坑裡留下同伴們被炸飛的身軀和不知從何處甩來的殘肢斷臂。

  記憶是沉痛的,他們面色驟變,皆慘白灰敗著臉,有人咬牙切齒恨恨道:

  「不能,不能給他們,就算拆了毀了也都不能給那群畜生!」

  「拆!狗日的還能便宜了他們!」

  亦有人迷茫頹喪道:

  「可這…有沒有別的辦法…」

  「沒了廠,叫我們怎麼活啊…」

  「大兒子打仗,沒了。小娃娃剛沒了娘,我沒用啊…連米糊糊都餵不起了…我…我真是…」


  眼前人猝然倒地,哆哆嗦嗦的顫抖著嘴唇,渾濁的雙眼裡滿是絕望。

  青年熱血似狂潮,捐軀赴國難,廠里大多中年,上有高堂白髮半踏黃土,下有幼子嗷嗷待哺,一家人緊巴巴的熬著。路景然看著這群泛白工服下窮困消瘦的身軀,一如父親那般備受打擊而瞬間蒼老憔悴的面容,心中頓時像堵了鉛塊那般沉重悶痛。

  「遣散費清點後會發到大家手上,租界內暫時安全,諸位…」另謀出路吧。

  可,能有什麼出路呢?路景然如鯁在喉,後半句話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眼下國人存活的工廠不可避免的需縮減開支,能夠趁機擴大廠區招募工人的除了各些外商企業,便是如董海那般直接縮減工錢的。

  而這兩種選擇,只會叫他們的處境更加難堪。

  正如這些無力抵抗侵略炮火的平民百姓不得不將公共租界當做最後一片庇護所。在外來侵略者的槍桿下,帶著殘損零星的家人四處奔波、掙扎、謀生。

  「東家您看能不能…再開幾天?」

  他們面面相覷低聲討論幾句,背駝得更低了,眼神執拗又哀求道:「這裡鬼子也不敢動刀動槍,要是,要是真到那天,就算槍桿子指著腦門兒,大傢伙放把火,都燒了,一個不留。您看成嗎?」

  「或者埋炸彈?江邊一定有投下來沒爆炸的,我去撿回來,撿回來,埋起來,日本人來了我就去引爆炸彈!東家您一聲令下我就去跟日本人同歸於盡!」

  「東家您行行好,給條活路吧……」

  鬢髮斑白的老者,膝蓋埋進了土裡,悲戚的嗓音若一柄鋒利薄刀,抵在她艱難震顫的咽喉。

  心似蒲葦,身若浮萍。

  眼前一條條被戰爭折磨的無辜生命正在用他們所有可能想到的一切方法,試圖抓住這顆即將從泥濘漩渦里抽身而退的細嫩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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