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同治九年五月初一黃昏，天津衛，三岔口。初夏的暑熱隨著太陽落山漸趨消散，正該是沿河百姓納涼的時光，然而不多時便起了風，街上便人影寥寥，偶爾經過幾個行人，均是神色匆匆，低頭疾趨。
漸漸籠罩海河兩岸的夜幕中抬出了一頂青色小轎，轎夫摸著黑在巷子裡七拐八拐，抬著轎子徑奔河北岸邊最高的建築而來。到了建築跟前，轎子不走正門，繞著高大院牆徑奔後門。轎子在後門洞前花壇邊上落地，一個人影掀起轎簾走出來，伸出左手在鐵門上快三慢三的敲了兩遍。鐵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道縫隙，一盞煤油燈探出來，照出了敲門人瘦削的臉。
跟著煤油燈探出來的是張滿是倦意的面孔，黃髮白皮膚，留著八字鬍，是個洋人。然而一開口卻是地道的官話：「怎麼來的這麼晚，東西帶了嗎？」
沒有回答，只有一聲輕響，煤油燈隨即摔在地上，燈芯被夜風吹熄之前猛地一亮，照出了花壇里幾枝白百合上的點點紅斑。
捕快王四點卯之後就覺著今天衙門口氣氛不對，昨夜一場大風颳完，天時頗見涼爽，然而公案後的縣太爺順脖子淌汗，連頂戴都摘了擺在一邊，乾巴瘦的謝師爺在旁邊舉著摺扇給他扇風，再看師爺身上一件青布長衫也洇透了。倆人據在公案後面交頭接耳，都是一副剛讓車軲轆軋過腳面的痛苦表情，想來是縣裡出了啥大事了。王四搖搖頭，太爺和老先生操心的事兒我瞎跟著起什麼哄，還不如想想關了餉五月節回家裹粽子孝敬老娘。正當王四心裡琢磨河北糧店街上哪家鋪子賣江米不那麼黑心時，門外面有氣無力的飄進來一聲「府台老爺到」。
好傢夥，知府都來了，這是出什麼事了？話音未落只見天津知府張老爺火急火燎的一路跑上堂來，身後沒跟隨扈。王四往外一張，連官轎都沒見，敢情府台老爺是自個兒腿著來的。知縣劉老爺連頂戴也顧不得戴，搶著跑出堂去，口中一連串的卑職有失迎迓。張知府喘息略定，看著劉知縣汗騰騰的光腦門兒啞然失笑，道：「不待吏部發話，便自己摘了頂戴花翎，你我這一劫怕是難過了。」劉知縣一揖到底，大氣兒也不敢出，只道：「卑職這裡全仗老爺發落。」張知府回頭，指著王四號衣上的捕字問劉知縣：「你這廂就剩這一員捕役伺候著嗎？」
兩位老爺說了半天，虧得有謝師爺幫著解釋，王四聽懂了個大概。去年冬天洋人拆了崇禧觀蓋起來的那天主仁善堂頭天夜裡發了命案，死的是個洋人通譯，名字叫什麼梯葉力，一早被發現倒在天主堂後門的花壇里，血都淌到街邊了。天津知府張光藻剛從正定高升過來便撞上這等事，急的熱鍋上螞蟻相似。事關洋人怠慢不得，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代表總理衙門發話，限期緝拿，端午節前拿不來兇手，洋人領事鬧將起來，天津府縣官員就吃不了兜著走，怕是各個都要摘頂子。問題衙門裡的班頭，王四的師父趙大昌上月領著幾個夥計奔西安府押送犯人去了，衙門口就剩他一個捕快。「天降大任與是人。」謝師爺捋著花白的山羊鬍，搖頭晃腦的說：「這擔子就壓在你王頭兒的肩上了。」
