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父
太陽漸漸西落，陽光穿過地平線盡頭的縫隙，有限地灑落在伯倫斯。在這座蒸汽與鋼鐵之城、英格斯特的首都的一天之中，這是極為有限的能看見陽光的時刻。
大橋區的一座教堂即將關門，年邁的神父獨自一人用軟布細心地擦拭著銀燭台。
在曾經信仰籠罩整個西方世界的年代，神的威嚴藉由教堂撒向每一寸土地。在那時，這樣的工作根本用不著高貴的神職人員們親自動手，甚至就連他們的鞋子出現了些微的髒污，都會有僕役跪下來替他們仔細擦拭乾淨。
可時代變了。
蒸汽機帶著歷史這輛沉重的列車滾滾駛過，每一縷煙霧、每一聲轟鳴都代表著時代的光輝在漸漸升起，帶著無可阻止無法拒絕的偉力橫掃一切塵埃。曾經神聖到高不可攀的信仰如今被人扔進垃圾堆，一度幾乎統治世界的教皇國和教會也早已式微。
身後傳來「吱嘎」一聲——小教堂那扇老舊的木門被人推開了。
這聲音打斷了老神父的思緒。他轉過身來，看著剛剛推門而入的來訪者。那是個消瘦高挑的男人，他穿著一身黑色風衣，長著一頭漆黑的頭髮，兩隻眼珠翠綠得像是最純正的祖母綠寶石。
「這位先生，請問您需要什麼幫助嗎？」神父率先開口詢問。
「要關門了嗎？我想要做一次懺悔。」男人低著嗓音回答，同時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就好像受了寒一樣——現在是十一月，即將入冬，伯倫斯的確很冷。
「教堂的確要關門了——但主的慈悲不會拒絕任何一隻迷途知返想要懺悔的羔羊。」神父正過身體，笑著對男人表示了歡迎。
男人走進教堂，卻沒有走向懺悔室，反而逕自坐在了排椅的第一排：「不需要懺悔室了，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您又看到了我的相貌，不需要再隔著一層木板說話了。」
神父無話可說，只能點點頭：「那您要懺悔些什麼呢？大膽地說出來，仁慈的主會原諒您的罪。」他一邊說著，一邊暗自感到奇怪——外面是很冷沒錯，可教堂里的供暖管道卻足夠溫熱暖和，可那男人還是緊緊裹著風衣，就像是有什麼寶貴的東西藏在下面。
「主啊，我要懺悔——我殺了人。」男人說著懺悔的話，可神情堅固得像是冰與鐵。
神父悚然一驚——他是在跟一個殺人犯共處一室！可作為一個神父的職責和義務卻要求他對這個秘密守口如瓶，所以他只能盡力勸告男人去投案自首，這樣才能既成全了他的良心，又不辜負主的教誨。
「主曾經說過，」神父斟酌著開口，「『凡殺人的，切勿不問緣由而懲治，若為義士以身除去惡人的，當在受滿凡間的刑罰後升上天國，受我的褒獎』。」
「那些死去的人倒的確是惡人，」男人搖搖頭，「可我也不是什麼義士，只是惡犬之間的互相撕咬罷了。」
他頓了頓，變了神情，回憶漸漸爬上心頭，浮出眼底：「我是個外鄉人，來自亞楠，教皇國的首都，那座神聖匯聚之城。人們都說那是天國在凡間的投影，處處流淌著奶與蜜。可我卻混得很糟糕，以至於我的朋友們死在我眼前，我卻無能為力，只能苟活著偷渡到伯倫斯，嘗試著開啟新的生活。」
「可開啟新生活不是說說就可以的，總有些代價需要我們這樣還渴望著未來的野狗支付。於是我替人辦事，用刀子抵在那些人的喉嚨上，一個個拷問出情報後又一個個把他們殺死，乾脆利落地割破喉嚨後扔進聶台伯河。作為交換，我告別了糟糕的過去，拿到了通往新生活的門票。」
