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36歲的王巧第四胎又生了一個女孩，還好母女平安。可眼下兵荒馬亂，沒法出門做小買賣，地里的糧食又經常被偽軍搶收，一家六口人時常填不飽肚子。
建庭對王巧說：「娘，你不如就讓我跟哥哥去參加新四軍。那裡有飯吃有衣穿，還給發槍打日本，多好的事。」王巧起先捨不得兩個兒子去吃苦冒險，一口回絕了他。
娘不答應自己參軍入伍，建庭就天天在她耳朵邊上唱他自己編的小曲：
統一戰線，打日本！
兄弟二人，打日本！
桃園結義，打日本！
七七事變，打日本！
新四軍唻，打日本！
八路軍唻，打日本！
武海峰唻，打日本！
全國人民，打日本！
王巧有時候能被他唱得笑個不停，後來乾脆就說：「去吧去吧，反正你倆這點小人兒也抗不了槍，到部隊上鍛鍊鍛鍊也好。」
劉建庭拉著大哥這就參加了新四軍第二師。到了部隊，人家見他倆年紀小，一個分在宣傳隊，一個分在衛生隊。部隊發了一套灰軍裝，上身一直遮到膝蓋，褲子得捲起好幾道褲腳，再扎進鞋子裡。
宣傳隊主要是編些小曲，這個建庭拿手，他把自己瞎編的那首又改了改交上去。隊長看了相當滿意，說這個紅小鬼真不簡單，讓他接著好好編。建庭這邊乾的順手，可大哥建明卻要收拾東西回家了。
建庭跑到大哥那邊，問他為啥要回家。建明哭著說：「我們衛生隊要上前線，抬傷員，子彈嗖嗖地從耳邊過，我嚇得站不住。晚上還做夢，夢見被子彈打成蜂窩，天天夜裡哭。指導員跟我說，實在不行就回家去吧。」
建明回了家，剩下建庭一個人留在部隊上。起先還沒事，高高興興地編了幾個小曲，戰士們也都喜歡。可到了第二個月，他也開始想家，天天夜裡哭，隊長也把他給送回了家。
兄弟兩個都回了家，王巧也笑了：「非要鬧著去當兵，這回當了逃兵了吧。」建庭梗著脖子跟她犟：「我現在年齡小，等過兩年能抗槍了我還去！」王巧摸摸他的頭：「看你再去了還哭不哭。」老大建明低著頭不說話。劉老頭說：「你們想種地就種地，想當兵就當兵，個人有個人的命。」
兩兄弟回家後，老大建明繼續跟著爹爹種地，建庭則繼續跟著海峰當通訊員，打游擊戰。這時，八路軍南下部隊也已經活動到了縣裡，海峰跟八路軍接上頭，成立了運河大隊，壯大了自己的武裝力量。運河大隊以武圩村為中心展開游擊戰，處處告捷，不久又成立了閘塘區，武海峰被推舉為首任區長。
海峰所領導的武裝力量不斷壯大，自然受到當時各方所關注，最想除掉武海峰的當然還是死對頭魯同軒。魯同軒自從那次炮打武圩失敗後，又進行過兩次突襲，可是無奈海峰手下的部隊力量愈加強大，每次都是失敗而歸。魯同軒心裡咽不下這口氣，勾結日軍和偽軍一起向武圩發起進攻。
二、
1940年農曆六月初八凌晨，13歲的劉建庭背著海峰剛發給他的步槍，在圩牆上來回踱步放哨。鄉村的夏夜靜極了，建庭正在想著白天打靶訓練時海峰教給他的規範動作，遠遠地聽見狗叫聲連成了一片。他警覺起來，凝神細聽，果然聽到遠處傳來微弱但整齊的腳步聲。
建庭立刻把換崗的人叫醒，讓他通知武海峰立即進入戰備狀態。不多會兒，海峰就帶領著抗日群眾武裝在圩門上架好土炮，一切準備就緒。海峰端著望遠鏡觀察敵情，估摸著大約五百來人，就下命令，先誘敵深入，再打他個措手不及。
敵軍在千米之外紮下陣來，先是放了百十枚炮彈，然後在炮火的掩護下由步兵向圩門方向進攻。海峰的作戰策略讓敵軍誤以為圩內戰鬥力不足，就加緊了向圩門迫近的速度。海峰一看敵軍先頭部隊已經到了自己的火力範圍內，下令對準敵人狠狠地打。十幾門土炮同時開火，一下炸死炸傷日偽軍幾十人。
第一輪進攻失敗後，敵人又發起了第二次猛攻，這次策略有所不同，不再派遣前鋒部隊，而是整體逐步向前移動。海峰下令堅決反擊，決不讓敵人踏進圩子半步。但無奈敵我力量太過懸殊，守圩隊員和群眾傷亡不斷增加，海峰前額被彈片炸傷，滿臉鮮血。建庭跑回家抓了一把麥面，拿了一塊手帕，回到圩牆上把麥面捂在海峰傷口上，慢慢止住血，然後用手帕把傷口包紮好。
戰鬥進行到下半夜，傷亡越來越多。海峰忍住傷口疼痛，當即做出決定，把兵力分成兩股，主力部隊依舊堅守，副隊長帶領小部分人馬從北面溜出去，迅速組織其他村莊戰鬥力量，繞到敵人後方進行突襲，然後主力部隊趁其不備掩護群眾從西邊跨過圩河撤離武圩。隊員聽命，立即行動起來。海峰又命令建庭，立即召集圩內群眾，隨時準備撤離。
天快要亮時，海峰發現敵軍火力轉向了後方，知道是自己的同志組織起力量牽制住了敵人。他立即下令，撤掉一部分守城隊員去護送圩里的百姓翻過圩牆渡過圩河撤離到安全地帶。武家圩子圩牆兩米多高，將近一米厚，圩牆外面還有五米多寬三米多深的圩河，要想把全村八百多人在天亮之前全部撤離出去顯然不可能，好多老人讓孩子先走，女人讓丈夫帶著兒子先走。
