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新世代車輪滾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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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之後,西班牙艦隊顯然也注意到了引人側目的蹂躪號。

  瞿朗即便是用腳趾頭也可以想見,這些來自加泰隆尼亞的船員們在望見蹂躪號後漸漸睜大的雙眸。

  然而,許是殘存在基因里,往昔祖輩縱橫捭闔,馳騁大洋的本性使然,又或許是窺到對方止有六艘,覺得優勢在我,故而對面西班牙的九艘戰艦隻是有那麼一瞬的愣神,便又再次恢復氣勢洶洶的姿態疾速而來。

  海面上倏忽疾風起。

  隸屬西班牙的二等風帆動力戰列艦尼特洛伊亞號,聖安大略號沖在最前,渾像兩個聞到硝煙氣息驟然興奮異常的打手和急先鋒。恰好這時吹的是東南風,所有風帆張開面積達 0.68個足球場的尼特洛伊亞和聖安大略全速前進,巨大的風帆划過空氣留下嗤嗤的破風聲。

  這兩條為首長度接近八十米的巨艦給人帶來的壓迫感十足,它們那鼓盪在風中碩大無朋的戰帆,在背陽面形成巨大的陰影,籠罩在廣袤的波濤之上,也籠罩在眾人的心頭。

  對向而來英國皇家海軍的無敵號,剛勇號和決心號亦是不甘示弱,逆風加速,它們兩舷整齊突出的炮口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卻顯得愈發陰森如斯。

  只是讓人頗為意外的,本該打頭陣的蹂躪號此刻卻刻意放慢速度,拖在最後,不知是何緣由。

  「今天有眼福了,我要留下來好好看看大英帝國的勇士怎樣錘爆對面的兔崽子們!」羅伯特惡狠狠地說。

  「我們先不回要塞,留在這裡觀戰……貝艦長,你沒意見吧?」

  「我意……」

  身為一艦之長,事事要為全局考慮的貝錦泉不經意間抬頭,迎上他的是鄧世昌,楊用霖,林泰曾,林永生們無比熱切的目光。事實上,他自己也不想錯過這難得的觀摩機會。

  於是他下令,萬年清暫不去直布羅陀港,向東泊出兩海里下錨,同時主桅掛出中立旗幟。

  瞿朗腦海里應景播放起《怒海爭鋒》的片段。因飾演角鬥士聞名天下的羅素克洛,這回率領著「驚奇」號,與法艦「地獄」號,上演了一場追亡逐北的精彩大戲。

  他愛好看電影,但作為堂堂七尺男兒,瞿朗從來對卿卿我我,你儂我儂的愛情電影不感冒,也對抄來抄去的翻拍片極盡鄙夷。他的最愛是拳拳到肉,全程無尿點的格鬥功夫電影,再者就是讓人血脈賁張的戰爭巨製。

  在《加勒比海盜》系列未上映之前,《怒海爭鋒》當之無愧能排進他心目中觀賞過影片的前五。

  可是,縱使影院的視聽效果再出色,畢竟是在演電影,是假的。然而現在,置身於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十九世紀的海戰現場,雙方還沒正式開打,那氣氛已經全然拉滿。

  歷史的車輪走到十九世紀下半葉的時候,縱使新式戰艦的設計和建造饒是初露曙光,可就如同雖日暮西山,太陽的餘暉依然灑滿大地一樣,人類大規模的海上作戰,依舊是遵循兩百多年來的經典戰法,無論國家大小,海軍強弱,都是擺好陣勢搶占有利陣位,而後排成戰列線對轟,後世戰列艦的稱謂也是由此而來。

  後來也曾經短暫出現過一種防護撞擊巡洋艦,於船艏安上沖角,在戰事膠著難分高下時貼身肉搏,刺刀見紅,算是對古希臘時代此種海軍戰術的回歸和致敬。

  所以說,人類歷史包括戰爭史,有時就是這樣兜兜轉轉回到原點,正所謂在曲折中前進,在迂迴中進步,大抵如此。

  穿越自二十一世紀而來的少年心知肚明,即便是四十年後那場被軍迷們津津樂道的日德蘭海戰,世界海軍已然進入鋼鐵時代許久。除開為高速而生的戰巡擔負前出偵查,騷擾敵方任務以外,兩方艦隊的主力即戰列艦依次排成戰列線廝殺的戰法,依然沒有銷聲匿跡。

  言歸正傳。

  瞿朗他們在萬年清上遠遠瞧見,無論是英國,還是西班牙的戰船,接近對方到一定距離,就好像那兒有一條無形的界線。當越過這條界線之後,它們哧啦啦吃力地側過船身,就似兩幫即將參加拔河比賽的五大三粗的傢伙,在亂鬨鬨排兵布陣,期望在比賽開始前為自己一方謀得有利的位置,繼而獲得比賽的勝利。

