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老子不幹了
回到兵營，吩咐兩名當直酒克莊牛懷壁把六頭驢子兩輛獨輪車全都拿到市面上出賣：「能賣幾個錢就賣幾個錢，我等著錢用。」
酒克莊反應不過來，勸道：「都頭，要賣也不能全都賣，總得留下點。往後不用打仗了，這用驢的地方還多著呢。」這小子還想著享受戰後的好生活呢。
黃彥威已經鐵了心腸：「賣，全都賣。」
牛懷壁就機靈許多，站在邊上一句話都不多說。
打發兩人走後，黃彥威找出紙筆，認認真真地動筆寫《乞病書》與《辭呈書》。
他深知皇權時代不論什麼法律法條全都是狗屁，掌權者可以隨意解釋法條要他的小命。行軍宿營時打魚這種事還能爭一爭辯一辯，行軍中脫隊這種事嚴重許多，更是可大可小。萬一惹惱了高官大佬，人家動動嘴角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因此他用盡全副本領，儘量放低姿態，幾乎是跪到了塵埃里去寫這兩份文書。
正寫著，李叢走了進來：「寫什麼呢？」
黃彥威嘆氣：「乞病書、辭呈書。你也過來幫我看看，看哪裡不合適我也好再改，千萬可不能得罪了上官。」推過來寫好的那一份，「看看看看。」
李叢先看了乞病書，再看了辭呈書，說道：「寫得很好，至少比我寫得好，我無話可說。」
黃彥威考不了進士狀元，寫這兩件文書還是手到擒來，再加上有後世的檢討文化加持，兩份文書寫得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李叢在黃彥威對面坐下，指著兩份文書說道：「這上面說的全都是真的？」
「千真萬確！這種事還能有假？那不是欺瞞上官麼？再往大了說，那就是欺騙皇上，可是欺君之罪，是要掉腦袋的。從年前的時候起，我這兩肋就會莫名地跳疼，我的這個心哪，也會跟著疼。還不是快疼，是那種慢悠悠的疼，一疼起來我這個心可就亂了，啥事都想不起來，啥事都管不了。」
「我正想著要請假告休，沒想到這又下令說要北征偽周國，我要是臨陣請病假告病，上官會怎麼想？他們肯定會斬了我啊。沒有辦法，我只能咬著牙北上。行軍途中我若不是身體有病，又怎麼會帶著隊伍掉了隊？這也給了我一個教訓，我算是明白了，當兵這碗飯我是吃不上的了。這回還好，陰差陽錯，再加上有老弟你在一旁出主意、幫大忙，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帶著隊伍追上來了。可是下次呢？以後呢？還能次次都走運麼？只要出一回事，我的命就完了，弟兄們的命也都完了。因此我只能請病假，只能辭掉這個軍職，再去別的地方混飯吃。」
「這剛才跟你李老弟熟識起來，剛剛親厚，卻又不得不分手，這也是沒有法子啊。」說著抱拳拱手深深作揖：「這個都里的兄弟跟了我一兩年，多少也有點情份，往後就託付給你李老弟了。」又深深鞠躬。
李叢還禮：「黃兄的病情，可請郎中醫診治過？」
黃彥威搖頭：「也瞧過，不過沒有什麼用。郎中也說不出來個一二三四，只是叫我靜養，唉，這全都是命啊。」
他們這個指揮的新任指揮使還沒有到任，還是那名副指揮使臨時管事。副指揮使接下黃彥威的乞病書和辭呈書，一臉的為難無奈，表示自己實在無權批准一個都頭的辭呈，也無權批准黃彥威十天以上的假期。他批了黃彥威五天病假，答應把兩份文書向上轉交。
當這兩份文書輾轉來到楚州團練使史文通手上時，這位團練使的眉頭就是一皺。
就在兩天前，北征的楚州禁軍還沒回營，史文通就接到了北征軍都虞候孫益發來的一份公文。孫益在公文述說了黃彥威的第三都行軍中集體脫隊的事，並說自己軍務繁忙日理萬機，又考慮到前線正在用人，又要穩定軍心，因此就沒在沭河前線追究此事。黃彥威和他的第三都回到楚州後，作為楚州禁軍的直接首領，史文通有責任細細查問此事，務必根究，務必重處此人以正軍法。
公文字字句句都挑不出來毛病，讀起來卻殺氣騰騰。
南唐朝廷高層官僚站隊抱團不按文武，只論「黨」派親疏。一是宋黨，一是孫黨，宋黨的領袖叫宋齊丘，孫黨的領袖叫孫晟，餘下擠不進這兩黨的，或者派系色彩不明顯的，可以歸之為第三黨。
宋齊丘、孫晟兩個人，包括兩黨的人，嚴格說來都是文人，但全都勇於談兵。兩宋的崇文抑武，其實全都是這個倒霉的小南唐早就玩剩下的舊把戲。