王巧一家六口人，除了建庭跟著海峰守圩門，剩下五個都在自己家裡等著撤退的命令。命令一下來，王巧對劉老頭說：「咱家這麼些人，一下子走不了，不如你帶著兩個兒子先走，我帶著兩個閨女後走。」劉老頭說：「那哪行，一家人要走一起走。」建明也說不能撇下娘和倆妹妹。」王巧鎮定下來：「現在不是講大道理的時候，圩牆那麼高，圩河那麼深，圩子裡這麼些人肯定走不完，你們男人們先走，出去了還能繼續跟日本人打。」劉老頭無奈，只能先帶著建明到了圩子西邊，渡過了圩河，跟建庭接上了頭。建庭問起娘和妹妹，劉老頭說：「她們讓咱先走。」建庭聽完馬上急了眼，拔腿就要往回跑，隊員們把他攔下，說天就要亮了，日本人馬上就攻破圩門了。建庭哭著說：「我娘和我妹妹還在裡面呢！」一個隊員說：「你別急，武隊長還沒撤出來呢，一會他們再帶一批群眾出來，我們先撤到安全地帶補充一下武器，子彈都打光了！」
海峰帶領的守圩門的隊伍，打到最後打光了子彈，也匆忙撤離出武家圩子。王巧聽見槍聲停了，打開房門，一股嗆鼻的火藥味兒把她頂了回來。她回屋裹上一條毛巾，出門見圩子裡空空的沒有人影，也沒有聲響。她知道人們都已經撤走，自己帶著兩個小孩，無論如何也逃不走了。她跑回家裡，抱著兩個孩子躲進了豬圈，強忍著噁心把豬屎抹滿全身。
天蒙蒙亮時，日本人撞開了圩門，進來一看發現幾乎只剩一個空圩子。一路日本兵走到王巧家裡時，她在心裡默念阿彌陀佛，祈禱孩子不要哭出聲來。可是孩子還是在日本兵的叫喊聲中嚇哭了。日本兵一聽聲音，跑到豬圈裡叫她出來。王巧懷裡抱著一個，手裡牽著一個，滿身臭氣的站到日本兵面前。日本兵見王巧也不怕他們，只看著地上嘿嘿傻笑，覺得她是被炮聲嚇傻了，於是讓王巧站在他們隊伍前面當人盾，以防突然襲擊。
王巧領著兩個孩子，走在日軍隊伍最前面，聽日本翻譯指揮著往前走。
從她家走出去沒幾步，有一個屋子裡點著油燈，燈下有個婦人在做針線。日本兵見了，讓王巧帶路進門。王巧知道燈下人是杜家媳婦，男人剛死在圩門上，肚子裡懷了身孕沒法逃走。王巧推開門，輕聲叫了一句「妹子」。杜家媳婦朝她笑了一下。王巧身後的日本兵見是個小媳婦，一起撲了上去。杜家媳婦從身後抽出兩把剪刀，對著衝上來的日本兵一刀刀刺去。後面的日本兵見狀，忙上去拉開同伴。王巧趁亂，抱著兩個孩子從圩子正門逃出去，躲進圩河邊的草垛里。
三、
清晨時分，日軍一把火燒掉了圩子，撤兵回了縣城。
王巧滿身豬屎，抱著兩個孩子，躲在圩河邊的草垛里。天慢慢熱起來，一群群蒼蠅圍著她，懷裡的小孩子哭一會睡一會。孩子一哭，王巧就給她餵奶。大女兒從圩子裡逃出來後就一直呆呆地跟著王巧，一句話不說。
王巧趴在草垛里靜聽著外面的聲音，她聽見清晨時日軍撤退的整齊步伐聲，聽見圩子裡大火燒塌房梁的轟隆聲，又聽到人們的哭喊聲。
她爬出草垛，帶著兩個孩子走進圩門。烈日當空，映著一灘灘鮮血，王巧有些眩暈，但依然堅持著往家的方向走。空氣中瀰漫著嗆人的煙氣，還有些房梁不斷地坍塌。圩子裡四處哭喊震天，王巧覺得自己精神有些恍惚，像是來到了人間地獄。她累得一步也走不動，但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支撐著，她繼續往圩子的東牆邊走去。
她走到自己房前，見三間土坯房頂子已經被完全燒毀，院子裡的活物都不見了蹤影，到處一片狼藉。王巧想哭，可是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
長富帶著建明回來了，見王巧帶著兩個女兒站在門前，臉上的悲切立即變成劫後餘生的歡喜。一家五口靜默地站在一片廢墟中。王巧說：「長富，五年前，我們啥都沒有，一窮二白地從武家小草屋裡搬出來，蓋了自己的草屋子，又把草屋子蓋成了三間土房子，又蓋出個院子，又生了兩個閨女。現在，我們大人孩子都好，只不過是房子院子沒了。只要人在，別的就都好說。」長富看著王巧，看見她那雙閃著光亮的眼睛裡透著一股堅定的力量。他相信王巧，他知道自家的小能人不久就能把日子過成原來的樣子，一家六口人還會像以前那樣幸福安平。
海峰帶著抗日自衛隊回到武圩，召集村民來到圩門。海峰頭上纏著建庭給他包紮用的手帕，衣服上布滿血跡。他對眾人說：「父老鄉親們，沒能守住圩門，是我武海峰無能啊。」說完，他向眾人深深鞠了一躬。海峰又說：「日本人對我們武圩突然襲擊，雖然我們全力抵抗，但無奈敵我力量懸殊太大。雖然日本人打進了圩子，燒光了我們的房子，偷走了我們的財物，可是，只要我們人在，就一切都在。我武海峰發誓，與日本鬼子血戰到底！」眾人跟著海峰一起喊，「跟日本人血戰到底！」每個人的眼睛裡都燃著仇恨的火苗。
海峰組織村民在圩牆邊搭建起草棚，周圍各村民眾紛紛送來糧食和熟食。面對日本侵略者，大家擰成一股繩，互相幫扶著重建家園。
草棚搭好，王巧把自己和兩個孩子洗刷乾淨。建庭從隊伍里回來，一家人又團聚到一起，訴說這一天一夜裡發生的苦難。精神一鬆弛下來，疲憊立即占據全身。一家人吃完飯，在草床上並排躺下。王巧給小女兒餵完奶，見大女兒睜大眼睛躺著，滿臉通紅。她這才想起來，從昨夜裡開始，大女兒一句話沒說，只把眼睛瞪得又大又圓。