「」這洋人死的是夠慘的。」王四同著謝師爺和縣裡的仵作老鄭一塊走出了天主堂的停屍間，外面已經日正當中，王四也不由得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恁麼長一條刀口自下往上劃，立時斃命。」老鄭邊伸手比劃邊說，「兇器是寬刃傢伙，至少是把厚背大砍刀，尋常的菜刀剪子之類豁不出這般大的創傷。既然是大刀，那斷然不是自己個從下往上抹的脖子，除非洋人的胳膊肘是反著生的。」三人走到後門，果然看見花壇里幾枝白花上斑斑點點的紅，一行血跡順著門外花壇的斜邊一直流到了街上。「蹊蹺便是在這裡，」老鄭伸手指著地上血跡道，「屍首便倒在花壇邊上，刀快自不必說了，然而這般使刀，必然血赤糊拉，濺的四處都是，這凶人身上腳上必然濺上不少。然而除卻花壇里濺上的，外頭就是這一行血，再無甚麼沾血腳印手印，做的如此乾淨，便是一般慣凶，怕也不成。」王四接過話茬問道：「您老的意思是，凶人是個武行？」「豈止是武行，」老鄭拍拍衣角上塵土，「只怕是個踏雪無痕的練家子。」
這不巧了嗎，王四方才從衙門口出來之前，老爺們就在堂上斷定凶人是個練家子。「天津碼頭上魚龍混雜，習武之人頗多。」張知府漫不經心的端起茶碗又放下。「夤夜行兇，一刀致命，想來是武林高手所為。」知縣劉傑在南方做過官，附和道：「府台所言極是，前些年南邊鬧長毛，殺了不少洋人，卑職聽聞洋人有邪法護身，尋常刀矛弓弩近不得身，唯有武術高手能殺傷他們。」當時王四心裡還暗笑兩位老太爺神神叨叨，現在卻也笑不出來了。待要細看血跡，天主堂門裡走出個五短身材的矮胖洋人，神色傲慢，操著半生不熟的官話對王四一行人喊叫，說看完了便快快離去，謝師爺連忙拉過兩人，道：「鄭老，王頭兒，此間不是說話地方，咱們借一步。」
三人穿過巷子走到河邊，王四憤憤不平，道：「這洋人不讓詳細查驗現場，教我們如何緝拿凶人。」謝師爺忙道：「王頭兒噤聲。如今是什麼世道，便是京師上官，親王旗主，也惹不起洋人，何況咱們小小的天津縣，只做罷了。」王四道：「既如此為何不讓洋人的那甚麼領事自己去緝兇，早先拆崇禧觀傷了人，我聽老師傅講便是洋人領事出來了結的，沒讓縣裡摻和。」謝師爺搖搖頭，見老鄭耐不住連夜勘驗辛苦，走到十餘步外河灘邊蹲著，點上菸袋解乏，便壓低聲音對王四說：「王頭兒莫聲張，有要緊關竅，知縣要我轉告與你。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大人的一個子侄和死的那洋人梯葉力交情甚厚，常在天主仁善堂留宿。唯今這洋人送了性命，連帶著大人的子侄也不知去向，若是把事交由法國領事，尋人便是難如登天了。所以總理衙門硬是攬過這事幹辦，然而畢竟洋人來勢不善，故而上官催的甚急。王頭兒倘能尋到大人子侄，也是一件大功勞，縣裡諸位亦能得免。此事關係重大，唯有府縣兩位老爺知悉，王頭兒辦案切勿輕易泄露。」