  它們轉向的時候,每條船身下的海水無一例外嘩啦啦被攪動,泛起藍灰的浪花。

  唯有那個「怪物」穩坐釣魚台,在英國艦隊陣後一動不動,似乎覺得自己的五個兄弟對付西班牙人已然是綽綽有餘。

  經過持續十來分鐘的轉向調整,所有的艦隻位置塵埃落定,料想中驚心動魄的炮戰就將一觸即發。


  令人窒息的靜默沒有延續很久,有什麼東西的呼嘯聲刺空而過……

  稍頃,金屬炸裂聲,兩方戰士的嘶吼聲,沉重物體的撞擊聲以極其奪人心魄的感覺飛速蔓延開來,構成奇妙的混響在福州船政學子們的耳畔徘徊。

  這邊廂,剛勇,無敵,決心號作為英吉利地中海艦隊的新銳,裝備為數眾多的 68磅滑膛炮,7寸後膛炮,間或還有少量的 100磅滑膛炮。雖不可與後世動輒 381mm, 406mm,甚至 460mm,射程輕輕鬆鬆突破幾萬米的巨炮同日而語,但在這個時代,已經稱得上是能夠海上爭雄的利器。那上百門齊射給人的震撼感覺絕對堪稱霸道。

  轉過對面,西班牙的風帆戰船亦不是吃素的,他們的數量占優,艦炮口徑和射程也不遑多讓。但見那九艘懸掛紅黃相間旗幟的大船爭先恐後射出復仇的炮彈,向英國艦隊的方向傾瀉而去。

  炮彈出膛瞬間,炮口閃曳的白色煙霧此起彼伏,硝煙隨風飄散的場景在擅長展現宏大場面畫家的眼中不失為一種獨特的美。這種十八世紀、十九世紀風帆戰列艦狹路相逢的定格,是他們創作傳世油畫的絕佳素材。

  此外,船堅炮利這個詞在此刻得到了最好的詮釋。

  「大哥,那邊可真熱鬧好看,這趟小弟我跟著你出來見世面當真是來對咧……」

  不知什麼時候,瞿三伏到了瞿朗的身旁,對著幾海里以外的碧海交兵嘖嘖讚嘆道。

  瞿朗只是略略點頭,沒有出聲回答他。

  正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此刻在這條萬年清上,接受過正統西式海軍教育的劉步蟾,林泰曾,鄧世昌,嚴復,林永生,瞿朗們聚精會神觀摩著,若有所思。

  他們瞧出兩件事:第一,隨著戰鬥的推進,英艦的命中率普遍比對手高出一籌,直接反映出英艦操炮手平時的訓練水平較高,艦船的性能也是較為先進。

  其次,縱然如此,英艦還是漸漸落了下風。很簡單的道理,雙拳難敵四手,九對五,將近兩個打一個,在武器裝備均等,沒有地利,雙方陣型擺開,且艦船沒有明顯代差的情況下,數量多就是王道。

  所有人都在等待。

  因為,皇家海軍饒是留了一個後手。

  嘭---嘭---嘭

  方才在己方陣後徘徊許久,好似置身事外的蹂躪號,開始用它那沉悶且可怖的炮音宣告自己的存在。

  尼特洛伊亞號,聖安大略號這兩艘西班牙的主力,方才見到英國艦隊頹勢初現,如同打了雞血一般,在那裡瘋狂輸出,頗是得勢不饒人。

  現下它們有點兒上頭,看到節節敗退的英國艦隊陣後掠出那艘奇形怪狀的船,想也沒想便迎頭沖了上去,68磅,100磅炮的炮彈就像不要錢一樣拼命往蹂躪號身上招呼。

  它們卻似乎忘記了最重要的一點,眼前的這個只有兩根光禿禿煙囪,桅杆完全消失不見的傢伙已然脫胎換骨,代表著奔騰而來的新世代,代表了世界海軍的未來。

  很快,當尼特洛伊亞和聖安大略的指揮官們從望遠鏡中見到彈著區域硝煙散盡後,依然威風凜凜幾乎毫髮無損的蹂躪號,個個呆若木雞。

  蹂躪號,正如其名,開始蹂躪摧殘起對方比自己整整落後一個時代的西班牙艦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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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炮聲漸漸稀疏。

  隨著雙方艦隊各自向相反方向脫離接觸,一場短促而又激烈的海上交鋒逐漸偃旗息鼓。大不列顛的指揮官以技高一籌的戰術素養,加諸炮手們精良的射術,在這場戰鬥中不消很久即明顯占了上風。

  而反觀西班牙人,則不得不再次吞下失敗的苦果。更加重要的是,他們那種為他人在眼皮底下釘入一塊楔子,如鯁在喉,如芒在背的苦澀滋味還將一如既往延續,未知還將持續幾個世紀,不知何時才能終結……