王巧心裡開始有些害怕，伸手摸摸孩子，發現她全身滾燙。王巧把長富叫起來，讓他去請郎中來。郎中來了一看，說沒啥大礙，吃點藥把燒退下去就好了。王巧聽郎中這麼一說，心放平下來。
藥吃下去，一覺醒來，燒退下去，可孩子怎麼都不開口說話，只瞪著眼睛虛望半空。王巧和長富帶著孩子四處求醫問藥，也請神婆半仙一一看過，但都沒有效果。不到一月，孩子就離開了人世。王巧覺得對不起這孩子，如果當時讓她跟著長富和建明一起走，孩子興許就不會死。
安葬完大女兒，王巧一家就剩下五口人。建庭說：「爹娘，日本人侵略我們國家，燒毀了我們的家園，害死了我妹妹，國讎家恨連在一起，不能不報。現如今我也長大了，能拿起槍來消滅敵人了，我要去報名參軍。」王巧說：「孩子，你去吧，爹娘支持你，把日本鬼子趕出去，咱們好回來過太平日子。」
幾天後，建庭穿回一身新四軍軍裝，這次，軍裝在他身上不再顯得那麼肥大。王巧替建庭整理著軍帽，說：「這回再不能哭著鬧回家了。」建庭回答：「不會了，娘，我長大了。」
建庭跟家人揮手道別，背著槍走進了隊伍。
四、
王巧和長富都已年近40，過了半輩子苦日子，生活剛見起色，又經歷過家毀人亡的打擊。但苦難絲毫沒有消磨掉他們生活下去的決心，作為家裡的主心骨，王巧精心規劃著名生活，帶領一家人繼續向前。
王巧拿出這幾年的積蓄，讓長富買些材料把燒毀的房屋重建起來，再把院子修整好，養起豬和雞。生活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每天，長富帶著大兒子建明下地勞作，王巧在家帶著小女兒，喂喂院子裡的牲畜，做做針線。婦女們也跟往常一樣來家裡串門，說起剛過去的六月初八，大家還是會抹眼淚。日本人打進武圩以後的事情，基本都是王巧講給大家聽，每次說到杜家媳婦，王巧都覺得心裡有愧。大夥都寬慰她說，鬼子那麼些人，手裡又有槍，就算你不逃，兩個婦女加上兩個孩子也只有送死的份。杜家媳婦殺了鬼子為夫報仇，又救了你娘仨，她若是在天有靈，一定覺得值了。
王巧不僅覺得對杜家媳婦有愧，更覺得對大女兒有愧。那麼好一個孩子，生生被嚇壞了。每日吃飯的時候，王巧總是不自覺地多拿一份碗筷，等人都坐下後，她才意識到家裡只有四口人了。她時常想念兩個孩子，白天想的多了，晚上就做夢。夢裡，她看見外婆抱著自己的大女兒，外婆說，巧兒啊，俺倆在這邊挺好的，你們五口人好好過自個的日子，別惦記著。外婆說完，就低下頭。王巧說，外婆你咋了？外婆說，我們這挺好的，就是有一個難處。王巧說，外婆你們有啥難處了，告訴巧兒吧，是缺錢了麼？外婆說，錢倒是不缺，就是我呆在這兒離著你們太遠了，人老了腿腳不行，想去看看重外孫女不容易。外婆說著就哭了起來，王巧也跟著哭。王巧說，外婆你別哭，趕明我就讓長富把您接過來。王巧又對大女兒說，你要是缺啥了也告訴娘。大女兒說，娘，我啥都不缺，就是有時候饞你烙的大餅。王巧哭了，說，趕明娘就給你烙。
王巧哭著哭著就醒了，長富抱著她的肩膀問：「巧兒，你咋了？」王巧說：「我夢見外婆和閨女了。外婆說住的遠，不方便走動，閨女說想吃我烙的大餅了。天亮咱就起來吧，做好吃食，先去把外婆的墳遷過來，再給外婆和閨女一塊上墳。」長富聽了，一一應下。
把外婆墳遷完，給外婆和大女兒上完墳，王巧覺得心裡踏實了不少，現在擔心的就是二兒子建庭。建庭跟著新四軍隊伍四處輾轉，先是做衛生員，然後當勤務員，後來又當司號員、偵查員，幹什麼像什麼樣，每每得到領導誇獎。一直到18歲，他實在忍不住了，心想自己兩次當兵加起來也有五六年時間了，還沒正經上過戰場，真說不過去。於是他主動請纓，要求拿槍上戰場。
連長看這小子生龍活虎，腦子又靈光，從小當兵到現在也算是個老兵了，就讓他做了機槍班班長。機槍班平日行軍非常艱苦，重重的機槍扛在肩上，再把子彈往身上一背，每個人都得負重上百斤。可機槍班有個好處，打起仗來過癮。有一回，連隊衝鋒上去與日軍肉搏，建庭背上的子彈打光，揮著機槍衝上去就把日軍的機槍奪過來，突突突掃倒一排鬼子，立下三等功。
事後連長問他：「你小子打仗那麼猛，對著敵人的機槍都敢往上沖，一點都不怕死了？」建庭摸摸腦袋笑著說：「不打仗的時候想想挺怕死的，可一上了戰場，就啥都不怕了，只想著多殺幾個鬼子。」
建庭跟著新四軍離開家後，一直沒回來過，但每次都托人帶回喜報。王巧和長富既為兒子擔心，也為他而驕傲。
1945年，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但仍有日偽軍負隅頑抗，建庭跟隨隊伍返回家鄉，準備跟日偽軍展開最後決戰。
王巧聽說建庭跟著隊伍回到縣上，托人捎信問他回不回家裡。口信帶回來說，戰事緊要，拔除日軍最後一個據點再回。王巧每天念叨著建庭帶回的口信，心裡總是惴惴不安。她經常到外婆墳頭上坐著，囑咐外婆和大女兒一定要保佑建庭平安回來。
