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過去的事情(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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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勇的故事停頓在這裡,並排立在塘心的兩個浮漂同時開始倒伏和跳動,跳動得很劇烈,一定是大魚。但兩人都沒有收線提杆,只呆望著遠方。

  良久,張勇向陳相問出最為關心的問題,「林芳她,現在過得怎麼樣?」

  「她過得很好。雖然一直隻身一人,但把所有事情都處理得遊刃有餘。她一直都是業務骨幹,我離開後,首席的名頭肯定就是她的了。大兒子在讀大學,學校不錯;小兒子剛升上高中,是一所寄宿制的省重點。最近兩年她的氣色越來越好,她熬過來了。」

  陳相一五一十答著,眼前浮現出林芳的兩幅模樣,一個是光鮮靚麗的柔弱姑娘,一個是40多歲就有白頭髮的女強人。行走的時光吞噬一切,連一絲青春年華的倩影都不肯放過。兩個個性天差地別毫不般配的人因為一個契機結合在一起,又因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徹底走散,難以琢磨。

  在張勇的描述里,林芳的決絕確實是難以理解的,陳相無從揣測,只能無限感慨生物本就是宇宙中最複雜的東西,連魚什麼時候咬鉤都參詳不透,更無從參悟人心。

  張勇聽聞林芳的近況後,逐漸面露喜色。他終於注意到也包含喜訊的浮漂,開始手忙腳亂收線,卻只收上來一個空鉤。他不好意思地撓頭笑笑,又拋出新的一桿,在等待的過程中把話題切到陳相身上。

  「幹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走?」張勇問。

  「因為沒錢途。」陳相悶悶地答。

  「你都干五年了,才知道沒錢途?早幹嘛去了。」張勇面色疑惑,「我看你挺聰明的,跟趙棟樑一起生活那麼多年,不至於到現在才覺察到這行不掙錢吧?」

  「我打小就知道這不是個好行當,是趙棟樑逼我幹這行的。」陳相一邊說,一邊把頭扭向空曠的一側,好讓餌料碗消失在餘光里。碗裡成團蠕動的紅蟲像趙棟樑的臉一樣,讓他感到噁心。

  張勇並不很意外,「這像是趙棟樑會幹出的事。那人格外自戀,肯定覺得自己在哪個行當哪個行當就最好。」

  「在你眼裡,趙棟樑,是個什麼樣的人?」陳相順著張勇的話問,「不用顧忌我,我不喜歡他。」

  張勇沉吟一會兒,給出的答案也並不讓陳相感到意外。

  「他是台里我唯一看不起的人。性格扭曲,脾氣古怪。你說他好強吧,工作多年一點成績都沒有;你說他是個慫包吧,他說起話來還怪硬氣。業務能力不行,人際交往上還不開竅,但渾身散發一股莫名的優越感,誰都不服氣。這種人啊,如果不是陳波帶頭哄著他,肯定早就被視為透明人了。」

  「他和陳波關係很好嗎?」陳相接著問。

  張勇歪著腦袋思考了好一會兒,給出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這個不大好說。我剛去到台里的時候,他倆確實比較親近,趙棟樑不搭理任何人,只和陳波講話。但後來,不知道陳波怎麼惹到他了,他連陳波都不搭理了,就只每天抱著本臭書躲到各種犄角旮旯看。

  你可是想像不到他看的是什麼書,易經,漁樵問對,都是一些給人算命用的東西。」

  張勇嘆出一口氣,「這個人古怪極了,但也怪可憐的。他和陳波是同校同班,陳波專業第一,他吊車尾。來到台里後依然是吊車尾,連剛入職的實習生都比不過。但他特別勤奮,值完夜班不休息,再跟著梁老師值一個長白班。只要梁老師在,他必定在。

  梁老師是資深預報員,也是個老菸鬼,一看天氣圖就要抽菸,嗆得他直咳嗽。他也不躲,哪怕煙圈直衝臉上也要湊過去聽梁老師的經驗。

  梁老師退休這事,對他打擊特別大。漁樵問對就是那個時候被他擺桌子上的,還弄得特神秘,說什麼誰摸他書讓他報不准天氣就跟誰沒完,從此收穫一個賣卦哥的外號。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可我看啊,趙棟樑比女人還難琢磨。」

  張勇感慨完,偏頭望了一眼陳相,只望到一個低垂的三分之一側臉,連忙像是找補什麼似的誇起趙棟樑來。

  「趙棟樑雖然脾氣古怪,但品性是很好的。刮颱風那晚,臨近你媽預產期。陳波估計是感覺到了什麼,早早拜託趙棟樑上他家裡去把你媽接到醫院。那個時候氣象台附近都是荒郊野嶺,班車每天只有兩趟,趙棟樑是騎著自行車回去的。

