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幻影和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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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星光璀璨,殘雲緩緩移動。夜晚濕潤的空氣來回飄蕩,時時帶來一絲青草的甘甜氣味,然而夜晚萬物終歸寂靜,姒身處其中體內最後也只能消化出孤寂。

  她埋著頭,雙臂環抱著腦袋,整張臉只露出了眼睛。安格諾還處在痛苦的昏迷中,遲遲沒有醒來的跡象。她看著這個被她救下的女孩,心中卻掀不起一絲的自豪感,她認為的英雄式的拯救和她的拯救根本不是一回事,她從自己的力量當中收穫到的,僅僅有挫敗感和欲絕生命的悲哀。

  她現在連淚水都擠不出來,悲哀在這瘋狂變化的世界前變質成微不足道的剩餘感情。她第一次感到世界從不如她想像的那樣,什麼愛呀希望呀,又或是生命,在悲劇製造者的眼中都不值一提,而這看似錯亂卻極為平常的一切,使她再度吐了出來。

  渾濁透明液體在地上流著,映出她憔悴又無表情的臉,她呆呆地看好了許久,直到安格諾睜開眼。

  「不要亂動,你的手傷得很嚴重。」

  安格諾的整個手臂都腫脹著,還有一大片的淤青。安格諾沒有亂動,現在哪怕給左手施加一點力都會疼痛無比,她只能微微偏過頭看看姒,只是姒的模樣著實超脫她的印象,簡直判若兩人,不僅是模樣,語氣和姒周圍的氣氛都變得頹廢冷淡。但畢竟發生那種事,變化也就不可避免了。

  安格諾有著和姒一樣的經歷,她的母親,和芬多一樣被凌辱,被殺害,也同樣地不堪凌辱,選擇了反抗,而母親拿著針頭刺向騎士的畫面,安格諾歷歷在目,遠比任何瞬間都記得更加清楚。安格諾是痛苦的,現在回想起那些片段眼淚就會不自覺流下來,然而安格諾不願自己如此悲愴,可要面對已然發生無從改變的悲催,也並非像以往自己所認為的那麼簡單,反倒無法跨越,留在心裡成為一道深深的坎。

  倘若無法跨越,那便釋放出來,消磨這份悲慘。安格諾如此想,於是對姒說:「姒,哭出來會好受些。「

  「我已經,一滴淚都哭不出來了……」

  「……」

  「沒有英雄登場,英雄更不是我……但我跟老爹說了,要成為英雄。」

  「可是你把我救下來了。」

  「你又還能活多久?」

  安格諾聽得表情發愣,姒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把頭別了過去。

  姒背影的頹廢感遠超安格諾所想。她躺在地上,不敢相信這竟是昔日那個揚言要成為大英雄的人,即使一場浩大的悲劇能摧毀一個人,但安格諾也不會相信這會使一個人不抱有希望地活下去,對生命無所依戀地活下去,這在她看來是荒謬無比的,可姒的確變成這樣了。

  別人怎樣她無所謂,她至多會譏諷,可姒於她而言,是絕對不能淪為那一類人的對象。她忍著痛坐起來,手腳並用挪到姒的身邊。

  「姒,我知道,你的心情我都知道的,我的母親她也一樣,現在想起我……你看,我還在哭個不停,還要時不時吸鼻涕……「安格諾盡力壓住自己那哽咽的聲音,咽了幾口氣後,她重新組織話語。

  「她們,都死了,這讓你我都很受打擊,少了親人,還看到那些東西……「

  然而安格諾無法控制哭泣,在說到親人之刻便潸然淚下,但她的信念讓她半哭半笑地繼續說下去。

  「今天,沒有一件事是好的,我還憤怒,為什麼自己不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要是能的話就不會這樣了不是?但我的確沒有能力,所以我憤怒,生自己的氣,我想你也一樣,但是你就是救了我,你還救了你自己,你想想你的芬多老爹是不是很想讓你逃走活下去?無論你有沒有拯救到誰,你都讓他安心了。在我睜開眼的那一刻,你知道我先想到什麼嗎?我想我竟然活下來了,我很高興,真的!母親也希望我活下來,她一直叫我跑,趕快跑。你想,要是不活下去復仇什麼的,又或是祭拜他們,好讓他們在天國安息什麼的就完全沒得談了不是?就算我後來意識到母親是真的不在了,但我想她知道我活了下來絕對是開心的!所以你不必那麼愧疚,你並非一事無成,相反你要是一直這樣消沉下去,那反倒才是愧對他們的心意,你應當戰勝現在的自己,就像我曾經說的,你還可以不斷進化,就像蟲子變蝴蝶那樣。「