五、
一天晚上，王巧又做了噩夢，夢見外婆和大女兒身邊多了一個小伙子，那小伙子臉上已經血肉模糊，看不出樣子。王巧哭著喊他，建庭，是你麼？那小伙子也不抬頭，不吱聲。王巧醒來，見天還未亮，可她怎麼也睡不下了。她爬起來，點火烙了幾張大餅，天一亮她跟長富和建明說，自己要去縣裡找建庭。建明說：「娘，他們隊伍說不準就到哪去了，你一個人到哪去找？」王巧把自己的夢了出來，一家人都覺得擔心。建明說：「娘，吃了飯我跟你一塊去。」
早飯後，建明用膠皮車子推著著王巧出了圩門。從武圩到縣城一共40里。一路上娘倆拉呱，說是拉呱，其實都是王巧一個人在說話。建明隨他爹，話少，一般只聽不說。人年紀大了就容易嘮叨，王巧把自己從小一直到現在的事都跟他說了一遍。建明聽完突然說：「娘，我弟能打仗，以後一定有本事，可我只會一輩子種地。」王巧聽完，回過頭來看著建明：「孩子，你這是說的啥話。就像你爹說的，個人有個人的命，建庭打仗出生入死，他要是能躲開子彈好好活著那是他的命。你在家守著爹娘，種地娶媳婦一輩子安穩過好日子，這是你的命。人的命不同，沒法比，可你們在爹娘心裡都是一樣的好孩子。」建明一笑說：「我就喜歡種地餵牲口，別的啥都不願意干。」王巧抓抓他的頭髮：「等這趟回去，娘給你買個牛犢子，讓你養大了種地娶媳婦。」
娘倆一路說說笑笑，晌午就到了縣城。縣裡日軍被趕走後，到處是一片歡慶勝利的景象。王巧碰見個小戰士開口就問，新四軍二師駐紮在啥地方？小戰士說：「大娘，二師那麼多人，駐紮在哪的都有。您得說出哪一連才行。」王巧說：「我也說不上在哪一連，我來找我兒子劉建庭，他是二師機槍班班長。」小戰士說：「大娘，您是建庭的娘吧？」王巧忙問：「你認識我家建庭？」小戰士說：「那小子，全師有名，小小年紀打仗不要命，現在已經是排長了，正躺在縣衛生院呢。」王巧一聽衛生院，心裡一沉，忙拉著小戰士問建庭受了什麼傷，小戰士說：「大娘，都怪我這嘴笨，讓您擔心了，建庭沒啥事，您去看看就知道了，往前走過了糧站右拐就是。」
王巧顧不得坐膠皮車子，拔腿逕自往衛生院跑。王巧跑到衛生院，問了護士，找到建庭住處，見他半個腦袋打著繃帶，正和一個護士在吵。護士說：「你現在還沒好，首長交代不能出院。」建庭說：「我腦袋一點事沒有，現在就能上戰場」，說著就要撕頭上的繃帶。
王巧一見兒子，眼淚就下來了。建庭往這邊看過來，呆了一會，喊了一聲娘。三年多沒見，建庭高出了王巧一頭多高，身板挺直結實，黝黑的臉上掛著一道道傷痕。王巧抱著他，把幾年想念的淚都哭完。王巧說：「孩子，你可讓娘想死了。」建庭說：「娘，兒子也想回去看您，可實在走不了。」王巧說：「娘知道你有任務，可娘實在想你，就讓你哥帶我來找你。」
一家三口坐下來，吃著王巧烙好的大餅。王巧坐在建庭身邊，摸著他臉上身上的傷疤，又自己抹起眼淚來。建庭說：「娘，你別哭了，我這不好好的麼。」王巧說：「你好好的，頭上怎麼纏著繃帶？好好的，護士怎麼不讓你出院？」建庭說：「我頭上是被榴彈片輕輕擦了一下，他們不讓我出院是小題大做，您看我一個人能吃兩張大餅，這不是好好的麼。」王巧聽了建庭的話，又是哭又是笑，她希望兒子上戰場打日本，可又擔心他安危。
建庭說：「娘，哥，你們都放心，現在日本都投降了，咱們全縣就剩下一個日軍據點，下月我們師集中兵力打擊這個據點，打贏了我們就徹底勝利了，把所有日本人趕出去，替咱全中國人報仇。」王巧見兒子生龍活虎，又囑咐他萬事小心，然後跟大兒子一塊回了家。
這年十月，建庭跟隨二師對日軍最後一個據點發動猛攻，戰鬥持續了一周，終於拿下了這個號稱「攻不破，打不垮」的鋼鐵據點。自此，整個蘇北地區徹底肅清日軍。
戰爭勝利後，劉建庭帶功回家，武海峰組織村民迎接圩子裡出去的紅小鬼。這時的劉建庭，年方20，已經是個副連長，身材挺拔，面容俊朗。他走到海峰面前，敬了一個軍禮，說：「首長同志，劉建庭回來了！」海峰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然後把大紅花戴在他的前胸。
王巧一見兒子，又忍不住落下淚來。建庭上來抱住母親，拉著父親、哥哥和妹妹，一家人在喧天鑼鼓聲中走進圩子。走到自家門前，身經百戰的劉建庭也忍不住哭了。他想起四年前，日本人把這裡燒成了廢墟，四年來，他四處征戰殺鬼子，同時，父母家人也在這片土地上重建家園，把家裡修整的跟日本人焚毀之前一樣溫馨。
建庭在家休了半月假，王巧天天給他變著花樣做吃的，沒事就喜歡靜靜看著他，聽他講自己的戰鬥故事。她多想一家人就這麼安靜平和的把日子過下去，可她知道，建庭還有任務在身，中國還等著他去解放。
半個月後，建庭又收拾好行囊踏上征途。王巧把他送到圩門口，又跟著他一直往前。建庭幾次跑回到她身邊說：「別送了，娘，不然我也要哭了。」王巧嘴裡應下，可腳卻不聽使喚。她走到土坡上，目送兒子漸漸遠去，揮在半空的手卻遲遲不願落下......