  他把你們娘倆照顧得很好。颱風過去的第三天,我到醫院看望過你們,你媽剛渡過一劫睡得很沉,趙棟樑在一邊給你餵奶換尿布。你又拉屎又吐奶渾身髒兮兮,熏得我都不想靠近,可趙棟樑一點不嫌棄,把你收拾得乾乾淨淨。


  我看他守了幾天夜挺疲憊的說找幾個人輪流替他,他也不讓,什麼活兒都自己來不讓別人沾手。他把你媽伺候得很好,一周以後就出院回家了。你媽回家之後,趙棟樑依舊守著她,給她煮紅皮花生熬骨頭湯,把氣血養得很足。台里人輪流著隔三岔五去看望,都夸趙棟樑把她照顧得精細。

  雖說我看不起趙棟樑,可這事他做得確實讓人佩服。那陣子他和陳波不對付,但還是把陳波的囑託落實到極致。陳波的死訊也是我們托他告知你媽的,你媽承受不了要尋短見也是被他勸好的,棘手的事全部被他一個人辦好了。

  這可能就是後來你媽樂意嫁給他的原因吧,他對待你媽真的是好到讓人挑不出毛病。陳波在天之靈,一定很告慰。」

  在張勇把趙棟樑的善行娓娓道來期間,陳相已把埋得很低頭重新抬起,臉偏轉回張勇那一側,滿是驚訝。

  張勇瞥一眼陳相的面色,竟噗嗤一聲笑了,「看來你對你後爸的誤會不小啊。趙棟樑脾氣太古怪,但心還是好的。就只是苦了你了,被他逼著入了個不喜歡的行業,被他耽誤了。」

  張勇說完,站起身伸了下攔腰,左右歪脖子,把脖子別得咔咔響,像是打群架之前的熱身。他活動完筋骨又坐下來,把釣魚椅調轉方向,正對陳相坐著,兩手交叉,顯得很莊重。

  「我們談談你的工作吧,我看了你的簡歷,你的目標是算法工程師,想搞人工智慧?」

  陳相點頭,「但也不是非要做這個,只要薪資好看,有前景,我也可以去研究硬體,也可以去干銷售。」

  「不用這麼委屈自己,你就做算法,我公司剛好需要這方面的人才。」張勇神色得意,「你可別以為我的儀器全都是賤賣出去的,我只在湛江台虧,在其它地方掙得可不少。今年市場環境這麼不好,我都還在盈利,靠得可不是成本低銷路廣,我們靠得是算法。」

  陳相臉上的驚訝還未褪去,張勇為他耐心解釋,「做氣象儀器的廠不少,但大多沒有自己的核心技術,都是買的標準進口件,自己組裝,大家的成本大差不差,我們也不例外。但我們有別人沒有的東西,不論賣得再貴,客戶都得認,因為他們沒得選。

  因為我們在儀器上添加了額外的功能,拿對流層都卜勒雷射雷達打個比方,標準款只能測出風向風速和液滴、氣溶膠的粒徑和數密度這種基礎要素,但我們的儀器,還能給出邊界層高度、雲頂高度、光學厚度這種觀測不到的東西。靠得正是算法。

  我們研發基於觀測量推演非觀測量的算法,把算法集成在儀器上,直接為用戶提供現成的產品,節省用戶自行計算的精力。這是一個端到端的產品,儀器插上電調試好後就不再需要人操心任何事情,他們只需要在終端跟前等著配套軟體自動畫出美美的圖。

  所以實際上,我們賣的不是儀器,而是算法。」

  「這可比紡織業、小商品出口什麼的安穩多了。不用操心原材料、貨源、進貨價等等容易隨市場波動的東西,只需要發揮這裡的能力。」

  張勇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人的智慧也好,機器的智能也罷,只要能依據海量數據,挖掘出自然現象背後的規律並變現,財富自然會找上門。並且誰也搶不走你的東西,智慧財產權保護好,關注前沿與時俱進,這財富可以吃一輩子。

  這是這個時代賜予我們的機會,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周期,網際網路行業趨於飽和正在走向谷底,但同樣的技術拿到氣象行業,仍舊是一片藍海。」

  和張勇一起暢想完未來之後,已是下午時分,鵝黃色的陽光打在半透明的PVC一體成型魚桶上,折射出淡淡的虹彩。兩人的桶里都擠滿魚,並且在一群灰不溜秋的脊背都摻有一抹亮眼的紅。紅羅非是魚坑裡的稀罕物,但兩人都有幸釣上一條來。

