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鑒殘章
陳玄戈摘下護目鏡時，暮色正順著琉璃窗欞爬進來，在青磚地上拖出細長的血痂色。銅鎏金自鳴鐘剛敲過五下，聲波震得博古架上的陶俑簌簌落灰，那些商周青銅器的饕餮紋在陰影里蠕動如活物。
他拈起狼毫舔了舔筆尖，羊脂玉鎮紙下壓著的縣誌紙頁泛著屍衣般的慘白。這是民國三十七年修撰的《湘陰風物誌》，書脊被蟲蛀得千瘡百孔，像一具風乾的蜈蚣標本。
「喀嗒。「
角落裡的黃銅儺面突然顫了一下。陳玄戈脖頸後的寒毛根根豎起——那面具本該掛在東山牆的桃木釘上，此刻卻詭異地平移了半寸，空洞的眼窩正對著工作檯。
店堂深處傳來窸窣聲，似是有人用指甲刮擦紫檀屏風。
「今日歇業。「他頭也不抬，筆鋒在宣紙上勾出「沅水夜航圖「的殘損部分。墨色沿著紙張肌理暈染開來，漸漸顯出一艘烏篷船的輪廓，船頭立著個戴哭笑面具的擺渡人。
刮擦聲停了。陳玄戈的筆尖卻懸在半空，一滴濃墨墜在畫中人眉心，竟慢慢沁出暗紅色。他嗅到熟悉的鐵鏽味，那是血鑒術生效的前兆。
櫃檯上那盆三色堇突然瘋狂搖擺，明明門窗緊閉。陳玄戈瞥見自己的影子在青磚地上扭曲成三頭六臂的怪物，耳邊響起細碎的儺戲鼓點。他摸向腰間暗袋，指尖觸到冰涼的犀角刀柄。
「嘩啦——「
縣誌夾頁中滑出一張泛黃的桑皮紙。陳玄戈瞳孔驟縮：紙面用硃砂繪著九幅儺舞人像，舞者頭戴十二旒冕，腳踏北斗七星。這正是《儺戲九章》里失傳的「鍾馗嫁妹「圖！
鼓點聲陡然急促，似有萬千儺面在虛空中共鳴。陳玄戈咬破舌尖，血腥氣在口腔炸開的瞬間，工作檯上的犀角鎮紙突然浮現細密裂紋。他抄起青銅墨斗一抖，浸滿雞血的墨線如靈蛇出洞，在桑皮紙四周布下「四象鎮煞局「。
血珠順著嘴角滴落，在桑皮紙上綻開一朵妖異的曼陀羅。墨線突然繃得筆直，陳玄戈看見自己的倒影在黃銅儺面上咧嘴一笑——那張臉分明是年輕了二十歲的自己！
「叮——「
檐角銅鈴無風自動。陳玄戈猛然回頭，博古架上的唐三彩胡人俑不知何時全部面向工作檯，琉璃眼珠泛著血光。他反手抽出桃木劍刺向虛空，劍尖傳來金鐵交擊的震顫，空氣中爆開一串幽藍火星。
桑皮紙上的血曼陀羅開始旋轉，九幅儺舞人像竟跟著手舞足蹈。陳玄戈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恍惚看見畫中鍾馗沖自己眨了眨眼。他扯開襯衫領口，露出鎖骨處那道蜈蚣狀的舊疤——二十年前羋鎮大火留下的烙印。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
咒文剛起，工作檯上的犀角鎮紙「啪「地炸成齏粉。陳玄戈只覺得掌心一燙，桑皮紙上的血漬突然凝聚成篆體「羋「字，筆鋒凌厲如刀斧鑿刻。這個消失六十年的古楚王姓，此刻正像活物般在紙面遊走。
店門外傳來沙沙腳步聲，似有人拖著鐵鏈蹣跚而行。陳玄戈抄起案頭那方端硯砸向大門，「咣當「巨響中，硯台嵌入門板三寸有餘。門縫外飄進半張燒焦的黃表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生辰八字——正是他藏在族譜夾層里的命格！
銅鈴聲突然大作。陳玄戈扯下脖間的五帝錢按在桑皮紙上，錢幣瞬間鏽蝕成青綠色。畫中鍾馗的獠牙突然暴長三寸，紙面滲出粘稠的黑血，沿著桌角滴落成北斗七星的形狀。
「咔嚓！「
桃木劍應聲而斷。陳玄戈喉頭腥甜，恍惚間聽見女子唱儺戲的裊裊餘音：「三更鼓，五更鑼，陰兵借道莫睜眼......「他強提最後一口真氣，蘸著舌尖血在掌心畫出「破「字，狠狠拍向桑皮紙。
「轟！「
氣浪掀翻了博古架，碎瓷片如雨紛落。等塵埃落定，桑皮紙上的「羋「字已變成焦黑色，九幅儺舞圖盡數消失。陳玄戈癱坐在太師椅上，發現右手小指不知何時纏著一縷烏黑長髮。
檐角銅鈴仍在輕顫。暮色完全吞噬了最後一縷天光，店堂陷入粘稠的黑暗。陳玄戈摸到工作檯下的暗格，掏出一把用屍油浸泡過的犀角梳。當他梳開那縷長發時，梳齒間傳出嬰兒啼哭般的摩擦聲。
玻璃櫥窗外，一雙繡著金蟾的千層底布鞋靜靜佇立。月光照亮鞋面上暗紅的「壽「字紋，那是湘西趕屍匠獨有的標記。
銅鈴的餘韻還未散盡，店門忽然被叩響三聲。那聲響像是用指節敲擊棺木，悶鈍中帶著空洞的回音。陳玄戈抹去嘴角血漬，青銅墨斗的機簧已滑入掌心。門縫裡飄進一縷熟艾混著屍蠟的焦香，那是湘西趕屍人特製的驅蟲煙。
「張家溝里水倒流，借碗陰米送客走。「門外傳來沙啞的唱腔，尾音打著古怪的顫。陳玄戈瞳孔微縮——這是黔東南儺堂的《送陰調》，末句本該是「送客走「，此刻卻唱成了「迎客來「。
他反手扣住博古架上的青瓷梅瓶，瓶底暗藏的魯班鎖「咔嗒「轉動。整面東牆的格柵緩緩移開，露出內嵌的二十八宿星圖，每顆銅星皆可彈射為暗器。
「吱呀——「老榆木門軸呻吟著旋開半尺。月光像條慘白的蜈蚣爬進來，映出來客靛青的麻布長衫。那人頭戴斗笠，檐角垂下的黑紗足有三尺長，在夜風裡飄得像招魂幡。
「夜路走多總要濕鞋。「陳玄戈的湘西土話帶著沅水畔的腔調，指尖摩挲著墨斗的鎏金刻度。來客袖口露出半截烏木令牌，上刻「辰州屍棧「的硃砂符印——正是張家趕屍一脈的信物。