男人不緊不慢地講述完，語氣平靜地仿佛是在說別人的故事，翠綠的眼睛盯著神父，純淨而深邃，仿佛能看穿人心。被這樣一雙眼睛盯著，神父卻突然不害怕了。年邁的老態突然褪去，神父的悲憫與仁慈充滿了他乾癟的身體：「惡人除去惡人，那惡人就不算是義士嗎？主曾經說過：『凡有行者，毋論其心』，主會赦免你的罪，在那寧靜神聖的天國，終究會有你的一個席位。」
男人沉默良久，點點頭：「也許吧……也許神連我這樣的惡人，都會憐憫，赦免我的罪……」
緊接著，他抬起頭，平靜地盯著神父：「仁慈的父啊，我的罪有了被赦免的機會，那你的呢？」
神父突然愣住了，他張了張嘴，想要引用一句《神恩書》上的經典，卻發現他怎麼也記不起來。
可男人卻沒有管神父的反應，他站起身來，直視著神父的眼睛斬釘截鐵地說：「神父你犯了罪，你背棄了你的神！」
有罪？我？我有罪？
神父迷茫地思索著，可他卻想不起自己犯了什麼罪行——除了那晚，他在那個人的要求下注射了那東西……
「半個月以前，有艘名叫『銀魚號』的漁船停靠在在德里普港。」男人平靜地講述起另外一個故事，平靜得像是無波的火山湖，「那艘漁船的船長受了我的僱主的委託，替他打撈一件東西，可那艘船靠岸後，卻沒有任何人從船上走下來，直到港口管理員大著膽子走上船，才發現整條船空空蕩蕩，到處都是粘稠的液體和打鬥的痕跡。而在我們的線人的調查下，發現那些船員中的一個曾經出現在一座教堂附近，並且將一個鉛匣交給了一位神父。」
男人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神父，語氣嚴厲而寒冷，就像是審判官：「神父，你有罪，你犯了錯，拿了不該拿的東西。」
神父卻好像對著審判似的宣言沒有反應，只是愣在原地，呆呆地呢喃著一句話：「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我沒有錯……」
突然之間，他怒吼著沖向男人，乾瘦的身體爆發出了與之完全不匹配的速度：「我沒有錯，錯的是你們，你們這群該死的……該死的異端！」
男人輕易地閃過神父的攻擊。側身的瞬間，淒白的光芒從風衣下浮現，一柄造型奇異的細劍搭在了神父脖子上。男人一手抓著神父的衣領，一手用劍架住他的脖子，試圖讓他冷靜下來。
可神父枯瘦的身體卻又一次奇蹟般地爆發出巨力，一掌就將男人拍退——這不像是一個老人，而簡直是一頭棕熊。
男人踉蹌著後退，抬手用那柄沒有劍格的細劍擋在身前，平靜地看著神父跪在地上，抱著腦袋發出非人的嘶吼與嚎叫：「我沒有罪……我沒有罪……這一切都是為了復興主的榮光……你們這群異端……火刑……火刑……」
聲音扭曲著拉長，絲絲縷縷的黑霧從那件打滿補丁的破舊教袍里鑽出來，如蛇般扭動著，逐漸爬滿神父的全身，結成一枚黑色的繭。
「鐺——」黑霧尚未散盡，那扭曲而褻瀆的怪異便衝破誕生它的產房，與男人碰撞在一起。
男人又一次被擊退，撞翻了好幾排長椅，直到撞上教堂的石柱才停下。可他的表情卻仍然沒有一絲慌亂，只是死死地盯緊神父。
不，那已經不是神父了，只是一頭長著神父面龐的惡魔。它的雙腿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肥大腫脹的腹部，上面覆蓋著漆黑的鱗片，胸前長滿蒼白的短絨毛，一張扭曲邪異的模糊面孔浮現在後背上，大張著嘴巴，似乎是在驚聲尖叫，又像是要破體而出，六隻畸長的肢體從身體兩側刺出，末端鋒利的骨刃輕易地插進教堂屋頂的石磚，就像是用熱刀切黃油一般輕鬆，把它固定在教堂的屋頂上，活像一隻巨型蜘蛛。
惡魔發出尖利的嘶吼，像一隻跳蛛一樣帶著驚人的速度撲向男人。可這次男人卻沒再選擇硬接這一擊，反而以不遜色於惡魔的速度閃開，然後精準地抓住柔軟的關節裸露出來的一瞬間狠狠地斬切而下。