  極大超越了時代的蹂躪號,在這場戰鬥中可謂大顯神威。它的防護力於所有參戰艦隻當中鶴立雞群,敵方的炮彈射到它的身上猶如撓癢一般,幾乎不能傷到它分毫。

  可是反過來,伴隨海戰的持續進行,因周遭頻頻落下彈雨,激盪起潑天雨幕,裹身於其中的皇家海軍的驕傲開始用它那 305毫米口徑的重炮發出一聲聲怒吼,實實在在讓對面膽顫心驚。但凡結實捱上一發,對於西班牙艦隊那點兒可憐的防護來說,可就真不夠看了,多數是非沉即殘。

  「精彩,實是太精彩了!」


  來自遙遠東方古國的萬年清上爆發出一陣接似一陣的呼喝,他們方才退避到英西兩方交戰的安全距離之外,卻沒有逕自離開,全員屏息觀摩了這場堪稱活教材的海上鏖兵。

  假若此時,上帝伸個懶腰俯瞰這片藍色的海疆,大概會見到這樣一幅景象。

  分為兩個陣營的十多艘大大小小的人類戰爭機器,為這些上帝不經意間創造出的生靈所駕馭,自打他們誕生之日起就無比地折騰。穿過茹毛飲血、刀耕火種的蠻荒時代,度過等級森嚴之奴隸封建社會,乃至到達文化和科學極度昌盛的現代,人類的欲望好似打開了潘多拉魔盒,一發而不可收拾。

  自進入熱兵器時代以來,這些膽大妄為的人類將紛爭的戰場更加頻繁從陸地延伸到了原本與人為善且安寧靜謐的大海,波塞冬的神殿和七海由此被攪擾地不得安寧,而大海比以往更多時候在世人面前呈現猙獰面目也就顯得如此順理成章。

  距離這裡戰場不遠的地方,下錨停泊著另外一艘與那些此刻正身處險地,你來我往激鬥不休的戰艦相比毫不起眼的船。從那隻船上齊刷刷伸出一排上好黃銅製作的航海單筒望遠鏡,從開戰的那一瞬甚至直到戰鬥停歇為止都沒有放下。

  或許,除了興奮之情以外,不少人於兩英里外遙望得勝後高高兀自驕傲飄揚的米字旗,心底會泛起一絲隱隱的痛楚。不很遙遠的三十多年前,泱泱華夏猶如被人當頭棒喝一般,就是被那英吉利肆意劫掠東南沿海,而且叫囂隨時北上攻取京師。

  究其根本,空有萬裏海疆,卻沒有一支強大的海軍使然。

  萬里赴戎機,遍下西洋睜眼看世界的少年們,矢志讓以往的屈辱永不再來!

  萬年清跟著得勝的皇家海軍,徐徐向近在咫尺的直布羅陀港駛去。

  剛剛親眼目睹了那場大戰的眾人,皆是意猶未盡的神態。

  這時,楊用霖走了過來。

  「方才貝艦長新收到一封沈大人的電報,說是沈大人接到消息,日本最近派了一個叫什麼岩倉使團的在歐洲各國游訪,掐算日子我們也差不多到達了歐羅巴,沈大人要我們必要時留意日本人的動向。

  貝艦長這就讓我通知大家回艙議事……」

  大名鼎鼎的岩倉使團出訪歐美,無疑是日本近代史上繼明治維新之後又一濃墨重彩的一筆,甚至某種意義上重要性更超過前者。

  原本計劃半年的出國考察,最後使團回國時已然過去一年零十個月。

  岩倉使團回國以後,就當時國內甚囂塵上的征韓一論,考察派和留守派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並且影響深遠的朝堂博弈,其後更是讓大久保利通和西鄉隆盛這對少時摯友分道揚鑣,最後反目成仇。

  想到這裡,瞿朗的嘴角浮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看來自己這趟穿越沒白來,幾乎所有重大歷史事件都給自己趕上了。

  岩倉具視,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伊藤博文,你們是日本近現代舉足輕重的人物不假,你們想通過遍訪歐美各強國,學習他們先進位度,讓日本脫亞入歐,由弱變強自然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我泱泱中華,源遠流長,先賢燦若星辰,戰將文膽多如牛毛,不知幾倍於爾國!江山秀麗,人傑地靈,折腰英豪無數!

  今生無悔入華夏。

  我華夏不該在某一天墜入深淵,甚至整個民族面臨萬劫不復的境地,我華夏不該為爾等任意欺凌!

  我瞿朗(瞿小明)每每夜闌人靜時閱讀史書到近代這一段,無一次不是泣淚扼腕。

  好在,目前兩個東亞近鄰尚在同一起跑線,還有挽回的餘地。我瞿朗一人雖只如螢螢之火,但……

  他不經意間抬頭,周遭那些與自己朝夕相處多年的面孔,是那樣朝氣蓬勃,是那麼鮮活,他的目光由此亦更加堅定。

  腦海中更是回放起梁啓超《少年中國說》其中兩句振聾發聵之語--「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瞿兄,快來啊,大家都在等你哩。」

  「嗯這就來!」

  被叫喊名字的少年,放下思緒,爽朗應了一聲,快步朝著船艙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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