黑紗下傳來砂紙摩擦般的笑聲：「陳老闆的'四象鎮煞局'倒是精巧，可惜...「話音未落，那人突然揚手甩出個油紙包。包裹在空中散開，七枚青銅碎片錚然落在黃花梨案几上，擺成北斗之形。
陳玄戈後頸的儺紋驟然發燙。那些碎片邊緣的饕餮紋正在緩慢蠕動，斷口處滲出墨綠的銅鏽，竟與二十年前父親密室中那面殘鏡如出一轍。他強壓下翻湧的氣血，犀角刀悄悄滑出袖管。
「戰國早期，楚地鎮墓儺面。「他故意用刀尖挑起一片，銅鏽簌簌剝落處露出硃砂繪製的星宿圖，「可惜是贗品。真品該有血沁入骨，遇月華則現祝由科禁咒。「
斗笠微微顫動，來客的千層底碾過門檻：「陳家人果然識貨。「話音未落，那七枚碎片突然震顫共鳴，迸發出尖銳的儺戲嗩吶聲。案几上的端硯「咔「地裂開，墨汁在地上蜿蜒成蚯蚓狀的符咒。
陳玄戈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認得這手法——「百傀門的九宮震魂術「，需以活人喉骨為哨，配合湘西辰砂才能催動。腳跟悄然勾動桌底機關，檐角三十六枚桃木釘已蓄勢待發。
「嗡——「腰間犀角梳突然發燙，那縷纏在梳齒間的黑髮無風自動。陳玄戈瞥見銅鏡碎片裡映出的身影：來客黑紗下分明沒有臉，只有一團蠕動的硃砂符紙！
電光石火間，他翻腕將犀角刀插入案幾。刀刃沒入三寸，北斗碎片應聲飛起，如七星連珠射向斗笠客。同時檐角桃木釘暴雨般傾瀉，封死所有退路。
「好個'天罡釘魂陣'！「假嗓變作男女混聲，斗笠轟然炸裂。漫天黃表紙紛飛如蝶，每張都畫著倒吊的鐘馗。那無臉人袖中竄出七條墨線，精準纏住青銅碎片，竟在瞬息間結出儺戲「鍾馗嫁妹「的手訣。
陳玄戈喉頭腥甜，鎖骨處的舊疤灼如炭火。他咬破舌尖，一口血霧噴在墨斗上。浸過黑狗血的墨線騰空而起，在半空織成「天羅地網「，將墨線人偶牢牢縛住。
「咔嚓！「假人脖頸突然扭轉一百八十度，符紙拼接的嘴唇裂到耳根：「羋鎮三千活屍宴，陳家儺面何時還？「話音未落，整具軀殼轟然爆開，屍蟲混著辰砂潑灑如雨。
陳玄戈旋身踢翻紫檀屏風，暗藏的「八寶琉璃罩「應聲落下。毒蟲撞在罩面噼啪作響，騰起陣陣青煙。再看地上，只餘一灘腥臭血水，蜿蜒成「朔月當歸「四個楚篆。
檐角銅鈴突然齊喑。陳玄戈按住狂跳的儺紋，瞥見西牆那排鎮墓獸陶俑的眼珠齊齊轉向東北——正是羋鎮所在的方位。他摸出三枚洪武通寶往地上一擲，錢幣竟疊成豎立的「品「字形，這是「陰兵叩門「的凶兆。
暗格中的族譜無風自動，停在繪有青銅儺面的一頁。陳玄戈撫過父親硃筆批註的「儺神噬主「四字，耳畔忽然響起幼時聽過的古謠：「三更儺，五更煞，面具戴久成菩薩...「
窗欞上不知何時趴著只碧眼黑貓，瞳仁里映出九重儺面虛影。陳玄戈去取雄黃酒的手突然僵住——貓的倒影在青磚地上分明是只吊睛白額虎！
子時的梆子聲恰在此時響起。整條朱雀街的燈籠同時熄滅，唯剩古籍店門前的白紙燈籠泛起幽幽綠光。燈籠皮上緩緩滲出四個血字：生人勿近。
陳玄戈扯下燈籠扔進銅盆，火舌竄起的剎那，街尾傳來嬰兒夜啼般的嗩吶聲。他反手鎖死七道門栓，從樑上取下那柄纏著五色線的棗木弓。弓弦是用湘西殭屍筋鞣製，二十年不曾開張。
暗室里的更漏突然逆流，戌時的刻度泛起血光。博古架上的唐三彩馬俑眼窩滴下黑水，在地上匯成個箭頭指向東北。陳玄戈的儺紋已蔓延至心口，每一次跳動都像是面具在啃食心臟。
「嘎吱——「房梁傳來指甲抓撓聲。陳玄戈搭箭拉弓的瞬間，整面東牆的二十八宿銅星齊齊墜落。星墜如雨，在青磚地上拼出楚帛書殘句：「惟十月，方夜中，亡章弼逆，儺神降殃。「
瓦當上的嘲風獸首突然口吐人言：「戊寅年癸亥月丙戌日...「正是陳家族譜記載的滅門之日！陳玄戈的箭尖微微發顫，二十年過去，那場燒紅沅江兩岸的大火仍會在夢中將他炙醒。
「砰！「北窗轟然洞開，陰風卷著紙錢呼嘯而入。陳玄戈的箭離弦剎那，瞥見窗外飄過的送葬隊伍——八具無頭屍抬著青銅儺轎，轎簾上繡的正是桑皮紙失蹤的「鍾馗嫁妹圖「！
箭矢穿透轎簾的瞬間，陳玄戈如墜冰窟。轎中人身著玄端禮服，頭戴十二旒平天冠，懷抱著半截焦黑的族譜。月光照亮那人側臉，赫然是二十年前葬身火海的父親！
銅盆里的火焰陡然竄起三尺，將陳玄戈的影子釘在斑駁的磚牆上。那影子竟生出獠牙利爪，與轎中「父親「的輪廓撕咬成一團。陳玄戈的太陽穴突突直跳，耳膜被儺轎中的編鐘聲震得滲血——這是楚地巫祝招魂用的《九辨》，每響一聲，必取生魂一縷。
「玄戈我兒...「轎中人緩緩抬頭，半張臉是焦黑的骷髏，另半張卻鮮活如生。那完好的右眼突然滾落，化作碧綠的玉琮砸在地上，骨碌碌滾到陳玄戈腳邊。玉中封著一隻金翅甲蟲，正是陳家祖傳的「屍語蠱「。
陳玄戈的儺紋已蔓延至咽喉，青銅色的血管在皮下扭曲如蚯蚓。他咬破中指，以血在玉琮表面疾書「雷火「二字。蠱蟲應聲破玉而出，振翅撲向儺轎的瞬間，八具無頭屍突然齊刷刷跪倒。
「咔！「轎簾被蠱蟲點燃，火舌舔舐處顯出血色咒文——正是縣誌夾頁里消失的儺舞圖！陳玄戈瞳孔驟縮，那些舞姿在火光中詭譎變幻，分明是活人獻祭的步驟：剜目、斷掌、抽筋、換骨...