骨刃應聲而斷。惡魔吃痛，驚吼著想要脫身，可男人的劍卻快得不可思議，將惡魔死死纏住。惡魔尖叫著轉身回擊，四隻刀臂縱橫交錯著斬落，卻被男人一一擋住，它乾脆順勢衝撞，更多的骨刃突然從它的身體上鑽出，它們帶著尚未完全乾涸的黏液在空氣中迅速硬化，如同一朵盛開的死亡之花般將男人包圍在其中。只要這可怕的囚籠合攏，他將毫無反抗的餘地，只能靜待死亡的降臨。
但男人並不打算坐以待斃。他不退反進，揮舞著劍刃在骨籠完全合攏前撞進惡魔的的懷裡，纖薄的劍刃在這狹窄的縫隙里揮舞出雷霆般的劍光，凡鐵顫抖著發出不堪重負的鳴響。可這招的確卓有成效，囚籠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男人死死地頂住惡魔，狠狠地撞向它身後的牆壁。
「鐺——」劍刃終於承受不住這可怕的壓力，發出清脆的哀鳴，破碎成一地殘片。惡魔抓住這個時機想要反擊，可轟鳴的槍火接替了劍刃的位置，灼熱的子彈在空氣中划過鋒線，楔子般釘進惡魔的身體，打得它慘叫連連。
惡魔哀嚎著翻滾，用力扭動著身體，試圖掙脫男人的束縛。男人沒有跟它多做糾纏，而是迅速後退，閃身衝進側邊的小房間。
惡魔的肌肉蠕動著翻滾，彈孔受到擠壓，已經扭曲變形的黃銅彈頭就這樣被生生擠了出來，掉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擠出彈頭後，在戰鬥中吃了一次虧的惡魔沒有再像之前一樣猛衝，直接撞進那個房間，而是慢慢地接近那扇房門。儘管它已經墮落成褻瀆的怪物，可終究還是殘存著些許屬於人的心智，還有些基本的思考能力。
空氣中傳來什麼不尋常的味道，似乎有微微的氣流聲傳出。
惡魔抬起前肢，緩緩地推開了門，難聞的氣味瞬間鑽了出來。它聞出那是什麼了，於是尖叫著後退，想要逃離。
可已經太晚了。
「轟——」
巨大的爆炸瞬間撕碎了整個房間，灼熱的氣浪呼嘯著掠過整間教堂，門窗悉數破碎，彩繪的玻璃破碎又融化，滾落成熾熱的液體，膨脹的火球從地面鑽出，迅速升起，幾乎將大半個教堂的地板都盡數掀翻，又把早已年久失修的屋頂衝破，滾滾濃煙就這樣衝上雲霄。
神父倒在火光之中，他艱難地咳嗽，身上蓋滿了牆壁碎裂崩塌時揚起的灰塵。
直到這時他才想到那間房間是什麼：那是這間教堂的廚房，裡面連接著煤氣管道，而這些煤氣管道又從地板下穿行而過，連接起一盞盞煤氣燈。
那個可怕的瘋子！他點燃了整條煤氣管道，完全不顧可能引起連環爆炸的危險，把整個教堂炸上了天！
模糊的視線里，男人緩緩走來。他臉上沾著菸灰，風衣上還殘留著灼燒的痕跡，殘破不堪。儘管看上去很狼狽，可他卻還活著，從這場可怕的爆炸中倖存了下來，甚至毫髮未損。
「你……你到底是……到底是什麼東西……咳咳咳……」神父躺在地上，艱難而努力地咳嗽著，口鼻不斷滲出鮮血。他身上異變的痕跡在承受住這場大爆炸後不堪重負，正在逐漸脫落，凡人的意識和身體正在慢慢回歸，但也多虧了這些異變，它們擋下了大部分衝擊，才讓神父活到此時此刻。
「我叫戴維，戴維·阿爾維斯。曾經是個牧師，現在退休了，在享受我美好的退休生活之餘做點偵探的活計。」男人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笑容，仿佛躺在他眼前的不是剛剛生死相向的敵人，而是多年未見的老友。他從懷裡掏出一隻鍍銀的煙盒，從其中抽出一支香菸叼在嘴上，然後湊近最近的火苗，把它吸燃。
緩緩吐出一口淡青色的煙霧後，戴維緩緩開口：「說起來，我們曾經算是同行誒。所以我想我應該還能偶爾代表一下主的意志，替祂老人家赦免你的罪——前提是你得告訴我，你接手那東西後把它藏在了哪裡？又或者移交給了誰？」