王四挎著刀，腰裡別著腰牌，獨個兒頂著日頭往大紅橋走去，現在連他也覺得這天氣熱的發昏了。謝師爺說的出奇的平淡，然而王四便再怎麼聽不出弦外音，也明白案子破不了，連自己也要吃瓜落，保不齊就流放關外尚陽堡，自個兒又沒兄弟，老娘可就沒人養老送終了。離了河邊，王四飛也似跑去糧店街，也不問價，胡亂買了些江米，又稱了一小袋棗子，叫開家門交給老娘，只說縣裡公務，著急出門辦事，門也沒進扭頭就跑。老太太見兒子滿頭大汗神情慌張，也不敢多問。王四雖然慌張，但也想定了個主張，他當差年頭雖然不長，但早先跟著班頭趙師父多少學了點見識。師父教他辦案子須得盯對了人不放，「天津衛這地方人多歸人多，三教九流尿不到一個夜壺裡。三條石作估衣的跑不去西關大街喝酒，侯家後的窯子裡也尋不著海光寺的住持。」說這話時趙師父正用索子捆賊。「行船時丟了貴重物事，那必是船上人手腳不乾淨，尋這兔崽子便要到紫竹林碼頭裡尋，你若去南開窪滾地龍里拿人，就是城隍爺戴孝帽子，白袍（跑）了。」
那洋人既然是在刀下送了性命，按師父的法子，自己就該找地面上知名練刀的去拿人，王四和趙師父學過一些武藝，都是公門裡鎖拿人犯的法門，腰刀也學過一點，趙班頭武藝就苦不甚高，王四更是馬馬虎虎，天津衛哪家練武的擅刀他更加一無所知，只能跟見識廣博的謝鄭二位打聽。謝師爺聽聞一笑，道：「王頭兒說笑了，伏唯聖朝以忠孝仁義治天下，天津城又是京師鎖鑰，天子腳下，哪來的舞刀弄槍之所在。」老鄭在旁吐出一口煙，道：「謝先生有所不知，直隸地方官面兒上禁刀是不假，前年還曾下過禁刀槍的條例，連耍雜技的蠟槍都盡數收繳了，然而咱們縣裡就這點人手去查，偌大的天津衛有人偷藏了兵刃也難講。常聽人講說拳刀本是一路，練拳腳便是練使刀的手眼和腳步，但凡好拳術的把式多半都會一兩門刀法，也必然有偷藏下來的刀劍。」謝師爺一捻鬍鬚，道：「鄭老言之有理。若說『把式』，嘗聽聞大紅橋北有家拳館近年來甚是有名，開館的是個老拳師，頗有些少年人拜在那裡學拳，想來有見識。王頭兒不妨先去那兒問詢。」
王四胡思亂想著，不覺已經望見了左氏拳館的門面。這是個臨河的寬闊兩進院子，院門大開，裡面兩排架子上橫七豎八立著杆棒，幾個後生正在院裡扎馬步。王四邁步進門，亮了腰牌，練拳的後生們見是官差，慌忙搬把椅子教王四在院裡坐了，有人給王四端水，便有人跑到後院去請師父。王四坐等著，只見後院門洞有扇影壁擋著，影壁上龍飛鳳舞一行金字，王四識字有限，認不得寫的什麼，正要開口詢問，見影壁後轉出個長袍老者，身量不高，鬚髮半黑半白，瞧不出年紀多老，一雙眼睛卻是炯炯有神，便有後生上來介紹說這位是縣裡來的王捕頭，這位是家師左老。老者拱手道：「老朽左堯，見過王老師。」王四忙從椅子上跳起來抱拳還禮，連稱不敢。老者左堯客氣兩句，道：「不知王老師光臨寒舍，有何公幹？」
來前王四早就編好了說辭，只道府衙下來公文，依往年例要下來人收繳民間的刀槍，縣裡差役預先出來摸底，免得日後麻煩。左堯連稱冤枉，指著院裡的架子道：「老朽教子弟們幾套拳腳，無非是強身健體，器械便是這幾根杆棒，半兩鐵器也不曾有。」說著摸出一小錠銀子，塞在王四手裡，道：「王老師莫嫌寒微，如若縣裡問起，務必替老朽美言幾句。」