檐角的三十六枚桃木釘突然自行脫落，在半空結成「天罡鎮屍陣「。陳玄戈趁機翻出祖父留下的犀照燈，燈油是用鮫人脂混合辰砂熬製，幽藍火苗里浮動著枉死者的殘影。
「三魂永久，魄無喪傾！「他厲喝一聲，燈焰暴漲如巨蟒，將儺轎吞入腹中。火焰里傳來皮革焦裂的噼啪聲，焦臭味中混著奇異的檀香——是湘西趕屍人處理「走影「用的鎮魂香！
「轟！「燃燒的轎頂突然炸開，十二道符紙如利箭射來。陳玄戈旋身踢翻博古架，北宋鈞窯瓷瓶碎成齏粉，內藏的「金蟬脫殼符「自動觸發。符紙擦著他耳際掠過，釘入牆面的瞬間化作黑水，腐蝕出北斗七星的孔洞。
暗室里的銅壺滴漏突然倒流，戌時的水刻泛起血沫。陳玄戈瞥見水面倒影：自己左臉的儺面裂縫中，竟鑽出細密的青銅鱗片！他反手扣住案上的青銅觥，器身饕餮紋的雙眼突然轉動，淌出兩行混著硃砂的淚。
「叮——「纏在腕間的五帝錢無風自鳴。陳玄戈猛然想起《儺戲九章》里的血鑒禁術，咬破舌尖將精血噴入觥中。血水與青銅鏽混合成粘稠的墨汁，他在桑皮紙上奮筆疾書：「天清地寧，永鎮邪精！「
紙面突然浮凸出人臉輪廓，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叫。陳玄戈的狼毫筆炸開，紫檀筆桿裂處湧出無數頭髮，順著他的手臂纏繞而上。髮絲間夾雜著碎玉與銅錢，正是二十年前陳家老宅房樑上的「厭勝之物「！
「砰！「東山牆的二十八宿銅星齊齊爆射，將髮絲釘在青磚地上。陳玄戈趁機扯開襯衫，露出心口處那道蜈蚣狀的舊疤——那是七歲時被父親用儺面烙下的「封魂印「。他蘸著觥中血墨按在疤痕上，劇痛中聽見骨骼錯位的脆響。
暗格里傳來齒輪轉動的轟鳴，整間店鋪的地磚開始錯位重組。陳玄戈踉蹌著扶住龜裂的立柱，看著祖父設計的「璇璣九宮陣「緩緩甦醒：博古架化作八卦盤，青瓷梅瓶排列成二十八宿，那方裂開的端硯竟吐出條青銅鎖鏈，將髮絲人偶拖入地底。
「嘩啦——「西牆的《清明上河圖》摹本突然淌出黑水，畫中虹橋上的行人齊刷刷扭頭。他們的五官正被墨色吞噬，唯剩額間的儺面紋路愈發清晰。陳玄戈的儺紋已爬滿右臂，指尖觸及畫軸時，竟被吸入水墨氤氳的街市。
汴河的水腥氣撲面而來，畫舫上的歌妓正唱著《青玉案》，曲調卻變成了湘西的《哭喪調》。陳玄戈的布鞋陷入青石板縫，粘稠的血液正從每塊磚縫滲出。他摸向腰間犀角刀，發現刀刃上不知何時纏著縷灰白頭髮——與桑皮紙里那縷一模一樣！
「陳老闆好手段。「身後傳來紙錢燃燒的噼啪聲，那無臉人竟從《千里江山圖》里踱步而出，斗笠下的符紙拼出張似笑非笑的臉，「可惜這'畫中界'困不住百傀門的牽絲偶。「
陳玄戈的瞳孔猛地收縮。對方袖中探出的不是手指，而是七根浸過屍油的傀線！線頭繫著戰國玉璜、漢代銅鏡、唐代鎏金佛，每件古玩都附著枉死者的怨氣。
「叮！「他甩出五帝錢擊碎玉璜，璜中封存的宮女幽魂尖嘯著四散。無臉人卻渾不在意，銅鏡對準陳玄戈一晃——鏡中映出的竟是他完全儺面化的猙獰模樣，青銅鱗片已覆滿半身！
「看看你這副尊容，「符紙嘴唇裂到耳根，「和羋鎮地宮裡的活屍有什麼分別？「話音未落，整幅《清明上河圖》突然捲起，將陳玄戈裹成蠶蛹。墨色滲入儺紋，每一筆都是《屍陰注》里的煉屍咒。
生死關頭，陳玄戈咬碎後槽牙藏的雄黃丸。辛辣之氣沖開靈台，他並指如劍在掌心畫出「破「字，沾著喉頭血拍向畫軸：「陽精應化，陰穢伏藏！「
「刺啦——「絹帛撕裂聲混著萬千怨魂哀嚎。陳玄戈跌回現實，手中攥著半幅焦黑的畫，殘存部分正好是汴京城的「潘樓「——二十年前父親正是在這座仿古建築里，燒毀了最後半卷《儺戲九章》。
更漏突然發出裂帛之音，戌時的水滴凝成血珠懸在半空。陳玄戈的儺紋已蔓延至左眼，視野里所有物體都蒙著層血霧。他踉蹌著摸向暗格，掏出一把用處子發編織的「掃晴娘「——這是關中秦家抵債的秘寶。
當掃晴娘觸到案上殘卷時，桑皮紙突然暴起將人偶吞入。紙面鼓起個人形腫塊，發出男女混聲的慘叫：「秦家的量天尺！你居然敢......「
話音未落，陳玄戈已點燃掃晴娘的裙擺。火焰中浮現出秦家秘傳的《撼龍經》，文字化作金針刺入桑皮紙。紙面頓時千瘡百孔，滲出腥臭的膿血，那些儺舞人像在血泊中扭曲成掙扎的鬼影。
檐角銅鈴齊聲碎裂。陳玄戈吐出口黑血，看著滿地狼藉苦笑——祖父留下的九重機關已毀其七，而那縷灰白長發正悄悄纏上他的腳踝。窗外傳來第一聲雞鳴，晨曦刺破陰霾的剎那，所有異象如潮水退去。
唯有案几上那灘膿血，正慢慢聚成楚篆小字：「朔月夜，羋鎮墟，三千活屍宴，候君共饗。「
陳玄戈扯下左臂的青銅鱗片，連皮帶血塞進犀照燈。幽藍火焰中浮現出少女的剪影，那是檔案記載中，羋鎮大火唯一的倖存者。而她脖頸處，正戴著與轎中「父親「一模一樣的玉琮。
