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鐵鏽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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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司妙趕到殯儀館的時候,老陳已經被送來幾個小時了,齊司妙不是親屬也不算朋友,沒資格進入整理儀容的室內,梁秋讓在接待廳等她。

  「老陳家遭災時死的是他老婆和兒子,他不讓記者詳細寫,現在看他當時就有一起隨他們去的徵兆了。」梁秋讓沒哭,但鼻音很重,「齊總,老陳家沒人了,我把喪葬用品置辦了,還差骨灰盒,您看……」

  齊司妙遞給梁秋讓一張自己的卡:「用好的,他本來賺錢了,本來就買得起好的。」

  她腳下踩棉花一樣發軟,不知道為什麼非親非故的人去世她會產生巨大的痛苦,尤其在看到正在過公司走帳程序的錢原路返還時,齊司妙對著帳戶里同天一出一進的三十萬嚎啕大哭。

  夜裡,齊司妙一個人回到消無聲息的家,她沒有開燈,只是打開手機再看那條出入帳的信息,感到無比諷刺。她給老陳承諾今天一定把三十萬先還了,她已經儘快取了理財打進材料部的帳戶,因為要留痕,必須從公戶給老陳打款,就算是她私人先墊付也得把流程走完,可流程還沒走完,老陳怎麼突然沒了?

  「天都沒黑,這一天還沒結束啊,你怎麼就等不及了?老頭,歲數不小,急脾氣也不小,可是我又不了解你。」齊司妙發了提示查收帳戶的消息給老陳,他沒回,她就沒再問,她們本就是公對公的關係,她已經超出了對待公事的態度了,結局怎麼還這樣?齊司妙很氣,不知道氣從何來。

  黑暗中冒出一瑩光,梁秋讓給齊司妙發來一個語音文件:「齊總,這是老陳手機里發現的,他存了很多關於生意的錄音,他挺謹慎一個人,平時的小買賣都留痕跡。剛才他家親戚整理遺物的時候聽見這條,應該是他臨死前錄的,是對五個人說的話,最後幾分鐘是您。」

  齊司妙倍感意外,她和老陳只見過一面,也沒有生意往來,如果他活著,就算能收到錢也不知道是自己墊款,他能有什麼話要留給自己?齊司妙點開文件,黑暗中,微弱的電流雜音伴隨不熟悉的聲音灌進耳道,前面很長時間都是老陳對其他人說的話,有道謝的,有道歉的,甚至還有嘮嘮叨叨的拉家常,那些人應該都是他熟悉的親戚朋友,他的語氣很放鬆。

  「閨女。」

  一聲輕喚讓齊司妙恍惚,他在叫誰?齊司妙拿起手機,看到錄音剩餘的時間只剩三分鐘,齊司妙的記憶回到老陳騎坐在房沿上那天,他似乎也這麼叫過自己。

  電流的沙沙聲停頓了幾秒,錄音似乎關上了一下又再次開啟,老陳的聲音繼續道來:

  「小梁來電話了,說三十萬今天到帳,下午我沒回你的消息,不好意思啊。閨女,你還真說到做到了,但是這錢我就不收了,其實那天我不是去鬧的,我就是不想活了,但是我一想,如果我的死能對那幫難友們有點兒用,就算給我們一家在地底下積陰德了。後來你來了,我沒死成,不過逼你發了個誓我也算對得住給大家的承諾。閨女,你真有意思,害怕我是大家的炮灰?不是,我陳高壽不傻,這個計劃是我自己提議的。」錄音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傳來老陳從未有過的洪亮嗓音,「行了,你沒騙我,你就不會騙大夥,我這陰德就算是給我們全家積下了,感謝。」

  錄音戛然而止。

  黛黑的夜幕,昏暗的房間,齊司妙靜靜地坐著,非常莫名地回憶起了自己的十八歲。

  朱琪沒有跳下清江,縱使齊司妙告訴自己N+1遍不可能,不現實,但她就是清晰記得她在落水前看到了朱琪的笑臉,她笑得很隱晦,輕輕點水的一下就收了回去,因為橋上的人拉住了她,將她拽回清江大橋的步道,她再笑就不合適了。

  從高橋上看清江的水流速緩慢,真掉在裡面才知道這水有多湍急,齊司妙浮浮沉沉,沉沉浮浮,喝了一口又一口渾濁的江水,肚皮和肺一樣瀕臨爆炸,死亡的感覺很差勁,超級差勁,鼻腔的水讓她嗆咳,還沒咳出來又被水蓋了頭再喝一口。

  救命!