36歲的王巧第四胎又生了一個女孩，還好母女平安。可眼下兵荒馬亂，沒法出門做小買賣，地里的糧食又經常被偽軍搶收，一家六口人時常填不飽肚子。
建庭對王巧說：「娘，你不如就讓我跟哥哥去參加新四軍。那裡有飯吃有衣穿，還給發槍打日本，多好的事。」王巧起先捨不得兩個兒子去吃苦冒險，一口回絕了他。
娘不答應自己參軍入伍，建庭就天天在她耳朵邊上唱他自己編的小曲：
統一戰線，打日本！
兄弟二人，打日本！
桃園結義，打日本！
七七事變，打日本！
新四軍唻，打日本！
八路軍唻，打日本！
武海峰唻，打日本！
全國人民，打日本！
王巧有時候能被他唱得笑個不停，後來乾脆就說：「去吧去吧，反正你倆這點小人兒也抗不了槍，到部隊上鍛鍊鍛鍊也好。」
劉建庭拉著大哥這就參加了新四軍第二師。到了部隊，人家見他倆年紀小，一個分在宣傳隊，一個分在衛生隊。部隊發了一套灰軍裝，上身一直遮到膝蓋，褲子得捲起好幾道褲腳，再扎進鞋子裡。
宣傳隊主要是編些小曲，這個建庭拿手，他把自己瞎編的那首又改了改交上去。隊長看了相當滿意，說這個紅小鬼真不簡單，讓他接著好好編。建庭這邊乾的順手，可大哥建明卻要收拾東西回家了。
建庭跑到大哥那邊，問他為啥要回家。建明哭著說：「我們衛生隊要上前線，抬傷員，子彈嗖嗖地從耳邊過，我嚇得站不住。晚上還做夢，夢見被子彈打成蜂窩，天天夜裡哭。指導員跟我說，實在不行就回家去吧。」
建明回了家，剩下建庭一個人留在部隊上。起先還沒事，高高興興地編了幾個小曲，戰士們也都喜歡。可到了第二個月，他也開始想家，天天夜裡哭，隊長也把他給送回了家。
兄弟兩個都回了家，王巧也笑了：「非要鬧著去當兵，這回當了逃兵了吧。」建庭梗著脖子跟她犟：「我現在年齡小，等過兩年能抗槍了我還去！」王巧摸摸他的頭：「看你再去了還哭不哭。」老大建明低著頭不說話。劉老頭說：「你們想種地就種地，想當兵就當兵，個人有個人的命。」
兩兄弟回家後，老大建明繼續跟著爹爹種地，建庭則繼續跟著海峰當通訊員，打游擊戰。這時，八路軍南下部隊也已經活動到了縣裡，海峰跟八路軍接上頭，成立了運河大隊，壯大了自己的武裝力量。運河大隊以武圩村為中心展開游擊戰，處處告捷，不久又成立了閘塘區，武海峰被推舉為首任區長。
海峰所領導的武裝力量不斷壯大，自然受到當時各方所關注，最想除掉武海峰的當然還是死對頭魯同軒。魯同軒自從那次炮打武圩失敗後，又進行過兩次突襲，可是無奈海峰手下的部隊力量愈加強大，每次都是失敗而歸。魯同軒心裡咽不下這口氣，勾結日軍和偽軍一起向武圩發起進攻。
二、
1940年農曆六月初八凌晨，13歲的劉建庭背著海峰剛發給他的步槍，在圩牆上來回踱步放哨。鄉村的夏夜靜極了，建庭正在想著白天打靶訓練時海峰教給他的規範動作，遠遠地聽見狗叫聲連成了一片。他警覺起來，凝神細聽，果然聽到遠處傳來微弱但整齊的腳步聲。
建庭立刻把換崗的人叫醒，讓他通知武海峰立即進入戰備狀態。不多會兒，海峰就帶領著抗日群眾武裝在圩門上架好土炮，一切準備就緒。海峰端著望遠鏡觀察敵情，估摸著大約五百來人，就下命令，先誘敵深入，再打他個措手不及。
敵軍在千米之外紮下陣來，先是放了百十枚炮彈，然後在炮火的掩護下由步兵向圩門方向進攻。海峰的作戰策略讓敵軍誤以為圩內戰鬥力不足，就加緊了向圩門迫近的速度。海峰一看敵軍先頭部隊已經到了自己的火力範圍內，下令對準敵人狠狠地打。十幾門土炮同時開火，一下炸死炸傷日偽軍幾十人。
第一輪進攻失敗後，敵人又發起了第二次猛攻，這次策略有所不同，不再派遣前鋒部隊，而是整體逐步向前移動。海峰下令堅決反擊，決不讓敵人踏進圩子半步。但無奈敵我力量太過懸殊，守圩隊員和群眾傷亡不斷增加，海峰前額被彈片炸傷，滿臉鮮血。建庭跑回家抓了一把麥面，拿了一塊手帕，回到圩牆上把麥面捂在海峰傷口上，慢慢止住血，然後用手帕把傷口包紮好。
戰鬥進行到下半夜，傷亡越來越多。海峰忍住傷口疼痛，當即做出決定，把兵力分成兩股，主力部隊依舊堅守，副隊長帶領小部分人馬從北面溜出去，迅速組織其他村莊戰鬥力量，繞到敵人後方進行突襲，然後主力部隊趁其不備掩護群眾從西邊跨過圩河撤離武圩。隊員聽命，立即行動起來。海峰又命令建庭，立即召集圩內群眾，隨時準備撤離。
天快要亮時，海峰發現敵軍火力轉向了後方，知道是自己的同志組織起力量牽制住了敵人。他立即下令，撤掉一部分守城隊員去護送圩里的百姓翻過圩牆渡過圩河撤離到安全地帶。武家圩子圩牆兩米多高，將近一米厚，圩牆外面還有五米多寬三米多深的圩河，要想把全村八百多人在天亮之前全部撤離出去顯然不可能，好多老人讓孩子先走，女人讓丈夫帶著兒子先走。