神父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良久之後才搖著頭開口：「你根本不信神。」
戴維的眼神黯淡了一瞬，然後又重新亮起：「或許吧……或許我曾經信過，又或許我從未信過。只是我知道，在那個晚上，我所有的朋友都擋在我身前替我去死，而我卻無能為力，什麼也做不了，只能流著淚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個個死去。我那時拼了命地向神禱告，可祂並沒有回應我的祈禱，從此之後我就不再信神了。」
偵探頓了頓，接著說道：「從那之後，我的罪便無可消解了——可你的罪還有機會得到赦免，你還有機會去親自驗證一下死後到底有沒有那美好的天國。」
「我要死了……對嗎？」神父說。
戴維點點頭：「雖然大部分的衝擊都被你那些褻瀆的肢體擋了下來，但剩下的衝擊波也不是一個老人能夠承受的。你的內臟受了傷，我想現在它們變得一團糟。」
「那你呢？你又是……咳咳咳……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這是個秘密，我想我總還是應該有點隱私的……讓我們說回正題——相信我，神父，你根本不知道你當時得到的東西是什麼——雖然我也不知道」男人說到這裡突然有些尷尬，但他撓了撓頭，用粗大的神經把它壓了下去，「但懸賞它的人身份敏感特殊而又貴不可言，這也許就意味著那東西足夠危險，能毀掉整座伯倫斯城，明白嗎？」
「他告訴我，他告訴我……咳咳……只要我願意幫助他，他就能重現神的榮光的……」
「誰？他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子？有什麼具體的特徵？」
「我不清楚他的具體姓名，只知道他身邊的侍者都稱呼他為導師。我每次見到……見到他的時候他都戴著一張面具，穿著一身寬大的教士袍……那面具上面雕刻著一隻知更鳥……」
「他告訴我應該蟄伏起來，等待著某個時機，為他傳遞某樣東西。我等了很久，久到以為他已經忘記了我這位追隨者。直到前幾天，一個戴著黑色面具的長髮女人找到我，告訴我那時機來了，一艘漁船即將靠岸，其上承載著整個世界的命運。」
「我在幾天後得到了那東西，然後轉交給了那個黑衣女人。他們說教堂和教士是城市中最不引人注意的東西，誰會懷疑一個和藹可親的老神父呢？畢竟無論貧富貴賤，大家都多多少少需要些信仰來維繫自己的生活。」
「你為什麼那麼相信那個所謂的『導師』說的話？萬一他只是個販賣致幻劑的騙子呢？」偵探出聲打斷了神父的話，提出自己的疑問。
「我一開始也不相信的，直到他展示某種……某種無法形容的力量。」神父說完，費力地咳嗽了起來，視線也愈發模糊。他還有很多很多話沒說，可卻再沒有力氣把那些音節吐出口了。
「你快死了，神父。」戴維輕聲說道。
「我很累了……出生在這個信仰凋敝的年代，卻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神的光輝，也許我是時候該休息休息了……」
「以神的名義，我赦免你的罪行，願你自此不受欺騙、苦痛、勞累，榮登那光輝的天國，從此日日停留於神的身旁，為祂演奏讚歌。」戴維眼神低垂，熱風吹起了他殘破的衣角，襯托的他像極了一位黑衣教士。
在夕陽的餘暉中，在黑衣教士的注視下，神父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天空之中，騎警悽厲的哨聲盤旋迴響，像是哀悼的鴉群。