犀照燈的幽焰陡然搖曳，將玉琮少女的剪影投射在《坤輿萬國全圖》上。陳玄戈的儺紋已侵蝕左眼，此刻卻清晰看見少女腰間懸著的雙魚玉佩——正是母親下葬時的陪葬品！他喉頭腥甜翻湧，二十年未愈的燒傷疤如烙鐵般灼燙。
「咔噠！「暗室傳來機括咬合的聲響，整座青磚地面開始下沉。祖父設計的「璇璣地宮「終於開啟，七十二盞人魚膏燈次第燃起，映出四壁密密麻麻的儺面浮雕。陳玄戈踉蹌跌入青銅祭壇，壇周刻滿《天工開物》失傳的「厭勝解咒篇「。
「陰人上路，陽人迴避——「街尾忽起趕屍吆喝，混著電子合成音的屍鈴格外刺耳。陳玄戈反手扣住祭壇上的饕餮紋，獠牙狀的凸起刺破掌心。鮮血滲入紋路瞬間，地宮頂部的二十八宿星圖開始倒轉，降下摻了辰砂的桃木灰。
灰雨中，八具無頭屍竟突破禁制闖入地宮！它們的腔子裡伸出傀線，線頭繫著微型核電池，藍光沿著湘西硃砂繪製的脈絡遊走。陳玄戈瞳孔驟縮——這是玄黃集團的手筆，將趕屍術與納米科技融合的「賽博走影「！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傀屍齊誦《楚辭》，機械聲帶摩擦出青銅鏽味。陳玄戈翻身躍上祭壇，扯斷脖間五帝錢擲向巽位。錢幣嵌入青磚的剎那，地宮四角升起四尊錯金銀博山爐，噴出混著雄黃的硝石煙。
煙霧中浮現祖父虛影，老人手持魯班尺厲喝：「乾三連，坤六斷！「陳玄戈福至心靈，腳踏禹步連踏震宮九位。地面應聲裂開，露出埋藏的九根青銅槨釘，釘身刻滿巴蜀圖語——正是鎮壓羋鎮地宮的「九龍鎮煞釘「！
傀屍的電子眼驟然血紅，胸腔裂開射出淬毒棺釘。陳玄戈揮動青銅鎖鏈捲起兩根鎮煞釘，金鐵交擊間迸發幽藍鬼火。火光照亮槨釘上的銘文：「秦王廿八年，楚巫羋氏以童男童女九百，鎮鄢郢妖冢。「
「原來如此...「他齒間滲出黑血，突然明悟縣誌殘頁的儺舞實為鎮魂祭。旋身將鎮煞釘楔入傀屍天靈，釘尖觸及核電池的瞬間，賽博走影體內爆出慘綠電弧。焦臭味中，傀線熔化的合成材料竟浮現出玄黃集團的LOGO！
地宮突然劇烈震顫，西壁的儺面浮雕接連剝落。陳玄戈的儺紋已蔓延至心臟，耳邊響起萬千儺戲混唱。他踉蹌撞向祭壇後的青銅鑒，鏡面映出的卻不是自己——個戴十二旒冕的巫祝正用骨刀剜出心臟，血淋淋地捧向虛空。
「以羋姓之血，祭歸墟之門...「巫祝的楚音穿越三千年在顱腔炸響。陳玄戈猛然驚醒，發現青銅鑒背面嵌著半枚虎符，符身雲紋與玉琮少女的玉佩嚴絲合縫。
「轟！「東側壁龕突然炸開，無臉人從《景德鎮陶錄》摹本中踏焰而出。那身靛青麻布已換成碳纖維夜行衣，斗笠化作全息面罩，聲音卻依舊砂啞：「陳家的血鑒術，果然能喚醒典祖殘識。「
陳玄戈的犀角刀已抵住對方咽喉：「你們在羋鎮養屍，就為復現三千年前的活祭？「刀刃觸及面罩的瞬間，無數納米蟲湧出，在空中拼成份實驗報告——標題赫然是《基於楚巫基因的典祖容器培育計劃》！
「令尊可不是普通火災...「無臉人低笑著爆開面罩，露出張布滿電子元件的臉。陳玄戈的刀鋒僵在半空——那半張人臉上，分明長著與玉琮少女一模一樣的淚痣！
地宮突然響起尖銳的防空警報，祖父的虛影開始閃爍。陳玄戈瞥見祭壇下的水銀晷正在倒流，戌時三刻的水銀珠突然爆裂——這是地宮將塌的徵兆。他咬牙拔起最後一根鎮煞釘，釘尖對準心口舊疤。
「你要用九龍釘自戕？「電子臉嗤笑，「典祖甦醒需要羋姓巫血，你可是最後...「
話音未落，陳玄戈的鎮煞釘已穿透胸前儺紋。青銅鱗片剝落的劇痛中，他清晰聽見血脈里萬千怨魂的嘶吼。黑血噴濺在青銅鑒上，鏡面巫祝突然伸手抓住虎符，整個地宮開始扭曲坍縮。
「你竟敢血祭地宮！「電子臉首次露出驚恐。陳玄戈在意識消散前，奮力將虎符按向玉琮少女的剪影。幽藍火焰吞沒視野的剎那，他聽見三千年前的楚音與自己重疊：
「赫赫厥聲，濯濯厥靈——！「
晨光刺破朱雀街的薄霧時，古籍店已成廢墟。消防員從瓦礫中挖出昏迷的陳玄戈，他緊攥的掌心露出半枚染血虎符。沒人注意到，街角監控攝像頭閃過雪花，畫面里八具無頭屍正抬著儺轎隱入虛空。
三日後，陳玄戈在病床驚醒。鎖骨處的儺紋褪成淺金色，床頭放著匿名快遞——打開是卷錄像帶，1994年羋鎮大火的監控畫面里，戴著同款玉琮的少女正在火中起舞，舞姿與縣誌殘頁的儺戲完全一致。
他拈起狼毫舔了舔筆尖，羊脂玉鎮紙下壓著的縣誌紙頁泛著屍衣般的慘白。這是民國三十七年修撰的《湘陰風物誌》，書脊被蟲蛀得千瘡百孔，像一具風乾的蜈蚣標本。
「喀嗒。「
角落裡的黃銅儺面突然顫了一下。陳玄戈脖頸後的寒毛根根豎起——那面具本該掛在東山牆的桃木釘上，此刻卻詭異地平移了半寸，空洞的眼窩正對著工作檯。
店堂深處傳來窸窣聲，似是有人用指甲刮擦紫檀屏風。