王巧一家六口人，除了建庭跟著海峰守圩門，剩下五個都在自己家裡等著撤退的命令。命令一下來，王巧對劉老頭說：「咱家這麼些人，一下子走不了，不如你帶著兩個兒子先走，我帶著兩個閨女後走。」劉老頭說：「那哪行，一家人要走一起走。」建明也說不能撇下娘和倆妹妹。」王巧鎮定下來：「現在不是講大道理的時候，圩牆那麼高，圩河那麼深，圩子裡這麼些人肯定走不完，你們男人們先走，出去了還能繼續跟日本人打。」劉老頭無奈，只能先帶著建明到了圩子西邊，渡過了圩河，跟建庭接上了頭。建庭問起娘和妹妹，劉老頭說：「她們讓咱先走。」建庭聽完馬上急了眼，拔腿就要往回跑，隊員們把他攔下，說天就要亮了，日本人馬上就攻破圩門了。建庭哭著說：「我娘和我妹妹還在裡面呢！」一個隊員說：「你別急，武隊長還沒撤出來呢，一會他們再帶一批群眾出來，我們先撤到安全地帶補充一下武器，子彈都打光了！」
海峰帶領的守圩門的隊伍，打到最後打光了子彈，也匆忙撤離出武家圩子。王巧聽見槍聲停了，打開房門，一股嗆鼻的火藥味兒把她頂了回來。她回屋裹上一條毛巾，出門見圩子裡空空的沒有人影，也沒有聲響。她知道人們都已經撤走，自己帶著兩個小孩，無論如何也逃不走了。她跑回家裡，抱著兩個孩子躲進了豬圈，強忍著噁心把豬屎抹滿全身。
天蒙蒙亮時，日本人撞開了圩門，進來一看發現幾乎只剩一個空圩子。一路日本兵走到王巧家裡時，她在心裡默念阿彌陀佛，祈禱孩子不要哭出聲來。可是孩子還是在日本兵的叫喊聲中嚇哭了。日本兵一聽聲音，跑到豬圈裡叫她出來。王巧懷裡抱著一個，手裡牽著一個，滿身臭氣的站到日本兵面前。日本兵見王巧也不怕他們，只看著地上嘿嘿傻笑，覺得她是被炮聲嚇傻了，於是讓王巧站在他們隊伍前面當人盾，以防突然襲擊。
王巧領著兩個孩子，走在日軍隊伍最前面，聽日本翻譯指揮著往前走。
從她家走出去沒幾步，有一個屋子裡點著油燈，燈下有個婦人在做針線。日本兵見了，讓王巧帶路進門。王巧知道燈下人是杜家媳婦，男人剛死在圩門上，肚子裡懷了身孕沒法逃走。王巧推開門，輕聲叫了一句「妹子」。杜家媳婦朝她笑了一下。王巧身後的日本兵見是個小媳婦，一起撲了上去。杜家媳婦從身後抽出兩把剪刀，對著衝上來的日本兵一刀刀刺去。後面的日本兵見狀，忙上去拉開同伴。王巧趁亂，抱著兩個孩子從圩子正門逃出去，躲進圩河邊的草垛里。
三、
清晨時分，日軍一把火燒掉了圩子，撤兵回了縣城。
王巧滿身豬屎，抱著兩個孩子，躲在圩河邊的草垛里。天慢慢熱起來，一群群蒼蠅圍著她，懷裡的小孩子哭一會睡一會。孩子一哭，王巧就給她餵奶。大女兒從圩子裡逃出來後就一直呆呆地跟著王巧，一句話不說。
王巧趴在草垛里靜聽著外面的聲音，她聽見清晨時日軍撤退的整齊步伐聲，聽見圩子裡大火燒塌房梁的轟隆聲，又聽到人們的哭喊聲。
她爬出草垛，帶著兩個孩子走進圩門。烈日當空，映著一灘灘鮮血，王巧有些眩暈，但依然堅持著往家的方向走。空氣中瀰漫著嗆人的煙氣，還有些房梁不斷地坍塌。圩子裡四處哭喊震天，王巧覺得自己精神有些恍惚，像是來到了人間地獄。她累得一步也走不動，但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支撐著，她繼續往圩子的東牆邊走去。
她走到自己房前，見三間土坯房頂子已經被完全燒毀，院子裡的活物都不見了蹤影，到處一片狼藉。王巧想哭，可是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
長富帶著建明回來了，見王巧帶著兩個女兒站在門前，臉上的悲切立即變成劫後餘生的歡喜。一家五口靜默地站在一片廢墟中。王巧說：「長富，五年前，我們啥都沒有，一窮二白地從武家小草屋裡搬出來，蓋了自己的草屋子，又把草屋子蓋成了三間土房子，又蓋出個院子，又生了兩個閨女。現在，我們大人孩子都好，只不過是房子院子沒了。只要人在，別的就都好說。」長富看著王巧，看見她那雙閃著光亮的眼睛裡透著一股堅定的力量。他相信王巧，他知道自家的小能人不久就能把日子過成原來的樣子，一家六口人還會像以前那樣幸福安平。
海峰帶著抗日自衛隊回到武圩，召集村民來到圩門。海峰頭上纏著建庭給他包紮用的手帕，衣服上布滿血跡。他對眾人說：「父老鄉親們，沒能守住圩門，是我武海峰無能啊。」說完，他向眾人深深鞠了一躬。海峰又說：「日本人對我們武圩突然襲擊，雖然我們全力抵抗，但無奈敵我力量懸殊太大。雖然日本人打進了圩子，燒光了我們的房子，偷走了我們的財物，可是，只要我們人在，就一切都在。我武海峰發誓，與日本鬼子血戰到底！」眾人跟著海峰一起喊，「跟日本人血戰到底！」每個人的眼睛裡都燃著仇恨的火苗。
海峰組織村民在圩牆邊搭建起草棚，周圍各村民眾紛紛送來糧食和熟食。面對日本侵略者，大家擰成一股繩，互相幫扶著重建家園。
草棚搭好，王巧把自己和兩個孩子洗刷乾淨。建庭從隊伍里回來，一家人又團聚到一起，訴說這一天一夜裡發生的苦難。精神一鬆弛下來，疲憊立即占據全身。一家人吃完飯，在草床上並排躺下。王巧給小女兒餵完奶，見大女兒睜大眼睛躺著，滿臉通紅。她這才想起來，從昨夜裡開始，大女兒一句話沒說，只把眼睛瞪得又大又圓。
