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三章 子月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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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2章 子月輮木

  李堯第一次見到立衡和連琳他們受到這樣可怕的責罵。

  男人和女眷們都還在廳中其樂融融地聊著,他臉頰青紫、狼狽濕透地被女孩兒牽了進去,一下剎住了所有的話頭。

  然後事情就是現在這樣,他僵硬地立在角落,看著那幾位陌生的叔伯將怒火潑灑在幾個渾身濕透的兄姐身上,間或投向這邊的眼神帶著凶漠的冷。

  「你瞧,他們在更強的威權下也是同樣的弱者,而且比你更不敢反抗。」女孩兒下瞥了他一眼,嘴裡微鼓地嚼著糖脯,桔子的清甜微微飄出來。

  但李堯沒有說話,他有些覺察到這只是短暫的安寧,他們不會一輩子在將軍府的,這只是一天的做客,奔騰的水流如果暫時被擁塞堵住,那麼當它衝破時一定更加洶湧。

  他默默偏頭看了眼姨娘,她正臉色蒼白地望著堂中。

  發生了這樣不快的事,拜訪也長久不下去了,高大的人們最後寒暄了一段時間,馬車已漸漸備好在門外。

  然後他聽見趙白璧脆聲道:「夫人,我想和他多玩兒兩天。」

  「……」李堯抬起頭來,比他略高些的女孩兒正頗感興趣地看著他,咽下了口中的果脯。

  李堯怔怔地抱緊了些手裡的《六韜》。

  「怎麼欺負你,你都不會生氣嗎?」躺在陌生的床上,侍女給他傷痕上塗著藥,趙白璧趴在床邊,盯著他的臉問道。

  這個角度和距離令他莫名有些臉紅,下意識挪開了眼睛。

  「以後你跟著我吧,我帶你去欺負別人。」趙白璧暢想道,「你今年幾歲?」

  「十二歲。」

  「我十三歲。」

  「日後我行走江湖,你就做我的第一個小弟,如何?」

  「……謝謝。」

  「不客氣!不過我的手下也都得各有所長才行。」趙白璧托腮看著他,「不然丟我趙女俠的臉面——你可有什麼長處?」

  「李公子的傷塗好了。」侍女溫聲含笑提醒道,「趙小姐,祝先生給您安排的書課快到時間了。」

  趙白璧眯了下眼,腿也不晃了。

  「我可以……」李堯糾結了一會兒,小心道,「幫你寫功課。」

  春花夏泳,秋梨冬雪,這個年紀的男孩兒和女孩兒大多玩兒不到一塊兒,但趙白璧頗喜歡聽李堯講史書里的許多事情,看他在紙上寫出那些精美端整的句子,然後還能編成曲調。

  李堯更喜歡課業後立在窗下,等女孩兒帶他四處瘋跑。跟在這道身影后面,陌生的世界不再令人畏懼,漸漸變得有意思起來。

  更令他漸漸抬起頭來的是那座原本陌生的將軍府,他熟悉了那個高大挺拔的男人,聽他講解那些曾經的戰役和書上的兵法,每當立在他身邊,總感到一種強大的安心;他親近那位平靜溫婉的夫人,總穿著清淡的衣裳,似乎從來不會發怒;他唯獨有些不太習慣靠近那位祝先生,儘管女孩兒似乎跟她最為熟悉。

  日子一天天過去,等到男孩兒的頭頂和女孩兒持平時,已是快要兩年了,李堯從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除了那個男人向他傳授兵法的次數近月越發稀少,夫人有時也找不見人。

  但世界不因少年的不曾感知而停止變動,在孩子的視野之外的那些陰雲,終於醞釀出了驟落的暴雨。

  一月十二,李堯又一次騎馬從國子監回來,經過皇城前那條長街。他的腳已經能穩穩地踩在馬鐙上,少女上個月才教他的騎術,命他趕快學好,以便等春花開放時載她去灃水畔上玩。

  李堯對胯下的大獸還是有些恐懼,他常有這種感覺——不是他在駕馭著它步調,而是它掌控著他的去向。它若忽然朝什麼地方奔去,李堯很難想像自己能做些什麼。在這種心態下他極認真拘謹地握著韁繩,經過皇城口時也沒有抬頭。

  然後他聽見一騎飛馳的聲音從側面一掠而過,快得像風,重得像雷。

  他的馬鞍上好像染了一片帶著腥氣的紅,他嘴裡喊著一句李堯沒聽懂的話:「大將軍已經伏誅!!即刻梟首示眾!!!」

  李堯茫然抬起頭來,夕陽燃著火紅,灰雲蒙在上面,像是詩中沙場的蒼涼。

  他愣怔了一會兒,直到胯下的馬開始焦躁地甩蹄,他下意識往南邊看去,遠遠地看見大將軍宅騰起了滔天的大火。

  接下來的三天是一場噩夢。


  不知從何處而起的喊殺和喧譁充塞了整座城,到處都是哭喊和慘叫。他用了一天半的時間回到那座賢王舊宅,門楣已經被徹底燒毀,整個宅子被洗劫一空,姨娘倒在院子裡,肚子被捅得一片糜爛,幾個侍女姐姐和車夫何叔都被殺死在院中,一夜過去,這些殘破的屍與血都已凍成了冰。