王四暗忖，難怪趙師父總愛到這些所在打秋風呢。他雖不是路不拾遺的君子，但是此時人命關天的大事壓著，於是把銀子塞回左堯手中，道：「老爺子會錯意了。縣太爺差小子登門另為請教一事，年前京北段甲嶺有強人出沒打劫客商，官兵清剿時奪了強人幾柄單刀。直隸衙門追查這刀的來歷，才有這齣收繳刀槍的上支下派。天津城恁多把式，鏢行，武館，都不見得在縣裡造冊，往哪查去？知道老爺子行得正，又是武林的前輩，只求指點當下有哪些名家擅使單刀，無論是街頭耍把式賣藝的還是教武術的保鏢的，有刀便行，小子好給上面銷差。」這一套說辭是謝師爺幫著編的，來的路上王四已經翻來覆去念得熟了。
左堯聽罷道：「老朽所知天津界內有刀的所在，無慮十二三處，少頃書寫一單，請王老師帶回給縣裡。」王四連聲稱善，見左堯教一個後生先去後院研墨，便隨口問道：「這影壁上書法，也是老爺子寫的？」左堯一笑，道：「這是老朽一個舊友所書，老朽是八卦門傳人，王老師資兼文武，自然曉得。其實入門學武之前，老朽曾托江南學政院下，道光十年中過院試，無奈資質駑鈍，鄉試不成，方始投師習武。題此壁者，便是當年老朽同科舊友。」王四連連點頭，其實他哪裡知道左堯的師承門派，本來想詢問影壁上題字寫的是什麼，這下也咽回了肚裡。左堯返回後院列清單，便請王四在前院稍坐。一盞茶功夫，左堯和先前磨墨的後生一塊出來，後生手裡捧著一個粉簽信封交給王四，左堯道：「老朽所知，盡寫於此，王老師迴轉縣內仔細觀看。」
王四接過信封，只見封皮上筆走龍蛇，自己勉強認得出一個左字，其他盡皆不識，心想裡面文字也當是這種，只好回去請師爺幫著辨認了。於是起身稱謝，作別要走。左堯親自送王四出門，握著王四雙手道：「王老師前程萬里，仔細仔細。」二人作別而行，王四心想這老頭子何必如此客氣？只覺手裡有物，攤開手掌，赫然是一小錠銀子，不由得暗自發笑，心想這左堯果然是八面玲瓏。
王四將銀子收進衣袋，急急趕回縣衙，此時日已偏西。劉縣令方才送走了知府大人，聽聞王四弄來了地界上使刀的名單，連忙喊上師爺一齊來看。謝師爺從王四手中接過信封一看，笑道：「這左老拳師是武林人，字倒寫得漂亮。」王四忙問信封上寫的什麼，謝師爺道：「寫的是字承本縣父母官敬啟，左堯親筆。」見知縣點頭，謝師爺便拆開火漆，將信箋從中取出，遞給知縣，自己站在知縣身後一同觀看，但見列的都是城內外各處持刀的所在，甚麼南門外三不管賣藝的宋大啊，東橋頭鏢局子啊，一共十三處寫的頗為詳盡。知縣大喜，對王四道：「你明日多帶人手，老爺我寫帖子調請游擊營兵丁協助，把這班人全數拘來，老爺我親自問詢，殺傷洋人的凶人大略便在這些人之間。」謝師爺在一旁忙道：「如此濫捕，莫要冤枉了好人。」知縣嘆口氣道：「我何嘗不知。要緊關頭顧不得了。師爺休辭辛苦，持我帖子連夜趕去河邊游擊營去，若是明兒一早再去，調動人馬又要拖上半日，莫要走了凶人。」於是便散了堂，師爺急急去兵營投書，先教王四回去休息，明日早來衙門公幹。
王四回到家時天已全黑，然而案子有了眉目，自己又得了一錠銀子，心裡高興，便睡不著。心想找個穩妥地方把銀子藏好，待案子落停了日後買些稀罕物事孝敬老娘，便去衣兜里翻出銀子，正琢磨藏到哪裡，突然有人敲門，王四忙把銀子揣回衣袋，披上褂子去開門。只見謝師爺站在門外，身後跟著兩個打著火把的兵士，兩人睡眼惺忪，顯然是被喊起來緊急出營，謝師爺則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色。王四忙問：「謝老，這深更半夜出什麼事了？」