  齊司妙以為自己聲音很大地求救,但是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她被水流遠遠推離跳下的位置,在很遠很遠,人影比火柴棒還小的畫面里,她又看到了朱琪的笑臉,她靠著護欄,人們圍著她,她扭頭看水裡的齊司妙,大大的眼睛眯起來向下彎曲,嘴巴向上咧開輕微的弧度,真是一張可愛的娃娃臉。

  呼救聲止息,齊司妙的頭沉下了水面。

  嚴重的肺部感染讓齊司妙住了一個月院,慶幸的是她的窒息時間不長,沒有因為大腦缺氧變傻,但很多人看過她都說她有發傻的後遺症,因為醒來後的她不時對人說起朱琪的微笑。王萍儘量不提朱琪,齊天軍在她念叨多次之後直接問她是不是傻掉了。

  「江水離橋幾十米,你又被沖走幾十米,你看別人都是高糊,你就看她跟顯微鏡一樣?我信你,你媽信你,那是因為你是我們女兒,你再出去多說幾次試試,看人家不把你抓精神病院去!」


  王萍沒捨得罵女兒,但她勸齊司妙:「孰是孰非講不清了,以後都別跟她玩兒,教唆你跳江她就不是好東西。傻寶寶,不敢再做傻事兒了,肉眼看不出心眼好壞,再親的人也不能說啥信啥。」

  父母的提醒齊司妙沒聽進去,因為他們都不是真的相信她,好在對她全心信任的人有兩個:錢湘和白燈。

  白燈神經兮兮地抱著物理書研究大氣磁場、平行宇宙、分子變量,她相信科學無法解釋的東西是科學沒達到的邊際,人的大腦平均才開發了5%左右,還有那95%肯定能在生死關頭產生用途,能看到凡人看不到的東西。

  錢湘的信任簡單直接,聽了齊司妙的敘述,她連半分懷疑都沒有,一秒沒耽誤衝出醫院直奔附中,她等不及下課,從操場翻欄杆進了學校。朱琪正在上化學課,錢湘闖進教室薅住她頭髮將她扯到教學樓下,誰攔,她手底下就薅得更緊,朱琪疼得哇哇大叫,錢湘懶得問,也懶得聽她解釋,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扇。

  擋住錢湘的是防暴叉,學校報了警,齊天軍帶著錢文正,錢文正帶著一包錢趕到派出所,三人出所的時候事情就抹平了。

  齊司妙剛聽說錢湘大姐頭的義氣時反省了好半天,她怕自己記憶失誤害錢湘被錢文正討厭,可是錢湘卻篤定地告訴她:「你沒記錯,朱琪就是故意的。」

  原來,調解時,錢湘一口接一口的髒話飆到朱琪臉上,對面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女孩兒不僅沒有像在學校那樣哭得梨花帶雨,還小獸似的對錢湘喊:「是她自己傻,怨不得我!」

  齊司妙對朱琪死心了。她攔住錢湘還要「徹查」是誰講了她和陳誠之間淫穢的傳聞的行動,沒必要了,錢湘忙著辦出國手續呢,何必把時間浪費給無聊的東西,結果總歸是讓人不高興的,最不高興的代價她已經付出過了,到此完結。

  齊司妙休學半年,等她送走錢湘,自己再回到附中時,朱琪已經轉學了。半年裡齊司妙除了上培訓班什麼也沒做,但回到學校以後所有人都說她變得大不同了。

  現實的世界和肥皂劇不同,陳誠沒有表現出老同桌久別重逢的親近,他和當初搬走時一樣,與齊司妙形同陌路;過去煩人的男同學見她回來,看熱鬧般地敲桌子喊「奶媽歸來,體育課大家……」他們還沒喊完,齊司妙已經一人甩了一個耳光,班主任愣了,擦掉寫了一半的班會主題:歡迎歸隊,轉而換上了另外六個字:防止校園暴力。

  輕舟過不了萬重山,要麼換條路,要麼把山鑿平。

  齊司妙一戰成名,加上陳誠早不理她了,女生們便沒人惹她,她們最多在廁所、活動中心、教具室里偷摸地聊齊司妙的八卦,她們樂不可支地議論:「朱琪說,什麼花期,什麼骨相都是騙人的,看齊司妙就知道,奶媽的樣子早定型了,據說她上學的時候跟古代人似的用布裹著咪咪,因為她那裡有籃球那麼大……」

  十八歲那年,齊司妙聞到了背叛的味道,是一股雜糅著嫉妒的鐵鏽味兒。

  齊司妙趴在桌上,她想,材料部是不是被人下了蠱,久違的回憶都能在這兩天裡一而再地想起來,重活一次之後她成了極其擅長忘記的人,怎麼到了材料部這優秀的技能就消失了,十八歲那蠢出天際的行為分明和老陳的遭遇無關,她為什麼總能把這兩件事混為一談?

  混亂,腦子一團漿糊,齊司妙忍不下去更混沌的黑暗,她打開檯燈,昏黃的燈光在冷寂的夜透出一絲暖意。

  「是我多慮了,你比我聰明,自己把握生死總算是不虧,不是替死鬼就好,他們不壞,我就還按答應你的來。」

  齊司妙關了音頻文件,錢湘教給她的辦法她不會用,這次她要自己解決,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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