「今日歇業。「他頭也不抬，筆鋒在宣紙上勾出「沅水夜航圖「的殘損部分。墨色沿著紙張肌理暈染開來，漸漸顯出一艘烏篷船的輪廓，船頭立著個戴哭笑面具的擺渡人。
刮擦聲停了。陳玄戈的筆尖卻懸在半空，一滴濃墨墜在畫中人眉心，竟慢慢沁出暗紅色。他嗅到熟悉的鐵鏽味，那是血鑒術生效的前兆。
櫃檯上那盆三色堇突然瘋狂搖擺，明明門窗緊閉。陳玄戈瞥見自己的影子在青磚地上扭曲成三頭六臂的怪物，耳邊響起細碎的儺戲鼓點。他摸向腰間暗袋，指尖觸到冰涼的犀角刀柄。
「嘩啦——「
縣誌夾頁中滑出一張泛黃的桑皮紙。陳玄戈瞳孔驟縮：紙面用硃砂繪著九幅儺舞人像，舞者頭戴十二旒冕，腳踏北斗七星。這正是《儺戲九章》里失傳的「鍾馗嫁妹「圖！
鼓點聲陡然急促，似有萬千儺面在虛空中共鳴。陳玄戈咬破舌尖，血腥氣在口腔炸開的瞬間，工作檯上的犀角鎮紙突然浮現細密裂紋。他抄起青銅墨斗一抖，浸滿雞血的墨線如靈蛇出洞，在桑皮紙四周布下「四象鎮煞局「。
血珠順著嘴角滴落，在桑皮紙上綻開一朵妖異的曼陀羅。墨線突然繃得筆直，陳玄戈看見自己的倒影在黃銅儺面上咧嘴一笑——那張臉分明是年輕了二十歲的自己！
「叮——「
檐角銅鈴無風自動。陳玄戈猛然回頭，博古架上的唐三彩胡人俑不知何時全部面向工作檯，琉璃眼珠泛著血光。他反手抽出桃木劍刺向虛空，劍尖傳來金鐵交擊的震顫，空氣中爆開一串幽藍火星。
桑皮紙上的血曼陀羅開始旋轉，九幅儺舞人像竟跟著手舞足蹈。陳玄戈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恍惚看見畫中鍾馗沖自己眨了眨眼。他扯開襯衫領口，露出鎖骨處那道蜈蚣狀的舊疤——二十年前羋鎮大火留下的烙印。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
咒文剛起，工作檯上的犀角鎮紙「啪「地炸成齏粉。陳玄戈只覺得掌心一燙，桑皮紙上的血漬突然凝聚成篆體「羋「字，筆鋒凌厲如刀斧鑿刻。這個消失六十年的古楚王姓，此刻正像活物般在紙面遊走。
店門外傳來沙沙腳步聲，似有人拖著鐵鏈蹣跚而行。陳玄戈抄起案頭那方端硯砸向大門，「咣當「巨響中，硯台嵌入門板三寸有餘。門縫外飄進半張燒焦的黃表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生辰八字——正是他藏在族譜夾層里的命格！
銅鈴聲突然大作。陳玄戈扯下脖間的五帝錢按在桑皮紙上，錢幣瞬間鏽蝕成青綠色。畫中鍾馗的獠牙突然暴長三寸，紙面滲出粘稠的黑血，沿著桌角滴落成北斗七星的形狀。
「咔嚓！「
桃木劍應聲而斷。陳玄戈喉頭腥甜，恍惚間聽見女子唱儺戲的裊裊餘音：「三更鼓，五更鑼，陰兵借道莫睜眼......「他強提最後一口真氣，蘸著舌尖血在掌心畫出「破「字，狠狠拍向桑皮紙。
「轟！「
氣浪掀翻了博古架，碎瓷片如雨紛落。等塵埃落定，桑皮紙上的「羋「字已變成焦黑色，九幅儺舞圖盡數消失。陳玄戈癱坐在太師椅上，發現右手小指不知何時纏著一縷烏黑長髮。
檐角銅鈴仍在輕顫。暮色完全吞噬了最後一縷天光，店堂陷入粘稠的黑暗。陳玄戈摸到工作檯下的暗格，掏出一把用屍油浸泡過的犀角梳。當他梳開那縷長發時，梳齒間傳出嬰兒啼哭般的摩擦聲。
玻璃櫥窗外，一雙繡著金蟾的千層底布鞋靜靜佇立。月光照亮鞋面上暗紅的「壽「字紋，那是湘西趕屍匠獨有的標記。
銅鈴的餘韻還未散盡，店門忽然被叩響三聲。那聲響像是用指節敲擊棺木，悶鈍中帶著空洞的回音。陳玄戈抹去嘴角血漬，青銅墨斗的機簧已滑入掌心。門縫裡飄進一縷熟艾混著屍蠟的焦香，那是湘西趕屍人特製的驅蟲煙。
「張家溝里水倒流，借碗陰米送客走。「門外傳來沙啞的唱腔，尾音打著古怪的顫。陳玄戈瞳孔微縮——這是黔東南儺堂的《送陰調》，末句本該是「送客走「，此刻卻唱成了「迎客來「。
他反手扣住博古架上的青瓷梅瓶，瓶底暗藏的魯班鎖「咔嗒「轉動。整面東牆的格柵緩緩移開，露出內嵌的二十八宿星圖，每顆銅星皆可彈射為暗器。
「吱呀——「老榆木門軸呻吟著旋開半尺。月光像條慘白的蜈蚣爬進來，映出來客靛青的麻布長衫。那人頭戴斗笠，檐角垂下的黑紗足有三尺長，在夜風裡飄得像招魂幡。
「夜路走多總要濕鞋。「陳玄戈的湘西土話帶著沅水畔的腔調，指尖摩挲著墨斗的鎏金刻度。來客袖口露出半截烏木令牌，上刻「辰州屍棧「的硃砂符印——正是張家趕屍一脈的信物。
黑紗下傳來砂紙摩擦般的笑聲：「陳老闆的'四象鎮煞局'倒是精巧，可惜...「話音未落，那人突然揚手甩出個油紙包。包裹在空中散開，七枚青銅碎片錚然落在黃花梨案几上，擺成北斗之形。
陳玄戈後頸的儺紋驟然發燙。那些碎片邊緣的饕餮紋正在緩慢蠕動，斷口處滲出墨綠的銅鏽，竟與二十年前父親密室中那面殘鏡如出一轍。他強壓下翻湧的氣血，犀角刀悄悄滑出袖管。