謝師爺的語氣很疲憊，但是王四卻覺得像是耳邊炸了個轟雷。
「左堯出事了。」
漸漸籠罩海河兩岸的夜幕中抬出了一頂青色小轎，轎夫摸著黑在巷子裡七拐八拐，抬著轎子徑奔河北岸邊最高的建築而來。到了建築跟前，轎子不走正門，繞著高大院牆徑奔後門。轎子在後門洞前花壇邊上落地，一個人影掀起轎簾走出來，伸出左手在鐵門上快三慢三的敲了兩遍。鐵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道縫隙，一盞煤油燈探出來，照出了敲門人瘦削的臉。
跟著煤油燈探出來的是張滿是倦意的面孔，黃髮白皮膚，留著八字鬍，是個洋人。然而一開口卻是地道的官話：「怎麼來的這麼晚，東西帶了嗎？」
沒有回答，只有一聲輕響，煤油燈隨即摔在地上，燈芯被夜風吹熄之前猛地一亮，照出了花壇里幾枝白百合上的點點紅斑。
捕快王四點卯之後就覺著今天衙門口氣氛不對，昨夜一場大風颳完，天時頗見涼爽，然而公案後的縣太爺順脖子淌汗，連頂戴都摘了擺在一邊，乾巴瘦的謝師爺在旁邊舉著摺扇給他扇風，再看師爺身上一件青布長衫也洇透了。倆人據在公案後面交頭接耳，都是一副剛讓車軲轆軋過腳面的痛苦表情，想來是縣裡出了啥大事了。王四搖搖頭，太爺和老先生操心的事兒我瞎跟著起什麼哄，還不如想想關了餉五月節回家裹粽子孝敬老娘。正當王四心裡琢磨河北糧店街上哪家鋪子賣江米不那麼黑心時，門外面有氣無力的飄進來一聲「府台老爺到」。
好傢夥，知府都來了，這是出什麼事了？話音未落只見天津知府張老爺火急火燎的一路跑上堂來，身後沒跟隨扈。王四往外一張，連官轎都沒見，敢情府台老爺是自個兒腿著來的。知縣劉老爺連頂戴也顧不得戴，搶著跑出堂去，口中一連串的卑職有失迎迓。張知府喘息略定，看著劉知縣汗騰騰的光腦門兒啞然失笑，道：「不待吏部發話，便自己摘了頂戴花翎，你我這一劫怕是難過了。」劉知縣一揖到底，大氣兒也不敢出，只道：「卑職這裡全仗老爺發落。」張知府回頭，指著王四號衣上的捕字問劉知縣：「你這廂就剩這一員捕役伺候著嗎？」
兩位老爺說了半天，虧得有謝師爺幫著解釋，王四聽懂了個大概。去年冬天洋人拆了崇禧觀蓋起來的那天主仁善堂頭天夜裡發了命案，死的是個洋人通譯，名字叫什麼梯葉力，一早被發現倒在天主堂後門的花壇里，血都淌到街邊了。天津知府張光藻剛從正定高升過來便撞上這等事，急的熱鍋上螞蟻相似。事關洋人怠慢不得，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代表總理衙門發話，限期緝拿，端午節前拿不來兇手，洋人領事鬧將起來，天津府縣官員就吃不了兜著走，怕是各個都要摘頂子。問題衙門裡的班頭，王四的師父趙大昌上月領著幾個夥計奔西安府押送犯人去了，衙門口就剩他一個捕快。「天降大任與是人。」謝師爺捋著花白的山羊鬍，搖頭晃腦的說：「這擔子就壓在你王頭兒的肩上了。」