大橋區的一座教堂即將關門，年邁的神父獨自一人用軟布細心地擦拭著銀燭台。
在曾經信仰籠罩整個西方世界的年代，神的威嚴藉由教堂撒向每一寸土地。在那時，這樣的工作根本用不著高貴的神職人員們親自動手，甚至就連他們的鞋子出現了些微的髒污，都會有僕役跪下來替他們仔細擦拭乾淨。
可時代變了。
蒸汽機帶著歷史這輛沉重的列車滾滾駛過，每一縷煙霧、每一聲轟鳴都代表著時代的光輝在漸漸升起，帶著無可阻止無法拒絕的偉力橫掃一切塵埃。曾經神聖到高不可攀的信仰如今被人扔進垃圾堆，一度幾乎統治世界的教皇國和教會也早已式微。
身後傳來「吱嘎」一聲——小教堂那扇老舊的木門被人推開了。
這聲音打斷了老神父的思緒。他轉過身來，看著剛剛推門而入的來訪者。那是個消瘦高挑的男人，他穿著一身黑色風衣，長著一頭漆黑的頭髮，兩隻眼珠翠綠得像是最純正的祖母綠寶石。
「這位先生，請問您需要什麼幫助嗎？」神父率先開口詢問。
「要關門了嗎？我想要做一次懺悔。」男人低著嗓音回答，同時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就好像受了寒一樣——現在是十一月，即將入冬，伯倫斯的確很冷。
「教堂的確要關門了——但主的慈悲不會拒絕任何一隻迷途知返想要懺悔的羔羊。」神父正過身體，笑著對男人表示了歡迎。
男人走進教堂，卻沒有走向懺悔室，反而逕自坐在了排椅的第一排：「不需要懺悔室了，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您又看到了我的相貌，不需要再隔著一層木板說話了。」
神父無話可說，只能點點頭：「那您要懺悔些什麼呢？大膽地說出來，仁慈的主會原諒您的罪。」他一邊說著，一邊暗自感到奇怪——外面是很冷沒錯，可教堂里的供暖管道卻足夠溫熱暖和，可那男人還是緊緊裹著風衣，就像是有什麼寶貴的東西藏在下面。
「主啊，我要懺悔——我殺了人。」男人說著懺悔的話，可神情堅固得像是冰與鐵。
神父悚然一驚——他是在跟一個殺人犯共處一室！可作為一個神父的職責和義務卻要求他對這個秘密守口如瓶，所以他只能盡力勸告男人去投案自首，這樣才能既成全了他的良心，又不辜負主的教誨。
「主曾經說過，」神父斟酌著開口，「『凡殺人的，切勿不問緣由而懲治，若為義士以身除去惡人的，當在受滿凡間的刑罰後升上天國，受我的褒獎』。」
「那些死去的人倒的確是惡人，」男人搖搖頭，「可我也不是什麼義士，只是惡犬之間的互相撕咬罷了。」
他頓了頓，變了神情，回憶漸漸爬上心頭，浮出眼底：「我是個外鄉人，來自亞楠，教皇國的首都，那座神聖匯聚之城。人們都說那是天國在凡間的投影，處處流淌著奶與蜜。可我卻混得很糟糕，以至於我的朋友們死在我眼前，我卻無能為力，只能苟活著偷渡到伯倫斯，嘗試著開啟新的生活。」
「可開啟新生活不是說說就可以的，總有些代價需要我們這樣還渴望著未來的野狗支付。於是我替人辦事，用刀子抵在那些人的喉嚨上，一個個拷問出情報後又一個個把他們殺死，乾脆利落地割破喉嚨後扔進聶台伯河。作為交換，我告別了糟糕的過去，拿到了通往新生活的門票。」
男人不緊不慢地講述完，語氣平靜地仿佛是在說別人的故事，翠綠的眼睛盯著神父，純淨而深邃，仿佛能看穿人心。被這樣一雙眼睛盯著，神父卻突然不害怕了。年邁的老態突然褪去，神父的悲憫與仁慈充滿了他乾癟的身體：「惡人除去惡人，那惡人就不算是義士嗎？主曾經說過：『凡有行者，毋論其心』，主會赦免你的罪，在那寧靜神聖的天國，終究會有你的一個席位。」