  安格諾擠出微笑的長篇大論並沒有使姒積極起來,反而使姒的表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她咧開嘴,上下兩排牙齒都露了出來,嘴唇顫抖,眼睛瞪大,接著,她以極其惱火的語氣怒吼:「你懂什麼?什麼叫不必愧疚?你有什麼權力來叫我重新振奮起來,哪裡來的信心理解我的痛苦?我沒有救下任何人,你也是,我不會治療,那麼你又還能活多久?只要我早一秒,強一點,就算那麼一點點我就可以救下我應該救的人,但是沒有就是沒有!那種詭異的力量,用起來自己就變得不像自己,或者說我壓根就成為不了我自己,我不是英雄,只是個廢物,還是個沒人要的孤兒!還是個連自己力量都無法控制的廢物,只能依靠它,把身心都交給體內那詭異的東西,像個奴隸一樣,我到底還能是誰?我跟老爹講過,我要成為英雄,老爹也要我成為英雄,這樣的我,你能懂些什麼!一個孤兒,不都是對這個孤兒抱著期望而收養的?我要是沒什麼作為誰又肯來愛我?什麼叫老爹安心了?那只是你自己腦補出來安慰自己無能的謊言!這樣虛假的東西能有什麼用?!!!我什麼都沒成為,只是苟活了,只是半死不活了,沒能成為老爹想要我成為的那個樣子!我今後還有什麼幸福可言,現在發生的一切,這些畜生,還有我!我已經不會有什麼好的未來,也見不到英雄!只是每天害怕這害怕那,又沒有滿足任何人的期望,還有誰會包容我?還有誰會過來抱著我說愛我?「


  說著,姒猛地撲倒安格諾,捏著安格諾的受傷的手臂。

  「你想說還有你嗎?你,你明明什麼都不懂,只是在可憐我,用那帶著居高臨下的憐憫可憐我而已!可憐我然後在你的精神世界裡打倒你所鄙夷的那群人而已!「

  「啊,痛,放——「安格諾吃痛地叫著,姒聽到才恢復冷靜,隨後便不再言語,同時眼淚如決堤般湧出。姒撐不住,捂著臉放聲大哭。在她把那沉積在心裡許久的話說出來後,她才終於揭開自己深重苦痛的冰山一角,又僅僅是這麼一小部分,就讓她痛哭流涕。

  沒有火光,姒的全身漸漸被夜色吞沒。不知名的鳥兒們此起彼伏地啼叫,但此處竟顯得沒有一絲生機。無風的夜晚,連淚水都難以吹乾,淚痕長久保持濕潤。

  安格諾無話再說,蜷縮在一邊。姒的那番話擊潰了她一直以來的信念,而當姒說出那最後那一句時,她發現這份信念的匱乏。匱乏著真正的同情,真正的強力,她的觀念僅僅是將一切東西都假想成了卑賤者,再勢必將其打倒,踩著他們讓自己上升,以使自己不至於掉入虛無的深淵。

  但弓弩之箭射得再怎麼高也終將會落下,安格諾此刻也掉入了精神的低谷之中。仔細想來,她那遵循信念不斷鬥爭而保持的高傲生活,在現在的現實面前又算得了什麼?那個她理想的,抽象無比的超人,永遠追逐不上,又要在現實前迎來當頭一擊。她以前妄圖質疑一切,現在卻只能被迫接受這一切。世界竟然就是她最厭惡的樣子,且毫不遮掩。

  安格諾像是第一次睜開雙眼看清世界,而世界宣判她只是一個錯亂的瘋子,狂傲的無知者,要她在自己那矛盾且漏洞百出的精神世界裡痛苦反省。陰森森的黑夜加深了安格諾對生存的恐懼,宛如某處深淵中伸出了一隻大手,將她拉至崖邊叫她凝視虛無,隨後告訴她:「一切不願沉淪凡俗者都在此沉寂,成為懦弱且卑賤的。」安格諾此刻如臨深淵。

  黑夜在這時緩緩勾勒出過往的畫面,安格諾漸漸回想起父親下葬的那天,究其回憶的原因,只是她目前無比需求著過往回憶里的溫暖,而無論是是以祭奠還是治癒身心為目的的回憶,總從生離死別開始。她想起母親牽著她的手走出教堂庭院的場景,而她則回頭看了看包裹著父親的袋子。安格諾還記得,父親死於一次在田地里的摔跤。有人說:倘若他早餐出發時檢查好鞋子和鋤頭,就不會是這個下場了。同時村民們一致認為,是他自己的粗心大意註定了這場死亡。所以當安格諾守夜的那晚,她的思緒是十分複雜的,想來想去,安格諾都不大喜歡村民空中那頗帶有宿命感的說法,但事實似乎就是這樣,但她並不想承認,她總覺得這個說法是在貶損父親。