南唐937年篡奪楊吳國政權立國，到眼下（952年），也不過才十四年。即使把時間再往前推，再加上十年的密謀期，他們的「事業」也不過才二十四年。當年密謀期的那些「功臣們」還都說不上衰老，正處在人老成精的成熟期。
兩派的首領宋齊丘、孫晟，全都是密謀期的骨幹，論起資歷，宋黨似乎略略強些，但絕不能只靠資歷就輾壓完勝孫黨。
約略說起來，宋黨是江南黨或者本土黨，成員大多來自長江以南，長期的主張是主戰，主擴張。孫黨成員大多是北方各地流浪過來的外來戶，長期主張是主和，能不戰就不戰，認為南唐國力弱小，經不起折騰。
宋黨成員詩詞水平高，能畫幾筆畫，比如宋黨著名成員馮延巳在詞史上就大大有名，跟李璟李煜這對皇帝父子連起來號稱一馮二李，那可是有名句傳世的。
孫黨成員文章寫得不錯，孫黨主將韓熙載就「長於碑碣」，重金請他寫文章的人不絕於路門庭若市，號稱神仙中人。
兩黨除了和戰之爭，還有如何戰、如何和之爭，在每一個爭論點上，只要有人說馬，必定就有人說非馬，還會有人說非非馬，非爭個頭破血流天河變色不可。
至於其中的黨爭大師宋齊丘、孫晟等人，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總能花樣翻新語出驚人。
談起行政能力，治國能力，兩黨同樣拉垮。兩黨先後主持過軍屯民屯、土地改革、幣制改革，卻沒有一項成功，最後都是擾民害民逼民造反之後不得不放棄。
至於更重要的軍事和外交，更是一無亮點，黃彥威的下邳北征之行不過是其中的一幕而已。
北征軍那位都虞候孫益，就是孫黨大佬孫晟的叔伯弟弟，身份定位可以說是「弟二代」。
團練使史文通跟孫益這個人沒有什麼交集交情，但卻受過孫晟的一些好處，似乎孫益也知道這一點，才會在公文中如此明目張胆地想要借史文通的手整死黃彥威。
按照官場倫理，史文通有義務還孫益這個人情。他要考慮的，只是這麼做的風險，是怎樣才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怎樣去亂引條文瘋狂羅織罪名。至於黃彥威的權力和利益甚至身家性命，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都頭，又違反了軍法，死也是應該的。
酒克莊反應不過來，勸道：「都頭，要賣也不能全都賣，總得留下點。往後不用打仗了，這用驢的地方還多著呢。」這小子還想著享受戰後的好生活呢。
黃彥威已經鐵了心腸：「賣，全都賣。」
牛懷壁就機靈許多，站在邊上一句話都不多說。
打發兩人走後，黃彥威找出紙筆，認認真真地動筆寫《乞病書》與《辭呈書》。
他深知皇權時代不論什麼法律法條全都是狗屁，掌權者可以隨意解釋法條要他的小命。行軍宿營時打魚這種事還能爭一爭辯一辯，行軍中脫隊這種事嚴重許多，更是可大可小。萬一惹惱了高官大佬，人家動動嘴角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因此他用盡全副本領，儘量放低姿態，幾乎是跪到了塵埃里去寫這兩份文書。
正寫著，李叢走了進來：「寫什麼呢？」
黃彥威嘆氣：「乞病書、辭呈書。你也過來幫我看看，看哪裡不合適我也好再改，千萬可不能得罪了上官。」推過來寫好的那一份，「看看看看。」
李叢先看了乞病書，再看了辭呈書，說道：「寫得很好，至少比我寫得好，我無話可說。」
黃彥威考不了進士狀元，寫這兩件文書還是手到擒來，再加上有後世的檢討文化加持，兩份文書寫得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李叢在黃彥威對面坐下，指著兩份文書說道：「這上面說的全都是真的？」
「千真萬確！這種事還能有假？那不是欺瞞上官麼？再往大了說，那就是欺騙皇上，可是欺君之罪，是要掉腦袋的。從年前的時候起，我這兩肋就會莫名地跳疼，我的這個心哪，也會跟著疼。還不是快疼，是那種慢悠悠的疼，一疼起來我這個心可就亂了，啥事都想不起來，啥事都管不了。」
「我正想著要請假告休，沒想到這又下令說要北征偽周國，我要是臨陣請病假告病，上官會怎麼想？他們肯定會斬了我啊。沒有辦法，我只能咬著牙北上。行軍途中我若不是身體有病，又怎麼會帶著隊伍掉了隊？這也給了我一個教訓，我算是明白了，當兵這碗飯我是吃不上的了。這回還好，陰差陽錯，再加上有老弟你在一旁出主意、幫大忙，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帶著隊伍追上來了。可是下次呢？以後呢？還能次次都走運麼？只要出一回事，我的命就完了，弟兄們的命也都完了。因此我只能請病假，只能辭掉這個軍職，再去別的地方混飯吃。」
