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打翻日子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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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殘守缺」——步入展館的瞬間,麥禾看到了高高掛起的海報上的這四個大字。

  「……各位同學,我們所在的臨展廳今年將進行一系列的非遺珍品展出活動,現在大家看到的是『中國八破畫』,『八破』曾盛行於19世紀中期,是中國傳統藝術珍品,曾經幾近消失,如今,成為了各地都在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它還有個別稱叫『錦灰堆』,在給大家講解八破畫的源起、發展之前,我想先給大家講一個發生在康熙年間的軍營里的故事……」

  一進入展廳,麥禾就後悔了,牆壁上掛著的畫實在是古怪,她穿梭在其中,被殘破裹挾了。

  畫卷上,那些被火灼燒過的殘片,勾起她的恐懼與不安。

  麥禾感覺有人在往她後脖子吹冷氣,她急停腳步,決定撤出去,但甜歌聽到講解員要說故事,甩開她的手,往裡直衝,麥禾不得不忍著不適,跟進展廳。

  沒關係的,這些都是畫作,不是火災現場,麥禾調整呼吸,給自己做積極的心理暗示,想讓混亂的心緒儘快平復下來。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畫作,明明是國畫,但又根本不像國畫,它們表現的不是風景、花鳥、人物,山水,畫面中央仿佛只是囤積了一堆破破爛爛的東西,這算什麼畫?文藝素養淺薄如她,也知道國畫的精髓在寫意不在寫實,何況,即便是寫實也不必如此細緻地描繪一堆破爛吧?

  她看不懂,卻也因此被吸引了。

  「傳說,在康熙年間,有一位日理萬機的將軍在抽菸袋時審閱文書,一不小心,把文書上燒了個洞,將軍擔心把有破洞的文書呈現給皇帝不夠恭敬,於是,就命人重新將文書謄抄一份再呈獻給皇帝。可是啊,負責謄抄的文員也很小心恭敬,他以為破洞也是文書的一部分,於是苦心勞力,連焦痕一併謄抄下來。康熙皇帝看到後,誇讚文員恪盡職守,同時,也對這種帶有焦痕的圖像產生了興趣,於是,下令製作了更多焦痕圖像。來,大家來看,我們眼前的這些畫是不是有很多燒焦的元素?」

  聽到好聽的故事,甜歌很興奮,她擠在人群最前面聽講解員的解說。

  「剛剛給大家講的軼聞傳說,並不代表八破畫的起源,目前,美術界普遍認為畫家錢選大概是八破畫的創始人,畫史著錄有一幅失傳的錢選畫作,名字就叫《錦灰堆》,而這個畫名來源於唐代詩人韋莊的詩作《秦婦吟》當中的一句,『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雖然畫家錢選的畫失傳了,但『錦灰堆』卻成了八破畫的別稱,在南方地區廣為流傳。八破畫是革新性的藝術形式,運用的元素很多,除了燒焦的畫作之外,還有蟲蛀的書跡、破損的書頁、殘留的法帖,撕裂的信箋等等等等,在中國文化中,『八』是一個幸運數字,而『破』,或『不及完滿』,則暗示著事物的潛能韜晦……」

  隨著講解員的講解越來越深入,甜歌漸漸聽不懂了,她著急地拉扯講解員話筒上的傳輸線,說:「叔叔,叔叔,你再講個故事唄。」

  展廳里爆發笑聲,麥禾趕緊從講解員身邊拉回女兒。

  甜歌嘟著嘴問麥禾,說:「叔叔怎麼不講故事了呀?他不講故事,我聽不懂了。」

  「叔叔在說這些畫卷上畫的是燒過的畫。」

  「畫好的畫,為什麼要燒掉呀?」

  「因為……」

  麥禾還沒想好該怎麼解釋給女兒聽,眼前突然飄起火苗,火順著她的視線燒,她看向哪裡,火苗就是燒到哪裡,當她看向女兒的臉,火騰地一下裹住了甜歌的腦袋,她驚嚇過度地盯著火焰中女兒的笑顏,終於反應過來是幻覺,於是慌張地低下頭,閉上眼睛。

  幻覺很真切,即使閉上眼睛火苗也還在燒,燒得她的眼皮像被太陽直射那樣紅晃晃的。

  少女的笑聲像棒針一樣從左耳進入,穿過腦腔,又從右耳鑽出,麥禾腳步不穩,往旁邊一歪,碰到了兩個勾著胳膊的初中女生。她眯著眼睛說不好意思,那兩個女生並不在意她,她們自顧自地對話,其中一個笑嘻嘻地說,這不就是古代人的拼貼手帳嗎?另一個樂呵呵地回答,說,對哦,一會要去買點貼紙,她的膠帶和貼紙都用完了。