  這個問題困擾了她,於是她輕拉母親的衣角,母親配合她蹲下來,安格諾便抬起頭把嘴巴湊到母親耳朵邊上。她用著極細的聲音問:「媽媽,父親的死就一定是像那些人說的那樣是由於他自己的不小心才導致的麻煩嗎?」

  「你從哪裡聽到的這種說法?聽好,不要覺得這個說法是對的,不然你父親的死不就顯得很惹人發笑嗎?你還要知道,這種說法是站不住腳的,會不會帶來麻煩誰能預料到,只有在以後才能下判斷,到那時候我們才有資格給這場死亡一個說法,一個意義。所以說,你一定要清楚,你要做些什麼,然後給出大家一個說法,不讓你父親的死變得滑稽,變得沒有意義,你要在這個程度上拯救你的父親,明白嗎?」

  那安格諾現在回想起來,定然是想從這其中找到一個答案。她確實也感受到了什麼,一個幻影在她的腦海里閃爍,激發她的某種預感,她現在如臨深淵,並在不斷下墜,而就是在這下墜之中,安格諾確確實實抓到了一個預兆,一個能揭開真理的預兆。這預兆連接了那個下葬的下午和現在,時空之間仿佛鋪開了一條蜿蜒的圓環道路,使她在過去與將來之間反覆浮游,而當那個下午的記憶無比清晰地凝練出一句話時,安格諾便不再於過去將來之間徘徊,現在正正好好站在了瞬間,並使過去與將來無限重疊,過去變成將來,將來就是過去。

  那句話就是:過去不由更遙遠的過去決定,而由未來決定。而所謂「決定」便是將『過去是如此』變為『我要它如此』——這是決定,也是拯救。拯救過去,就是將過去那需要被改寫的生存意義再度打撈起,重新感受它並去打敗它,這是『再來一次』!

  於是,安格諾看清了那預兆所揭開的真理究竟為何物,那便是永恆輪迴的真諦,將來能感受能發生的一切都已在過去發生過了一次,一切過往事物的存在,都依憑將來的到來再度復甦,永遠的再來一次,永遠的輪迴,使將來與過去融合為這麼一個飛躍的瞬間。這時,安格諾下墜的精神豁然開朗,既然一切都處於輪迴,那這上升至有限高度的精神,終會再度上升,在這有限之中達成一次又一次無限的可能,她終於領悟,原來向著那英雄進發的路並不是腳踏她鄙夷的卑賤者和虛偽者不斷前行的路,而是在那永恆之中不斷發掘,不斷吞噬那過去一切的人與物,將其感受,將其融合至體內,製造出那個瞬間,又在瞬間中反覆拯救那在過往旁人眼裡悲慘的一切,無數次迂迴,無數次回到起點的路!

  至此,安格諾擁有了真正強力的靈魂和意志進入這全部的現實。驀然間,世間所有的悲劇都向她襲來,而她以著純真的覺悟去吞噬掉這一切,在剎那間,她就不知下墜上升多少個輪迴,也不知有了多少次飛躍。

  安格諾此刻看著姒的背影,心情也有了變化。她開始真正關注姒,真正的同情姒,她已然為自己挑選了一個使命,並毫無怨言將其承擔:她要拯救姒,把她徹底崩壞的世界修復,讓姒也一樣走向這真正通往英雄的道路。

  她上前去,不顧疼痛抱住姒,不顧姒的反抗,用著行動告訴她:我不再憐憫你,而深深厭惡卻又無比在意你的痛苦與絕望,我會將你拯救,並告訴你我無比愛你。

  夜晚平靜,略有蛙鳴,清風終於吹過,姒的眼淚驟停。恍惚間,她在安格諾的懷裡感受到了溫暖。

  ……

  ……

  安格諾遠比姒覺悟得快,這或許與她孩提時期起一直堅持的英雄信念有關係。無論如何,安格諾都完成了自己的自愈,即使這本書中所寫的她的想法與覺悟都是我的猜測,但就根據姒的回憶而言,那位變得恬靜且堅毅的安格諾小姐,心中應該不無如此想法。只是我很難再具體去講述我所感知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想法和覺悟了,我本想儘量簡明,可當安格諾那宛如哲人的意志從其故事之中湧現出來時,那複雜程度超乎我想像,我只能使用我認為最為簡潔的話語來說明,當然,若要將安格諾的思想一言蔽之,那就是:拯救那個被定義了的過去,以此充實自己,使自己超越自己。只是我認為這太過於偏頗,故不惜筆墨長篇大論了,望見諒。

  寫安格諾,使我開始了新的思考,只是我不急著說,我甚至對思考的結果有些惶恐,它畢竟尚不成熟。我想還需要再寫寫,我才能將其公諸於眾。

  寫完晨曦已至,太陽浩浩蕩蕩升起,我也終於放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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