王巧心裡開始有些害怕，伸手摸摸孩子，發現她全身滾燙。王巧把長富叫起來，讓他去請郎中來。郎中來了一看，說沒啥大礙，吃點藥把燒退下去就好了。王巧聽郎中這麼一說，心放平下來。
藥吃下去，一覺醒來，燒退下去，可孩子怎麼都不開口說話，只瞪著眼睛虛望半空。王巧和長富帶著孩子四處求醫問藥，也請神婆半仙一一看過，但都沒有效果。不到一月，孩子就離開了人世。王巧覺得對不起這孩子，如果當時讓她跟著長富和建明一起走，孩子興許就不會死。
安葬完大女兒，王巧一家就剩下五口人。建庭說：「爹娘，日本人侵略我們國家，燒毀了我們的家園，害死了我妹妹，國讎家恨連在一起，不能不報。現如今我也長大了，能拿起槍來消滅敵人了，我要去報名參軍。」王巧說：「孩子，你去吧，爹娘支持你，把日本鬼子趕出去，咱們好回來過太平日子。」
幾天後，建庭穿回一身新四軍軍裝，這次，軍裝在他身上不再顯得那麼肥大。王巧替建庭整理著軍帽，說：「這回再不能哭著鬧回家了。」建庭回答：「不會了，娘，我長大了。」
建庭跟家人揮手道別，背著槍走進了隊伍。
四、
王巧和長富都已年近40，過了半輩子苦日子，生活剛見起色，又經歷過家毀人亡的打擊。但苦難絲毫沒有消磨掉他們生活下去的決心，作為家裡的主心骨，王巧精心規劃著名生活，帶領一家人繼續向前。
王巧拿出這幾年的積蓄，讓長富買些材料把燒毀的房屋重建起來，再把院子修整好，養起豬和雞。生活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每天，長富帶著大兒子建明下地勞作，王巧在家帶著小女兒，喂喂院子裡的牲畜，做做針線。婦女們也跟往常一樣來家裡串門，說起剛過去的六月初八，大家還是會抹眼淚。日本人打進武圩以後的事情，基本都是王巧講給大家聽，每次說到杜家媳婦，王巧都覺得心裡有愧。大夥都寬慰她說，鬼子那麼些人，手裡又有槍，就算你不逃，兩個婦女加上兩個孩子也只有送死的份。杜家媳婦殺了鬼子為夫報仇，又救了你娘仨，她若是在天有靈，一定覺得值了。
王巧不僅覺得對杜家媳婦有愧，更覺得對大女兒有愧。那麼好一個孩子，生生被嚇壞了。每日吃飯的時候，王巧總是不自覺地多拿一份碗筷，等人都坐下後，她才意識到家裡只有四口人了。她時常想念兩個孩子，白天想的多了，晚上就做夢。夢裡，她看見外婆抱著自己的大女兒，外婆說，巧兒啊，俺倆在這邊挺好的，你們五口人好好過自個的日子，別惦記著。外婆說完，就低下頭。王巧說，外婆你咋了？外婆說，我們這挺好的，就是有一個難處。王巧說，外婆你們有啥難處了，告訴巧兒吧，是缺錢了麼？外婆說，錢倒是不缺，就是我呆在這兒離著你們太遠了，人老了腿腳不行，想去看看重外孫女不容易。外婆說著就哭了起來，王巧也跟著哭。王巧說，外婆你別哭，趕明我就讓長富把您接過來。王巧又對大女兒說，你要是缺啥了也告訴娘。大女兒說，娘，我啥都不缺，就是有時候饞你烙的大餅。王巧哭了，說，趕明娘就給你烙。
王巧哭著哭著就醒了，長富抱著她的肩膀問：「巧兒，你咋了？」王巧說：「我夢見外婆和閨女了。外婆說住的遠，不方便走動，閨女說想吃我烙的大餅了。天亮咱就起來吧，做好吃食，先去把外婆的墳遷過來，再給外婆和閨女一塊上墳。」長富聽了，一一應下。
把外婆墳遷完，給外婆和大女兒上完墳，王巧覺得心裡踏實了不少，現在擔心的就是二兒子建庭。建庭跟著新四軍隊伍四處輾轉，先是做衛生員，然後當勤務員，後來又當司號員、偵查員，幹什麼像什麼樣，每每得到領導誇獎。一直到18歲，他實在忍不住了，心想自己兩次當兵加起來也有五六年時間了，還沒正經上過戰場，真說不過去。於是他主動請纓，要求拿槍上戰場。
連長看這小子生龍活虎，腦子又靈光，從小當兵到現在也算是個老兵了，就讓他做了機槍班班長。機槍班平日行軍非常艱苦，重重的機槍扛在肩上，再把子彈往身上一背，每個人都得負重上百斤。可機槍班有個好處，打起仗來過癮。有一回，連隊衝鋒上去與日軍肉搏，建庭背上的子彈打光，揮著機槍衝上去就把日軍的機槍奪過來，突突突掃倒一排鬼子，立下三等功。
事後連長問他：「你小子打仗那麼猛，對著敵人的機槍都敢往上沖，一點都不怕死了？」建庭摸摸腦袋笑著說：「不打仗的時候想想挺怕死的，可一上了戰場，就啥都不怕了，只想著多殺幾個鬼子。」
建庭跟著新四軍離開家後，一直沒回來過，但每次都托人帶回喜報。王巧和長富既為兒子擔心，也為他而驕傲。
1945年，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但仍有日偽軍負隅頑抗，建庭跟隨隊伍返回家鄉，準備跟日偽軍展開最後決戰。
王巧聽說建庭跟著隊伍回到縣上，托人捎信問他回不回家裡。口信帶回來說，戰事緊要，拔除日軍最後一個據點再回。王巧每天念叨著建庭帶回的口信，心裡總是惴惴不安。她經常到外婆墳頭上坐著，囑咐外婆和大女兒一定要保佑建庭平安回來。
五、