男人沉默良久，點點頭：「也許吧……也許神連我這樣的惡人，都會憐憫，赦免我的罪……」
緊接著，他抬起頭，平靜地盯著神父：「仁慈的父啊，我的罪有了被赦免的機會，那你的呢？」
神父突然愣住了，他張了張嘴，想要引用一句《神恩書》上的經典，卻發現他怎麼也記不起來。
可男人卻沒有管神父的反應，他站起身來，直視著神父的眼睛斬釘截鐵地說：「神父你犯了罪，你背棄了你的神！」
有罪？我？我有罪？
神父迷茫地思索著，可他卻想不起自己犯了什麼罪行——除了那晚，他在那個人的要求下注射了那東西……
「半個月以前，有艘名叫『銀魚號』的漁船停靠在在德里普港。」男人平靜地講述起另外一個故事，平靜得像是無波的火山湖，「那艘漁船的船長受了我的僱主的委託，替他打撈一件東西，可那艘船靠岸後，卻沒有任何人從船上走下來，直到港口管理員大著膽子走上船，才發現整條船空空蕩蕩，到處都是粘稠的液體和打鬥的痕跡。而在我們的線人的調查下，發現那些船員中的一個曾經出現在一座教堂附近，並且將一個鉛匣交給了一位神父。」
男人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神父，語氣嚴厲而寒冷，就像是審判官：「神父，你有罪，你犯了錯，拿了不該拿的東西。」
神父卻好像對著審判似的宣言沒有反應，只是愣在原地，呆呆地呢喃著一句話：「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我沒有錯……」
突然之間，他怒吼著沖向男人，乾瘦的身體爆發出了與之完全不匹配的速度：「我沒有錯，錯的是你們，你們這群該死的……該死的異端！」
男人輕易地閃過神父的攻擊。側身的瞬間，淒白的光芒從風衣下浮現，一柄造型奇異的細劍搭在了神父脖子上。男人一手抓著神父的衣領，一手用劍架住他的脖子，試圖讓他冷靜下來。
可神父枯瘦的身體卻又一次奇蹟般地爆發出巨力，一掌就將男人拍退——這不像是一個老人，而簡直是一頭棕熊。
男人踉蹌著後退，抬手用那柄沒有劍格的細劍擋在身前，平靜地看著神父跪在地上，抱著腦袋發出非人的嘶吼與嚎叫：「我沒有罪……我沒有罪……這一切都是為了復興主的榮光……你們這群異端……火刑……火刑……」
聲音扭曲著拉長，絲絲縷縷的黑霧從那件打滿補丁的破舊教袍里鑽出來，如蛇般扭動著，逐漸爬滿神父的全身，結成一枚黑色的繭。
「鐺——」黑霧尚未散盡，那扭曲而褻瀆的怪異便衝破誕生它的產房，與男人碰撞在一起。
男人又一次被擊退，撞翻了好幾排長椅，直到撞上教堂的石柱才停下。可他的表情卻仍然沒有一絲慌亂，只是死死地盯緊神父。
不，那已經不是神父了，只是一頭長著神父面龐的惡魔。它的雙腿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肥大腫脹的腹部，上面覆蓋著漆黑的鱗片，胸前長滿蒼白的短絨毛，一張扭曲邪異的模糊面孔浮現在後背上，大張著嘴巴，似乎是在驚聲尖叫，又像是要破體而出，六隻畸長的肢體從身體兩側刺出，末端鋒利的骨刃輕易地插進教堂屋頂的石磚，就像是用熱刀切黃油一般輕鬆，把它固定在教堂的屋頂上，活像一隻巨型蜘蛛。
惡魔發出尖利的嘶吼，像一隻跳蛛一樣帶著驚人的速度撲向男人。可這次男人卻沒再選擇硬接這一擊，反而以不遜色於惡魔的速度閃開，然後精準地抓住柔軟的關節裸露出來的一瞬間狠狠地斬切而下。