「」這洋人死的是夠慘的。」王四同著謝師爺和縣裡的仵作老鄭一塊走出了天主堂的停屍間，外面已經日正當中，王四也不由得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恁麼長一條刀口自下往上劃，立時斃命。」老鄭邊伸手比劃邊說，「兇器是寬刃傢伙，至少是把厚背大砍刀，尋常的菜刀剪子之類豁不出這般大的創傷。既然是大刀，那斷然不是自己個從下往上抹的脖子，除非洋人的胳膊肘是反著生的。」三人走到後門，果然看見花壇里幾枝白花上斑斑點點的紅，一行血跡順著門外花壇的斜邊一直流到了街上。「蹊蹺便是在這裡，」老鄭伸手指著地上血跡道，「屍首便倒在花壇邊上，刀快自不必說了，然而這般使刀，必然血赤糊拉，濺的四處都是，這凶人身上腳上必然濺上不少。然而除卻花壇里濺上的，外頭就是這一行血，再無甚麼沾血腳印手印，做的如此乾淨，便是一般慣凶，怕也不成。」王四接過話茬問道：「您老的意思是，凶人是個武行？」「豈止是武行，」老鄭拍拍衣角上塵土，「只怕是個踏雪無痕的練家子。」
這不巧了嗎，王四方才從衙門口出來之前，老爺們就在堂上斷定凶人是個練家子。「天津碼頭上魚龍混雜，習武之人頗多。」張知府漫不經心的端起茶碗又放下。「夤夜行兇，一刀致命，想來是武林高手所為。」知縣劉傑在南方做過官，附和道：「府台所言極是，前些年南邊鬧長毛，殺了不少洋人，卑職聽聞洋人有邪法護身，尋常刀矛弓弩近不得身，唯有武術高手能殺傷他們。」當時王四心裡還暗笑兩位老太爺神神叨叨，現在卻也笑不出來了。待要細看血跡，天主堂門裡走出個五短身材的矮胖洋人，神色傲慢，操著半生不熟的官話對王四一行人喊叫，說看完了便快快離去，謝師爺連忙拉過兩人，道：「鄭老，王頭兒，此間不是說話地方，咱們借一步。」
三人穿過巷子走到河邊，王四憤憤不平，道：「這洋人不讓詳細查驗現場，教我們如何緝拿凶人。」謝師爺忙道：「王頭兒噤聲。如今是什麼世道，便是京師上官，親王旗主，也惹不起洋人，何況咱們小小的天津縣，只做罷了。」王四道：「既如此為何不讓洋人的那甚麼領事自己去緝兇，早先拆崇禧觀傷了人，我聽老師傅講便是洋人領事出來了結的，沒讓縣裡摻和。」謝師爺搖搖頭，見老鄭耐不住連夜勘驗辛苦，走到十餘步外河灘邊蹲著，點上菸袋解乏，便壓低聲音對王四說：「王頭兒莫聲張，有要緊關竅，知縣要我轉告與你。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大人的一個子侄和死的那洋人梯葉力交情甚厚，常在天主仁善堂留宿。唯今這洋人送了性命，連帶著大人的子侄也不知去向，若是把事交由法國領事，尋人便是難如登天了。所以總理衙門硬是攬過這事幹辦，然而畢竟洋人來勢不善，故而上官催的甚急。王頭兒倘能尋到大人子侄，也是一件大功勞，縣裡諸位亦能得免。此事關係重大，唯有府縣兩位老爺知悉，王頭兒辦案切勿輕易泄露。」
王四挎著刀，腰裡別著腰牌，獨個兒頂著日頭往大紅橋走去，現在連他也覺得這天氣熱的發昏了。謝師爺說的出奇的平淡，然而王四便再怎麼聽不出弦外音，也明白案子破不了，連自己也要吃瓜落，保不齊就流放關外尚陽堡，自個兒又沒兄弟，老娘可就沒人養老送終了。離了河邊，王四飛也似跑去糧店街，也不問價，胡亂買了些江米，又稱了一小袋棗子，叫開家門交給老娘，只說縣裡公務，著急出門辦事，門也沒進扭頭就跑。老太太見兒子滿頭大汗神情慌張，也不敢多問。王四雖然慌張，但也想定了個主張，他當差年頭雖然不長，但早先跟著班頭趙師父多少學了點見識。師父教他辦案子須得盯對了人不放，「天津衛這地方人多歸人多，三教九流尿不到一個夜壺裡。三條石作估衣的跑不去西關大街喝酒，侯家後的窯子裡也尋不著海光寺的住持。」說這話時趙師父正用索子捆賊。「行船時丟了貴重物事，那必是船上人手腳不乾淨，尋這兔崽子便要到紫竹林碼頭裡尋，你若去南開窪滾地龍里拿人，就是城隍爺戴孝帽子，白袍（跑）了。」