  「媽媽,你怎麼啦?」

  被女兒拉扯後,麥禾試著睜開眼睛,還好火光消失了,她來不及穩住呼吸,緊抓女兒的手,疾步逃離。

  「媽媽,你的手怎麼『下雨』啦?」

  渾身是汗的麥禾拖著女兒在人群中穿梭,像拽著一隻嬌弱的小羔羊。

  原本計劃在博物館待上大半天,實際上只待了小半天,聽媽媽說要走,意猶未盡的甜歌很不滿足,經過文創商店,她又走不動路了,吵著要一隻龍形毛絨玩偶。


  售價198元的毛絨玩具,放在平時,麥禾會果斷拒絕,但這次她沒猶豫,立刻掃碼付錢,她甚至等不及店員給玩具套上包裝袋,一把奪過玩偶塞給甜歌,趁女兒高興,火速離開博物館。

  計程車啟動,加速,將博物院遠遠甩在後頭,麥禾亂跳的心臟漸漸平穩,她從環保袋裡拿出剩下的半盒糖葫蘆咬了一顆,甜味充盈了整個口腔,她覺得自己好了一些。

  「媽媽,我還不想回家呢,可以去遊樂園玩嗎?」

  「今天不去了吧,媽媽有點累了。回家去,爸爸要是也回來了,你跟爸爸下盤飛行棋。」

  「不想和爸爸下棋,爸爸不喜歡甜歌。」

  麥禾心裡一驚,她詫異地看向女兒,半天接不上話。

  不能小瞧小孩子,他們往往比大人更敏感。

  「不是這樣,爸爸最喜歡甜歌了,爸爸……他只是工作壓力太大,心情不好。」

  甜歌不說話,把懷裡的小龍抱得緊緊的,麥禾看著女兒,心疼得厲害。

  確實,仇然越來越古怪了,他又搬去了書房住,理由是失眠,麥禾想問仇然是否尋找新部門的事不順利,但又因為擔憂關心被誤會成變相施壓,只能艱難地忍耐。

  麥禾與交心的同事胡嬌傾訴,聊到丈夫的古怪,胡嬌毫不避諱地詢問他們的夫妻生活,最後得出結論說,八成是ED,該去醫院瞧瞧。

  麥禾認真考慮過胡嬌的建議,但女兒的直言快語,讓她有了新的判斷。

  仇然不只是對她喪失了興趣,他是對一切都不再有興趣,連女兒都感覺到了他的冰冷和排斥。

  或許是該去醫院了,不掛男科,掛心理科,他需要去找個大夫,得到專業的判斷。

  還有她自己……她是不是也應該去看看醫生?

  這麼多年了,她到處借光去照耀心中的陰影,她做善事,十幾塊、二十幾塊地捐款,一開始捐上一兩筆就能得到安慰,現在捐十筆都難獲鬆弛。負疚感太沉重,生活順風順水時還能得到片刻喘息的機會,最近的日子對麥禾來說簡直如油煎火烹。

  剛剛是怎麼了?為什麼會憑空看見火?她看到的究竟是真相還是幻境?

  麥禾臉色凝重,半天緩不下來,女兒推著她,嘟囔說不想回家,還沒玩夠,她六神無主地說:「那就去撿樹葉,樹葉畫還沒做吧?」

  「好啊好啊,嘟嘟媽媽幫嘟嘟做了一隻好漂亮的樹葉大孔雀,都交給蘋果老師了。媽媽,你會用樹葉做什么小動物呀?媽媽,你一定要給我做很漂亮很漂亮的樹葉畫哦,你會嗎?你一定要會呀!」

  「我……」麥禾手心裡的汗越出越多,她的眼神失了焦,發出囈語般的呢喃,「你放心,我會努力的,一定會好好去做的……」

  蔚藍海岸社區內的品牌文具店和海鮮商行分列社區商業街的一頭一尾,文具店的店員聽到小孩子說「樹葉畫」,信手地指向麥禾身後,說:「幼兒園交作業吧?第三個櫃檯,黃色小鴨子的那一包。最近賣了好多,沒剩多少了。」

  「有現成的?」

  「模板,半成品。」

  「好弄嗎?」

  「好弄,照著虛線把樹葉剪好貼上去就行,孔雀、公雞、金魚……造型多得很。對了,家裡有膠水吧?剪刀呢?」

  麥禾取來紅色的手提籃,把膠水、剪刀和黃色的模板工具包一齊丟進去。

  收銀台前放了兩個手推車,上面滿噹噹地壘著各種顏色、花樣的膠帶、卡片、貼紙,推車上立著小木牌,上面寫著——「手帳品大促,三件8折、四件7折、五件6折、六件以上5折」——麥禾在心裡計數,1、2、3、4、5、6,雖然不知道買了能做什麼,但是她的手就跟不聽使喚似地拿了一堆。

  末了,麥禾把紅色提籃交給店員,說,結帳。

  十月下旬,秋風起過一輪,南方的樹也開始落葉了。

  銀杏的落葉是金黃色的,長得像小扇子、楓香的落葉是通紅的,長得像五角星、鵝掌楸的落葉半綠半黃,長得像古人穿的馬褂、無患子的樹葉還未凋落,它們窄而長,還綠著。

  走完一整條商業街,落葉裝滿一袋子,麥禾挺直彎著的腰,團起拳頭在後腰眼上捶了捶,說:「好了,足夠了,媽媽要去買菜了,不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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