骨刃應聲而斷。惡魔吃痛，驚吼著想要脫身，可男人的劍卻快得不可思議，將惡魔死死纏住。惡魔尖叫著轉身回擊，四隻刀臂縱橫交錯著斬落，卻被男人一一擋住，它乾脆順勢衝撞，更多的骨刃突然從它的身體上鑽出，它們帶著尚未完全乾涸的黏液在空氣中迅速硬化，如同一朵盛開的死亡之花般將男人包圍在其中。只要這可怕的囚籠合攏，他將毫無反抗的餘地，只能靜待死亡的降臨。
但男人並不打算坐以待斃。他不退反進，揮舞著劍刃在骨籠完全合攏前撞進惡魔的的懷裡，纖薄的劍刃在這狹窄的縫隙里揮舞出雷霆般的劍光，凡鐵顫抖著發出不堪重負的鳴響。可這招的確卓有成效，囚籠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男人死死地頂住惡魔，狠狠地撞向它身後的牆壁。
「鐺——」劍刃終於承受不住這可怕的壓力，發出清脆的哀鳴，破碎成一地殘片。惡魔抓住這個時機想要反擊，可轟鳴的槍火接替了劍刃的位置，灼熱的子彈在空氣中划過鋒線，楔子般釘進惡魔的身體，打得它慘叫連連。
惡魔哀嚎著翻滾，用力扭動著身體，試圖掙脫男人的束縛。男人沒有跟它多做糾纏，而是迅速後退，閃身衝進側邊的小房間。
惡魔的肌肉蠕動著翻滾，彈孔受到擠壓，已經扭曲變形的黃銅彈頭就這樣被生生擠了出來，掉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擠出彈頭後，在戰鬥中吃了一次虧的惡魔沒有再像之前一樣猛衝，直接撞進那個房間，而是慢慢地接近那扇房門。儘管它已經墮落成褻瀆的怪物，可終究還是殘存著些許屬於人的心智，還有些基本的思考能力。
空氣中傳來什麼不尋常的味道，似乎有微微的氣流聲傳出。
惡魔抬起前肢，緩緩地推開了門，難聞的氣味瞬間鑽了出來。它聞出那是什麼了，於是尖叫著後退，想要逃離。
可已經太晚了。
「轟——」
巨大的爆炸瞬間撕碎了整個房間，灼熱的氣浪呼嘯著掠過整間教堂，門窗悉數破碎，彩繪的玻璃破碎又融化，滾落成熾熱的液體，膨脹的火球從地面鑽出，迅速升起，幾乎將大半個教堂的地板都盡數掀翻，又把早已年久失修的屋頂衝破，滾滾濃煙就這樣衝上雲霄。
神父倒在火光之中，他艱難地咳嗽，身上蓋滿了牆壁碎裂崩塌時揚起的灰塵。
直到這時他才想到那間房間是什麼：那是這間教堂的廚房，裡面連接著煤氣管道，而這些煤氣管道又從地板下穿行而過，連接起一盞盞煤氣燈。
那個可怕的瘋子！他點燃了整條煤氣管道，完全不顧可能引起連環爆炸的危險，把整個教堂炸上了天！
模糊的視線里，男人緩緩走來。他臉上沾著菸灰，風衣上還殘留著灼燒的痕跡，殘破不堪。儘管看上去很狼狽，可他卻還活著，從這場可怕的爆炸中倖存了下來，甚至毫髮未損。
「你……你到底是……到底是什麼東西……咳咳咳……」神父躺在地上，艱難而努力地咳嗽著，口鼻不斷滲出鮮血。他身上異變的痕跡在承受住這場大爆炸後不堪重負，正在逐漸脫落，凡人的意識和身體正在慢慢回歸，但也多虧了這些異變，它們擋下了大部分衝擊，才讓神父活到此時此刻。
「我叫戴維，戴維·阿爾維斯。曾經是個牧師，現在退休了，在享受我美好的退休生活之餘做點偵探的活計。」男人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笑容，仿佛躺在他眼前的不是剛剛生死相向的敵人，而是多年未見的老友。他從懷裡掏出一隻鍍銀的煙盒，從其中抽出一支香菸叼在嘴上，然後湊近最近的火苗，把它吸燃。
緩緩吐出一口淡青色的煙霧後，戴維緩緩開口：「說起來，我們曾經算是同行誒。所以我想我應該還能偶爾代表一下主的意志，替祂老人家赦免你的罪——前提是你得告訴我，你接手那東西後把它藏在了哪裡？又或者移交給了誰？」
神父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良久之後才搖著頭開口：「你根本不信神。」
