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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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鵬一路上都生著悶氣,到家時已經很晚了,但屋裡的燈還亮著,屋裡裝修得十分氣派,門口放著招財進寶的貔貅塑像,客廳里還有一個小佛堂,裡面供奉著男孩的照片,一個女人跪在佛堂前,手裡捻著三炷香喃喃自語,連他進了門都沒注意到。

  「三更半夜的,你在這裡嚎什麼喪呢?看不到我回來了嗎?」劉鵬在門上踢了一腳,不耐煩地問道。黃麗霞慢吞吞地坐起身來,她的頭髮摻雜著密密的銀絲,一臉的蒼斑層層疊疊,兩個眼袋烏黑地浮腫起來,把眼睛擠成了兩條細縫,滿臉都是受過歲月摧殘的麻木。她接過他的外套掛在衣架上,隨後蹲下身來,替劉鵬脫下鞋子,按摩著他酸痛的大腿。劉鵬想起今晚的事就來氣,忍不住罵道:「媽的,那個姓瞿的娘們簡直是個蕩婦,兩個賤人給看對眼了。」

  黃麗霞一聲不吭,仿佛沒聽到他的話,片刻後才抬頭,小心翼翼地問道:「老劉,我能跟你商量個事不?」

  「什麼事?」

  「過兩天就是小俊的生日了,他今年也十八了,要不我們給他找個媳婦,把婚事給辦了,免得他一個人在那邊孤零零的。」

  「死人辦什麼婚事?」劉鵬掏著耳朵,不耐煩地說道。黃麗霞眼裡噙著一汪淚,小心翼翼地說道:「我老家那邊一直有個說法,要是孩子還沒成親時就死了,做父母的必須要給他們安排一樁婚事,否則等到我們兩不在了,逢年過節連個給他們燒紙的人都沒有。」

  「人都死了,搞這麼些過場做給誰看?」劉鵬驟然粗暴地打斷她的話,黃麗霞瑟縮了一下,訥訥地不敢出聲了,只緊張地摳著手上的凍瘡。劉鵬呵斥她:「行了,傻老娘們兒什麼都不懂,少插嘴,燒水去!」

  黃麗霞低眉順目地應了一聲,閉了嘴,在圍裙上抹了一把手,拎起壺去了廚房,顯然是已經被支使慣了。她燒了水,看到劉鵬已經坐到了床上,襪子也扔在地上,她走過去撿起襪子,把洗腳水端到他面前,慢慢給他搓起腳來。劉鵬正皺著眉頭看手機,對她的伺候習以為常,黃麗霞抬頭看了一眼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道:「老劉,這個月的生活費你還沒給我。」

  「啊?」劉鵬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手機上,只敷衍地應了一聲,黃麗霞只好又叫了一聲,劉鵬才敷衍道:「這兩天沒錢,改天再給你。」

  「但家裡的電視機壞了,明天我還要找人來修,到時候拿不出修理費怎麼辦?」

  「那電視能湊合看就行,你哪來這麼多破事?」劉鵬驟然粗暴地打斷她的話,黃麗霞不敢吭聲。她伺候劉鵬洗過澡以後,用熱水匆匆沖了個腳,把洗腳水倒在門外才進了臥室。劉鵬早就睡著了,仰臥在床上,一隻手搭在肚子上,鼾聲如雷。

  她打開抽屜,數著四枚安眠藥倒進手心,就著牛奶吞了下去,才輕手輕腳地爬上床。自從兒子去世後,她就一直失眠,臨近忌日,她的心中尤為悽惶,她眼也不眨地看著劉鵬,片刻後才悄悄翻過身,試圖把頭靠近他的肩膀,想找到一個依靠。劉鵬卻翻了個身,在睡夢中舒展身軀,把後背對著她。她緊緊攥著被單,眼眶紅了,眼淚在眼眶裡轉動著,但始終不敢掉下來。