  李堯不知道在這裡大腦空白地遊蕩了多久,在顫抖和恐懼中,他第一次解下牆上掛著的那柄劍,上馬朝著大將軍府馳去。

  所經的一切都已不是原來的樣子,前夜他恐懼地在巷中前行,躲避著那些火光和甲聲;而今騎馬在道上飛馳,許多刀上沾血的人竟只是看他一眼,就又去做自己的事。

  直到將近那座在他心中一直象徵著強大和安全的宅邸時,甲士的守衛才漸漸顯出戒嚴來。整座大宅已經幾乎什麼都不剩了,那幾座熟悉的閣樓都坍塌成了碎炭,門口的甲士正一具具地抬出屍首,放在街上檢驗,那些服飾全是他眼熟的模樣。

  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想放棄,他遙遙顫抖著下了馬,回憶著女孩兒的住處,在冬天灌叢里尋著攀牆的方位。

  當他覷準時機想要衝上去的時候,猛地被一隻手捂住嘴,拽進了巷子。

  女孩兒髒兮兮的臉抵在他面前,頭髮半亂,衣裳髒破染血,肩膀和腿上包著兩處傷口。

  這張臉本來很是嚴肅,但一看見他,嘴巴憋了兩下,竟然噗嗤笑了,小聲道:「李堯,你臉都成花貓了。」

  李堯一下就哭了出來。

  大概賢王遺子沒有太多人在意,趙白璧也不被視為將軍府里的人,兩個孤伶的少年在戰亂的城中尋得了一處髒破的安身之地,是在一座被洗劫過宅子的地窖。

  「要不是為了找你,我才不受傷呢。」李堯給趙白璧換藥時,她總得念叨一句。

  他們在這裡藏匿了一個月,兩個人都變得髒兮兮的,漸漸地,城裡應當是徹底安定下來了。

  「喂,我聽說,宮裡發告示在尋失散的李姓血脈了。」這天趙白璧回來,對在院角煮麵的李堯道,「你要不要去啊?」

  前些天他們已經從下面搬了上來,李堯並不願意回任何一座宅子,他們就暫時安置在了這裡。

  李堯微怔地回過頭:「結束了嗎?」

  「好像是結束了。」

  「那麼,為什麼會打起來。」

  「大將軍舊部譁變叛亂,禁軍傳令一概誅殺,大概就是這樣吧。」總是出去找東西吃的女孩兒對事情還是比較清楚,但她並不大在意的樣子,「李堯,你想去應他們嗎?」

  李堯沉默著,有些無助地看向了她。

  「怎麼了?」趙白璧把剛從路上採下來的一支嫩黃小迎春遞給了他,「瞧,好不好看。」

  「我在想……我不知道。」李堯接過來,盤腿低聲道,「白璧,我不知道我該去哪裡了……家也沒了,姨娘也沒了,大將軍他們也沒了……」

  男孩兒又露出軟弱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趙白璧躍上旁邊的鞦韆搖晃著,「不是還有我陪著你嗎,何必理會那麼多,如果你想快快樂樂活一生,我就帶你藏進五湖四海,誰也找不到!」

  「……」李堯沉默了。

  趙白璧也安靜了一會兒,偏頭道:「李堯,你心裡真正想做什麼呢?如果連說出來都不敢,人生又有什麼意義呢?」

  李堯低頭默然了片刻,低聲道:「我想去。」

  「嗯?」

  「我不喜歡他們,我很恨他們……但姨娘最常說,我是賢王血脈,是李氏宗親,身上流著的是前虞的血。她希望我成材,重新照耀起賢王的門楣。」李堯低頭道,「我以前從沒想過這些……但這一個月來,我見很多不該死的人都死掉了。」

  「嗯。」

  「白璧,我覺得,這是姓『李』的人的問題。」李堯抬起頭來,清秀的臉,乾淨的眸子。

  「所以,我還是想去,我想……去改變一些事情。」他站起身來。

  「那你先把鞋穿好。」趙白璧晃悠著,「那,你要去做建功立業的事情,還做不做我的小弟了。」

  男孩兒低頭用力把靴子提上來,抬頭仰望著少女:「當然做,白璧,我最喜歡你了。」

  「……」女孩兒猝不及防,有些不好意思,「你講什麼呢。」

  李堯憋紅了臉,看著她:「真的,以後我要打了天下,什麼都給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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