  陳相望著桶內那一方狹小的歡騰之地,內心無限感慨。都說人生是由一連串的驚喜組成的,他終於有幸體會到這一點。

  當滿懷希翼迎接白晝和黑夜,整個大自然都會來表示慶賀。在醞釀了五年之久的憧憬被現實一擊而碎後,在準備徹底向生活妥協的第二天,他竟迎來了比預想的還要璀璨如意的希望。

  他終於有機會成為一名真正的畫家,塗抹特屬於自己的圖像,雖然他還是沒有機會從線稿開始設計,但遞到手中的現成線稿比他心中所期望的還要完美。

  張勇支持他的所有想法,還要把他的初心——基於生成式模型的多源數據同化系統——作為公司的一條新的業務線,重點研發,重點推廣。甚至賜予他最大限度的自由,打算直接為他註冊一家子公司,讓他獨立管理和經營,就此把算法業務獨立出去,打造一個全新的品牌。


  對此,陳相既感激也不安。他呆在一個僵化的體制里整整五年,並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面對日新月異的市場。但張勇卻安慰他說雖然市場和天氣一樣瞬息萬變,但也總有人能像老預報員那樣憑藉經驗把天氣預報做得比丟硬幣要准。張勇已在其中摸爬滾打二十餘年,將兩代人的經驗爛熟於心,對自己有自信,也對陳相有信心。

  兩人之間的這場命中注定般的相遇,自日中起,自日落結。在晚霞染紅半邊天時,張勇從兩人的魚桶中各挑出一條最大的鯽魚,放到釣場提供的網兜中,剩餘的全部傾倒回魚坑。

  向塘心奮力回遊的魚激起點點水花,把平靜的水面變得波光粼粼。張勇始終注視著它們,直到游得最慢的那條紅羅非一頭扎向水底,揚起的粉紅色晶瑩剔透的尾鰭上閃現出轉瞬即逝的光焰。

  他收拾好漁具,把裝有兩條鯽魚的網兜遞給陳相,同時遞出的還有一個黑色真皮搭扣小盒子。

  盒子很精緻,雖有歲月的痕跡但被保養得很好,皮子很亮,觸感細膩,打開之後,裡面立著一塊手錶。

  這塊萬國牌追針計時錶看起來就價值不菲,鋼製外殼,寶石表蓋,雖然周身布滿劃痕,但依舊在陽光下閃著奢侈品特有的柔光。這表像是有些年歲了,但錶針依然在走動,走得順滑安穩,顯示的時間和當前時間相差不大,顯然有在精心保養。

  「這塊表送給你,留個念想吧。」張勇站得離陳相很近,先前的興奮已從臉上全然褪去,換回講述往事時的那副憂鬱樣子,「這是陳波離世的那晚,從我手裡借走的。這是塊好表,是我最喜歡的一塊,我一直帶在身邊,連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想過把它賤賣掉。」

  張勇始終低頭看捧在陳相手中的手錶,以格外惋惜的口吻說,「陳波救下幾萬人的命,唯獨沒救下自己的。那晚他死得實在是蹊蹺,沒人知道他為什麼要突然趕到南橋河邊,也沒人知道為什麼他會淹死在南橋河裡。」

  這句話說完後,張勇沉默很久,直到最後一絲霞光消隱在地平線後,近夜的天空被餘暉染成粉藍色,他才抬起頭,注視陳相,眼裡全是費解。

  「我的這塊手錶,全名萬國牌追針計時錶,能實現追針、三問和萬年曆等最複雜的功能,磁化鈦金屬雙針,前蓋是藍寶石玻璃,表殼是316L精鋼,大師級設計,防水三米。它是名副其實的匠心製造,質量好到陳波被從入海口附近打撈上岸時,它還在安穩地走針。

  陳波死在南橋河裡,南橋河不是一條小河,不是一個旱鴨子能應付得了的。

  可陳波不是一個旱鴨子,他水性極好,好到在海邊救過落水兒童,好到每年端午都帶隊賽龍舟每年都拿區冠軍,好到能從吳陽老閘口附近的寬闊江面上一口氣游到對岸。別說三米了,就是把他綁著手扔到水深32米的湖光湖也能撲騰半天都不沉。

  他的屍體上沒有多少外傷,沒有被憋在落水貨車裡,沒有被重物撞擊,更沒有被雜物纏住卡住,他沒理由被淹死。

  除非,是他自己想死。」

  餘暉落盡,兩人無言對視,目光都比無月之夜的天空還要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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