「戰國早期，楚地鎮墓儺面。「他故意用刀尖挑起一片，銅鏽簌簌剝落處露出硃砂繪製的星宿圖，「可惜是贗品。真品該有血沁入骨，遇月華則現祝由科禁咒。「
斗笠微微顫動，來客的千層底碾過門檻：「陳家人果然識貨。「話音未落，那七枚碎片突然震顫共鳴，迸發出尖銳的儺戲嗩吶聲。案几上的端硯「咔「地裂開，墨汁在地上蜿蜒成蚯蚓狀的符咒。
陳玄戈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認得這手法——「百傀門的九宮震魂術「，需以活人喉骨為哨，配合湘西辰砂才能催動。腳跟悄然勾動桌底機關，檐角三十六枚桃木釘已蓄勢待發。
「嗡——「腰間犀角梳突然發燙，那縷纏在梳齒間的黑髮無風自動。陳玄戈瞥見銅鏡碎片裡映出的身影：來客黑紗下分明沒有臉，只有一團蠕動的硃砂符紙！
電光石火間，他翻腕將犀角刀插入案幾。刀刃沒入三寸，北斗碎片應聲飛起，如七星連珠射向斗笠客。同時檐角桃木釘暴雨般傾瀉，封死所有退路。
「好個'天罡釘魂陣'！「假嗓變作男女混聲，斗笠轟然炸裂。漫天黃表紙紛飛如蝶，每張都畫著倒吊的鐘馗。那無臉人袖中竄出七條墨線，精準纏住青銅碎片，竟在瞬息間結出儺戲「鍾馗嫁妹「的手訣。
陳玄戈喉頭腥甜，鎖骨處的舊疤灼如炭火。他咬破舌尖，一口血霧噴在墨斗上。浸過黑狗血的墨線騰空而起，在半空織成「天羅地網「，將墨線人偶牢牢縛住。
「咔嚓！「假人脖頸突然扭轉一百八十度，符紙拼接的嘴唇裂到耳根：「羋鎮三千活屍宴，陳家儺面何時還？「話音未落，整具軀殼轟然爆開，屍蟲混著辰砂潑灑如雨。
陳玄戈旋身踢翻紫檀屏風，暗藏的「八寶琉璃罩「應聲落下。毒蟲撞在罩面噼啪作響，騰起陣陣青煙。再看地上，只餘一灘腥臭血水，蜿蜒成「朔月當歸「四個楚篆。
檐角銅鈴突然齊喑。陳玄戈按住狂跳的儺紋，瞥見西牆那排鎮墓獸陶俑的眼珠齊齊轉向東北——正是羋鎮所在的方位。他摸出三枚洪武通寶往地上一擲，錢幣竟疊成豎立的「品「字形，這是「陰兵叩門「的凶兆。
暗格中的族譜無風自動，停在繪有青銅儺面的一頁。陳玄戈撫過父親硃筆批註的「儺神噬主「四字，耳畔忽然響起幼時聽過的古謠：「三更儺，五更煞，面具戴久成菩薩...「
窗欞上不知何時趴著只碧眼黑貓，瞳仁里映出九重儺面虛影。陳玄戈去取雄黃酒的手突然僵住——貓的倒影在青磚地上分明是只吊睛白額虎！
子時的梆子聲恰在此時響起。整條朱雀街的燈籠同時熄滅，唯剩古籍店門前的白紙燈籠泛起幽幽綠光。燈籠皮上緩緩滲出四個血字：生人勿近。
陳玄戈扯下燈籠扔進銅盆，火舌竄起的剎那，街尾傳來嬰兒夜啼般的嗩吶聲。他反手鎖死七道門栓，從樑上取下那柄纏著五色線的棗木弓。弓弦是用湘西殭屍筋鞣製，二十年不曾開張。
暗室里的更漏突然逆流，戌時的刻度泛起血光。博古架上的唐三彩馬俑眼窩滴下黑水，在地上匯成個箭頭指向東北。陳玄戈的儺紋已蔓延至心口，每一次跳動都像是面具在啃食心臟。
「嘎吱——「房梁傳來指甲抓撓聲。陳玄戈搭箭拉弓的瞬間，整面東牆的二十八宿銅星齊齊墜落。星墜如雨，在青磚地上拼出楚帛書殘句：「惟十月，方夜中，亡章弼逆，儺神降殃。「
瓦當上的嘲風獸首突然口吐人言：「戊寅年癸亥月丙戌日...「正是陳家族譜記載的滅門之日！陳玄戈的箭尖微微發顫，二十年過去，那場燒紅沅江兩岸的大火仍會在夢中將他炙醒。
「砰！「北窗轟然洞開，陰風卷著紙錢呼嘯而入。陳玄戈的箭離弦剎那，瞥見窗外飄過的送葬隊伍——八具無頭屍抬著青銅儺轎，轎簾上繡的正是桑皮紙失蹤的「鍾馗嫁妹圖「！
箭矢穿透轎簾的瞬間，陳玄戈如墜冰窟。轎中人身著玄端禮服，頭戴十二旒平天冠，懷抱著半截焦黑的族譜。月光照亮那人側臉，赫然是二十年前葬身火海的父親！
銅盆里的火焰陡然竄起三尺，將陳玄戈的影子釘在斑駁的磚牆上。那影子竟生出獠牙利爪，與轎中「父親「的輪廓撕咬成一團。陳玄戈的太陽穴突突直跳，耳膜被儺轎中的編鐘聲震得滲血——這是楚地巫祝招魂用的《九辨》，每響一聲，必取生魂一縷。
「玄戈我兒...「轎中人緩緩抬頭，半張臉是焦黑的骷髏，另半張卻鮮活如生。那完好的右眼突然滾落，化作碧綠的玉琮砸在地上，骨碌碌滾到陳玄戈腳邊。玉中封著一隻金翅甲蟲，正是陳家祖傳的「屍語蠱「。
陳玄戈的儺紋已蔓延至咽喉，青銅色的血管在皮下扭曲如蚯蚓。他咬破中指，以血在玉琮表面疾書「雷火「二字。蠱蟲應聲破玉而出，振翅撲向儺轎的瞬間，八具無頭屍突然齊刷刷跪倒。
「咔！「轎簾被蠱蟲點燃，火舌舔舐處顯出血色咒文——正是縣誌夾頁里消失的儺舞圖！陳玄戈瞳孔驟縮，那些舞姿在火光中詭譎變幻，分明是活人獻祭的步驟：剜目、斷掌、抽筋、換骨...