「這剛才跟你李老弟熟識起來，剛剛親厚，卻又不得不分手，這也是沒有法子啊。」說著抱拳拱手深深作揖：「這個都里的兄弟跟了我一兩年，多少也有點情份，往後就託付給你李老弟了。」又深深鞠躬。
李叢還禮：「黃兄的病情，可請郎中醫診治過？」
黃彥威搖頭：「也瞧過，不過沒有什麼用。郎中也說不出來個一二三四，只是叫我靜養，唉，這全都是命啊。」
他們這個指揮的新任指揮使還沒有到任，還是那名副指揮使臨時管事。副指揮使接下黃彥威的乞病書和辭呈書，一臉的為難無奈，表示自己實在無權批准一個都頭的辭呈，也無權批准黃彥威十天以上的假期。他批了黃彥威五天病假，答應把兩份文書向上轉交。
當這兩份文書輾轉來到楚州團練使史文通手上時，這位團練使的眉頭就是一皺。
就在兩天前，北征的楚州禁軍還沒回營，史文通就接到了北征軍都虞候孫益發來的一份公文。孫益在公文述說了黃彥威的第三都行軍中集體脫隊的事，並說自己軍務繁忙日理萬機，又考慮到前線正在用人，又要穩定軍心，因此就沒在沭河前線追究此事。黃彥威和他的第三都回到楚州後，作為楚州禁軍的直接首領，史文通有責任細細查問此事，務必根究，務必重處此人以正軍法。
公文字字句句都挑不出來毛病，讀起來卻殺氣騰騰。
南唐朝廷高層官僚站隊抱團不按文武，只論「黨」派親疏。一是宋黨，一是孫黨，宋黨的領袖叫宋齊丘，孫黨的領袖叫孫晟，餘下擠不進這兩黨的，或者派系色彩不明顯的，可以歸之為第三黨。
宋齊丘、孫晟兩個人，包括兩黨的人，嚴格說來都是文人，但全都勇於談兵。兩宋的崇文抑武，其實全都是這個倒霉的小南唐早就玩剩下的舊把戲。
南唐937年篡奪楊吳國政權立國，到眼下（952年），也不過才十四年。即使把時間再往前推，再加上十年的密謀期，他們的「事業」也不過才二十四年。當年密謀期的那些「功臣們」還都說不上衰老，正處在人老成精的成熟期。
兩派的首領宋齊丘、孫晟，全都是密謀期的骨幹，論起資歷，宋黨似乎略略強些，但絕不能只靠資歷就輾壓完勝孫黨。
約略說起來，宋黨是江南黨或者本土黨，成員大多來自長江以南，長期的主張是主戰，主擴張。孫黨成員大多是北方各地流浪過來的外來戶，長期主張是主和，能不戰就不戰，認為南唐國力弱小，經不起折騰。
宋黨成員詩詞水平高，能畫幾筆畫，比如宋黨著名成員馮延巳在詞史上就大大有名，跟李璟李煜這對皇帝父子連起來號稱一馮二李，那可是有名句傳世的。
孫黨成員文章寫得不錯，孫黨主將韓熙載就「長於碑碣」，重金請他寫文章的人不絕於路門庭若市，號稱神仙中人。
兩黨除了和戰之爭，還有如何戰、如何和之爭，在每一個爭論點上，只要有人說馬，必定就有人說非馬，還會有人說非非馬，非爭個頭破血流天河變色不可。
至於其中的黨爭大師宋齊丘、孫晟等人，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總能花樣翻新語出驚人。
談起行政能力，治國能力，兩黨同樣拉垮。兩黨先後主持過軍屯民屯、土地改革、幣制改革，卻沒有一項成功，最後都是擾民害民逼民造反之後不得不放棄。
至於更重要的軍事和外交，更是一無亮點，黃彥威的下邳北征之行不過是其中的一幕而已。
北征軍那位都虞候孫益，就是孫黨大佬孫晟的叔伯弟弟，身份定位可以說是「弟二代」。
團練使史文通跟孫益這個人沒有什麼交集交情，但卻受過孫晟的一些好處，似乎孫益也知道這一點，才會在公文中如此明目張胆地想要借史文通的手整死黃彥威。
按照官場倫理，史文通有義務還孫益這個人情。他要考慮的，只是這麼做的風險，是怎樣才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怎樣去亂引條文瘋狂羅織罪名。至於黃彥威的權力和利益甚至身家性命，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都頭，又違反了軍法，死也是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