戴維的眼神黯淡了一瞬，然後又重新亮起：「或許吧……或許我曾經信過，又或許我從未信過。只是我知道，在那個晚上，我所有的朋友都擋在我身前替我去死，而我卻無能為力，什麼也做不了，只能流著淚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個個死去。我那時拼了命地向神禱告，可祂並沒有回應我的祈禱，從此之後我就不再信神了。」
偵探頓了頓，接著說道：「從那之後，我的罪便無可消解了——可你的罪還有機會得到赦免，你還有機會去親自驗證一下死後到底有沒有那美好的天國。」
「我要死了……對嗎？」神父說。
戴維點點頭：「雖然大部分的衝擊都被你那些褻瀆的肢體擋了下來，但剩下的衝擊波也不是一個老人能夠承受的。你的內臟受了傷，我想現在它們變得一團糟。」
「那你呢？你又是……咳咳咳……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這是個秘密，我想我總還是應該有點隱私的……讓我們說回正題——相信我，神父，你根本不知道你當時得到的東西是什麼——雖然我也不知道」男人說到這裡突然有些尷尬，但他撓了撓頭，用粗大的神經把它壓了下去，「但懸賞它的人身份敏感特殊而又貴不可言，這也許就意味著那東西足夠危險，能毀掉整座伯倫斯城，明白嗎？」
「他告訴我，他告訴我……咳咳……只要我願意幫助他，他就能重現神的榮光的……」
「誰？他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子？有什麼具體的特徵？」
「我不清楚他的具體姓名，只知道他身邊的侍者都稱呼他為導師。我每次見到……見到他的時候他都戴著一張面具，穿著一身寬大的教士袍……那面具上面雕刻著一隻知更鳥……」
「他告訴我應該蟄伏起來，等待著某個時機，為他傳遞某樣東西。我等了很久，久到以為他已經忘記了我這位追隨者。直到前幾天，一個戴著黑色面具的長髮女人找到我，告訴我那時機來了，一艘漁船即將靠岸，其上承載著整個世界的命運。」
「我在幾天後得到了那東西，然後轉交給了那個黑衣女人。他們說教堂和教士是城市中最不引人注意的東西，誰會懷疑一個和藹可親的老神父呢？畢竟無論貧富貴賤，大家都多多少少需要些信仰來維繫自己的生活。」
「你為什麼那麼相信那個所謂的『導師』說的話？萬一他只是個販賣致幻劑的騙子呢？」偵探出聲打斷了神父的話，提出自己的疑問。
「我一開始也不相信的，直到他展示某種……某種無法形容的力量。」神父說完，費力地咳嗽了起來，視線也愈發模糊。他還有很多很多話沒說，可卻再沒有力氣把那些音節吐出口了。
「你快死了，神父。」戴維輕聲說道。
「我很累了……出生在這個信仰凋敝的年代，卻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神的光輝，也許我是時候該休息休息了……」
「以神的名義，我赦免你的罪行，願你自此不受欺騙、苦痛、勞累，榮登那光輝的天國，從此日日停留於神的身旁，為祂演奏讚歌。」戴維眼神低垂，熱風吹起了他殘破的衣角，襯托的他像極了一位黑衣教士。
在夕陽的餘暉中，在黑衣教士的注視下，神父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天空之中，騎警悽厲的哨聲盤旋迴響，像是哀悼的鴉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