檐角的三十六枚桃木釘突然自行脫落，在半空結成「天罡鎮屍陣「。陳玄戈趁機翻出祖父留下的犀照燈，燈油是用鮫人脂混合辰砂熬製，幽藍火苗里浮動著枉死者的殘影。
「三魂永久，魄無喪傾！「他厲喝一聲，燈焰暴漲如巨蟒，將儺轎吞入腹中。火焰里傳來皮革焦裂的噼啪聲，焦臭味中混著奇異的檀香——是湘西趕屍人處理「走影「用的鎮魂香！
「轟！「燃燒的轎頂突然炸開，十二道符紙如利箭射來。陳玄戈旋身踢翻博古架，北宋鈞窯瓷瓶碎成齏粉，內藏的「金蟬脫殼符「自動觸發。符紙擦著他耳際掠過，釘入牆面的瞬間化作黑水，腐蝕出北斗七星的孔洞。
暗室里的銅壺滴漏突然倒流，戌時的水刻泛起血沫。陳玄戈瞥見水面倒影：自己左臉的儺面裂縫中，竟鑽出細密的青銅鱗片！他反手扣住案上的青銅觥，器身饕餮紋的雙眼突然轉動，淌出兩行混著硃砂的淚。
「叮——「纏在腕間的五帝錢無風自鳴。陳玄戈猛然想起《儺戲九章》里的血鑒禁術，咬破舌尖將精血噴入觥中。血水與青銅鏽混合成粘稠的墨汁，他在桑皮紙上奮筆疾書：「天清地寧，永鎮邪精！「
紙面突然浮凸出人臉輪廓，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叫。陳玄戈的狼毫筆炸開，紫檀筆桿裂處湧出無數頭髮，順著他的手臂纏繞而上。髮絲間夾雜著碎玉與銅錢，正是二十年前陳家老宅房樑上的「厭勝之物「！
「砰！「東山牆的二十八宿銅星齊齊爆射，將髮絲釘在青磚地上。陳玄戈趁機扯開襯衫，露出心口處那道蜈蚣狀的舊疤——那是七歲時被父親用儺面烙下的「封魂印「。他蘸著觥中血墨按在疤痕上，劇痛中聽見骨骼錯位的脆響。
暗格里傳來齒輪轉動的轟鳴，整間店鋪的地磚開始錯位重組。陳玄戈踉蹌著扶住龜裂的立柱，看著祖父設計的「璇璣九宮陣「緩緩甦醒：博古架化作八卦盤，青瓷梅瓶排列成二十八宿，那方裂開的端硯竟吐出條青銅鎖鏈，將髮絲人偶拖入地底。
「嘩啦——「西牆的《清明上河圖》摹本突然淌出黑水，畫中虹橋上的行人齊刷刷扭頭。他們的五官正被墨色吞噬，唯剩額間的儺面紋路愈發清晰。陳玄戈的儺紋已爬滿右臂，指尖觸及畫軸時，竟被吸入水墨氤氳的街市。
汴河的水腥氣撲面而來，畫舫上的歌妓正唱著《青玉案》，曲調卻變成了湘西的《哭喪調》。陳玄戈的布鞋陷入青石板縫，粘稠的血液正從每塊磚縫滲出。他摸向腰間犀角刀，發現刀刃上不知何時纏著縷灰白頭髮——與桑皮紙里那縷一模一樣！
「陳老闆好手段。「身後傳來紙錢燃燒的噼啪聲，那無臉人竟從《千里江山圖》里踱步而出，斗笠下的符紙拼出張似笑非笑的臉，「可惜這'畫中界'困不住百傀門的牽絲偶。「
陳玄戈的瞳孔猛地收縮。對方袖中探出的不是手指，而是七根浸過屍油的傀線！線頭繫著戰國玉璜、漢代銅鏡、唐代鎏金佛，每件古玩都附著枉死者的怨氣。
「叮！「他甩出五帝錢擊碎玉璜，璜中封存的宮女幽魂尖嘯著四散。無臉人卻渾不在意，銅鏡對準陳玄戈一晃——鏡中映出的竟是他完全儺面化的猙獰模樣，青銅鱗片已覆滿半身！
「看看你這副尊容，「符紙嘴唇裂到耳根，「和羋鎮地宮裡的活屍有什麼分別？「話音未落，整幅《清明上河圖》突然捲起，將陳玄戈裹成蠶蛹。墨色滲入儺紋，每一筆都是《屍陰注》里的煉屍咒。
生死關頭，陳玄戈咬碎後槽牙藏的雄黃丸。辛辣之氣沖開靈台，他並指如劍在掌心畫出「破「字，沾著喉頭血拍向畫軸：「陽精應化，陰穢伏藏！「
「刺啦——「絹帛撕裂聲混著萬千怨魂哀嚎。陳玄戈跌回現實，手中攥著半幅焦黑的畫，殘存部分正好是汴京城的「潘樓「——二十年前父親正是在這座仿古建築里，燒毀了最後半卷《儺戲九章》。
更漏突然發出裂帛之音，戌時的水滴凝成血珠懸在半空。陳玄戈的儺紋已蔓延至左眼，視野里所有物體都蒙著層血霧。他踉蹌著摸向暗格，掏出一把用處子發編織的「掃晴娘「——這是關中秦家抵債的秘寶。
當掃晴娘觸到案上殘卷時，桑皮紙突然暴起將人偶吞入。紙面鼓起個人形腫塊，發出男女混聲的慘叫：「秦家的量天尺！你居然敢......「
話音未落，陳玄戈已點燃掃晴娘的裙擺。火焰中浮現出秦家秘傳的《撼龍經》，文字化作金針刺入桑皮紙。紙面頓時千瘡百孔，滲出腥臭的膿血，那些儺舞人像在血泊中扭曲成掙扎的鬼影。
檐角銅鈴齊聲碎裂。陳玄戈吐出口黑血，看著滿地狼藉苦笑——祖父留下的九重機關已毀其七，而那縷灰白長發正悄悄纏上他的腳踝。窗外傳來第一聲雞鳴，晨曦刺破陰霾的剎那，所有異象如潮水退去。
唯有案几上那灘膿血，正慢慢聚成楚篆小字：「朔月夜，羋鎮墟，三千活屍宴，候君共饗。「