一天晚上，王巧又做了噩夢，夢見外婆和大女兒身邊多了一個小伙子，那小伙子臉上已經血肉模糊，看不出樣子。王巧哭著喊他，建庭，是你麼？那小伙子也不抬頭，不吱聲。王巧醒來，見天還未亮，可她怎麼也睡不下了。她爬起來，點火烙了幾張大餅，天一亮她跟長富和建明說，自己要去縣裡找建庭。建明說：「娘，他們隊伍說不準就到哪去了，你一個人到哪去找？」王巧把自己的夢了出來，一家人都覺得擔心。建明說：「娘，吃了飯我跟你一塊去。」
早飯後，建明用膠皮車子推著著王巧出了圩門。從武圩到縣城一共40里。一路上娘倆拉呱，說是拉呱，其實都是王巧一個人在說話。建明隨他爹，話少，一般只聽不說。人年紀大了就容易嘮叨，王巧把自己從小一直到現在的事都跟他說了一遍。建明聽完突然說：「娘，我弟能打仗，以後一定有本事，可我只會一輩子種地。」王巧聽完，回過頭來看著建明：「孩子，你這是說的啥話。就像你爹說的，個人有個人的命，建庭打仗出生入死，他要是能躲開子彈好好活著那是他的命。你在家守著爹娘，種地娶媳婦一輩子安穩過好日子，這是你的命。人的命不同，沒法比，可你們在爹娘心裡都是一樣的好孩子。」建明一笑說：「我就喜歡種地餵牲口，別的啥都不願意干。」王巧抓抓他的頭髮：「等這趟回去，娘給你買個牛犢子，讓你養大了種地娶媳婦。」
娘倆一路說說笑笑，晌午就到了縣城。縣裡日軍被趕走後，到處是一片歡慶勝利的景象。王巧碰見個小戰士開口就問，新四軍二師駐紮在啥地方？小戰士說：「大娘，二師那麼多人，駐紮在哪的都有。您得說出哪一連才行。」王巧說：「我也說不上在哪一連，我來找我兒子劉建庭，他是二師機槍班班長。」小戰士說：「大娘，您是建庭的娘吧？」王巧忙問：「你認識我家建庭？」小戰士說：「那小子，全師有名，小小年紀打仗不要命，現在已經是排長了，正躺在縣衛生院呢。」王巧一聽衛生院，心裡一沉，忙拉著小戰士問建庭受了什麼傷，小戰士說：「大娘，都怪我這嘴笨，讓您擔心了，建庭沒啥事，您去看看就知道了，往前走過了糧站右拐就是。」
王巧顧不得坐膠皮車子，拔腿逕自往衛生院跑。王巧跑到衛生院，問了護士，找到建庭住處，見他半個腦袋打著繃帶，正和一個護士在吵。護士說：「你現在還沒好，首長交代不能出院。」建庭說：「我腦袋一點事沒有，現在就能上戰場」，說著就要撕頭上的繃帶。
王巧一見兒子，眼淚就下來了。建庭往這邊看過來，呆了一會，喊了一聲娘。三年多沒見，建庭高出了王巧一頭多高，身板挺直結實，黝黑的臉上掛著一道道傷痕。王巧抱著他，把幾年想念的淚都哭完。王巧說：「孩子，你可讓娘想死了。」建庭說：「娘，兒子也想回去看您，可實在走不了。」王巧說：「娘知道你有任務，可娘實在想你，就讓你哥帶我來找你。」
一家三口坐下來，吃著王巧烙好的大餅。王巧坐在建庭身邊，摸著他臉上身上的傷疤，又自己抹起眼淚來。建庭說：「娘，你別哭了，我這不好好的麼。」王巧說：「你好好的，頭上怎麼纏著繃帶？好好的，護士怎麼不讓你出院？」建庭說：「我頭上是被榴彈片輕輕擦了一下，他們不讓我出院是小題大做，您看我一個人能吃兩張大餅，這不是好好的麼。」王巧聽了建庭的話，又是哭又是笑，她希望兒子上戰場打日本，可又擔心他安危。
建庭說：「娘，哥，你們都放心，現在日本都投降了，咱們全縣就剩下一個日軍據點，下月我們師集中兵力打擊這個據點，打贏了我們就徹底勝利了，把所有日本人趕出去，替咱全中國人報仇。」王巧見兒子生龍活虎，又囑咐他萬事小心，然後跟大兒子一塊回了家。
這年十月，建庭跟隨二師對日軍最後一個據點發動猛攻，戰鬥持續了一周，終於拿下了這個號稱「攻不破，打不垮」的鋼鐵據點。自此，整個蘇北地區徹底肅清日軍。
戰爭勝利後，劉建庭帶功回家，武海峰組織村民迎接圩子裡出去的紅小鬼。這時的劉建庭，年方20，已經是個副連長，身材挺拔，面容俊朗。他走到海峰面前，敬了一個軍禮，說：「首長同志，劉建庭回來了！」海峰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然後把大紅花戴在他的前胸。
王巧一見兒子，又忍不住落下淚來。建庭上來抱住母親，拉著父親、哥哥和妹妹，一家人在喧天鑼鼓聲中走進圩子。走到自家門前，身經百戰的劉建庭也忍不住哭了。他想起四年前，日本人把這裡燒成了廢墟，四年來，他四處征戰殺鬼子，同時，父母家人也在這片土地上重建家園，把家裡修整的跟日本人焚毀之前一樣溫馨。
建庭在家休了半月假，王巧天天給他變著花樣做吃的，沒事就喜歡靜靜看著他，聽他講自己的戰鬥故事。她多想一家人就這麼安靜平和的把日子過下去，可她知道，建庭還有任務在身，中國還等著他去解放。
半個月後，建庭又收拾好行囊踏上征途。王巧把他送到圩門口，又跟著他一直往前。建庭幾次跑回到她身邊說：「別送了，娘，不然我也要哭了。」王巧嘴裡應下，可腳卻不聽使喚。她走到土坡上，目送兒子漸漸遠去，揮在半空的手卻遲遲不願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