那洋人既然是在刀下送了性命，按師父的法子，自己就該找地面上知名練刀的去拿人，王四和趙師父學過一些武藝，都是公門裡鎖拿人犯的法門，腰刀也學過一點，趙班頭武藝就苦不甚高，王四更是馬馬虎虎，天津衛哪家練武的擅刀他更加一無所知，只能跟見識廣博的謝鄭二位打聽。謝師爺聽聞一笑，道：「王頭兒說笑了，伏唯聖朝以忠孝仁義治天下，天津城又是京師鎖鑰，天子腳下，哪來的舞刀弄槍之所在。」老鄭在旁吐出一口煙，道：「謝先生有所不知，直隸地方官面兒上禁刀是不假，前年還曾下過禁刀槍的條例，連耍雜技的蠟槍都盡數收繳了，然而咱們縣裡就這點人手去查，偌大的天津衛有人偷藏了兵刃也難講。常聽人講說拳刀本是一路，練拳腳便是練使刀的手眼和腳步，但凡好拳術的把式多半都會一兩門刀法，也必然有偷藏下來的刀劍。」謝師爺一捻鬍鬚，道：「鄭老言之有理。若說『把式』，嘗聽聞大紅橋北有家拳館近年來甚是有名，開館的是個老拳師，頗有些少年人拜在那裡學拳，想來有見識。王頭兒不妨先去那兒問詢。」
王四胡思亂想著，不覺已經望見了左氏拳館的門面。這是個臨河的寬闊兩進院子，院門大開，裡面兩排架子上橫七豎八立著杆棒，幾個後生正在院裡扎馬步。王四邁步進門，亮了腰牌，練拳的後生們見是官差，慌忙搬把椅子教王四在院裡坐了，有人給王四端水，便有人跑到後院去請師父。王四坐等著，只見後院門洞有扇影壁擋著，影壁上龍飛鳳舞一行金字，王四識字有限，認不得寫的什麼，正要開口詢問，見影壁後轉出個長袍老者，身量不高，鬚髮半黑半白，瞧不出年紀多老，一雙眼睛卻是炯炯有神，便有後生上來介紹說這位是縣裡來的王捕頭，這位是家師左老。老者拱手道：「老朽左堯，見過王老師。」王四忙從椅子上跳起來抱拳還禮，連稱不敢。老者左堯客氣兩句，道：「不知王老師光臨寒舍，有何公幹？」
來前王四早就編好了說辭，只道府衙下來公文，依往年例要下來人收繳民間的刀槍，縣裡差役預先出來摸底，免得日後麻煩。左堯連稱冤枉，指著院裡的架子道：「老朽教子弟們幾套拳腳，無非是強身健體，器械便是這幾根杆棒，半兩鐵器也不曾有。」說著摸出一小錠銀子，塞在王四手裡，道：「王老師莫嫌寒微，如若縣裡問起，務必替老朽美言幾句。」
王四暗忖，難怪趙師父總愛到這些所在打秋風呢。他雖不是路不拾遺的君子，但是此時人命關天的大事壓著，於是把銀子塞回左堯手中，道：「老爺子會錯意了。縣太爺差小子登門另為請教一事，年前京北段甲嶺有強人出沒打劫客商，官兵清剿時奪了強人幾柄單刀。直隸衙門追查這刀的來歷，才有這齣收繳刀槍的上支下派。天津城恁多把式，鏢行，武館，都不見得在縣裡造冊，往哪查去？知道老爺子行得正，又是武林的前輩，只求指點當下有哪些名家擅使單刀，無論是街頭耍把式賣藝的還是教武術的保鏢的，有刀便行，小子好給上面銷差。」這一套說辭是謝師爺幫著編的，來的路上王四已經翻來覆去念得熟了。