陳玄戈扯下左臂的青銅鱗片，連皮帶血塞進犀照燈。幽藍火焰中浮現出少女的剪影，那是檔案記載中，羋鎮大火唯一的倖存者。而她脖頸處，正戴著與轎中「父親「一模一樣的玉琮。
犀照燈的幽焰陡然搖曳，將玉琮少女的剪影投射在《坤輿萬國全圖》上。陳玄戈的儺紋已侵蝕左眼，此刻卻清晰看見少女腰間懸著的雙魚玉佩——正是母親下葬時的陪葬品！他喉頭腥甜翻湧，二十年未愈的燒傷疤如烙鐵般灼燙。
「咔噠！「暗室傳來機括咬合的聲響，整座青磚地面開始下沉。祖父設計的「璇璣地宮「終於開啟，七十二盞人魚膏燈次第燃起，映出四壁密密麻麻的儺面浮雕。陳玄戈踉蹌跌入青銅祭壇，壇周刻滿《天工開物》失傳的「厭勝解咒篇「。
「陰人上路，陽人迴避——「街尾忽起趕屍吆喝，混著電子合成音的屍鈴格外刺耳。陳玄戈反手扣住祭壇上的饕餮紋，獠牙狀的凸起刺破掌心。鮮血滲入紋路瞬間，地宮頂部的二十八宿星圖開始倒轉，降下摻了辰砂的桃木灰。
灰雨中，八具無頭屍竟突破禁制闖入地宮！它們的腔子裡伸出傀線，線頭繫著微型核電池，藍光沿著湘西硃砂繪製的脈絡遊走。陳玄戈瞳孔驟縮——這是玄黃集團的手筆，將趕屍術與納米科技融合的「賽博走影「！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傀屍齊誦《楚辭》，機械聲帶摩擦出青銅鏽味。陳玄戈翻身躍上祭壇，扯斷脖間五帝錢擲向巽位。錢幣嵌入青磚的剎那，地宮四角升起四尊錯金銀博山爐，噴出混著雄黃的硝石煙。
煙霧中浮現祖父虛影，老人手持魯班尺厲喝：「乾三連，坤六斷！「陳玄戈福至心靈，腳踏禹步連踏震宮九位。地面應聲裂開，露出埋藏的九根青銅槨釘，釘身刻滿巴蜀圖語——正是鎮壓羋鎮地宮的「九龍鎮煞釘「！
傀屍的電子眼驟然血紅，胸腔裂開射出淬毒棺釘。陳玄戈揮動青銅鎖鏈捲起兩根鎮煞釘，金鐵交擊間迸發幽藍鬼火。火光照亮槨釘上的銘文：「秦王廿八年，楚巫羋氏以童男童女九百，鎮鄢郢妖冢。「
「原來如此...「他齒間滲出黑血，突然明悟縣誌殘頁的儺舞實為鎮魂祭。旋身將鎮煞釘楔入傀屍天靈，釘尖觸及核電池的瞬間，賽博走影體內爆出慘綠電弧。焦臭味中，傀線熔化的合成材料竟浮現出玄黃集團的LOGO！
地宮突然劇烈震顫，西壁的儺面浮雕接連剝落。陳玄戈的儺紋已蔓延至心臟，耳邊響起萬千儺戲混唱。他踉蹌撞向祭壇後的青銅鑒，鏡面映出的卻不是自己——個戴十二旒冕的巫祝正用骨刀剜出心臟，血淋淋地捧向虛空。
「以羋姓之血，祭歸墟之門...「巫祝的楚音穿越三千年在顱腔炸響。陳玄戈猛然驚醒，發現青銅鑒背面嵌著半枚虎符，符身雲紋與玉琮少女的玉佩嚴絲合縫。
「轟！「東側壁龕突然炸開，無臉人從《景德鎮陶錄》摹本中踏焰而出。那身靛青麻布已換成碳纖維夜行衣，斗笠化作全息面罩，聲音卻依舊砂啞：「陳家的血鑒術，果然能喚醒典祖殘識。「
陳玄戈的犀角刀已抵住對方咽喉：「你們在羋鎮養屍，就為復現三千年前的活祭？「刀刃觸及面罩的瞬間，無數納米蟲湧出，在空中拼成份實驗報告——標題赫然是《基於楚巫基因的典祖容器培育計劃》！
「令尊可不是普通火災...「無臉人低笑著爆開面罩，露出張布滿電子元件的臉。陳玄戈的刀鋒僵在半空——那半張人臉上，分明長著與玉琮少女一模一樣的淚痣！
地宮突然響起尖銳的防空警報，祖父的虛影開始閃爍。陳玄戈瞥見祭壇下的水銀晷正在倒流，戌時三刻的水銀珠突然爆裂——這是地宮將塌的徵兆。他咬牙拔起最後一根鎮煞釘，釘尖對準心口舊疤。
「你要用九龍釘自戕？「電子臉嗤笑，「典祖甦醒需要羋姓巫血，你可是最後...「
話音未落，陳玄戈的鎮煞釘已穿透胸前儺紋。青銅鱗片剝落的劇痛中，他清晰聽見血脈里萬千怨魂的嘶吼。黑血噴濺在青銅鑒上，鏡面巫祝突然伸手抓住虎符，整個地宮開始扭曲坍縮。
「你竟敢血祭地宮！「電子臉首次露出驚恐。陳玄戈在意識消散前，奮力將虎符按向玉琮少女的剪影。幽藍火焰吞沒視野的剎那，他聽見三千年前的楚音與自己重疊：
「赫赫厥聲，濯濯厥靈——！「
晨光刺破朱雀街的薄霧時，古籍店已成廢墟。消防員從瓦礫中挖出昏迷的陳玄戈，他緊攥的掌心露出半枚染血虎符。沒人注意到，街角監控攝像頭閃過雪花，畫面里八具無頭屍正抬著儺轎隱入虛空。
三日後，陳玄戈在病床驚醒。鎖骨處的儺紋褪成淺金色，床頭放著匿名快遞——打開是卷錄像帶，1994年羋鎮大火的監控畫面里，戴著同款玉琮的少女正在火中起舞，舞姿與縣誌殘頁的儺戲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