  第二天早上,瞿子鈺來到了雜貨店門口,黃麗霞正費力地往外搬一箱礦泉水,瞿子鈺及時幫了她一把:「我來吧。」

  「小瞿?」黃麗霞驚訝的看了她一眼,瞿子鈺幫著她搬好東西,便起身起了屋。白天劉鵬不是出門要帳就是喝酒打牌去了,雜貨鋪背後就是她的住處,房間陰暗狹窄,牆壁上布滿油污,書架上堆滿了樂譜。黃麗霞倒了一杯茶,瞿子鈺仔細觀察著屋裡,客廳正對大門的牆上貼著不少舊照片,有單人的、也有全家福,眾星捧月地圍著中間一張老式的獎狀,獎狀上寫著:「劉俊傑同學在六年級第一學期被評為三好學生」,一角上壓著一張小男孩的照片,大約七八歲的樣子,抹著紅臉蛋,抱著一桿玩具機關槍,沖鏡頭笑得見牙不見眼,想必就是劉俊傑了。

  「這是留給你的藥油,是一個老中醫開的,你不是一向說一到下雨天就關節痛嗎?這個藥油有活血化瘀的功效,我媽媽試了一下,感覺還不錯。」

  「真是麻煩你了,每次來都給我帶這帶那的。」黃麗霞十分感動,看著那瓶藥油,眼中忽然湧出淚來,「妹子,到現在也只有你還在乎我的老毛病了。」

  瞿子鈺靜了片刻,柔聲問道:「怎麼了?老劉又沖你亂發脾氣了?」

  「小俊的忌日要到了,我想著如果他活著,今年也該十八歲了,就想找個年歲相當的老婆把婚事辦了,免得他在地下孤孤單單的,老劉卻不聽我的話,我才說了兩句就摔碗摔筷子,脾氣爆的不得了。」

  「他沖你發脾氣當然不對,但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配陰婚可是封建迷信啊。」瞿子鈺勸道,黃麗霞抹著淚說:「妹子,我不像你讀了那麼多書,懂那些個大道理。我只知道人到了年紀總歸要結婚的,我作為小俊的媽媽,沒能看著他成家立業,心裡總是不安穩的。」

  瞿子鈺也是有孩子的人,聽得心裡難過,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安慰,只得輕撫她的後背。

  劉鵬和黃麗霞曾有過一個兒子,四年前出車禍去世了。當時劉鵬又在車上,但只受了輕傷,坐在副座上的兒子卻忘了系安全帶,直接因為慣性飛了出去,摔在了高速公路的護欄外,造成顱骨破裂,當場就不行了。

  當時黃麗霞接到報信,瘋了似的趕到現場,那車被撞得跟擠過的易拉罐似的。黃麗霞覺得就像一場噩夢,她撲到餘溫尚存的兒子身上,哭著乞求醫生救他,卻沒有人搭理她。送葬的那天,劉鵬熬不住先睡了,她一個人坐在兒子身邊守著,靈堂里沒有開燈,白天客人送的花圈都堆在棺木上方,他的身體下方墊著許多乾冰,冒著幽幽的白色煙霧,他如同在霧中安眠一樣,他的皮膚呈現青白色,因此被塗上了淡淡的胭脂,入殮師把他的雙手合攏在胸前,他的肩膀都給擠得拱縮了起來。

  他看上去多像在裝睡啊,黃麗霞出神地想著,小俊幼年時體弱多病,非常依賴她,都上小學了還要和她一起睡,每當黃麗霞想讓他回自己的房間,他就鑽進被窩裡裝睡,只有眼皮會微微顫動著,只要黃麗霞輕輕撓撓他的下巴,他受不住癢,就會立刻笑出來一樣。她忍不住俯下身,摸了摸兒子的小臉,不禁輕輕打了個寒噤,她暗中期待著兒子的臉上還有溫度,而不是這種冰冷得仿佛假人般的皮膚。

  入殮師建議她把兒子生前喜歡的東西放進棺材裡,隨著他一起下葬,她便放了兒子最喜歡的模型飛機和奧特曼,她親了親兒子的臉,看著他的棺材被推進火化爐,化作一縷青煙,她的靈魂仿佛也隨著那高高的煙囪飛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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