左堯聽罷道：「老朽所知天津界內有刀的所在，無慮十二三處，少頃書寫一單，請王老師帶回給縣裡。」王四連聲稱善，見左堯教一個後生先去後院研墨，便隨口問道：「這影壁上書法，也是老爺子寫的？」左堯一笑，道：「這是老朽一個舊友所書，老朽是八卦門傳人，王老師資兼文武，自然曉得。其實入門學武之前，老朽曾托江南學政院下，道光十年中過院試，無奈資質駑鈍，鄉試不成，方始投師習武。題此壁者，便是當年老朽同科舊友。」王四連連點頭，其實他哪裡知道左堯的師承門派，本來想詢問影壁上題字寫的是什麼，這下也咽回了肚裡。左堯返回後院列清單，便請王四在前院稍坐。一盞茶功夫，左堯和先前磨墨的後生一塊出來，後生手裡捧著一個粉簽信封交給王四，左堯道：「老朽所知，盡寫於此，王老師迴轉縣內仔細觀看。」
王四接過信封，只見封皮上筆走龍蛇，自己勉強認得出一個左字，其他盡皆不識，心想裡面文字也當是這種，只好回去請師爺幫著辨認了。於是起身稱謝，作別要走。左堯親自送王四出門，握著王四雙手道：「王老師前程萬里，仔細仔細。」二人作別而行，王四心想這老頭子何必如此客氣？只覺手裡有物，攤開手掌，赫然是一小錠銀子，不由得暗自發笑，心想這左堯果然是八面玲瓏。
王四將銀子收進衣袋，急急趕回縣衙，此時日已偏西。劉縣令方才送走了知府大人，聽聞王四弄來了地界上使刀的名單，連忙喊上師爺一齊來看。謝師爺從王四手中接過信封一看，笑道：「這左老拳師是武林人，字倒寫得漂亮。」王四忙問信封上寫的什麼，謝師爺道：「寫的是字承本縣父母官敬啟，左堯親筆。」見知縣點頭，謝師爺便拆開火漆，將信箋從中取出，遞給知縣，自己站在知縣身後一同觀看，但見列的都是城內外各處持刀的所在，甚麼南門外三不管賣藝的宋大啊，東橋頭鏢局子啊，一共十三處寫的頗為詳盡。知縣大喜，對王四道：「你明日多帶人手，老爺我寫帖子調請游擊營兵丁協助，把這班人全數拘來，老爺我親自問詢，殺傷洋人的凶人大略便在這些人之間。」謝師爺在一旁忙道：「如此濫捕，莫要冤枉了好人。」知縣嘆口氣道：「我何嘗不知。要緊關頭顧不得了。師爺休辭辛苦，持我帖子連夜趕去河邊游擊營去，若是明兒一早再去，調動人馬又要拖上半日，莫要走了凶人。」於是便散了堂，師爺急急去兵營投書，先教王四回去休息，明日早來衙門公幹。
王四回到家時天已全黑，然而案子有了眉目，自己又得了一錠銀子，心裡高興，便睡不著。心想找個穩妥地方把銀子藏好，待案子落停了日後買些稀罕物事孝敬老娘，便去衣兜里翻出銀子，正琢磨藏到哪裡，突然有人敲門，王四忙把銀子揣回衣袋，披上褂子去開門。只見謝師爺站在門外，身後跟著兩個打著火把的兵士，兩人睡眼惺忪，顯然是被喊起來緊急出營，謝師爺則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色。王四忙問：「謝老，這深更半夜出什麼事了？」
謝師爺的語氣很疲憊，但是王四卻覺得像是耳邊炸了個轟雷。
「左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